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灭安慰地拍拍他:“老实说,虽然我一直认为我哪一点都比你强,但这回倒真不能怪你,只是碰巧有那么一桩关于云州的事情,是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
他简略讲了讲关于石人的典故,接着说:“所以有了龙渊阁书生们的教训,我一进入森林就开始警惕,随时提防着这种可能会突然间吸引人注意力的事物。果然不出所料,他真的布了这个陷阱,知道我一定会在意那株年木。”
“于是你发现了那道伤疤可能有问题,决定将计就计。但是你故意不告诉我,好用我的中招来掩饰你的伪装?”胡斯归的眼中分明有火花在迸射。云灭哈哈一笑,来了个默认。
胡斯归想到以前的凶险,心中恨不能把云灭当场掐死生啖其肉,但最后只是重重哼了一声,问:“那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没有被那石像所蛊惑?我只定睛看了一两秒就开始产生幻觉,而且身体也失去控制,根本没有办法拜托。”
“所以啊,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眼都不要看。”云灭回答。
“一眼都不要看?可你明明盯着那个石像的啊!”
云灭问:“你看我的眼睛现在在看哪儿?”
胡斯归回答:“你在看着你左边的那根树枝,上面盘着一条花蛇,兴许是对你比较感兴趣。”
云灭摇头:“错,其实我是在看你脸上的肥肉,以及那只正在你肩膀上琢磨哪个地方下口比较好的和你一样肥的蜘蛛。这是职业杀手的必备技能,隐藏自己的眼神,以免在观察形势时暴露目的,引起他人怀疑。刚才我看起来一直盯着石像,其实已经把真正的视线完全移开,一眼都没有看它,自然就不会中招了。”
胡斯归无奈:“好吧,这一招我不会,算我认栽……什么,蜘蛛?”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很多胆大妄为杀人不眨眼之徒却往往有着不为人知的脆弱面,比方说,他们对着血淋淋的尸体是可以胃口大开地吃午饭,却总会对一些在旁人眼里毫不起眼的事物抱有深深地恐惧。比如说胡斯归,云灭万万没想到,这个面对着张牙舞爪的棘魅都毫无惧色的死胖子,竟然会对小小的蜘蛛反应如此激烈。这个体重能顶三个云灭的胖子近乎轻盈地跳了起来,嘴里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从高高的树上跳了下去。这一声喊惊天动地,云灭相信全云州的人都听到了。
百密一疏,他恼火地想。只能很无奈地跟着跳下,眼看着胖子手舞足蹈了足足半分钟才停下来——他并非不想上前一拳将胖子砸晕了事,但此人发起疯来拳脚带力,虎虎生风,岂是三招两式能解决得了的?
好容易等他停下来不闹腾了,却已经口吐白沫瘫在地上。耳听得远处动静连连,追兵已经被吸引来,只怕用不了多一会儿就会找到身前来,云灭只得伸手将胡斯归扶起来。这厮身子着实蠢重,倘若不是云灭,换两个其他羽人也未必扶得动。他勉力拖着这沉重的累赘跑出两步,忽然间胸口一麻,四肢已经被人用巧妙的关节技制住,无法动弹。动手的不是别人,居然正是胡斯归!
“死胖子,你想干什么?快醒醒!”云灭低喝道,还以为胡斯归脑子仍然没有清醒。不料胡斯归手上反而加重,狞笑着说:“云灭,你以为我真的怕蜘蛛么?这点小把戏你就信了?”
云灭心里一寒,反而冷静下来:“你要干什么?现在不是自相残杀的时候!”
“这不是什么自相残杀!”胡斯归恶狠狠地说,“同一条道上的人才能算自相残杀!”
云灭心里寒意更盛:“你这话什么意思?”
胡斯归用令人不寒而栗的腔调说:“云灭,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对你说过,没想到以你的聪明的头脑居然也从来也没想到过:领主那么厉害的人,为什么不自己出面亲自去解决各种问题,为什么非要依靠那个并不算太聪明而且心也很软的风离轩?”
云灭心头一震,回想着风离轩的种种作为。此人虽然身具可怕的星辰力,确实心肠有点偏软,领主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但领主却为什么还要用风离轩,难道是因为……离了风离轩,他就无能为力了?
“你已经想到了吧?”胡斯归说,“其实我也是在云州和他对抗了很久才明白过来的,领主肯定是出于某种原因,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出面,领主就是半个废人!”
“可是风离轩死了,领主必须要给自己找到一个新的副手,也就是新的傀儡,”云灭低声说,“你觉得,那个人就是我,对么?”
胡斯归一声奸笑:“不是我觉得,而是必须是你!你的所作所为,我相信已经给了领主足够印象,这就是我合作的根本原因,领主不会舍得杀你的!他一定会让你活着来到谷玄域,以便生擒你,劝服你做他的傀儡。而这个时候,就是他暂时忽略我的存在的时候,也是我唯一有机会找到办法摧毁掉他的时候!”
“连我一起摧毁,是么?”云灭的声音出奇的镇定。
胡斯归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终于说:“除了领主,你就是我第二个必须干掉的最危险的敌人。我让那三千人白白送死,根本不是为了麻痹领主,而是为了让你对我笃信无疑。你的狡猾不亚于领主,不付出相当代价,你不会给我这样制服你的机会。”
“制服我的机会?”云灭嘲讽地说,“你真以为你制服了我?”
“你休想讹我!”胡斯归怒吼道,“我很清楚我的关节技的威力!”
“我没有讹你,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锁住关节并不能保险,”云灭语气轻快地说,“刚才的羽爆术,我并没有使出全力,如果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再来一次。这么近的距离,开膛破肚只怕都算是轻的,我想要绕你性命都无能为力。你要试试吗?”
胡斯归额头的汗水滚滚而下,动弹不得的云灭却悠闲之极。胡斯归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陷入了艰难的决断中。最后,对云灭的恐惧终于压倒了侥幸,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松开云灭,迅速闪到了一边,唯恐被羽爆术打正。云灭拍拍自己被弄皱的衣服,轻笑一声:“其实羽爆术很费精神力,一天用一次就是极限了。”
胡斯归鼻子都气歪了,但良机已失,没有办法再上前搏杀了。云灭看着他:“你想抓住我,交给领主做傀儡,你就不怕我心情一好真的做了他的副手?那样的话,我保证会让你很舒服。”
胡斯归身子一震,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云灭微微一笑,忽然转身喊道:“喂!你们要抓的羽人在这儿!”
胡斯归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云灭的话仍然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膜:“我原本就想要和这位领主会会面,哪怕这样做会有极大的危险,但我不喜欢被人强迫。如果我要做什么事,那一定是我自己愿意去做。你赶紧逃跑吧,看你找到机会摧毁领主的领地快,还是我杀死领主更快。”
胡斯归喃喃地说:“你就是个怪物,货真价实的怪物……你不怕和领主一起送死?”
云灭毫不犹豫地回答:“哪怕整个云州被翻个底朝天,我也没那么容易死。”
胡斯归听着身边杂乱的脚步声和武器发出的金属磨擦声,狠狠瞪了云灭一眼,转过头跑掉了。片刻之后,云灭毫不抵抗地陷入了重围中。
很快他被无数兵器指在要害处送到了一座规模宏大的连环树屋前,不消抬头他也知道,这是仿建的雁都风氏的宅院。回想起风离轩的种种古怪,以及对领主的服服帖帖,他开始隐约猜到一点对方的身份。
风宅体现出和云宅截然不同的气派。在真正的风宅中,每一株树木都有至少五百年的历史,建于其上的树屋更是俨然有登临云台、俯瞰天下之势,这一点,宁南云家的仿东陆风格建筑是如何也赶不上的。而这座仿造的宅子居然从高度上半点也不输给真货,显然是用了某些加速树木生长的方法,而这种方法,云灭确信自己在和镇已经见过一次了。
但这不是他所要考虑的重点,那个站在堂屋门口,背向而立的人立即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此人穿着一身简朴的布衣,头发像个书生一样随意地束着,只是在那里悠悠闲闲地站立着,身上却散发出夺人的气势,仿佛一个主宰一切的君王,而他身上所蕴含的巨大的星辰力,更是骇人听闻,足以令辰月教主的精神力变得像儿戏。
毫无疑问,他就是一直隐藏于幕后的神秘人物,那只操纵者云州的恶魔之手,也就是统治云州三百年的领主。
“云灭,你来了。”领主淡淡地说,好像是在招呼一个老朋友。
武士们迅速退下,只留下云灭和领主两人,好像丝毫也不担心领主的安危。云灭活动一下手足,慢慢走向领主。这若干个月以来的种种奇遇,实在是他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惊险与怪诞。而眼下,这一切的一切都应该有一个了结了。虽然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从眼前这个人身上得到答案。
云灭走到与他相隔五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很有礼貌地向他打着招呼。
“云清越,你好。”他说。
领主听到他喊出“云清越”三个字,突然大笑起来,转过身来。这是一张和云灭很相像的面孔,分明地彰示着某种家族血缘。
“云灭,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领主笑着说,“你猜对了,我就是云清越。”
我就是云清越。云清越,云氏三百年前的先辈,那个在家族里始终默默无闻、几乎找不到任何记录的人。那个一直和风离轩保持着通信来往,始终劝诫他要小心谨慎、最好不要去云州的人。那个在风云两家的战役中莫名死亡、连头颅都没能找到的人。
而现在,这个早该死去的前辈却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身前,头上笼罩着云州领主的光环,云州,这一块神秘莫测的禁忌之土,竟然在长达三百年的时间里,都被一个姓云的羽人所统治着么?
云灭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这张脸看上去甚至比风离轩还要年轻,只有一双眼睛深不可测,饱含着跨越三百年的睿智与阴沉。这双眼睛也在细细打量着云灭,过了一会儿,云清越开口说:“真是太像了,活脱脱就是我年轻时的样子啊。”
“你现在看来也不老,”云灭讥讽地说:“要是扔到云州森林里去,还能迷倒一片小姑娘。”
云清越笑得越发开心:“这一点就更像我了,越是在逆境的时候,越能满不在乎。可惜的是,俏皮话只能缓解气氛,却不能消除困境。”
说完,他左手轻轻一挥,云灭忽然感到周围的空气有了实体,就像是一堆看不见的软泥,将他包围于其中。他越是用力挣扎,四围的阻力越大,越是不能动弹。
“你看,实力上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说再多俏皮话也无济于事。”云清越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