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斯归会意,两人看准了东北方向,逼开身边的敌人,一同发力奔跑。东北是两人来时的道路,路上什么地方有泥潭,心中大致有数。敌人虽然多,但以两人的身手,逃命应该不难,然而追兵毕竟熟悉道路,一直穷追不舍。
跑出了几里地,云灭发现了不对:“我说,他们的攻势稀稀落落,追得也并不紧,好像是想生擒我们。”
胡斯归摇头说:“不对,他也许想生擒你,但绝对没兴趣还留我一条命。”
云灭猛地停住脚步:“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们想要把我们引到这条路上来。”
胡斯归苦涩地接口:“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藏了很多的棘魅。”
在听他人讲述棘魅时,云灭总是难免有点心痒痒的,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亲眼见识到,但等到真见到时,他又有点不大乐意了,因为这种怪物实在很难对付。
它们身躯庞大,当纠结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一条传说中的海蟒,而一旦分开,就化身为无数触手,动作异常灵活,令人防不胜防。它们的确没有眼睛,但攻击时却比任何有眼睛的都要精确,如果这两人不是胡斯归和云灭,恐怕已经被缠住吞食掉了。
更糟糕的是,棘魅的身上散发出一阵阵腐臭的气息,其中带有毒性。和它们缠斗久了,两人都有些晕眩之感,脚步也换了下来。胡斯归一不留神,左臂险些被缠住,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这样打下去可不行,云灭暗想,光是这些棘魅已经足够收拾他们了,还有一群人在远处虎视眈眈着呢。他尝试着想要突围,但棘魅的数量太多,分散开来后,挡住了所有的出路,剩下的地方都是泥潭的领域,贸然踏入很可能会遭致灭顶之灾。
不过越是面临险境,心态就越要放平和,这是云灭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因为紧张和冲动从来都只能误事。所以他一边和棘魅对抗,一边还做好整以暇状和胡斯归说话。
“胖子,我看这些人不像是普通巡逻的,倒像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他说,“你不是跟我说领主不会再怀疑什么了吗?看来你那三千人算是白死了。”
其实胡斯归心里想到这一点也觉得很恼火,倒不是为了三千人的死,而在于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最后仍然没能逃过领主的眼珠子。早知道如此,还不如根本不要管什么劳什子的策略、计谋,两个人直接甩掉多余的负担直扑谷玄域就好了。但他强行压抑住火气,保持着头脑冷静,弓弦响处又射伤了两条棘魅。
“我也不明白!”胡斯归一刀砍掉一颗棘魅的头颅,“我们都这样装死了,凭什么还是骗不过他老人家,他真有那么料事如神么?”
云灭身形晃动,间不容发之间躲开了三四根触手的夹击,那几根触手找不到目标,一转身黏上了胡斯归。可怜胡斯归虽然身法相当迅速,但体积实在过于庞大,辗转腾挪怎么也不及云灭方便。嗤啦一声,他的衣襟被撕开了,险些遭开膛破肚,衣服里的东西一股脑掉到了沼泽地上。他一低头,正看到一块绿油油的玉佩,那是从风离轩的尸灰中捡出的战利品。
胡斯归猛然一个激灵:“我明白了!这块玉佩!是这块他妈的玉佩惹的祸!”
云灭一下子也反应过来:“死胖子,你至于那么贪财么?”
“我不是贪财!”胡斯归喘息着,“我本来在想,风离轩出来办事,却偏偏带着块玉佩,一定不是普通装饰品,多半有什么用。但现在看来,这应该是他和领主联系的方式!这玉佩里一定嵌入了星辰碎片,领主能感应到碎片的方位,也就随时能知道我们的所在。我们一路上挖空心思隐匿行藏,其实领主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早知道我就应该……”
云灭恼火地说:“现在不是开总结会的时候!先想想怎么保命吧!”他身子一斜,避开一根向他胸口袭来的触手,顺手在上面插了一支箭,回过头接着说,“棘魅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吗?比如火之类的?”
胡斯归挥刀砍断一根触手:“老实说,我只见过棘魅杀人,这还是第一次亲自和它们交手。”
“那迦蓝花粉呢?你不是有解药吗?”
“等它起效,我们俩的骨头都化了!再说我怕在浮漂里的时候它洒出来,反为其害,下船前都给扔了,现在身上只有解药没有花粉……”
云灭哼了一声,看看无法可想,在暗月的影响下自己又不能飞行,此时没空多想,只能兵行险招了。他低声问:“你假死的本事还好使么?”
胡斯归懵然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云灭恶狠狠地喊了一声:“现在死吧!”随即身子被他拉住,向着泥潭的方向跑去。没跑几步,脚底下一软,已经陷了进去。他明白云灭想做什么,压低声音说:“你有把握出得来?”
“尽力而为,”云灭回答,“人生就是冒险。”胡斯归无奈,跟着他在泥沼中做拼命挣扎状,此时远远避在一旁的敌人才走近前来,收束住棘魅,带着残忍的微笑看着越陷越深的两个人。云灭注意到,他们行走的姿势异于常人,手脚上都带有蹼,身躯尖细,难怪能在泥泞中穿行埋伏,不知道是领主用什么方法培育出来的,专门用于这片湿地沼泽。他本以为这些怪人会说些什么,但他们却一言不发,脸上那种糊满泥水的扭曲的笑容几乎和野兽毫无区别,似乎只是一群捕获到猎物的狼,心满意足地看着猎物慢慢咽气。半空中,一只迅雕出人意料地冒着瘴气歪歪斜斜地飞了过来。
胡斯归体胖,沉得比云灭快多了,此时云灭不过被淹到腰,他却已经到了肩膀。在云灭的耻笑声中,他很费劲地说:“老子诅咒你下辈子变得比我还胖……”
云灭叹气:“这个难度大了点,你还是祈祷你变得瘦一点比较实际。”说话间,泥水也慢慢淹到了他的胸口,他已经做好准备,一待被淹过口鼻就开始闭气。以他的功力,能够生生闭上小半个对时而不用呼吸,唯愿脚底的泥沼深得不算离谱,到时候他自有一些古怪的法门,有机会脱困而出。
胡斯归也做好了假死的准备,泥水已经到了他的下巴了。然而就在此时,那只明显受到瘴气侵袭、已经飞得歪歪斜斜的迅雕却突然间落了下来,低鸣了几声。这几声鸣叫仿佛某种命令,本来已经退回地下的棘魅忽然之间又钻了出来,不由分说将两个动弹不得的倒霉蛋卷了起来,在旁边静候二人被吞没的敌人也紧跟着上前将二人放了下来,当然兵器始终对着二人的要害。
云灭以为计谋败露,一颗心在胸膛里打鼓一般,随时准备好暴起发难,不得已只有在实力占劣势的情况下拼死一搏。但敌人这次却并没有动手攻击,只是胁迫着他们向前方走去。
“这帮家伙半人半兽,头脑简单,只是会接受领主的指令而已,”胡斯归说,“大概他们通过那只迅雕看清了我们的样子,改变主意又不想让我们死了。你好像说过,他曾经想让风离轩带你回云州?现在看来,也许不止杀你灭口,防止泄露云州的秘密那么简单吧?”
“也许他对我的脑袋感兴趣,想拿去做装饰品?”云灭耸耸肩。绕来绕去还是难逃正面对抗,这固然令人恼火,不管怎样,暂时避免了杀身之祸,能够完整不缺零件地进入云州的核心地带——谷玄域,总是一件好事。至于到时候该怎么脱身,两名经验丰富的老恶棍固然心里忧心忡忡,外表却一定要装作气定神闲。对他们而言,一生中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时候太多了,只要能稍微拖延一时,就总能有机会找到扭转局面的办法。
“戏剧性的结局啊,”云灭挖苦着胡斯归,“恭喜你,果然足够戏剧性。”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宁州,一辆马车趁着夜色驶入了宁南城。车夫是一个满面风尘的年轻人,从他疲倦的面容和衣领的污垢可以看出,此人已经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了。如果靠近点看,还能看出他的嘴唇一直在不停地动,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宁南虽是相对温暖之地,年轻人的脸上仍然隐隐可见霜花。当然,嘴上是什么都没有的,谁让那两片嘴唇就是闲不下来呢?
“咱们就快到啦,”年轻人嘴里说着,“到了云家,你就安全了,我也可以松口气了。要是半道上出点什么事,云灭那孙子非活撕了我不可。这一路上我都提心吊胆,偏偏你又不能陪我说两句话,真是憋死我了。
“云灭总是说我多话,其实多话哪点不好?至少我不会把我该说的话藏在心里,不像云灭那个小子,一辈子就是死鸭子嘴硬,明明很在乎你,偏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和他相处久了,倒是觉得他越嘴硬越可爱,尤其逗他发急的样子更可爱,哈哈。
“他和胡胖子现在应该在云州了,我相信这两个疯子在一起,九州大地上没有谁拦得住他们。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云州究竟是什么样,但我也清楚,我虽然精通秘术,但实战经验太差,去了多半也是累赘。那种生死一线的地方,也许只适合他们那样的疯子。
“辰月教主也是个疯子,但他身上担负的使命太重,不能轻易去涉险。我知道你恨他折磨你的朋友,但他其实更可怜。我在龙渊阁里读过资料,你都想象不到,辰月教在九州曾经是何等的举足轻重,但自从被血腥剿杀之后,就几乎从这世上销声匿迹。三百年前他们铸出了魂印兵器苍银之月后,曾一度恢复声势,但随着那柄法杖的毁灭,他们又重新沉寂了。
“你看,其实天下的事情不外乎如此,起起落落,沉浮不定,就像你们羽族的贵族之争一样,纵使有些人能得势,也不过短暂的一瞬。有时候回头想想,难免会觉得可笑。所以我喜欢龙渊阁,不用去争什么搏什么,平静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但是云灭这样的人是不会同意这种想法的,他们天生就是那种一定要站在高处的人。要不然我干吗会那么佩服他,他竟然真的为了保护你而放弃了自己所追求和持守的东西。我太明白那种想法了,以他自己的力量,未见得就不能保护你,但他不愿意你受一点苦,为此他宁可委屈自己。
“你放心,云灭一定会回来的,我从来不曾怀疑这一点。能杀死他的人,大概还没有出世。我已经可以看到云家的大门了,你就安心等着吧,等着拿小子回来。老实说,我真的很想看到喝喜酒的时候他会是怎么样的一种脸色。”
五天之后,云州,谷玄域。两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倒霉俘虏睁圆了眼睛。
“你能想象到……谷玄域会是这个样子么?”胡斯归的口气活像是不小心吸入了迦蓝花粉。
“我说我想到了,你会相信吗?”
“我不信。”
“那我也不信。”
二十五、城
一座城市。
眼前赫然是一座城市。在云州这片蛮荒之地上,矗立着一座规模宏大的城市。在阳光下,城市的阴影以狰狞的姿态扑面而来,将两人笼罩其中。
云灭抬起头,仰望着这座城市。那并不属于东陆、西陆、北陆的任何一种建筑风格,所有的建筑物都由整块的巨石构筑而成,那些巨石构筑而成,那些巨石每一块至少有三丈长,一丈高,比一头六角牦牛还要大。而由它们修建而成的建筑物,云灭粗略估计高都在五十丈以上。即便是高原的巨人——夸父族,也从来没有这种规模的建筑。
更何况,这些巨石筑成的房屋和夸父用以宗教活动的石殿有着本质的区别,它们的建筑技艺十分精细,几乎每一块巨石上都雕刻有细致的花纹,石块的契合也近乎完美,令每一座建筑都呈现出巍峨的气势,毫无粗糙之感。
走近之后,可以看得更加明晰:其实每一座房屋的门窗都并不特别高大,从门槛、台阶等小细节处也能看出,这些房屋并非是为身躯异常庞大的居民所准备的,但它们却毫无疑问地汇聚成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尺度高大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