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时,云灭只是坐在甲板上望着碧海蓝天,也不知道在冥想些什么。胡斯归本以为他该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没想到一路上他居然半句未提。这一天傍晚的时候,胡斯归终于忍不住了:“云州的一切,你都知晓了吗?”
“我读过一些几百年前的信,知道风离轩在海上的一些遭遇,仅此而已。”云灭答得轻松惬意。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怕知道得太早,反而想得太多,”云灭说,“有些事情也许凭本能处理会更好。不过嘛,你既然提到了,那就不妨说来听听吧。”
“你这小子真是矫情!”胡斯归鼻子都气歪了。
“我来告诉你之后的事情吧。”胡斯归说,“他们的商船与海盗船一起被卷入了大漩涡,所有人都失去了知觉,但当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到达了云州。所有人都安然无恙,但是船却不见了。”
“不见了?”云灭很奇怪,“后来龙渊阁的书生们逃生用的船,难道不是那艘海盗船吗?”
“的确是,但那已经是后话了,”胡斯归说,“当时所有人都发现自己处在一片一望无垠的荒原上,除了形状各异的怪石之外,寸草不生。他们原本是在海上,此刻却一下子到了一处连水都找不到一滴的地方,光是这种变化本身就足以让人发疯。”
“那时候冒险家出身的风离轩挺身而出,轻而易举地成为了所有人的首领。他带领着人们向同一方向坚定不移地行走,平均分配大家随身携带的淡水,并且强忍着恶心从死人身上取血解渴,在死掉了大约四分之一的人之后,他们终于走出了石原,找到了水源,也找到了可以狩猎的野兽。
“很自然地,活下来的人开始唯风离轩马首是瞻。他们开始在那一片水源周围营建居所,并且逐渐向远处探索。他们发现,云州并非完全无人居住,虽然的确很稀少,但在这片大陆上,仍然有人生存。令人惊奇的是,相当一部分人嘴里说的都是东陆和北陆的古语,穿着打扮也很近似古人,但他们的确是世世代代生活在云州。所以我怀疑,其实他们是自古就流落到云州的探险者的后代,慢慢聚集起来形成村落,只是由于年代久远,过去的记忆早已烟消云散罢了。他们依据自己定居点附近不同的自然条件,打猎、放牧、耕作、捕鱼,过着艰难清苦的生活,勉强维持着生计和繁衍。这些人当中也有野蛮好斗的,但其余大多与世无争,一问三不知,几乎不加反抗就默认了风离轩对他们的领导。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反抗。海盗们也曾经起过异心,但是离开了大海,没有人是风离轩的对手,在海盗头目被他杀死后,海盗们终于也降服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诡秘地一笑:“那个被杀死的海盗头子,就是我的远祖,而他的妻子,原本只是一个被他强抢的普通云州女人,后来却对他死心塌地。很有趣,是不是?”
“那也不应该成为你恨风离轩的理由,”云灭说,“你这种狼心狗肺之徒,别说远祖了,就算是亲生父亲,我看你也未必会激起什么仇恨。”
胡斯归大笑起来:“承蒙夸奖,不愧是云灭啊。你说的不错,我恨他另有原因,因为他是他的主子最忠实的走狗。而那个主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在他的手下,随时都能感受到无法言说的恐怖。”
云灭想了想:“就是那个可以远程操纵风离轩身体的人?”
胡斯归点头:“那仍然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具体细节我也不甚了了,简言之,就是在云州呆了几年后,风离轩不知怎么的,突然间宣布退位,而臣服于另一个人。有传言说,他其实是在云州某处寻找宝藏时,一不小心放出了一个……一个禁锢许久的恶魔。谁也不知道那个恶魔的真面目,但我怀疑,那可能是一个邪恶的魅灵,甚至没有实体。风离轩自此之后就始终处于它的控制之下,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沦为了彻头彻尾的傀儡。而他不知道怎么的,竟获得了长生,存活了三百年之久。
“那个恶魔自称为领主,很快营建起了自己的军队,通过风离轩统治了所有人,包括那一批闯入者和陆续发现的原住民,偶尔有能闯入云州的探险者,也大都被他抓获。后来人们在海岸边找到了当年乘坐的海船,却被他抢先收走,不许任何人离开。”
云灭眉头一皱:“领主?这是我们羽族的词汇。他是个羽人吗?”
胡斯归说:“不知道,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后来经过三百年来的探索,他所统治的区域越来越大,但好像已经习惯了领主这个称呼,并没有改称什么皇啊王啊什么的。”
云灭摇摇头:“不是习惯了。领主的权利其实比羽王大,后者不过是个空架子,更何况,他也许对自己的权利还不够满意。真到他称王的时候,也许他的爪子已经伸到云州之外了。我也明白了,以你的性子,自然不会甘心受人支配,多半是一直在反抗他,终于惹恼了他,要全力格杀你,所以你才会借着有外人闯入的机会,逃离云州。我听那两名书生说了,云州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发生在那里的一切都十分诡异。你是在云州长大的,对它的了解总会比较深吧?”
胡斯归苦笑:“表象的东西了解得再多,看不穿本质,终归还是无用。你和我,以及风离轩的几名手下都交过手,应该看得出我们实战经验很丰富。我在云州活了二十多年,和各种各样的猛禽怪兽、杀人植物厮杀过,和凶悍不屈服的土著居民战斗过,甚至和充满怨忿的魅灵交手过,那是一个真正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方,任何软弱的人都无法生存下去。但是再多的战斗,都不能让我们触及到云州的真相。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会长期与世隔绝?始终都没有答案。
“三百年前,当时的先辈们在风离轩的带领下站稳了脚跟,开始探索云州,却发生了十分诡异的事情——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走出去的四组人,其中的三组竟然在三天后碰面了。但他们的方向差得那么远,罗盘也始终没有出现过问题,怎么可能碰到?”
云灭的神情专注起来,知道已经听到了关键的地方。胡斯归继续说:“以后不断地小心实验,大家终于发现,云州这块地方,所有的方向都完全是混乱的!如果你一直向东走,很可能会到达北面,而你向北却有可能不停地兜圈子,永远找不到正确的路。先祖们苦苦思索,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云州本身不是由幻术所构成的,那么一定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星辰力量蕴含其间,足以令空间发生混乱。”
“空间混乱……”云灭长出了一口气,揣摩着这个概念,“是不是就好比我们面对面地走近,却忽然发现我已经站到了你的背后?”
“是的,有点类似于填阖秘术中的瞬移术,但秘术需要人的施展,云州的混乱却是天然的,让人找不到破解的方法。”胡斯归一面说,一面从自己的头发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时云灭才发现,其实那是一张很大的纸,不过由于薄如蝉翼,所以卷起来显得很小罢了。
他接过那张纸,发现是一张云州地图。这地方非常奇特,甚至没有一个外形轮廓,只是罗列出了一块块彼此分隔的区域,完全没有连成一体。这些区域之间有一些线条,大致描绘出所谓的“联通点”。他明白,想必是这三百年中,身处云州的众人努力勘探,却只能在这些区域中来回打转。彼此“联通”的两块地方,可能近在咫尺,也可能相距万里。根据图上的标尺以及根据其余八州面积的粗略推断,这些已被探知的地区加在一起,大概不会超过云州总面积的十分之一。
至于云州全貌如何,依然完全无人知晓。
“为什么这些地图上还标注着主星的名字?”云灭皱着眉头问,“太阳、暗月、密罗……这些和地图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这幅地图的关键了,”胡斯归神秘地说,“它牵涉到云州另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标记这些主星名字的原因在于,在相对应的区域里,属于该系的秘术效果会大大地增强,一个秘道家修炼五十年,也未必能达到那样的进境。事实上,人们正是根据秘术效果的界限来描绘那些地区的轮廓的。”
云灭一怔,想起了些什么,胡斯归说:“你先看看吧,我相信你一定能从这幅图上看出些什么,晚上我们再谈。”
于是云灭仔细看图。到了夜风渐起,海鸟都不见踪影时,他还在船舱里点灯看着这张图,一边看一边在一张白纸上乱七八糟地涂抹着什么:圆圈、箭头、三角形。图画得越多,他的面色就越是凝重,到最后额头上竟然隐隐有冷汗冒出来,这对他来说可是太罕见了。
胡斯归给他送来了晚餐,那是一份寻常人类的膳食,其中有鱼有肉,云灭却也并不介意,很快狼吞虎咽掉,目光始终未曾从那份地图上移开。胡斯归叹气:“早知道我往饭里掺点毒药,以你现在的状态肯定察觉不到。”
“那可未必。”云灭随口回他一句,把地图放下,站起身做出门状。胡斯归问:“你要干吗?”
“我记得我们雇来的船工里有一个兼营算命的大仙,”云灭说,“我有一样东西记得不是太明确,想找他确认一下。”
胡斯归嗤嗤一乐:“别逗了,那种江湖骗子只会胡扯而已,你还指望他能画得出元极道的星盘?”
云灭瞥他一眼:“看来你不是蒙我,而确实是自己也看出来了。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说了吧,像,非常的像。从所有地点的连接关系来看,刨除掉其他杂乱的小地方,这十二片区域是最不可或缺的——他们就像门户枢纽一样,缺少了它们,所有区域将不能被连通。
“而这十二个区域,仔细比对就能发现,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单向的传送关系,也就是说,只能从甲地到乙地,只能从乙地到丙地。如果用线把它们连起来,正好能首尾呼应,形成一个……圆环。”
胡斯归收起笑容,提起笔来,好容易在被云灭荼毒得一塌糊涂的纸上找出了一小片空位,将那十二片区域分别以其对应的星辰魔法为代号,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圆环。
“看看这个顺序,”他轻声说,“我决不能相信这只是巧合。完全一模一样的顺序啊。”
纸张上那环环相扣的地名,正是按照这样的顺序排列出来的:
亘白——岁正——印池——密罗——明月——太阳——郁非——寰化——填阖——裂章——暗月——谷玄——亘白
那正是元极道的星盘序列,根据这个羽族古老宗教的星象理论所推演出的,象征着宇宙间万物演化顺序的星盘序列。
云灭怔怔地看着这个圆环。虽然他早已得出了结论,但得到胡斯归的确认后,仍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震撼感受。云州,这块迷雾中的神秘之土,这块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怎么会和十二主星的星盘序列联系到一起?遥不可及的星空和浩瀚辽阔的大地,究竟蕴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秘密?
“我年轻的时候,对于自己那种疲于奔命的厮杀生活很是厌倦,有空的时候就喜欢拿着那幅云州地图瞎琢磨。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了这幅地图和星盘的对应,开始有了新的想法。我不要再像野兽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我要做一些与众不同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胡斯归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必对云灭这个临时伙伴说得那么深,于是晃晃脑袋,把话题转移开:“我猜测这个星盘很久了,最后我觉得,这似乎是一种人为的布局,甚至于……甚至于是某种实验。”
云灭看着他,并不说话,脸上表情阴晴不定。胡斯归说:“其实你也有类似的想法,对吗?”
“我只是在想,究竟什么人能布下这种气势磅礴的实验场?”云灭说,“用一片数万拓的土地来作为实验田,用天空中的星辰作为工具,以无数的生命为实验品?”
胡斯归斟酌着,最后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情回答:“大概那根本就不是人吧,因为这种事……根本非人力可为。”
“你逼问风离轩所图谋的东西,和这种力量有关吗?”云灭忽然问。
胡斯归脸上现出了愤怒之色:“废话!如果有谁知道该如何克制这种力量,那个人就是风离轩,所以我们才那样拷问他,偏偏被你那好心肠的女人给搅黄了!现在我们只能硬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