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灭默然。两人结束谈话,各自安息,云灭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想到吉凶难测的云州之行,一会儿想到正在去往宁州路途上的风亦雨,各种想法纷至沓来,令他的头脑里嗡嗡嗡响个不停。他向来不畏惧任何人,但对于即将面对的可能拥有超人能力的对手,却是半点把握也没有。而身边的胡斯归,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比那个对手更加可怕。眼下两人为了共同的利益不得已而结成同伴,但只要时机恰当,这个阴险的胖子百分之百会回头往自己身上插几刀。
可那也没有办法。为了解除风亦雨身上的诅咒,再大的危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也许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自己心甘情愿地被束缚住手脚吧,他又想。虽然这很违背自己的自尊心,但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妈的,终归我也只是一个脆弱的普通人,他在心里恨恨地想着。与此同时,隔壁不断传来翻身的响动,虽然很轻,却瞒不过云灭灵敏的耳朵。胡斯归也在辗转反侧,不知道心里想着些什么。
几天之后,船已经接近了陌路岛,他们毫不犹豫地劫持了整艘船——其实船本来就是他们的,只是在目的地上撒了个谎——逼着船转舵向西去往云州海岸。两个恶棍略微施展一点手段,吓得从船长到水手谁都不敢反抗。然而当真的进入禁航区边缘时,船长却下定了决心,死犟着就是不允许再前进了。
“前面是死亡区域,再往前走整艘船都没命,”船长说,“与其淹死在海里,还不如被你们一刀杀了痛快!”
这话倒也说得不错,两人无奈,海船暂停下来。云灭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中翻滚不休的浓云,问船长:“这一带真的有那么可怕么?”
船长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转机,刚刚那种“反正死定了不妨豁出去”的气势一下子收了起来,带点劝说意味地说:“可不是!陌路岛上生活的羽人们直接把这一带称之为长眠之海,意思是无论谁擅自闯入,到最后都是难逃一死。这里的气候变化无常,风暴随时可能发生,完全不可预计。海里还有许多巨大的海兽,它们从来不在长眠之海以外出现,却会疯狂地袭击所有敢于侵犯它们领地的船只。”
“那么漩涡呢?”云灭问,“我听说这片海域经常会出现吞噬一切的大漩涡。”
船长的身子像筛糠一般抖了起来,双手一阵乱摇,脸上现出了怒气:“不能提!不能提!那是海神的震怒!你们会惹怒海神的!”
看他的模样,如果再提到大漩涡,说不定真会拔刀子拼命。云灭只好放过他,想了想,到甲板上抓了一个打杂的水手来逼问。这水手虽然也怕得不行,但最终还是说了。
“羽人们说,自从创世之后,人的足迹就遍布了整个大洋,让海神不得安宁,”这个胆小的水手拼命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害怕被海神听到,“所以它为自己保留了一片宁静的海洋,就是长眠之海,无论谁敢惊扰海神的宁静,都得付出死亡的代价。据说,海中的礁石暗流都是海神布下的陷阱,身躯庞大的神秘海兽是海神的奴仆,风暴和海啸是海神不满的呼吸,而大……大漩涡,就是海神最愤怒时的诅咒。对于那些用暗礁和风暴都无法驱赶走的胆大妄为之徒,海神就会用这个诅咒去将他们拖入海底,让他们陷入永恒的长眠。如果你死于海啸或者触礁,运气好人们还能找回你的尸体,但是被拖入大漩涡的人,全都尸骨无存。”
“看来这个诅咒是为我们俩这样的人准备的,”胡斯归咧嘴一笑,但看起来仍很紧张。云灭皱着眉头问:“奇怪了,你和那两个书生离开云州的时候,怎么就没碰到漩涡?”
胡斯归一摊手:“我哪儿知道?我们一路出海,虽然也并非风平浪静,还是有许多惊险,但的确没遇到最致命的大漩涡。如果真有什么劳什子海神的话,他老人家对云州这鬼地方的戒律好像是只许出不许进……”
云灭叹息:“但是现在我们需要进去啊,怎么才能让这浑蛋的海神开开眼呢?”
看起来海神是听到了这两个渎神者的不敬之辞,空中的乌云愈发浓密,隐隐有雷声传来,海上起了狂风,海水中泛起肮脏的泡沫。这艘坚固的海船似乎变得轻飘飘毫无重量,在水中颠簸摇晃着。可想而知远方的洋面会是怎样的状况,这艘船倘若冒险前行,肯定难逃在深海底陪伴海神的命运。
在船长近乎哀求的喊叫声中,海船费力地掉头行驶了一段,以免被长眠之海恶劣的天气状况卷进去。即便是完全没有航海知识的人,此时一眼也能看出前方凶险莫测。贸然闯入实属自杀。而在长眠之海上,这样突如其来的风暴每天都会出现。
两个人绷着脸坐在甲板上,虽然不愿意把内心的愁闷表露于外,但那种眼神只怕连海神都能杀死。云州仿佛已经触手可及,却无法再前进一步,这样的悲哀,大概过去千年中试图一探云州秘境的人,都曾经遭遇过吧。
“你怕死吗?”云灭忽然问。
“我只怕没有价值地死,”胡斯归说,“人生在世就是需要不间断地冒险、挑战、以命相搏,在这些过程中死去,我倒绝不会介意。”
说到这里,他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云灭:“你不会真的打算硬闯进去吧?那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
云灭摇头:“倒也未见得白送死。前几天你和我说了云州原住民的事情,我就一直存着和你相同的怀疑。那些人,应该是历代探险者活下来的后代。这就说明了,许多被认为必死无疑的人,到最后其实都活着!只是他们没能再找到办法离开,只能永远地留在了云州。偶尔有能活着回去的,因为所经历的事情太过怪诞,没有人能相信,反而被当成了骗子的胡言乱语。”
胡斯归一怔:“那么你的意思是……”
“刚才那个水手也说了,被卷入大漩涡的人,无一例外,全都尸骨无存。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的就代表他死了么?恐怕未必。至少,那个死去的书生临死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两个字就是‘漩涡’,我相信他一定对此有所领悟,毕竟他曾活着到达云州。”
“照你这么说,我们就像傻子一样直扑大漩涡,也许是恰好扑向了一扇门?”胡斯归的语气中不含嘲弄,倒是若有所思。不过看得出来,他对于这个疯狂的念头还是有些犹豫。
云灭一笑,忽然换了个话题:“我以前在宁南城的时候,因为本地人类很多,很多人族的风气也被带了出去。比如那时候宁南城开了不少茶铺,里面总有人类的说书人在那里讲些帝王将相英雄美人的滥俗故事,不过我那会年纪还小,有时也会去凑个热闹。”
胡斯归不明白他忽然扯起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有何意图,不过还是耐心的听他继续讲下去:“有一个说书先生,年纪很大了,脑子好像是有点不大清楚,讲起故事来颠三倒四的,但他反而受欢迎,很多人都把他当成笑料来围观,找他故事里的破绽,然后去取笑他。”
“有一次他说了个故事,大致是古代某位英勇的将军和他所保护的王妃之间发生的种种暧昧情事。其他细节我都忘了,唯独记得那位可怜的将军在这个并不长的故事里至少落水七八次,有时候是从悬崖上坠入深潭,有时候是被敌人追赶掉进了河里。在每一次落水事故中,他都会失去知觉,然后每次到最后他醒来时,都会发现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趴在岸边了。”
“到后来他每次讲到这位将军落水,所有人都开始狂笑,并且替他说下去‘……将军晕了过去。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在岸边……’我们总结所,以后这世上的人谁都不必学游水了,只要随身带一个木棍,谁掉到水里去,就赶紧一棍子把自己打晕,然后就能上岸了……”
胡斯归嗤嗤嗤笑了起来:“所以现在,我们俩也需要用木棍把自己打晕,然后等待着醒来上岸?”
“我同意你的说法。”云灭严肃地回答。
二十二、兔死狐悲
某些事情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却艰难无比。比如两个不要命的家伙想要到大漩涡里去享受海神的诅咒,海神却未必肯赏这个脸。眼下的长眠之海中漩涡怒卷,哪儿需要什么大漩涡?再坚固的船进去后一分钟之内也肯定被彻底拆散。
云灭把船上所有人都聚拢起来,简明扼要地表达了这么个中心思想:老子不想活了,非要进大漩涡不可;你们只要能想办法把老子活着弄进大漩涡里,接下来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你们要是想不出办法,老子就把这船驶进风暴里去,大家一起玉石俱焚。
其实他是只色厉内荏,要是找不到法子,他也不会真拉了全船人给他陪葬。但是面对死亡的威胁,谁又敢轻易尝试一下,让自己的玉陪着这两块石头一起焚掉呢?
最终还是船长站了出来,从眼神来判断,他已经确凿无疑地在这两人身上贴上了“疯子”的标签:“你们真的想要被大漩涡吞掉?”
看到对方肯定的动作后,他叹了一口气,以破财免灾送瘟神的姿态回到自己的船舱,不久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片薄薄的布片一样的东西,等到抖开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于玩意儿大得出奇,好似一个透明的口袋,里面填上七八个人都没问题。
“这东西叫浮漂,河络与,鲛人合作的结晶,”船长说,“里面有盛放空气的鱼鳔,可以呼吸,本来是河络用来探索地下暗河的,也可以作海上紧急救命用,很结实,海浪应该也拍不碎。但是,你们也看到了,人进去之后不能操纵方向,你们只能任由海流卷走。所以如果无人救援,在海里用浮漂,终归是一个死。”
“谢了,我们要的就是去死。”胡斯归一把抢了过来。船长嘴里咕哝了一句,看样子是有些舍不得,但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巴不得这两个恶棍赶紧去死。
于是两个恶棍就去死了。当风向变化为东风后,他们钻进了那个古怪的浮漂,被扔进了海里,随着波浪被冲入了风暴之中。
如船长所言,海水的确无法浸入,而两人也完全不能控制方向,但那种感觉——实在太难受了。片刻之间两人已经在浮漂里打了无数个滚,若不是平时训练有素,只怕已经吐了一身。身边偶尔还有巨大的鲨鱼、章鱼一类的海兽出现,但它们自己也疲于奔命,完全无暇攻击。
此时两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大海的力量,体会到为什么海上航行的人都那么敬畏海神,它的确是一个无可抗拒的主宰者,只要愿意,可以在任何时候夺走你的性命。而再大再坚固的海船,在大海中都只是一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玩具。
云灭忽然想起了在阳光中舞蹈的尘埃,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忙乱,自己现在就是这样的尘埃。浮漂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的心却在一点点下沉:也许他们不该这么冒险,把自己扔进这种甚至完全无法自救的境地。外面狂风呼啸,巨浪滔天,即便他们反悔想要飞回去,也必然卷入惊涛骇浪中。
正值午后,天空却已经昏暗得近似夜晚。即便浮漂材质特异,水在上面停留不住,两人的视界也已经十分模糊,几乎不能辨物。只有当电光亮起,才能勉强看见四周如山峦般起伏的巨浪。
云灭耳听胡斯归对他说了几句什么,去压根听不清内容。他大喊一声:“别说了,我一句也听不到!”随即反应过来,对方也听不到自己的这句话,不由得苦笑一声。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一个听起来很低沉,却迅速压倒一切风浪声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什么受伤的野兽在低呜,又像是在很遥远的距离之外千军万马在向着同一个方向奔流、聚焦,当下一道电光闪起时,两人看到了大漩涡。
那真的很像一只怪兽贪婪的嘴,正要把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吸进去。漩涡在不断扩大,而乱转了许久的浮漂也找终于找准了方向,义无反顾地冲向了漩涡的中心。虽然这是两人一直所期待的,但真到了这一时刻,心中仍然紧张万分。
正如青衣书生所描述过的,海水竟然都直立而起,好好似蓝色的墙壁,更确切地说,像一口巨大的深井。浮漂载着云灭和胡斯归在井上疯狂旋绕着,一点一点地逼近井底--大漩涡的中心,那种轰鸣声也渐渐变得让人无法忍受,充斥着整个头脑,仿佛要把他们的头颅生生撑裂,云灭甚至有种统幻觉,觉得自己的眼珠正在一点凸出,随时可能爆掉。但他狠咬了一下舌尖,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想要看看漩涡究竟能将他们带向何处。假如自己判断错误,最终难逃一死的话,他也不希望闭着眼睛去死。
胡斯归大概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尽管难受得压抑不住喉咙里的呻吟声,仍然死死地把两眼睁得贼大。正当两人都感觉马上就要撑不住了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一丝白光。
真的只是一丝白光,从漩涡黑漆漆的底部透出来,但对于两人来说,这一点微弱的光芒就是希望。那白光渐渐扩大,突然之间将整个浮漂包裹在其中。云灭感到一种刀尖般的锋锐从身上切过,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切成无数的碎块,却又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好像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似的。
但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一瞬间,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震荡,然后是砰的一声,身体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这下子真的差点散了架,两人都疼得快要晕过去。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着地了。
于是胡斯归伸出指甲,哧啦一下划破了浮漂。两人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往周围一看,立刻愣住了。
“看来我们上岸了。”云灭揉着额头磕出的疙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