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许怀山道:“但说无妨。”

婉娘拿出一封书信来,递给许怀山,道:“您先看看这封信吧,还有这个。”又递过来一块鸿通柜坊的一千两飞钱银牌。

信里只有寥寥数字,上写:“请将此银牌兑换后交龚海义塾。”落款写的却是“郝文”。

许怀山奇道:“婉娘从哪里得来的?”

婉娘道:“今天一大早在我家大门里发现的。关键是……”婉娘朝四周看了看,惊恐道:“我不是对这个事情有疑惑,郝公子捐助学塾,原是大善。只是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女子,说她原是义塾门前的大槐树,几十年来接受龚家父女灌溉之恩,并听龚海讲《五经正义》,渐通世情,幻化成女形,同郝文公子缠绵了多日,这银子是郝公子赠与她资助义塾用的,让我转交龚老先生。然后突然变成一具骷髅,恶狠狠道,如果我胆敢私吞,她一定取了我的性命。我吃了一惊,就吓醒了,本来以为是做了噩梦,哪知早上起床,我的小童就发现,不知谁丢了这封信和银牌在大门里!”

许怀山只听得步步惊心。婉娘抹了一把汗,颤声道:“许公子,你说怎么办?我一看是郝公子的,又是这么大一笔银两,加上这么离奇一个梦,不敢擅动,就想先找了公子来,商量一下对策。”

郝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发抖。

许怀山不像郝文,又好色又胆小。听了婉娘的陈述,虽然惊惧,但心下还有些不信。沉思了半晌,突然道:“婉娘,你那日说陪了龚小姐一起过来,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婉娘道:“当时许公子刚走,龚小姐便来了。因这几次在附近采菊,和龚小姐见过几次,确实是龚小姐本人。她一听说有人捐助学塾,十分高兴,当下便要我赶了马车送她过来。到了门口,她自己下了车敲门进去,我便回去了。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许怀山丧气道:“估计那个时候已经被这个……这个树妖盯上了。你看看郝公子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

婉娘惊道:“许公子的意思是……同郝公子在一起的不是人?”

许怀山把昨晚自己看到的和郝文刚才所说的重复了一遍。婉娘苦着脸道:“这么说,我做的梦是真的了?”

许怀山转向郝文,道:“表弟,你只给一百两就行了,怎么把家底都给了呢?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的?”把飞钱递给郝文。

郝文溜溜地瞄了一眼,捂着眼睛叫道:“是……我的!她非要……不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给了!”

许怀山看他这个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一共给了她多少钱?”

郝文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才道:“好像三张飞钱银牌都给了,一共二千一百两。”

许怀山指着郝文的鼻子,骂道:“你脑瓜子锈掉了?说好一分也不给的,你倒好,全都送人了!”

婉娘惊叫道:“怪不得!”

许怀山道:“怎么了?”

婉娘道:“八九天前,有人匿名丢了飞钱和信到闻香榭,说是要我将钱取了悄悄给龚老先生送去。一共一千一百两,也不知是不是郝公子的?”

许怀山气得说不出话来。婉娘道:“许公子,那现在怎么办呢?这个钱,还捐不捐给龚海义塾呢?”

许怀山迟疑道:“这么大一笔钱……”

婉娘皱眉想了一会儿,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也许是碰上歹人了。许公子有没有去郝公子的房间看一看?”

许怀山一拍大腿,道:“对呀,我也是被唬住了。走吧,我们去看看。”

郝文蜷缩在椅子上,死活不肯去。许怀山和婉娘带了王二去。

王二开了门,房间还是昨晚许怀山看到的样子,桌上摆在酒菜,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锦被、衣物。

婉娘只肯站在门口观望,许怀山和王二在房间东瞅西看,绕了一大圈,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正要出去,王二突然发现枕头下露出一角纸。拿出来一看,是一张绿色信笺,上面描着淡绿色槐叶,写了几行十分娟秀的小字。

许怀山看了,脸色极其难看,一言不发将信笺递给了婉娘。

信笺是写给郝文的,大意为:奴家乃龚海义塾前百年老槐,受龚家灌溉之恩幻化女身,如今缘分已尽,所赠银两将全部用于捐助义塾,就此别过。若公子违背诺言,奴家将纠缠至死云云。

婉娘花容失色,低声道:“看来……这是真的了。”

许怀山拿了信笺,回正堂丢给郝文,厉声喝道:“你到底答应了树妖什么?发了什么誓言?”

郝文颠来倒去看了半晌,眨着一双红眼睛,磕磕巴巴道:“没……没有什么,当时……一时好玩,按她要求发了……誓,一不许告诉龚老头,二不许告诉他人,三在街上碰到她要装作……不认识,否则口舌生疮,连下……下面都……要烂掉。”

许怀山长出了一口气,哼道:“幸好发的不是什么毒誓。”又道:“表弟,你说怎么办?要不去找一个高人作法,将这个树妖收了?”

郝文双手乱摇,颤声道:“不……不要,要是高人……治不了……她,我……岂不要死定了?”

婉娘踌躇,小心翼翼道:“要不还是报官吧?这么多的银两……”

郝文尖叫道:“不要……不要!我发誓不……告诉别人的!”

婉娘顿足道:“我好好卖我的香粉,怎么会牵涉到这里面呢。都怨我当时多管闲事,惹出这些是非来。许大公子,你说如今怎么办?这一千两的飞钱落到我手里,给还是不给?”

许怀山瞪了郝文一眼,恼怒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这树妖也说了,就此别过,保住命就不错了,要这一千两银子做什么!痛痛快快捐给那老家伙心静!”

婉娘叹道:“这样也好,不能贪图这一点银钱,再引得那个树妖出来报复。”

许怀山阴沉着脸:“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王二,此事出去不能透露半分,便是老夫人问,你也只说公子因身体不好,想做善事积德,把手头的银钱都捐了出去。婉娘,捐助这事,既然她选中了你,就要麻烦你走一趟,将这事了结了。”

婉娘本想抱怨几句,又忍住了,道:“好吧,我这就去,把这飞钱捐给龚老头子,但愿树妖满意了,不再找我。”说完告别了许郝二人,出了听溪别院。

〔十一〕

文清和沫儿在门口等着,每人拿一个大的狗汪汪草,不住撩拨小花猫的鼻子,引得小花猫伸着前爪去抓。小猫抓沫儿,文清便去撩它,等它回头抓文清了,沫儿又去撩它,结果一个也没抓到。沫儿还和小花猫商量:“猫咪,能不能把你中午吃的鸡腿分给我一半?或者一口也行。”文清则在旁边嘿嘿笑着点头,也不知他是替小猫点头同意沫儿的话,还是附和沫儿向小猫请求。

二人正玩得起劲,见婉娘一脸凝重地走了出来。文清站起来道:“怎么样?”

婉娘道:“去龚老先生的义塾。”

沫儿和文清并不知道婉娘来这个小院做什么,看婉娘不像以前那样满面笑容,便觉得有些不安。文清赶车,沫儿抱了小猫,朝城外驶去。

过了上东门,沫儿突然听到后面有笑声。回头一看,婉娘拿着块飞钱银牌,对着光线轻笑不止。文清抽个空儿回头看了一眼,见婉娘多云转晴了,也轻松了出了口气。

婉娘道:“沫儿,把我的小花猫给我。”

沫儿抱紧:“谁说是你的?明明是我捡来的。”

婉娘道:“你捡的就是你的了?这附近有一家刘家驴肉汤,我们去尝下如何?”

沫儿一听有好吃的,顿时双眼放光,拍手道:“好啊好啊,我要多加二十文的肉。”小花猫趁机哧溜窜到婉娘身边,趴在她的膝上。

※※※

有人以为驴肉一定是粗糙不堪的,而实际上驴肉肉质细嫩,远非牛羊肉可比。民间有“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谚语,来形容驴肉之美。

今日不是赶集日,上东门前的集市只稀稀拉拉地摆着几个卖瓜菜的摊点。刘家驴肉汤就在上东门集市的不远处,三间茅屋作为厨房,前面用干树枝简单搭了一个大棚,下面摆着一溜儿矮桌矮凳,地上地下站满了人。虽然简陋,但味道鲜,分量足,价格便宜,三文钱便可以吃个肚皮溜圆,成为这附近最红火的早餐摊点。

婉娘三人找到两个小凳,沫儿便找了块干净的扁平石头搬过来,一起围着桌子坐下。没等多久,就到了他们三个的了。汤先端了过来,色白似乳,味道浓郁,香气扑鼻,再加入卖家精心自制的红油秦椒,令人胃口大开。婉娘又点了一个“驴白血”,由驴血加工炮制,形状似脑非脑,似蛋非蛋,白而细嫩,色香味俱佳,喂给小花猫吃。文清和沫儿唯恐吃不到,筷子纷飞,一会儿就把一盘驴白血吃了个精光。婉娘紧抢慢抢,从他们俩的筷子底下抢出来四五块。所幸小花猫吃得少,也够它吃了。两人又一连要了三份饼,把一大碗汤喝了个底儿朝天。

婉娘可不像他们俩,吃得极其斯文。沫儿吃饱了没事干,便又开始挑刺:“喝汤嘛,就要抱着个大碗,喝得满头大汗才痛快,像你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有什么趣味?”

对面坐了个穿青色半旧葛袍的书生,本来也喝得十分斯文,听了沫儿这样说,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一眼,朝婉娘和沫儿笑了笑。

等婉娘慢条斯理地吃好了,三人才心满意足去了龚老先生的义塾。

婉娘仰脸看看门口那个阴翳蔽日的大槐树,莞尔笑道:“槐兄,让你背恶名了。”

文清奇道:“什么槐兄?什么恶名?”

婉娘简短道:“这次捐助,假借了槐兄之名。”沫儿仰头仔细看了看大槐树。树叶已经落了大半,并无异样之处,只是一棵老树而已。

龚老先生还是一身半旧长袍,正领着小童读书。见婉娘等在外等着,又读了一刻工夫,道:“休息半炷香!”众小童群涌而出,在堂前屋后奔跑嬉闹。

龚老先生走出来拱手笑道:“婉娘,多谢多谢。”

婉娘回礼道:“这个可不敢当,出力的是许郝两家公子。”说着拿出飞钱银牌来,双手捧着递给龚老先生,“这是郝家公子捐助的银两,委托婉娘送来。”

龚老先生吃了一惊,道:“婉娘不知,前些日,不知谁送了大量的银钱,只放了一封信,说是捐助我办学,加上你先前送来的一百两,足足有一千一百两。老朽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呢。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便是将我这个义塾拆了重建也花不完。”当下推辞不收。

婉娘皱眉道:“老先生,你这可是让我为难了。我只是受委托交付银两的,估计先前偷偷送来的一千两也是郝公子的,您要真觉得感谢,不如在义塾前竖个功德碑,将许郝二位公子的名字刻上,如何?”

龚老先生见婉娘十分坚决,知推辞不掉,只好收了,道:“也请婉娘转告两位公子,老朽一定不乱花乱用。除了功德碑,老朽还将召集大刘庄村民具表上奏洛阳府尹,提请表彰两位公子的善心。”

婉娘道:“龚老先生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敬佩。银两就交于龚老先生了,一切由老先生定夺。婉娘告辞。”

事情既已完结,婉娘心情舒畅,抱着小花猫儿不住发笑。文清赞道:“原来这两位公子是好人哪。拿出这么多银两帮助龚老先生。”

沫儿疑惑地看了看正喜滋滋逗弄小猫的婉娘,道:“真奇怪。他们怎么转了性了呢?”

婉娘也不抬头,抚摸着小猫背上柔软的毛,笑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这次可是心甘情愿的。”

沫儿好奇道:“婉娘,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让那只瘦猴子变得大方,并且不打青娜姐姐的主意了呢?”

婉娘悠然自得微笑不语。沫儿嬉皮笑脸道:“婉娘你又聪明又漂亮,快告诉我。”

婉娘哼道:“我闻香榭的香粉,当然是不一般的。骷髅美人花的心血果,加上血莲果粉,心中的幻象就出来了,他哪里还顾得上青娜姑娘?”

沫儿道:“那飞钱呢?怎么你突然拿了郝公子这么多的飞钱?”

婉娘道:“哪是我拿的?是郝公子送给别人,别人又托我交给龚老先生的。”接着撇嘴道:“爷爷还说你聪明呢!呸!”

沫儿正想辩解,突然想起一个细节,叫道:“那个……那个……”制作仙人香那晚,一向不动针线的婉娘精心地缝了一个小小的锦缎美人,又看似不满意在火上点着了,灰烬与仙人粉混合在了一起。这个锦缎美人,与婉娘所说的美人幻象,以及义塾门前的大槐树,有什么关系?

婉娘瞥他一眼,掩口轻笑。

文清一边赶车,一边支着耳朵听,见沫儿叫“那个那个”,不禁追问:“那个什么?”

沫儿转向婉娘。婉娘轻扯着小花猫的两只耳朵,亲了亲小花猫的粉红色小鼻子,一边和小猫嬉闹,一边轻描淡写道:“别听沫儿大惊小怪的。”

拾 还魂香

〔一〕

两天过后,便是九九重阳节。头天下午,黄三就发好了面,放入枣泥和芝麻,在笼上蒸了一篦松软香甜的重阳糕,又去街上买了些桂花糕、核桃酥等,打了一壶菊花酒,还抱回两盆龙爪菊来。这两盆菊花可不比山上的野菊,花朵有碗口大小,娇艳动人,婉娘剪了一朵红色的簪在头上。文清和沫儿对赏菊没什么兴趣,只惦记着明日的登高,两人摩拳擦掌,欢呼跳跃,几乎一夜不曾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亮,两人便穿戴整齐,备好车马,将糕点、水果、酒以及盛露珠的瓶子等放在了车上,见婉娘梳洗完毕,拉了她便走,连黄三也兴趣盎然地跟了来。

从修善坊出发,沿着上东天街一路向东。每年重阳节,官府会在上东天街两旁摆满菊花供人鉴赏,也有商户、住户借机搬出珍藏的菊花珍品炫耀的,天街两边竟成了菊花的海洋。好在天街异常宽阔,达七十五步之宽①,虽然游人如织,但中间道路通畅,并不堵塞。

『①七十五步折合现代度量单位约110米。』

黄三赶着车,婉娘三人带着小花猫坐在车上。沫儿已经忍不住,打开竹篮,拈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婉娘笑道:“馋嘴猫!”小花猫在旁边“喵”了一声,文清道:“婉娘,小花猫抗议你污蔑它。”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沫儿殷勤地道:“婉娘,我们今天再去刘家喝驴肉汤如何?上次三哥不在,他都没喝过呢!”黄三把头偏了一下。

婉娘哂道:“你想喝就说你想喝,扯上三哥干什么?”

※※※

闻香榭的马车出了上东门,一径来到刘家驴肉汤馆。沫儿嗅着空气中浓郁的香味,砸砸嘴巴,懊悔道:“嗷,早知道不吃糕点了,可以多喝一碗汤。”

今天来喝驴肉汤的人更多,两口大锅前排起了长队,后面烙饼的伙计额头上渗出了密密一层细汗,不时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拭一番。沫儿和文清慌忙占凳子,黄三一人前去排队。

婉娘见队伍过长,迟疑道:“要不改天来吧?这么多人,吃完了露珠也没了。”

文清倒没意见,但沫儿固执得像一颗铁豌豆,坚决不肯。婉娘无法,只好坐下来等。

沫儿吞咽着口水,眼巴巴盯着队伍一点点移动。眼见的快到黄三了,突然队伍一阵混乱,一阵吵嚷声传了过来:“好啊小秀才,你还敢躲在这里享清闲!”两个莽汉揪起正在排队的一个书生,将他提了出来。

书生穿一件半旧的青色葛袍,面容腼腆——却是上次喝汤时坐他们对面的那个——惶恐道:“刘大哥怎么回事?小生所犯何事?”

提着书生的刘大粗黑脸膛,上身穿一件芥色粗麻短衣,下着土黄色裤子,两只草鞋满是泥土,倒像是从田间匆忙赶回来的一般。另一个身形稍瘦,长的与刘大有些相像,但皮肤白嫩,衣着光鲜。两人将他丢在桌凳中间的空地上,刘二喝道:“快说!银钱是不是你偷的?”

小秀才一个趔趄,茫然道:“刘二哥说的哪里话?”

刘大推搡道:“走吧走吧,不用在这里夹缠不清,先回祠堂再说。”两个人架起小秀才,连拉带拖地走了。

〔二〕

终于轮到了他们,沫儿和文清过去端了汤,又缠着婉娘点了一个五香驴肉和驴白血,多叫了几份饼,吃了个痛快。吃完早餐,天边云霞绚烂,眼见得太阳就要出来了。婉娘急道:“这可误了时候了!一会儿日头大高,地上的露珠都没了。还是赶紧采露珠要紧!”

当下黄三背了糕点酒壶,把马车寄存在驴肉馆后面的农夫家里,四人也顾不得再去爬山登高,就近儿在草丛里、花草上收集露珠。

这里离小五家的小刘庄不是很远,站在石头上,甚至可以看到小五家门前的大柳树。沫儿突然想去小五家看看,便沿着去小五家的小路一路收集。

大柳树垂着长长的枝条,在晨风中摇摆。可是小五的家,已经变了模样。门前铺上了平整的大青砖,原本的柴门换成了两扇朱漆大门,四周的断瓦残垣变成了粉墙黛瓦,里面传出犬吠的声音。

文清抱着瓶子,从河对岸走了过来,见沫儿出神地盯着这处院落,便问道:“怎么了?”

沫儿怏怏道:“小五的家被他叔叔卖了。小五回来住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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