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头有些不相信,道:“不会吧?我看这婆婆也是好意……”
苏青急匆匆过来,手里还拿着锅铲,看了看婆婆的脸,怯怯道:“相公,怎么了?”
俊贤脸色铁青,道:“你说怎么了?我当初喜欢你,是喜欢你知书达理,举止娴熟,没想到这都是假的!”
苏青莫名其妙,陪笑道:“婆婆,这是……”
王婆看也不看她,带着哭腔道:“儿子你消消气,你们夫妻过日子要紧,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相干?你赶紧回房看书去,做好了饭叫你。”
俊贤怒道:“娘总说家里穷苦些,你嫁过来受委屈了,每日里真心待你,你怎么能处处伤她的心?”
苏青手足无措,小声辩解道:“我没有。”
王婆又开始无声落泪,拉住暴怒的儿子,哽咽道:“贤儿,你别这样……”
俊贤瞪着苏青,吼道:“那娘怎么会这么伤心?娘都告诉我了,你还一点愧意都没有,你读的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快点给娘道歉!”
苏青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俊贤心里闪过一丝心疼。苏青兰心蕙质,柔柔弱弱,认识至今从来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她,今天这么一吼,不知道她得伤心成什么样子。可是转脸看到五十多岁的老母亲佝偻着身子哭得肝肠寸断,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喝道:“听到了没?我让你跪下,给娘道歉,并要保证以后要做个贤良媳妇!”
两颗晶莹的泪珠从苏青的眼里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没做错。”声音小但极其坚决。
俊贤惊愕地退了一步,道:“你……你再说一遍?”
苏青垂下眼睛,背部挺得僵直。王婆的呜咽声瞬间化为嚎啕。
俊贤瞪视着苏青,心里一面哀求道:“青儿你就认个错,让老娘消消气,我回房间给你跪下行不行?”一面又想:“同娘闹别扭这事看起来不大,却不能惯着,免得以后无法收场。”
王婆一见苏青倔强的样子,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说:“儿子你千万别这样,是我命不好……为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吵架……我还不如死了呢……”一句话未了,嗓子眼里挤出“呃——呃——”的声音,白眼一翻便没了声息。
门外的胖头紧张道:“晕死过去了!我们要不要进去帮忙?”
公蛎悠闲地咬着一根狗尾巴草,道:“放心,那个婆婆是装的,真晕过去可不是这个动静。”
俊贤吓得脸都白了,扑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呼唤,一见苏青仍矗在原地木然不动,彻底怒了:“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王婆悠悠转醒,斜靠在儿子怀里,半闭着眼睛。俊贤长吁了一口气,惊喜道:“娘,你感觉好点没?”
王婆挣扎着坐起来,虚弱道:“儿啊,让你担心了。青儿还小,你别难为她,你赶紧看书去。”
俊贤将王婆扶好,细心地在她腰后塞了一个垫子,转脸对着苏青,脸色极其难看。
苏青仍然垂着脖颈,一动不动,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
俊贤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一顿脚,甩袖而去。而身后一直佯装虚弱的王婆,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苏青呆了片刻,放下锅铲,倒了一杯茶过来,默默放在王婆身旁的高凳上,道:“娘,我去做饭了。”
王婆表情冷淡,吩咐道:“给贤儿那碗碗底铺两个鸡蛋,他正用功,费脑子。另外,贤儿马上要考试了,你没事少去他眼前晃悠。从今晚起,你搬到我的房间来睡。”苏青一怔,低头道:“是。我先去做饭。”摇摇摆摆去了,消瘦的身影显得极其单薄无助。
王婆斜睨着她的背影,小声冷笑道:“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能白白毁在你手里?”
公蛎偷窥了这大半日,大概了解这一家三口的想法,无非便是王婆一心要儿子出人头地,唯恐苏青耽误了他的学业,所以对苏青有些不满,而苏青和俊贤感情深厚,两情相悦,只是同婆婆之间有些生分隔阂,但说来说去,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并无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一阵炊烟飘来,夹杂着饭菜的香味,胖头的肚子咕咕直响。公蛎拍衣站起,想取了衣服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忽见对面官道上来了一个人,白衣飘飘,器宇轩昂,正是毕岸。
公蛎心里顿时别扭起来。看来苏媚不相信自己,竟然还另外派了毕岸来。胖头却很高兴,张嘴欲叫,被公蛎捂住了嘴巴:“你傻呀,让他看到我们偷了钱出来闲逛?等他走了我们再去。”
胖头迷惑不解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两个掌柜都来这家小铺子打听?”
毕岸简单施了一礼,道:“请问婆婆,苏青在吗?”边问边朝后面的院子张望。
王婆没有站起来迎接,而是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是谁?你找苏青有何事?”
毕岸彬彬有礼道:“我是苏青的一位故人,今日路过,特来探望。”
王婆断然道:“她有事走开了,不在!”低头继续绣花,刚绣了一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自我介绍道:“我是她的婆婆。请问你怎么称呼?”
她突然转变态度让毕岸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道:“我是……她的旧时好友。”
“旧时好友?”王婆咯咯笑了出声:“好,好,旧时好友。”言语之中带着说不出的阴阳怪气,连胖头都听出来了。
毕岸充耳不闻,沉声道:“我等她回来。”随便拉过一个凳子坐下了。
王婆阴沉着脸道:“我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小门小户,本来地方就不大,公子若是没有活计要做,还请给个方便移步他处。”
毕岸头也不回,刺啦一声将外衣衣袖扯出半尺长的一道口子来,脱了丢在案板上,并拍出一个小银锭,道:“缝补。”
这件月白色祥云纹镶边袍服为上等素色蜀锦制成,纹路精细优美,质地缜密,穿在身上垂顺飘逸,甚是引人瞩目,一直为公蛎垂涎。他曾去永祥绸庄打听过,同款衣服要八两银子一件,原本盘算着待明日约苏媚喝茶时借用下,见毕岸眼也不眨便撕破了,心疼不已。
王婆很想大发雷霆,将这个可能觊觎儿媳相貌的家伙赶出去,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常年做这种小本生意,讲求的是和气生财,刚才不过是情绪起伏太大,尚未平复,说话冲了些;最为关键的是,一个小银锭,足够儿子买一麻袋的书了。
王婆挤出一丝笑容,道:“客官你先坐着,我这就给你缝补去。”
毕岸淡淡道:“不用,我的衣服,只让苏青来补。”
果然同苏青有私情!王婆心里暗暗冷笑,甚至顾不上想儿子难不难过,只觉得有一种猜测被验证后的快意。
王婆道:“我去看看她忙完了没。”慢吞吞起身回了院里,未去灶房,却转身去了俊贤的小书房。
(五)
未见苏青出来,倒是王俊贤板着脸来到了前面绣庄,王婆紧张地跟在后面。
俊贤绕着毕岸走了一圈,冷冷道:“请问你是哪位?”
毕岸淡淡道:“来你家补个衣服,都要递个名帖的么?”
王婆急得跺脚,小声道:“小祖宗,你这个脾气,怎么一点就着?”陪笑道:“客官你先坐着,苏青马上就来。”连拖带拽将王俊贤拉回了后院。
公蛎幸灾乐祸,偷笑道:“哈哈,毕岸闯祸了!那个迂腐的王秀才,肯定猜忌苏青!”
俊贤站在院中,叫道:“苏青,有人找你!”说完扭脸回了房间,王婆手脚麻利地上前,将门从外面闩上。苏青从厨房探出头来,见婆婆面带冷笑站在院中,拘谨道:“又来新活计了?”
王婆哼了一声。苏青不再多问,三步并做两步来到绣庄,朝毕岸的背影微微施了一礼,拿起衣服看了看,面带微笑道:“客官不如先回去,这个口子大些,要绣个图案压一压才好。明日再来取吧。”
毕岸转过了头。
苏青吓了一跳,道:“哥哥,你……你怎么来了?”一直躲在后门门帘处的王婆愣了一下,满面狐疑,蹑手蹑脚躲在了门帘子后面。公蛎和胖头更是惊讶。
苏青惊喜道:“你……你不生气了?”
毕岸点点头,显然不愿多说,眼神落在苏青身上。苏青的腰里还系着围裙,头发上挂着刚才烧火的碎木屑和草灰,右臂的衣袖上有一块明显的油渍,而左手手背上有一个指甲大的烫伤,想是刚才做饭时热油溅上的。
苏青慌忙将围裙摘下,顺势盖住手背上的烫印,上前给毕岸倒了一杯茶,大声笑道:“你怎么也来洛阳了?”
毕岸道:“我有事,顺便来看看你。”走到一间鱼戏莲叶的绣品前,道:“你绣的?”这是一幅帷帐,淡青色水纱,上面绣着几尾栩栩如生的鲤鱼,在莲叶间追逐嬉戏,其中一条还吐起了泡泡,天真烂漫,童趣盎然。
苏青点点头,撒娇道:“怎么样?我的手艺精进不少吧?哥哥你喜欢什么图案,我专门绣一副给你。”
毕岸道:“我不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样?”
苏青躲避着毕岸的眼神,笑道:“我好的很呢。”
毕岸道:“你瘦了很多。是生活不如意?”
苏青如同没听到一般,兴致勃勃拉着他走到一幅鱼跃龙门图前,得意洋洋道:“你看这幅,绣的不错吧?”
毕岸道:“很不错。”
苏青撒着娇抱怨道:“哥哥你就不能多夸几句,每次说话都这么着,好无趣。”
毕岸颔首道:“画面生动,针法娴熟,好一幅简单快乐的鱼戏图。”他着重在简单快乐中加重了语气,好像有什么暗示。
苏青似乎没有听出,咯咯地笑了起来,扬起下巴,骄傲道:“我可是着附近最好的绣娘。你看看,十几里外的村庄都有人专门送来给我绣呢。”
苏青自从看见毕岸便叽叽喳喳大说大笑,话也多了起来,人也看起来调皮轻松了很多。但公蛎总觉得有一种虚张声势的故意,仿佛掩饰什么。
毕岸随意瞟了一眼她的手,道:“还扎到手吗?”
苏青伸出食指给毕岸看:“只要是绣花,没有不扎到手的。你看看,我的手指头,光绣这个就被扎了十几下呢。”她的撒娇自然随意,消瘦的脸颊透出一抹红色,眼神焕发光彩,显然以前同毕岸十分相熟。
毕岸嘴角微微露出笑意:“那就不绣好了。”
苏青撅起嘴巴:“那怎么行?半途而废可不是我的性格。”
毕岸冷不丁问道:“你家相公呢?怎么不出来一见?”
苏青似乎有些紧张,略微偏头看了一下,含糊道:“他不在。”接着叫道:“不早啦,我下午还有事呢。我这里可没得饭吃,哥哥你先回去,你住在哪里?改天我去城里看你。”
毕岸猛然转身,郑重道:“青儿,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过的怎么样?”
苏青甜甜笑道:“我过得好着呢。天天儿无非是做做针线读读书,其他的什么也不用想。你赶紧办你的正事去。”又顿足道:“我说过,不许你们打扰我的生活。”她一副小儿女的娇嗔模样,比苏媚更显出一份邻家女孩般的可爱来。
毕岸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担心别人欺负你。”说着朝一直远远躲在院门后面的王婆一瞥。
苏青夸张地一挥手,对着空气做出劈斩的动作,眨着眼道:“你还不知道我?我可是以一敌五的小魔女苏青,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哪里轮到他们欺负我?”一边说一边嘻嘻笑个不停。
毕岸看着她的眼睛,无奈道:“青儿,我同从前一样,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你若是觉得不好,我马上便带你走。”
苏青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抓过还未缝补的衣服搭在他肩上,推他出门:“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走吧走吧,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相公宠我,婆婆疼我,我幸福的很呐。”
毕岸不再多言,道:“你若撑不下去便去敦厚坊忘尘阁找我。”转身走了。
看着毕岸的背影在官道上消失不见,苏青收起了笑脸,眼圈一红滴下泪来,斜靠在一棵小树上发呆。
俊贤突然从绣庄冲了出来,一言不发拖着她的手臂回了绣庄,指着苏青似要质问那人是谁,但一看苏青泪眼婆娑,又心软了,压住气道:“大中午的,别在日头下站着。”
王婆拢着手,不阴不阳笑道:“刚才那人说是你旧日好友,大老远的专门来看你,怎么不留人家吃个饭?”
苏青看到俊贤狐疑的目光,忙道:“哦,他是我……一个远房哥哥。”
俊贤将信将疑,心里十分不痛快,却不便发作,问道:“我以前怎么不曾听你讲起过?”
苏青道:“小时候在一起玩过,后来他家搬去了长安,便失去了联系,所以未曾向相公提及。”
俊贤看苏青的样子不像是撒谎,愣了片刻,摆出一副懊悔的样子,道:“你不早说!我刚才失礼了。我去看看走远没,好歹让他吃个饭。”说着便要往外追。
苏青似要制止,又闭口不言,脸上漾起一丝笑意。王婆却一把拉住了儿子,道:“这位公子一看便是富家子弟,我们粗茶淡饭,怎么留人吃饭?你别费那个力气。”
俊贤懊恼道:“也是。”垂头丧气退了回来。王婆掂量着毕岸留下的小银锭,斜着眼道:“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一出手便是一两银子。”接着叹道:“可惜了,我们家里穷,让苏青也跟着受苦了。”
苏青忙道:“没有。”
王婆自顾自道:“唉,要是苏青当初嫁了别人,每日里绫罗绸缎,吃香喝辣,说不定还有一堆丫鬟仆女伺候着。可嫁了我们王家,只好跟着吃糠咽菜、辛苦劳碌啰。”
苏青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头看手指。俊贤拉王婆的衣袖不让她继续说,小声抱怨道:“娘,你说这些做什么?”
王婆笑眯眯道:“傻孩子,我是替苏青不值呢。你看看,”她抓起苏青葱段一样的手指,一脸疼惜道:“这才多久,食指上都是针扎的印子了。过不上三年五年,只怕手都和我的手差不多了。”
她突然将两只布满青筋厚茧、关节变形的双手伸到苏青面前,倒把苏青吓了一跳。
苏青微微笑道:“无妨。”
王婆收回了手,转口道:“你自然是无妨了。一条小鱼儿都要绣上三五日,慢吞吞的,不会像我这么大意。”说完亲亲热热挽上儿子的胳膊,回家吃饭了。
吃完中饭,苏青去洗碗,王婆跟着王俊贤来到书房,拿出扫把一边打扫,一边装出不在意的语气道:“儿子,今年来的那人,我看着有点蹊跷,怎么大老远的会突然来看望苏青呢?”
整个中午饭都吃得极其郁闷的王俊贤没好气道:“娘,你不要胡思乱想,那人不过就是顺路看看而已。”
王婆睁大眼睛:“我没说什么呀?”
王俊贤埋怨道:“你干嘛将我的门闩上?我去见一见也是好的。”
王婆偷偷瞄着苏青的动静,小声道:“你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我还不是担心你同人打架吃亏?你没看他带着剑呢。”
王俊贤心中愈加烦闷,嘟囔道:“要真是青儿的亲戚,我堂堂一个秀才,岂不是失礼得很?”
王婆不屑道:“有什么失礼?说是人家亲戚,不正经上门拜访,偏要偷偷摸摸装作来送活计,看那样子,不知道是谁家的花花公子呢。说不定是见你媳妇漂亮,故意来撩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