第17章

“你去了云州?”风亦雨问。

风离轩摇摇头:“云州……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我先是踏遍了北陆,在瀚州草原上被蛮子们追得钻过草堆,和夸父一起在雪坑里避过风,在冰炎地海差点被爆发的熔岩烧成灰烬。然后我又去了东陆,去了西陆的雷州,把九州大地上值得见识的东西都见识过了。我遍阅了古人留下的各种游记,甚至自己还以‘邢万里’的名字写了两本书。这些都比家族的祖屋有意思多了,然而,仍然不能令我满足。这些都没能带给我那种出乎意料的、完全无法想象的新奇感,那种我从五岁开始一直苦苦追寻的感觉。

“就像是……就像是什么呢?就像你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很久很久,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熊熊的火堆;或者说,像是在一个黑暗的洞窟里摸索了几天都找不到方向,这时候有一道光线从你的头顶透下来。那是一种出人意料的狂喜,和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的满足感。我的一生中,如果能有这样一次满足,就够了。你能体会吗?”

风亦雨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许久,最终茫然地摇摇头。风离轩哑然失笑:“你还真是诚实呢。好啦,今天就聊到这里。”

他离开了房间,替风亦雨掩上门。风亦雨忐忑不安地回想着风离轩方才说的那些话,心里忽然有些内疚。

其实这位前辈,大概心里有很多话想要找个说说吧?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结果他想说的也没说完?

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已经是冬天了。虽然屋子里的暖炉烧得很足,但窗外呼啸的风声仍然让人无法抑制从心底涌起的寒意。风亦雨缩在被窝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祖屋,那个巨大的年木在黑暗中看来鬼影幢幢,有如怪兽。当她走进祖屋时,看到的竟然是云灭。第一反应是狂喜,第二反应却是……一个云家的人踏入了风家的禁地,恐怕不死不足以谢罪。

“快跑!”她喊了起来,“别被他们抓住了,你快跑!”

云灭却冲着她一笑,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十分温暖:“别担心,跟我来。”

他拉着她来到了祖屋的中央,那里有一团诡异的光晕,正在飞速的旋转,飞速的扩大,风亦雨惊惧地发现,那是一个漩涡。

“我们从这里进去,就能到达云州,”云灭说,“无论风家的人,还是云家的人,谁也找不到我们了。”说完,他当先一步,向着漩涡跨了进去,身体立即消失了。风亦雨不由自主,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了进去,顿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整个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随着漩涡玩命的转着。

她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云灭的影像和声音不见了,梦中那种潮水般涌来的幸福感也不见了,只有空荡的房间和咆哮不止的风,还有那偶尔从空中飘散下来的初雪。她不禁一阵悲从中来,自从被抓之后,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会梦见云州?她自己也不清楚。但即便真的去了云州,在那样一块未知的、孤立无援的土地上,如果能有云灭在身边,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她想。

门被敲响了,风离轩在外面说:“准备一下,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去哪里?”

“回云州。”

“为什么今天回去?”

“我们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现在只等云灭来找我们了。”

“我们要找的人”现在就被捆在外面,放在清晨的寒风中吹着,冻得瑟瑟发抖,清涕直流。但连风亦雨这样善良的人都无法对其产生一丝同情,相反她还觉得有些快意。

“连你都没同情心了,唉!”对方失落地叹了口气。

“你活……你这是咎由自取!”这大概是风亦雨很难得说出的重话了,但对于眼前这个毁掉了淮安城的人,她的确很难打消心中痛恨的念头。果然如云灭所料,胡斯归没有死,虽然被几根不知质地的绳索捆的结结实实,那一双眼睛却似乎仍在透出邪恶。

“人活在世上原本就是咎由自取。”胡斯归轻笑一声,“说起来,你在这儿了,云灭呢?怎么没见到他?或者说,他们抓不住云灭,只好抓了你来请君入瓮?”

风亦雨努力板起脸来:“我不告诉你!”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这种说法无异于承认了,心里气得不行。不过转念一想,反正眼前此君已经比云灭更早地做了瓮中之鳖,何惧之有?

果然,等到风离轩出现,胡斯归马上老实下来,就像在云州班伪装成小厮时那样,头都不敢抬,看起来对风离轩十分畏惧。风离轩一言不发,走到胡斯归面前,盯着他看了很久。

“我现在这样子……很好看么?”胡斯归虽然强笑了几声,却掩盖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不算好看,所以我在琢磨怎么把你变得好看。”风离轩的声音很温和,但这种温和同与风亦雨说话时的那种温和完全两样,这里面隐藏着一种剔骨尖刀一般的锐利。

胡斯归登时说不出话来,脸色比纸还要白,身子也轻轻抖了起来。风离轩说:“种什么花,结什么果。既然你那么喜欢迦蓝花,就让你变成它的花朵好了,那样你死也安心了。”

胡斯归紧咬着牙关,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风离轩笑了:“你倒聪明,知道在我面前求情也无济于事,少说点话来烦我,我可能会让你少吃点苦头。”

虽然这是个恶人,风亦雨听了还是老大不忍心,正想避开,却听见胡斯归说:“你错了,我已经死定了,也用不着担心别的了,我只是在小小地可怜你一下而已。”

风离轩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我有什么可怜的?”

“你不过是一个傀儡,或者说,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一条走狗,”胡斯归一字一顿的说,“你不是云州的主人,也永远做不了云州的主人,你只能在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面前抖抖威风,就像大狗对着小狗狂吠。”

风离轩陡然变色,眯缝着眼睛看着胡斯归:“如果你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那你就错了。”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胡斯归一下子倒在地上,痛得不住翻滚,但始终坚持着,哼都不哼一声,相反还从牙缝中挤出几声冷笑:“你想念云州吗?想念回到云州去,在恶魔的阴影下生存的滋味吗?”

风离轩勃然大怒,上前恶狠狠地踢了胡斯归几脚,这几脚看来是踢对了部位,胡斯归空自张口,却再也发不出声了。风离轩恼火地命令手下将他推入一辆马车,转身招呼风亦雨,口气倒是显得平和:“动身吧。”

风亦雨应答了一声,简单收拾好自己的衣物,跟在他身后,只见他的身躯间或抖动一下,想来是愤怒到了极点。她忽然间有点可怜这位前辈,虽然并不大清楚那个操纵着他的所谓“恶魔”究竟是谁,但从表情就可以看出,胡斯归说的全都是真的,而且说到了他的痛处。这个一生都在追求着惊喜、追求着新意、追求着不平凡生活的人,现在却被人操纵得像一个木偶,不知道他心里作何感想。

难道这样也算作一种新奇感吗?

十三、亘时之中

青衣书生临终前让云灭去往澈水村。但澈水村究竟是什么?

澈水村其实只是三个字。

三个足以让人发疯的字,而已。

云灭已经在莫合山边缘转悠了两遍了,在北面的夌豫山与南面的澈水河之间,是那样一片广大的山地,星罗棋布地散布着不少小村子,居民都是贫困而排外的,见到一个陌生的、身上还背着箭的羽人就充满警惕。两天后,村里的小孩一见到云灭就开始喊:“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了,这里所有的村子都叫做澈水村!”

倒霉的羽人苦笑着离开,看着四周虽不十分高峻、却绵绵延延无边无际的群山,真想把青衣书生从坟地里刨出来扁一顿。他老人家轻飘飘地扔下这句话,就把自己送到这里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在来之前,他已经对此行的艰难做好了充分的预估:青衣书生可能会说错方位,可能他会找不到一个叫做澈水村的村子,诸如此类,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困难从另一个方向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这里的村子都傍澈水河而建,村民们大多缺乏想象力,也没什么讲究,于是就以澈水河来给村子起名。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发现了七个澈水村的存在,而这仅仅是……相当相当不完全的统计。至于井,由于澈水河每年都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枯水期,所以几乎每个村口都有一口井。

难道我要在每一个村头都画一个圈,然后等上一夜?云灭咬牙切齿地想。且不说为此会浪费掉多少宝贵的时间,那样岂不是太侮辱他的智力了?然而鉴于信息量的严重不足,迫不得已恐怕只能采取这一手。当真是乱七八糟岂有此理,大损云灭大侠的光辉形象。

但回头想想,青衣书生临死前虽然说话艰难,但像这样的关键问题,总应该有一两句提及。但他并没有说,反而说了句废话:

“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到这个村子。”这句话现在想来,可能包含了特殊的含义。

云灭在河边坐下,望着奔流的河水,仔细回味着青衣书生的话。这厮明知事关重大,为何还他娘的对自己语焉不详?澈水村,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居然是龙渊阁分支的一个隐秘据点……

他的脑海中突然一亮:隐秘!千百年来,有多少人疯狂地追寻龙渊阁的下落而不得,可想而知龙渊阁的保密措施做得多么好。青衣书生其实是在临死的时候给自己设了个迷:除非你能够成功辨认出正确的那一个澈水村,否则你就没有资格得到龙渊阁的帮助,即便这其实只是个伪龙渊阁。所以他才会着重说:“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到。”

好吧,一定要找到。关于该澈水村,青衣书生提供的全部描述是:北面是夌豫山,南面是澈水河,村子在中间。似乎又是一句废话,地处山南水北,这破村子可不在中间嘛,而事实上,除了一座澈水村在山脚勉强可以排除之外,其他所有的村子都符合这个条件。

虽然只是第一次到达这里,但他仍清晰的记得每一个村子所处的地形以及周边环境。他仔细的回忆着眼中曾见的每一处细节,用河络打磨工具一般的精细去审视、筛选、判断。最后他的注意力忽然集中在了时间上。“亘时之中,在井边用木炭画一个圆,会有人……”

这句话显然不是废话,但好像有点不对。仔细一想,是“亘时之中”这个时间在句中的位置不对。按照一般的说法,应当是“在井边用木炭画一个圆,亘时之中会有人来”。为什么不是直接引人于亘时之中到来,而要自己在那个时候才去划圈?亘时之中,这个深夜的时刻,难道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云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有点头绪了。他回忆了一下每个澈水村所处之地的山峰高度,心中一点点地亮了起来。然后他找了一棵大树,就躺在摇荡不止的树枝上休息,直到夜色一点点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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