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灭已经来不及去想扈微尘为什么要装疯,因为胡斯归快要被逼入绝境了。龙雷两指袭眼虽然落空,接下来的几招都是这样变化莫测,每一招皆从难以想象的方位发出,直指各处要害。如果龙雷一开始就用这样的招数倒也罢了,偏偏是在胡斯归看似稳操胜券时突然发难,实在让人猝不及防。而且龙雷显然也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一旦反击,用的就是扈微尘赖以成名的最让人琢磨不透的变招。
在这几招狂风般的怪招突袭下,即便胡斯归这样实战经验丰富的人也难免手忙脚乱,他费尽全力躲过了龙雷踢向下阴的一脚,又慌忙收腹避开自下而上撩向腹部的一剑。
但紧接着,这一剑又起了比毒蛇还要可怕的变化:剑锋突然间断裂了,断开的剑尖部分就像一把飞刀,笔直飞向胡斯归的心脏。原来这柄剑本身也包含着变化!这一下距离太近,胡斯归就是神仙也无法躲开,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已经被剑尖刺中心脏,身子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着山谷深处坠下。
胡斯归就这样完蛋了吗?云灭心里微微一乱,下意识地就想弯弓搭箭。龙雷的武功虽然古怪,但云灭已经看过他出手,有所防备,而云灭的箭术,全九州恐怕没有任何人能拍胸脯说躲得开。但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出发前胡斯归对他说的话:“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不要顾及其他任何事,紧紧跟住我就行了。”
这句话,难道指的就是现在的这个状况?胡斯归已经猜到了自己会被龙雷击败?跟住他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跌下山谷了,自己也跟着跳下去吗?云灭的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但最终,他狠狠地咬了咬牙,居然真的向着山谷跳了下去。
他当然不会闭上眼睛胡跳。多年的杀手生涯让他养成了无论在哪里都先把周围环境观察清楚的职业习惯。他老早就看见山谷下方有一棵从山壁长出伸在外面的树,这一跳方位力量都拿捏得刚刚好,稳稳当当抓住了那棵树。
然后他就看到了胡斯归。胡斯归居然也抓了这棵树,另一脚踩在山崖上,似乎是害怕自己的体重把整棵树都压断了。他的胸口有一片血迹,看来还是受了伤,但精神如常,和垂死之人半点沾不上边。
“你早在胸口做了点花样的,对么?”云灭说,“和龙雷这一战,完全都在你的算计之内吧。”
“你也很信任我啊!”胡斯归轻笑着,“我还担心你真以为我死了呢。”
云灭摇摇头:“祸害万年在,这只是个简单的道理。当然我还需要你多点解释。”
“再等一会儿,”胡斯归神秘地说,“我偏好戏剧性的结局——虽然现在还远不到结局的时候。”
云灭没有说话,靠在山壁上养神,耳边隐隐听到喊杀声不断传下来,大概是龙雷的手下与领主的军队交上手了,谁胜谁负却一时间难以判断。但他一向极有耐心,尤其在外人面前没有耐心也要表现出耐心,所以始终一言不发,等待着胡斯归所谓的“戏剧性结局”。
喊杀声慢慢消失,夜色沉静下来。云灭算算时间,假如矿场中真的埋伏着一支能与这三千人旗鼓相当的大军,这场战斗不应该这么快就完结。正在纳闷,却忽然感到山壁微微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一阵雷鸣般的轰隆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一些碎石子和沙土落了下来。仿佛是整个大地都在颤动。
他连忙抬起头,发现漆黑的夜空竟然被什么光照得红亮,从方向判断,正是矿场方向。这一声轰响过后,接连不断的爆裂声接踵而至,震得人耳朵生疼,一股热浪夹杂着焦臭味从头顶掠过,呛人的烟尘四处飘散。
云灭心里一凛:“矿场那边……爆炸了?”
胡斯归带着懒洋洋的笑容点点头:“炸了,冲进矿场的人都死光了,包括龙雷在内。”
“矿场……本来就是个空架子,拿来骗人上钩的吗?”云灭问。
“那倒不是,只是那种矿石,以领主现有的工匠技艺,只怕没办法开采。因为它内蕴某种不可控制的力量,非常容易爆炸。龙雷只是听了斥候的调查,我却是货真价实自个儿弄回来过几块,并且绑架了河络工匠实验过一下的。不幸的是,他们全都被炸死了。所以领主只是派人把这片矿场看守起来,一直都没有大规模开采。不过如果有千军万马冲进去一折腾,再有那么个把冲动的人点上一把火——这样的人是一定有的,比如龙雷自己——效果也就和开采差不多吧。喏,你已经亲眼见到了。”
云灭默默地想了一阵子,最后抬起头来:“你早就看穿了这个圈套,却不但不阻止,反而借机安排这么一场失败,让你的手下全部送命。这不单单是因为你想要毁掉这个矿场以打击领主——那样不需要死这么多人,一小批死士进去就够了。最重要的在于,你很久以前就发现,以这区区几千人,想要和领主对抗根本不可能,唯一有可能击败领主的方法,只能是一两个高手近身的搏命刺杀。所以你需要这么一次全军覆灭,自己也借机装死,才好让领主放松警惕,然后趁着他不备,想办法依靠刺杀去解决问题。”
胡斯归叹了口气:“没办法,死的人不多一点,失败不惨重一点,以领主那种多疑的性格决不会相信我已经死了,还会继续提高戒备。只有这样惨不忍睹的全军覆没,我才有可能捡到那么一丁点可乘之机。此外你有一句话说得对,最重要的在于有你的帮助,光凭我一个人,还下不了这个决心。你我二人联手,应该有机会混进谷玄城,溜到领主身边。"
“那么龙雷呢?龙雷的武功是怎么回事?真是来自扈微尘吗?”云灭问,“我估计还是你的安排吧。”
胡斯归狡黠地一笑:“云灭,你真是太对我的胃口了,干脆陪着我一起做坏蛋算了。扈微尘确实老早就发疯了,而且始终没有被治愈,但我从他身上搜出了剑谱。要通过装神弄鬼的方式糊弄一下龙雷,让他以为扈微尘只是装疯,并且在传授他武功,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云灭一下子想起了在那个村子里时,他曾看见扈微尘躲在枯井里:“你用了什么法子逼迫扈微尘每天晚上必须躲进那口枯井里,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在夜里冒充他了?反正龙雷本来有武功底子,你只需要口授,也不用暴露你肥胖的身躯。而且你多半严令龙雷,只许你找他,不许他找你,这样他白天见到扈微尘,也会以为对方是在故意装疯,不会露出破绽。”
胡斯归点点头:“我只是小小地吓唬了一下扈微尘,告诉他,把他变疯的那个人——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谁——会在每天夜里找他,他就乖乖地每到日落就躲到那个自认为安全的枯井里,直到天亮才敢出来。”
云灭想象着那个可怜的疯子被胡斯归捉弄的场面,心里陡然一阵愤怒,但他若无其事地把这股愤怒压了下去,又说:“你装成扈微尘给龙雷传授功夫,就是为了培养他夺权的野心吧?”
“因为我和风离轩打过很多交道,领主很清楚我是什么鸟样子,不会相信我是那种干蠢事的人——换了龙雷就说不定了。”胡斯归用遗憾的口吻说。
“所以你一直苦心孤诣,等的就是今天晚上。反正他的武功路数你全知道,他不可能真正杀死你。”
“谁说的?我被杀死了,现在我们俩可都是死人了,”胡斯归耸耸肩,“能反抗领主的势力也死绝了。这正是我们接近领主最好的机会。”
两人一直等到天亮,大火才渐渐熄灭,地面的泥土仍然在发烫,他们绕过已经失去意义的被毁掉的矿场,向着东面前行。叛军被彻底拔除了,领主的监视明显松懈了很多,天空中很难再见到迅雕就是明证。然而,刨除掉人为因素,还有一些不可忽略的自然因素会给两人带来麻烦。
“见鬼,这为什么偏偏会是暗月城!”云灭牢骚着。
胡斯归对此也深感无奈:“现在正是需要你的双翼的时候。”
他将手往前一指:“我们要穿越前方的草原湿地才能到达连通点,虽然路程不算太长,却是难走之极。其中除了瘴气和隐藏的无敌泥沼之外,还有种种毒虫猛兽,凶险莫测,如果能飞过去那是再好不过的。不然的话,我们会消耗很多精力在此处。”
“但这是唯一一条能够通往连通点的路线,没办法绕开,而且还能避开迅雕的视线,因为即便是它们也惧怕上空的瘴气。”
云灭放眼望去,前方的草原呈一种病态的黄绿色,远远绵延开去,草地上空漂浮着黑色的瘴气,果然是个凶险之地。若是风亦雨还在身边,只怕又要吓得两腿发颤,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继续往前走。想到风亦雨,他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胡斯归嘲弄地坏笑一声说:“云灭,虽然你我以前并不认识,但我猜你最近一个月所叹的气,大概比你过去十年的还要多吧。”
云灭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什么事,”胡斯归悠然说道,“只是想到一位大有前途的青年人就此陷身泥潭,难免掬一捧同情之泪罢了。”
“看好你的脚底!”云灭恨恨地说,“一会儿你要是陷进了泥潭,别指望我伸一把同情之手!”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靠着云灭身体轻盈在前探路,躲过了不少危险的泥潭。那些泥潭表面覆盖着腐草,下面却都是让人无法着力的软泥,一不小心踏入,就只能眼睁睁被吞没。一天下来,两人浑身沾满泥浆草根,苦不堪言。更糟糕的是,衣服都湿透了,却还不能点火烘烤。
“棘魅会被热源引出来,不大好对付。”胡斯归解释说。
“棘魅,什么玩意儿?”
“如果那两个书生曾经和你讲起过的话,就是那种危险的触手状的怪物,”胡斯归说,“我相当怀疑它们是领主所豢养的,因为它们总是出现在最要紧的,最可能威胁到他的地方。而这片湿地是进入谷玄城的唯一通道。偏偏里面的棘魅数量最多……嘿,你的表情看来还真无所谓。”
“的确无所谓。”云灭说,“我当年接受我老师的训练时,比这样的环境艰苦多了。我曾经在雪地里趴了一天一夜,直到全身冻得僵硬,若不是老师医道高明,我的左臂现在已经没了。”
他撩起袖管。左臂上有一道明显的冻伤痕迹。胡斯归说:“要是一般人,这左臂真的就没了。你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为什么这样培训你?难道那时候就想把你培养成天下第一的杀手?”
“天下第一杀手?”云灭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他仰起头,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看着夜空中的星辰发呆。胡斯归所言不虚,当瘴气散尽之后,云州的夜空是那样的清澄柔和,闪烁不定的星光给这片神秘的土地抹上了一层温情的色彩。然而即便是在暗月城上,这颗星辰本身仍旧不能被看到,只有明月的光芒带给人一丝慰藉。
“那倒不是,”云灭说,“我在家族里本属旁支,地位不高,但是天性不服输,而且善于动脑子,总是把家族的兄弟们整得嗷嗷乱叫,却又拿我无可奈何。后来我就被老师看上了,他觉得我根骨奇佳,应当能继承他的衣钵。当然最开始他没明说,只是告诉我要让我变成最强的武士。后来到了我差不多可以出师的时候,他才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原来他是这块大陆上所剩不多的天驱武士之一,还是一个宗主,希望我能继承他的指环。”
“原来你是一个天驱?”胡斯归有些吃惊?
云灭大摇其头:“我不是。最后我拒绝了他。”
“你拒绝了?”胡斯归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天驱的宗主指环,你竟然拒绝了?你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云灭轻描淡写地笑笑:“因为我不希望由别人来安排我的理想与信仰,仅此而已。天驱是好是坏当时我并不知道,但不管它真的有多么伟大多么神圣,我也不会像头被蒙住眼睛的驴子一样乖乖去拉磨。我老师气得要死,差点就杀了我,但最后还是放过了我,当然我怀疑他可能是没有杀我的把握。”
胡斯归咳嗽一声:“真不知道你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自信心是从哪儿来的。”他一面说,却一面对着云灭悄悄做了个手势。云灭不动声色,大大咧咧地拍着自己的弓:“自信心么,大概都是从这种地方来的。”
两人相互打着眼色,猛然间骤起发难。云灭一口气连发五箭,每一支箭都射入泥沼中,随即响起了三声短促的惨叫,却还有两名敌人避开了攻击。但这两人刚从泥浆里钻出来,已经被胡斯归快若闪电的两刀干掉。然而地面不断地被掀开,有更多的人跳了出来。
“撤!”云灭靠到胡斯归身边,“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