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越冷笑一声:“我看记性不好的是你,你还真以为羽人的翅膀是肉长的?”
云灭心头一沉,反应过来问题的严重性。羽人凝翅需要感应明月的力量,但是当谷玄爆发时,所有主星的星辰力都会被吸收,当然也包括明月的。
“放心,我们还有点时间,在你死去之前,我会让你看到你的女人先死,”云清越手按星盘,“我要让你死去都不能安心!”
绿焰中风亦雨的影像在剧烈地抽搐着,那是云清越加重了力度。云灭深吸一口气,回忆着鹤血术中威力最大,却也最为残酷的终极杀招——羽焚术,那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的招数。在使用的一瞬间,所有的生命力都会化作爆发的力量,给敌人已不可阻挡的杀伤,然而这样的代价是——牺牲自己的生命。而且这一招对眼前这个怪物能否奏效,那还是很难讲。毕竟星源还没有完全崩塌,强大的星辰力还在他身上。
真的到了这一步吗?云灭想,真他娘的冤枉,我这样的奇才其实更应该活下来……然后他禁止自己再做这种古怪的权衡,在死神露出笑脸的这一刻,他决定完全顺从自己的本心。
那就死吧。
云灭下定决心,不再多想那些让乱心神的杂念,开始凝聚精神力。然而正当他即将发起最后的冲击时,却听到云清越“咦”了一声,语声中充满诧异。他硬生生收住,回头看时,绿焰里已经起了变化。风亦雨的痛楚看来居然有减缓的迹象,而云清越却显得焦灼不安。按理说,虽然随着流星石的逐渐失控,平台四周的谷玄力疯涨,但应该影响不了远在宁州的太阳血咒的效果。但事实上,太阳血咒不知何故受到了抑制。
不过答案很快就清楚了。风亦雨的衣袖里有什么东西开始闪烁,仿佛是收到了来自万里之外的召唤。那只是很小的一个东西,却能消解掉云清越所施加的太阳秘术。
云清越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星盘,猛然间心头雪亮。星盘上缺失的那一片竟然藏在风亦雨的衣袖里!毫无疑问,这又是风离轩捣的鬼,至于他只是无意中这样做的还是早有算计,由于他的人已经死去,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了。
云清越怔立在原地,沉浸在关于风离轩的复杂的思绪中,一时间连杀死云灭出气都忘记了。三百年的漫长生命即将终结的这一刻,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关于雁都和宁南这两座城市的遥远记忆。那个叫做风离轩的年轻人脸上总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从云家人警惕的目光中穿过,大剌剌地走到自己跟前。
“我刚刚从雪山城回来,”他夸张地晃动着手中的金属瓶,“夸父的药酒别有风味,你一定要尝尝。”
“别装得一副很懂酒的样子,”名叫云清越的年轻人笑得也很温暖,“我才是正牌酒鬼。”
如果生活能就照那样继续下去呢?如果不存在那些勃勃跳动的野心,不存在那些包含着阴谋的刻意煽动,他们的生活会变得平凡,却又随心所欲的自由。风离轩会继续周游九州,享受历险的乐趣,然后来到宁南讲给自己听。自己偶尔也会去往雁都,和风离轩一同躺在千年古木的枝丫上,把手里的酒瓶往地上乱扔,直到某一天,自己在美酒中醉死,风离轩被鬼知道什么地方的野人放在火上烤熟了做晚餐,分别结束自己短暂却精彩的一生。那样的话,世上少了一个云州的领主,少了一个领主的傀儡,却多了两个快乐的人。不会有什么胁迫、控制、奴役、欺骗、背叛、尔虞我诈,有的只是两个情同手足的好朋友。
云清越沉浸在往事中,不知不觉间,手中的星盘已经出现了裂痕。云灭本以为他会尽力阻止那裂痕的扩大,但没有料到,云清越抬起手掌,停顿了片刻后,重重一掌劈下。咔的一声脆响,整个星盘碎成了数块,散落到地上。
与此同时,平台崩塌了,这个来自于谷玄的一部分的星流石,同控制它的星盘一道化为了碎片。一声惊动天地的巨响之后,碎石四散飞出,云州的天幕在一瞬间掠过一道若有若无的黑芒,随即闪现出无数缤纷的色彩,就像是有万千礼花在绽放。但这些绮丽的光芒丝毫也不停留,如流星般四散飞远,消失于天际。片刻之后,天空又恢复了往昔的样貌,没有人会注意到,在那些碎石之中,有两个渺小的身影正在飞度下坠。
真的感受不到明月的力量。云灭心里一片冰凉。现在他的身体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往下掉,完全无法控制。云清越和他一同落下,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形成升力,稍减两人的坠落之势。
在呼啸着灌入两耳的狂风中,云清越的话语却格外清晰:“云灭,你猜我临死前想要对你说些什么?”
他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黑色的斑纹,并且开始急剧扩散,云灭心中暗暗吃惊,嘴上却绝不露怯:“你是想把云州作为遗产送给我吗,领主大人?”
云清越微笑着说:“不。你和我有某些近似的地方,我希望你不要走上和我一样的老路。”
云灭哼了一声:“这就是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云清越已经没办法回答了。他的皮肤、肌肉、骨骼都片片剥落下来,化为尘埃,被高空中的风卷走。终其一生,他都在为了霸占强大的星辰力而忍受着这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忍受着迷云笼罩的云州,就像一个家财万贯的守财奴,一辈子都不敢迈出家门一步,而当他离开人世后,那些金光璀璨的财宝,终究还是不能随他而去。
不过云灭顾不上感慨这些,他可不愿陪着云清越一同粉身碎骨,但谷玄的力量仍然遮蔽着天空,明月之力无法透过。在穿越了茫茫云层后,他已经可以逐渐看清地面的状况,那好像是一座山谷。
就这样撞在山岩上,化为一滩肉泥?以他的一身本事竟落得如此下场,云灭想想都气得不行。地面已经越来越近,连覆盖着山谷的一片绿色都能看得很清楚了。正当他很郁闷地想着风亦雨后会嫁给旁人,老子简直白辛苦了之类乱七八糟的念头时,眼前出现了一道黑影。没等反应过来——当然反应过来也没什么用——他的肩膀就重重撞上了那黑影。一阵剧痛后,他估计自己的左臂和好几根肋骨一齐断了,然而下坠的速度却因此降低了不少。他忍住疼痛,眼看着下方正好是一处山壁,上面挂着许多长长地藤蔓,于是奋力伸出右手,应拽住那些藤蔓。噼噼啪啪连响数声也不知道有多少藤蔓被他带断了,右手磨得鲜血淋漓,但是速度终于降下来。
最后跌到地上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判断自己是死了还是依然活着。足足躺了十多分钟,当痛楚如同千万根钢针一般扎入四肢百骸时,他才能确认:我还活着。
云灭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周围的情形,蓦然间爆发出一阵竭斯底里的狂笑。他一面笑,一面不住喘息,胸口像被刀绞一样疼,但笑声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发现自己居然跌入了头颅之谷,身边藤蔓密布,无数诡异地迦蓝花——也就是人与动物的头颅正在妖艳地绽放。而就在自己的身边,躺着一只已经完全变形的死鸟,那是迦蓝花的花奴血翼鸟。正是这只鸟和那些被自己生生扯断的藤蔓合力救了他的命。
这世界很有幽默感,在狂笑与疼痛中上气不接下气的云灭这么想着。那些飘扬的花粉直往鼻子里钻,痒痒的,但他却并不担心。此时的云州,恰好有一个人能解决这一麻烦。
两天之后,胡斯归终于找到了一艘可用之船。失去了领主施加的秘术屏障,寻找过去存留的海船不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他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再度冒生命危险穿越云州海域呢,还是索性就此留在云州,别再去搏命了。一方面是生命的宝贵,另一方面却是云州之外的世界的巨大诱惑。正在他举棋不定时,一道白影从天空直扑下来,落到他的甲板上。
胡斯归呆呆地望着这不速之客,心中五味杂陈:“他妈的,你还没死啊!”
“少废话,开船吧!”云灭疲惫得站都站不住了,一下子躺在甲板上。胡斯归一眼就能看出来,此人受伤颇重,至少左臂已经完全不能用了,而他平日里从不离身的弓箭也没了。照理说,这似乎是一个除掉劲敌的好机会,但不知怎的,站在这个武艺充其量比自己略高一筹的人面前,他竟然无法抑制自己的胆怯,哪怕对方只剩下半条命,他也不敢出手进攻。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后,他摇摇头,无奈地走向船边,砍断缆绳。
“好吧,死了也不吃亏,至少拉着你垫背。”他嘟哝着自言自语。
“还有,把迦蓝花粉的解药交出来,我知道你肯定有,”云灭摸着自己的脖子,“头颅之谷真是个好地方。”
“那你也得给我帮忙!”胡斯归愤愤地说,“你得知道,能活着离开云州的人寥寥无几!”
“放心吧,你我都是命大之人,哪儿能说死就死。”云灭支撑着站了起来。
船缓缓离开了海岸。在不断和沉重的眼皮斗争时,云灭将头转过去,看着渐渐远去的云州海岸。那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在出生入死而又最终活着离去后,他仍然觉得那段古怪而惊险的历程缺乏某种真实感。也许云州本身的存在就是不真实的,他想,就如同高悬于云天的谷玄碎片,就如同笼罩于迷云之湖上的白色雾气。那些闪亮的小飞虫以生命为代价在云雾中穿梭,可他们未必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着怎样的彼岸。
尾声
辛言再次来到宁南云家时,分明感受到一种天上人间的巨大反差。上一次,云家人一听到“云灭”两个字就对他横眉冷对,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一回却又殷勤得让他受宠若惊。
坐在贵宾室里喝着茶时,他在心里想着:两年不见,这小子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会不会被养得白白嫩嫩,腰上一圈赘肉了呢?
但很快他就听到了云灭冷硬得仿佛全世界人都欠他两个铜锱的声音:“我不在两天就敢偷懒么?不愧是云氏的贵族子弟,蜜糖里泡出来的……你替我盯着他们,郁时之前加罚练习五百箭,谁要是敢少射一箭,就没午饭吃。”
辛言笑了。他确定云灭这厮还是老样子,不管是做一个赏金杀手还是家族骨干。云灭终归是云灭。
他的判断是对的。云灭甚至连模样都没怎么变,身处云家深深地宅院中,那张令人胆寒的弓仍然没有离身。两年间,他听说很多关于风云两家的传闻,比如风氏族长风贺暴跳如雷,好几次派人想把风亦雨抓回去,都被云灭打得惨不忍睹,只好断了这个念头。而云灭这混蛋还要火上浇油,居然大摇大摆一个人到风家去拜会岳父大人,据说当时他一人一弓,身边围着几十号如狼似虎的风氏高手,居然都没人敢出手。那种威仪自然令人心折,不过后来江湖上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云灭的形象俨然有点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气势了。
当然,刨除掉荒谬不实的流言,云灭的加入还是有点好处的,那就是风家有所忌惮,出手的次数大大减少,而云家想要动手却又请不动这位大仙。
“我答应的是守护宁南,没答应过要替你去四处出击。”云灭对云栋影说。后者强压着怒火:“可是当时那个龙渊阁的小子分明说过,你答应为家族效命。”
“但是效命的方式应该由我来选择。”云灭说得不假思索。于是战争进入了长期的僵持状态,总算不再是前几年那种血腥搏命的状况了。
“这一趟去云州怎么样?”云灭问辛言。辛言咕哝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会去云州?”
“因为你是你。”云灭答了句废话,随即挥退仆人,亲自为辛言的茶杯里添上热水。正当辛言猜测这小子其实是想把他生生灌死,云灭开口问道:“怎么样?都看到了吗?”
“非常精彩!”辛言眉飞色舞,“头颅之谷、迷云之胡、火焰森林、石原……我甚至还弄了几头沙驮回来呢。云州这个地方,我简直是去了就不想回来。”
“我想,最合你口味的一定是那座巨大的城市吧。”
“我也希望如此,”辛言的声音一下子从刚才的兴奋转为无比沮丧,“我花费了那么大力气到那里。一切却都已经被毁掉了。”
“全都毁了?”云灭有些吃惊,“那可真有点可惜。”
“确实毁了。那座石头的城市和谷玄碎片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关联,碎片崩裂,城市也就不存在了。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了断壁残垣。至于你所说的复制的雁都城,也成了一片废墟,所有的树木都倒在地上,完全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