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灭也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所谓“我的秘术功夫虽然不怎么样”不过是扯淡的说法,眼前这个多嘴多舌的、完全不像能静下心来锻炼精神力的家伙实际上是个一流的秘术师。如果连他都感觉不到,那这座森林就真的应该不是用秘术制造出来的了。
辛言来到一棵树旁,削下一片树皮仔细看看,又蹲下身拾起一片树叶,脸上的表情更加困惑:“这种树……我从来没在龙渊阁的植物图谱里见到过。这种藤蔓我也没见过。”
一股浓重的不安在两人心头涌起,空气中充满了危险的征兆,他们却看不出这危险来自何方。风亦雨则茫然地站在一旁,抬头看着这些参天巨木。如果在宁州,至少要一百年以上,才能形成一片这样的森林。难道它们真的都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云灭忽然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辛言也发觉了:“从树林里飘出来的,很奇怪,就像是……”他的神情忽然间变得凝重起来,“就像是那些弄蛇者用来指挥蛇虫的药粉。我们快退!”
三人赶忙后退,离开了这片森林。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森林中传来一阵怪响,回头望去,那些长长的藤蔓忽地动了起来,离开了树身,随即在树干之间交错缠绕。
“它们还在伸长!”风亦雨喊道。果然,藤蔓仿佛是在无穷无尽地伸长,很快将整座森林都牢牢包围起来,几乎不留什么缝隙。那几百个人,已经全部被困在了森林里。
云灭轻笑一声,往地上一坐,俨然一副坐山观虎斗的嘴脸。辛言却想到,要不是云灭发现这座森林出现得古怪,只怕自己三人已经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如今已经成为瓮中之鳖,无路可逃。他越想越是后怕,表面上去还要强作镇定:“我们开个赌局吧,赌一赌里面的人会用哪种方式被杀死。”
“不管哪一种,不要发生在我们身上就行。”云灭不紧不慢的说,“杀人的方法纵然有千百种,结局终归是一样的。还有你……”
他头也不抬的把手指向风亦雨:“千万别叫我去救人,我不是慈善工作者。”
欲言又止的风亦雨叹口气,索性也跟着在地上缩了下来。他不无担心的听着森林里的种种奇异响动,嘴里喃喃说道:“像这样看着人死,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吗?”
被困在森林里的人是不会知道外面的人是否开心的——他们知道自己很不开心就行了。这片森林突然间像疯了一样,伸出似乎无限长的藤蔓,将所有人都围在了当中。最让人觉得心里没底的是,藤蔓还在不断地延伸,这样下去,岂不是大家都要被挤成肉饼?而风离轩此刻影踪全无,他们反而顾不上关心了。
一名帮众首先沉不住气了。他拔出刀来,向着眼前张牙舞爪的藤蔓全力劈将下去,心中已经存了估计斩之不断的念头。不料这藤蔓其实甚为柔软,一刀下去,当即断为两截。
“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宣布说,“一刀就能砍断。”
不远处有人轻声嘀咕了一句:“你完了。”
他很愤怒的扭过头,想要找到说话的人,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另一声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从那根藤蔓的断口处,忽然间喷出一股绿色的汁液,溅到了他的头脸上,还没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感觉到了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这个打架时被人连捅十余刀都不会哼一声的凶徒,此刻却痛得高声惨号,在地上不断地翻滚。不久之后,他的身体逐渐不动了。
人们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汁液溅到了那个人的身上,迅速腐蚀了他的皮肤和血肉,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很快连骨头也溶解掉了。直到他的半个身体都消失了,这种腐蚀才停止下来。在场的虽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看到这一幕场景还是禁不住毛骨悚然。几个已经准备要从藤蔓中砍出一条路的慌忙住手,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但不采取行动又不行。这些藤蔓的生长速度是如此之快,如果不想办法铲除掉,用不了多久,这片森林中的广大空间就会被完全填满,到那时候----恐怕就剩不下一丁点立锥之地给他们了。
“怎么样啊,东陆人?”风离轩的声音忽然从林中传来。自从进入森林之后,他就好像蒸发了一般,现在他们听到他的声音,却是忽远忽近,飘移不定,让人无法弄清他的方位。
“好好享受吧。”风离轩说,口气冷得像冰,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残酷的快意,“这座森林并不难出去,稍微动动脑子,你们就出得去。只不过,就看谁有这个好运气了。”
林外的三人也听到了这声音。风亦雨疑惑的说:“这是他的声音,但又好像不是……”
云灭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听风离轩说话不少,既然这么说了,其中必然有古怪。风亦雨解释说:“风离轩平日里虽然也时常杀人,但只是有人妨碍他的时候才杀,说话的时候预期一向还是平和的。但这个人……这个人的口吻,就好像……就好像……”
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语句,憋了半天才说:“就好像那时候胡斯归说,淮安城的人都死掉他也不在乎一样。总之……总之不大对头!”
“这可有点意思,”云灭占了起来,“我们来看看他的古怪在何处吧。”他搭上一支箭,射了出去,那支箭射断了三根纠结在一起的粗藤,随即从那断口中猛烈地喷射出了汁液,箭顷刻间被化得干干净净。
“好厉害,”辛言说,“这片森林和这种藤蔓,似乎是一体共生的,肯定又是从云州带来的古怪玩意儿。唉,我突然间都想到那地方去看看了,神秘未知的事物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真是致命的诱惑。”
这话要是被森林里的人听到多半要气死。他们可感受不到什么诱惑,摆在眼前的只有致命。已经有几个倒霉蛋不慎被藤蔓卷住了,他们几乎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浑身的骨头就已经被缠碎了。看来还是不能久拖,必须速战速决。
黑帮分子们感受到了死亡将至的恐惧。一个人在争斗中被砍死是一回事,几百号人被奇怪的藤蔓活生生挤死,光是想想就足够让人郁闷。
在场有带了火刀火石的,试图用火攻,但换来的是更为剧烈的毒汁飞溅;又有带了毒药的,想尝试着毒杀这些藤蔓,也是毫无效果。组织的几名高手中也有秘术师,悄悄地试验了几种秘术,然而这些藤蔓好像对秘术也免疫。
在一片抱怨、叹息、谩骂声中,一个矮胖子不声不响的地钻了出来。他小心地翻看了最先被毒液杀死的那个人的尸体,忽然间从身上拔出刀来,将那人的手砍了下去。
“喂,你干什么!”身旁一人似乎是死者的好友,见到他如此作践死者,冲上来就是一拳。但那胖子虽然身材臃肿,动作倒是蛮迅捷,轻轻一晃就闪开了。
“人都死了,为什么不让他发挥一点用处呢?”胖子冷冷地说,“除非你想我们大伙全都死在这里。”
那人本来第二拳已经挥出,听了这句话硬生生收住拳势,有点期待地看了胖子一眼,嘴里兀自嘀咕不休。胖子也不理睬他,趁着断手处还在流血,将血涂抹在了自己身前的藤蔓上。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根藤蔓猛地卷住了那断手,似乎鲜血中有什么吸引它的东西,但刚一接触到鲜血,居然立即就枯萎坏死,化成碎片跌落在地上。胖子踏上一脚,那些碎片被踩成了粉末,这一次却并没有剧毒汁液流出来。
胖子指着地上尸体高声说:“这种毒液腐蚀性极强,但是并不能把一具尸体化完,我就猜到有什么东西对它有所克制,现在明白了,是人的鲜血!”
总算有东西能发挥点用处了。人们先是精神一振,但随即反应过来:到哪儿去弄那么多鲜血?至于这种毒藤既然遇到鲜血就立即枯死,却为什么会对鲜血如此贪婪,一时间也没人顾得上去想。
这片森林从一开始就寂静的可怕,没有见到任何鸟兽,现在这里面能贡献出血的生物,只有人了——大多数是人族,华族人比蛮族人多一些,还有少部分羽人,以及寥寥可数的几名河洛与夸父。这样的比例,倒是基本符合和平年代一座人类城市的构成。
“你们很聪明,找到了方法,”风离轩冷酷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但是光有想法没用,还得赶快行动啊。以这些地阴藤的生长速度,你们还剩不到两个对时。”
“要是不抓紧时间的话,地阴藤越来越多,恐怕杀光你们所有的人,血都不够用。”
说完这两句话,他的声音又消失了。森林外的辛言听完了这番话,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惋惜还是高兴:“果然够邪门,要用人的鲜血……我没有猜错的话,大概一场乱斗会开始了。”
“乱斗?”云灭的眉毛轻轻一扬,“我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接下来的场面绝对是你们龙渊阁的人应该观摩学习的。”
“那会是一场九州历史的完美缩影。”他说,并没有一点开玩笑的语气。
被困在森林里的人,有过去分属两大帮会、如今刚刚被归并在一处地帮众们,也有组织直接派出的数十名职业杀手。但在这一刻,这一注定将会相互屠戮的时刻,他们并没有按照这样的势力划分相互扎堆。
仿佛是在突然之间,所有华族人都聚到了一起,蛮族人也紧接着彼此靠拢。华族人人数最多,足足有一百多个;离他们最近的蛮族人略少,大约有八九十人。双方估摸了一下对方的实力,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另外几个种族的人。
相比之下,羽人,河洛和夸父的族群明显势单力薄。他们对望了几眼,似乎很有默契般地站在了一起,尽管如此,他们加在一起也不到四十人,比之人类少了太多。几乎没有任何语言,也没有其他形式的交流,阵营就这样在一刹那间划定完毕。
正如云灭所言,这算得上是九州历史的某种缩影:虽然和平年代已经到来很久了,但在战争年月里,人类始终是所有种族的死敌,即便偶尔有联盟,回头多半也会过河拆桥。此时此刻,这座森林里浓缩的就是一场小小的战争,几个为了生存而拼争的弱势种族即便是经过了数百年和平岁月的麻醉,仍然在本能地驱使下选择了联合对抗人类。
三群人各自分开,一面低声商议着策略,一面虎视眈眈地对峙着。但这样的对峙注定不能持续太久,因为还有剧毒的藤蔓对着所有人虎视眈眈,必须要速战速决。这就好比历史上的某某某年,九州大陆发生大面积饥荒,不对别人开战就没饭吃。
人数较少的羽人夸父一方神情紧张,全力戒备着对方可能的发难,却忽略了身后的地阴藤。一名河洛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毒藤上,双脚立即被紧紧缠住。他惊呼一声,同伴们禁不住回头去看他。在这分神的一刹那间,人族已经发难,十余支箭向着那倒霉的河络射了过去。
在己方人数居于劣势的情况下,少一个都是损失,动作最快的羽人们赶忙去救护那名队友。然而就在这一时刻,仅有的两名夸父忽然怒吼一声,双手各自捂住了眼睛,鲜血慢慢从指缝中流了出来。这才是人类真正的攻击点——先除掉最难对付的夸父,之前佯攻河洛不过是诱饵。如今夸父的眼睛都已经被微小的暗器打瞎了,战斗力大损,人族更可以无所顾忌了。
羽人们的弓箭仍然十分神准,然而弓箭是一种在远距离才能发挥威力的兵器,每个人最多射出两箭,敌人就已经逼到了鼻子跟前。要论近身肉搏,除了云灭这样的异类,大多数羽人比之人类都不过是一盘小菜。至于河络,缺少了将风,缺少了各种器械,论打架就更加不敌了。一片血肉横飞过后,地上添了三十来具尸体,只有两个瞎了眼睛的夸父还在拼力死战。但眼睛看不到,空有一身神力也无处施展。战不多时,一名夸父身上已经布满了伤口,终于支撑不住而倒下,另一名脚步错乱,被地阴藤卷住了。他慌忙中挥起斧头,不假思索地砍了下去,随后在面部无法忍受的灼痛中轰然倒地。
在森林外的几个人看来,再也没有比这座森林更古怪的东西了——它就像一个巨型的戏班大棚,那些藤蔓就是棚壁,把整座森林围得密不透风,而从森林中不断飘出来的喊杀声与垂死的哀号声更让它充满了凶险的气氛。
“这就像是一块试验田啊,”辛言忽然说,“如果有一个观察者藏身于这座森林中,完全理智地记录事态的发展……会不会很有意思呢?也许他真能看出历史演变的轨迹呢?”
那股学者的气质又回到了他身上。他嘴里不断地絮絮叨叨,与其说是在向身边的两个人诉说,倒不如说是完全忽略了他人的存在,只顾自言自语。
“龙渊阁的历史记录很完备,”他喃喃自语着,“太过完备了,完备到所有人的眼睛都被蒙住了。我们掌握着一切的细节,却看不到整体,更无法从整体中解剖出规律来。也许我们记录了上千年,却还不如把一群逼上绝境的人在毒藤林里关上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