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辛言的脸上现出很苦恼的神色:“你想象不到我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我历尽千辛万苦,只为了解答那个谜团,但谜团本身却已经消失了。我只能从那些残破的砖石上猜测它过去的规模。究竟是谁建造了这座城市?究竟是谁把谷玄的碎片改造成云台,并且用星盘来控制它?云州的路径和元极道星盘的契合,仅仅只是碰巧吗?每次一想到这些问题,我就止不住地自卑,觉得人真的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无知,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的真相。”

云灭笑笑:“我倒是觉得,并不是任何事情都一定要找到最终的答案。也许总有一天,人们的足迹会踏遍九州的每一个角落,一个完全不存在未知事物的世界,岂不是很无聊?”说完,他把茶杯一推,“小心口干。两年不见,你还是真么多话,倒是半点也没变。”

“但是你变了,”辛言不怀好意地笑笑,“我真的一直都在想,你这家伙娶妻会是怎样一种场面?”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云灭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局促,倒是神色自如:“我让她做菜去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你就能看到了。她还一直想为了当年的事向你表达谢意呢。”

听到“吃饭”二字,辛言的肚子咕噜了一声。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讪讪地找点话题打岔:“啊,对了,前些日子,我还遇到了胡斯归。”

云灭眉头一皱:“胡胖子?他又在什么地方兴风作浪了?”

“目前还没有,但他已经有了兴风作浪的充足资本,”辛言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与沮丧,倒不如说是感到滑稽,“这小子现在居然……居然加入了天驱,而且颇得器重!”

云灭却并没有感到意外:“很符合他的作风,见缝就钻,唯利是图。天驱虽然屡遭绞杀,但其势力还是比常人想象中要大,他日后如果能在天驱内部爬上高位,一定很好玩。”

“好玩?”

“我和他斗了这么多场,始终都没能分出胜负来,我想他的心里也一定很放不下。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敌人,有些敌人令你尊敬,有些令你蔑视,还有一些,你总是难免憋着一口气想要和他较量到底。”云灭一面说,一面搓着手,看来真有点兴奋地意味。

辛言叹了口气:“云灭,你果然还是那样的无所畏惧。我真想把你剖开研究一下,看看胆量和自信这两样东西在你身上是不是天生的。你还真是不符合那句民谚哪。”

“什么民谚?”云灭莫名其妙。

辛言又坏笑起来:“你也在淮安城呆了那么久,没听说过那句著名的民谚吗?‘男人结婚后,钱包和胆子会一块儿变小。’”

“没听说过,”云灭回答得非常干脆,“我只知道我们羽人有另一句民谚。”

“那一句?”

“能对付老婆的男人就能对付任何敌人。”

《云之彼岸》番外:陌路

一、邹铭

在我的想象中,许多许多年后,陌路岛或许会变成为一处旅游胜地。来自海外的游客们拥挤在叹息之石前,看着过去千百年间流放者们留在石头上的斑斑血迹,发出一些事不关己的无畏感慨。那些囚笼、水牢、刑具,都不过是历史的遗迹,早已失去了往昔的震慑与威严。

他们会听到许多似是而非、道听途说的传闻,那些传闻煞有介事地记载着陌路岛曾有过的血腥与残酷。但文字的力量终归是苍白的,一切没有亲身经历的描述都无法激起灵魂深处的痛楚与恐惧。有些事情容易理解,他们也许能够想象,在黄昏涨潮时分绝望地挣扎于水牢中的囚犯有多么惶恐;他们也许也能够想象,被缚在日台上的受刑者面对正午烈焰般的日光时会有怎样的煎熬。但他们却不会知道,当最后一缕夕阳从西天消失、漫长的寒夜来临时,那种无边无际的寂寥与无助,会比死亡与刑罚本身更可怖。

其实真实的陌路岛并没有那么多令人不堪忍受的惩罚与虐待,只要不犯事,岛上有的是自由,虽然这自由被局限在二十分钟就能走完的小岛上。在这片弹丸之地,无数的生命就像渐渐被沙化的土地,一点点失去活力与希望。

人间自此如陌路。每一个出入陌路岛的流放者,都会在被推搡着或踢打着干下船的一瞬间,看着这七个刻于石碑上的大字。石碑静立在港口,冷峻地迎接着一批有一批被流放于此的受难者们,用这七个血淋淋的大字向他们书写陌路岛的第一课。至于这七个字的出处何在,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不过根据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四百年前,著名的河络族吟游诗人长须拜洛被发发配到此。他从拥挤不堪的囚船上下来,看着怪石林立如同魔鬼头颅的流放岛,回头望着苍茫无际的浩瀚大海,叹息着吟出了这七个字,随即咬舌自尽。在这之后的数百年间,这句话就像一道魔咒,深深刻在每一位流放者的心中。

我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天才地发掘了陌路岛的最大用途——流放地。这座小岛远离大陆,听说曾很富饶,但随着气候的剧变而变得物产贫瘠,气候恶劣,一应用品全靠补给船。平时就算有人想逃狱,也完全找不到任何途径。而即便是最强壮的羽人,由于距离太过遥远,也不可能跨越重洋飞到大陆上去。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人定胜天嘛!”老莫咬着牙关说。他刚刚被从日台上放下来,皮肤上留着明显的灼伤,双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看不到东西。不过这厮向来命硬骨头硬,然而他的嘴比上述两样东西都要硬。

我侧过头去,懒得理他。此时夜的寒气尚未升起,我们聚集在一起闲聊。陌路岛上的流放者们除了偶尔犯事受刑之外无事可做,在岛上也享有相当的自由度,研究如何逃出去就成了每日无聊的消遣之一——也只能作消遣,反正无论怎样天花乱坠的想法,在现实面前注定被打得粉碎。唯有老莫是个例外,他是最近三年中唯一一个敢于将逃狱行动付诸于实践的,而且不止一次。

当然结果总是悲惨的。陌路岛四面环海,逃跑无非是泅渡、飞翔、混入补给船这三种方式。老莫是人类,飞不起来,只能有其他两种。上一回,他把一块岩石砸碎,挑其中尖锐的一片作武器,砸晕了一个守卫,试图混上船去,却最终被揪了出来。守卫们将他放在水牢里关了七天,出来时全身肿胀犹如浮尸。我们都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半个月后,他又挺了过来。

这一次更加绝妙。陌路岛上几乎没有别的生物,除了一种羽毛中带有油脂的海鸟,他就偷偷猎杀这种肉质苦涩、完全无法下咽的鸟,再用平时吃饭剩下的鱼骨头做针,居然用鸟羽给自己做出了一件简陋的水靠。然而巡游在海边附近的海兽将他逼了回来,上岸时不幸被抓住,于是被扔到日台上暴晒,刚刚被放了回来。

“歇会儿吧,少点胡思乱想。”凌方以过来人的口吻坏笑着对他说。这是个年迈的羽人,老到连羽翼都无法凝出来,所以既来之则安之。据说他刚来时,没事儿做就寻觅点石头来做雕刻打发时间,后来玩腻了石头,开始养老鼠玩,大有破罐破摔之势。不过他年纪虽大,到这里却不过区区五年多。具体犯了什么事也不肯讲,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每到此时,总有人挖苦他两句,凌方便会气哼哼地辩解一番,偶尔不小心说漏了嘴,冒出点“根本就是她先勾引我”之类的话,引得众人大笑,也算是枯燥生活的一丝趣味。

只有一个人从来不笑,那是瞎眼木克。这个河络原来叫眼镜木克,来到这里没多久就彻底瞎掉了,绰号自然有所改变。凌方时常说,他不能想象,这个目不能视的小子是怎么在这座活地狱上安然度过四十年的。他就像一块沉默的岩石,几乎不说不笑,有空的时候就是在岛上乱走,他在岛上已经呆了四十年,没有眼睛也能记住每块石头、每一根枯草,并且能敏锐地觉察到天气变化,避免被突如其来的海潮卷走。有人打趣说,如此这般坚持锻炼,看来他打算在这里再呆上四十年。事实是,现在专门负责点灯塔的守卫,已经是木克刚来此地的看塔人的孙子了。他的本职原本不是管理流放者,却经常越俎代庖地找木克的碴,以至于木克逛遍全岛,就是不被允许靠近灯塔。

说到灯塔,这大概是陌路岛上存在时间最长的建筑物了,在流放地时代之前就早已存在。这座灯塔从修建之日起就始终点亮,从来未曾熄灭,因为此岛过去雾气浓重,白天也时常看不清楚航路。虽然到了流放地时代,几乎不再有船要依靠它了,而岛上的气候更是变得干燥炎热,世代相传的看塔人却仍然坚持着这一传统。反正他们从来不曾向国家开口要求燃料费用,旁人也懒得管——光线亮点,还更容易掌握犯人们的行踪呢。

“你以前得罪过他老子还是他爷爷?”夸父牛角曾这么问过。这个夸父在岛上也呆了好几年,却和寻常夸父大不相同,能操着较为流利的东陆语和我们这些异族人交谈、吹牛、抱怨、争吵。他的好奇心也很重,比人类还喜欢打探各种流言,而他比人类所具备的优势在于巨人的体格——无人敢揍他。

木克失去作用的眼球白惨惨的眨也不眨,过了许久才答了一句:“大概就是单纯地看我不顺眼。”

其实顺不顺眼并不重要,在陌路岛上,守卫们的生活同样枯燥乏味,而他们还得随时绷紧神经,提防着犯人逃跑或是偷袭,某种程度而言比犯人们还要可怜。那么大的压力,随手找找碴倒也不足为怪。任何人都可以想像,木克那样一张又臭又硬的冷脸会怎样地激起旁人的怒火。至于遇到老莫这样的傻子,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高兴又找到发泄对象。

所以老莫现在躺在我身边,嘴里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陌路岛虽然夜间寒冷,白昼的阳光可是毒辣得很,而日台上毫无遮蔽,温度足以烤熟鸡蛋,即便老莫皮糙肉厚,也很难吃得消。

但今晚很奇怪,要知道老莫平时一向是装硬汉到底的,就算疼得浑身颤抖,也只会轻微地哼哼两声。难道他的大限将至?想到这里,我坐了起来,想去看看他的伤情,他却忽然对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

原来他有话对我讲。我轻轻俯下身,假装查看伤口,老莫一面哼唧一面用极低的声音说:“小邹,我那晚压根就没有游出去,刚刚下水就折回来了,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惊动那些海兽。我是故意回来被抓的。”

“为什么?”我皱着眉头问。

“因为我是真的想逃出去,”他的这句话说得很怪异,“在这里的人,应该每个都想要离开吧,也包括你在内。明天下午,我们在岛西的礁盘碰面。”

我装模作样地安慰他两声,重新躺下,心里想着他说的话。老莫原本是个军官,在战场上不服从将令,贪功冒进,虽然打了胜仗,却导致部队伤亡惨重。本来违抗军令依律当斩,考虑到他过去的军功,最后做了流放处理,他自然不甘心,满脑子想着逃跑。混到运输船上的方法已被证明不可行,因为过去曾发生过流放犯借此逃脱的事件,因为船上戒备森严。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只能是逃亡大陆方向。

而距离陌路岛最近的大陆,就是云州。但人所共知,云州大陆几千年来都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绝少有人能踏上那片谜一样的土地。从海路而言,即便是最坚固的海船也无法抵受那滔天的风浪,老莫想要靠一件粗制滥造的水靠去登陆,其难度几乎相当于赤手空拳光着身子深入殇州的冰雪禁地蛮谷山脉。在旁人看来,老莫愚不可及,但从他刚才的话可以判断出,此人虽然固执,却绝不是不动脑筋的莽汉,他敢于那样做,其中必有缘故,多半是他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为什么老莫会把秘密告诉我?这倒是很奇怪。我们俩平日里交情虽然不坏,也算不得什么之交好友,如果他要告诉我什么,其目的必然是利用我。而我这样一个矮小瘦弱的侏儒,能对他有什么帮助?

快到天明时我才睡去,并险些睡过了头。幸好正午的阳光毒辣,很快将我晒醒。岛西的礁盘据说过去曾是捕鱼捉虾的好地方,自从陌路岛改为流放地,四围的海兽已经令鱼虾绝迹,人们到这里来,多半也只是无聊地闲逛。因为陌路岛就那么大,总得找个地方呆着,虽然中午的时候坐在毫无遮拦的礁盘里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

我把半个身子浸在海水里降温,老莫身上有伤,不能这么做,于他而言仿佛是遭受了第二次炙刑。但他忍住了不适,确定左右无人后,对我说:“你真觉得我那么傻,就像个白痴一样去运输船上去送死,然后穿着一身破衣服去跳海?”

“你不是,”我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地回答,“至少现在我能这么确定。”

二、老莫

别把我当傻子,真的。这辈子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几十场,没点头脑早就玩完了。想当年我们五百人被三四百个夸父……

算了,打仗的事也不和你多提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关于云州的秘密。那是我即将被押上海船的前一天夜里,我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来探望我最后一面,我喝着他送来的酒,对他说:“你不用太担心,若是岛上太难熬了,老子就跳海自尽,图个痛快。”

我的部下含泪望着我,忽然间压低了声音说:“莫爷,其实陌路岛上还是有机会逃跑的,你可以去云州。”

“屁话,老子还能去鲛人的城市做姑爷呢!”我不客气地骂道。谁不知道云州那破地方压根没人能靠近?就算给我一艘大船,我也未必敢去。

我的部下摇摇头:“莫爷,不是那么回事,你听我说。我家几百年前有一位祖先,曾经是一名船长,主要航行于滁潦海域,当时陌路岛还没有改成流放地呢……”

我的部下告诉我,根据流传并保存至今的航海日志,那位船长曾经载过两名十分古怪的客人。他们先是劫持了船只,驶入了最危险的海域,随后面对着云州海域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漩涡,不但不害怕,反而要求深入其间。船长在他们的威逼下,不得不将他们送了进去,并且眼睁睁看着两人消失在暴风雨中。在他的想象中,这两人必然会命丧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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