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正在包裹处摆弄玉瓶儿,没有看到这一情形。沫儿不敢说话,只管用力往外拔,谁知越拔离大石越近,眼看就要贴着大石了,表面凸起的小石块咯得沫儿的大腿生疼。
文清正趁着微光收拾工具,无意之中一抬头,看沫儿一手高举灯笼,一手又拉又扯的,知道有异,拿了小刀一步窜过来,见沫儿衣服夹住,一刀下去将衣服割破。沫儿上半身正用力,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的灯笼骨碌碌掉进了水潭里。
〔五〕
东方的天空,启明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原本黑漆漆的夜色渐渐变得明亮,远处的鸡鸣声此起彼伏,早起的秋蛐蛐儿又开始了一声声哀叹。
紫罗口石壁顶端的大石犹如从来没裂开过一样,不见一丝异常。若不是衣襟缺了大大的一块,以及婉娘喜滋滋的笑脸,沫儿真会以为石头开花不过是个梦而已。
沫儿四脚八叉地躺在地上。折腾了一个晚上,只睡了一个时辰,感觉又累又饿。地上也不好受,全是碎石,咯得背部生疼,可是懒得起来。
婉娘将小玉瓶儿塞好裹了白锦,同红色小石角一起放进怀里,起身伸了个懒腰道:“这一个晚上可真够累的。我们回去吧。”
沫儿闭眼打着哈欠道:“躺一下吧,我走不动了。”
婉娘笑道:“哎哟,河里的手伸上来抓你的脚了!”
沫儿一骨碌爬了起来。
一缕霞光穿过云层投射在紫罗口巨大的石壁上,下面水潭的漩涡中,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光环,随着水流的波光摇晃。
婉娘三人已经走上旁边的山梁,沫儿回头看着,突然道:“人们都以为这个光环是水下的宝贝发出来的,实际上是霞光照射在石花上,石花在水中的倒影!”
文清张大了嘴巴,啧啧道:“这样看来还真是的。那么多人,都找错了地方。”
石花到底有什么样的功效?柳中平下水挖石花做什么?这三个人有什么样的目的?石花这么少见,又距离云梦如此近,在附近修行的元镇真人怎会不动心思?那么重的阴气,那些淹死的阴魂,难道淹死鬼找替身一说是真的?
一大堆的疑问,一连串的谜团。可是太累了,沫儿懒得说话。
用上的工具并不多,可是带来的工具却不少,叮叮当当的,越走越觉得工具死沉。天色微亮,小镇依然静悄悄的。紫罗口客栈已经敞开了大门,一些早起的贩粮客正在一楼匆匆忙忙地吃早餐,没人注意婉娘三人。
※※※
沫儿被楼下的饭菜香味引诱醒了。此时已经将近辰时末,沫儿推醒文清,洗了把脸,换了件衣服,咽着口水飞奔下楼。
贩粮客早早去了乡间收粮,剩下的都是留守的老幼妇孺,大多也早就吃过了饭,整个一楼大堂只有三四个食客。
绕过楼梯出了后门,便是厨房。一个敞开的大棚,下面左边摆着一个大的铁皮炉具,上面热气腾腾,嗞嗞冒油的水煎包两面焦黄,香气四溢。旁边一个大木桶里装了半桶洁白的豆腐脑,另一个装了胡辣汤。
文清和沫儿要了十个水煎包,两碗胡辣汤,在大堂里一边吃一边等婉娘。
正吃着,见柳中平抱着宝儿下来了。沫儿捅捅文清,悄悄道:“你看他恢复得多快!”昨晚他那个样子,换了常人肯定要卧床几日,柳中平虽然看起来精神不振,但显然已无大碍。只是一夜之间,儒雅俊逸全无,双眼红肿,布满血丝,一脸的绝望和悲痛,加上步履蹒跚,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昨天晚上光线黑暗,对宝儿无甚印象。今日一见,文清和沫儿都有些吃惊:宝儿脸色苍白,一张消瘦的小脸血色全无,衬得乌黑的大眼睛和弯弯的眉毛尤其显眼。宝儿指着沫儿跟前的水煎包,细声细气道:“爹爹,我要吃包包。”
柳中平看到文清和沫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朝两人点了点头,亲亲宝儿的脸颊道:“好,你乖乖坐这里,爹爹去买。”
柳中平将宝儿放在文清旁边的凳子上,见小二不在,自己去后面取包子。
沫儿将面前的碟子往宝儿面前推了推,道:“宝儿,你先吃一个我们的吧。”
宝儿摇摇头,稚声稚气道:“爹爹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沫儿见宝儿好玩,逗她道:“宝儿真乖。我的这个包子可不一样,谁吃了就强壮得像大力士一样。”
“真的?”宝儿的眼睛一闪,高兴道,“哥哥,你舍得把这个包包给我吃吗?”
文清道:“当然啦,你能吃几个都行。”
宝儿笨拙地用筷子夹起一个,欣喜道:“嗯,我想长得像大力士一样强壮,这样爹爹就不哭啦。”
柳中平端了一碟包子来,看宝儿正在吃,小心翼翼道:“别笑了,小心呛到。”
宝儿站起来,咯咯笑着,兴奋道:“爹爹,爹爹,我很快就可以变强壮啦。”
柳中平顿时一脸紧张,放下包子,慌忙抱住宝儿,道:“是是,宝儿坐下慢慢说。”语音未落,宝儿手中筷子突然掉在了地上,一张小脸白里发青,嘴唇也成了紫色。柳中平大惊,将宝儿的头伏在自己肩上,轻轻地顺拍她的后背,柔声道:“宝儿不能激动的,忘了么?你要好好吃包子,长得强壮,陪爹爹到处去玩呢。”
宝儿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坐在柳中平怀里慢慢地吃着包子。沫儿和文清觉得好像是因为让宝儿吃包子导致了宝儿的不适,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说些什么。
“哇,好香的水煎包!”婉娘笑着出现在楼梯上,一身鹅黄长裙,明艳动人。
“柳公子早!”
柳中平慌忙起身,笑道:“姑娘早。”宝儿躲在柳中平身后,羞涩道:“姨姨早。”
婉娘惊喜道:“是宝儿吧?真乖!”宝儿瞪大眼睛看着婉娘,掩口在她爹爹耳边轻轻道:“姨姨认识我。”
婉娘呵呵笑道:“当然,我昨天晚上看到宝儿了。”宝儿将头埋在柳中平的怀里,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瞄着婉娘。
文清又去拿了一碟包子来,小二端来了豆腐脑。婉娘在桌边坐下,随意道:“咦,你那两个伙伴呢?”
柳中平不动声色道:“哦,他们有事先走了。”宝儿不住地偷看婉娘,见婉娘一手轻按耳后秀发,低头吃东西,突然道:“爹爹,姨姨像我娘。”
柳中平十分尴尬,轻喝道:“宝儿别胡说。”连忙向婉娘道:“童言无忌,请勿见怪。”
婉娘却看着宝儿,抿嘴儿笑道:“宝儿,真的吗?”
宝儿瞪着大眼睛,连连点头:“是真的。我娘吃饭时也喜欢这样。”她学着婉娘刚才将鬓边的头发捋到耳后的动作,“就这样,像姨姨刚才的样子。”
柳中平无奈,对宝儿道:“吃饱了要活动一下。宝儿下去走走如何?”
宝儿乖巧地点点头,自己下来去看菜牌上的字。沫儿和文清也吃饱了,便上去拉了宝儿去后面厨房旁边的鸡笼里逗弄那只大公鸡。
婉娘看着宝儿的背影,笑道:“你女儿真可爱。”
柳中平道:“是。”低了头只管喝汤。
婉娘接着道:“我瞧令爱身体好像不太好。”
柳中平头低得更深,良久才道:“是。”
婉娘见柳中平不愿多说,也不在意,只管吃了早餐,招呼小二帮忙雇了三匹快马,让文清和沫儿拿了香烛和点心,准备祭奠方怡师太去。
〔六〕
此处离沫儿的老家有四十几里,要翻过一道林木茂密的山岭,幸好有官道,虽有些陡坡,道路还算平坦,这三匹马是跑惯山路的,驮着婉娘三人也不吃力,只一个时辰,便到了山北。
远远地,沫儿看到了自己和方怡师太在山脚下的小屋,说是小屋,茅屋房顶早就被烧了,四周的墙壁也已经坍塌,只是一堆尚且留有黑色印记的乱石。门口的枣树长大了许多,枝头还颤巍巍挂着几颗干瘪的红枣,树下用来做凳子的扁平石头还静静地在靠在那里。
在沫儿的心里,这就是家了。他和方怡师太曾经住过的那个梅庵,对他来说,只是一幕令他的小脑瓜不愿想起的噩梦,而且确实也没有多少印象,依稀记得从这里再往西走,在一个小山头上。而这里,虽然简陋,却承载这他儿童时期所有的幸福和满足。尽管现在他也不大。
沫儿一把抱住枣树,将脸儿贴在树干上。枣树粗糙的树皮就像方怡师太的手,摩挲着他的脸。
一阵清风吹来,枣树的枝丫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沫儿想,一定是方怡师太在看着他慈爱地笑。沫儿仰起脸,不让眼里的泪水流下来,吸了吸鼻涕,道:“走吧,在后面。”
房屋后面,一个几乎成为平地的小土堆,枯草肃立,凄凉萧瑟。沫儿哽噎道:“师太,我回来了。”他仿佛看到方怡师太坐在小屋外的石头上缝补衣服,自己光着屁股在土里掘蚯蚓;方怡师太在前面的棉花地里打花芽,他在旁边捉花虫;闷热的夏夜,他躺在一领破席子上睡觉,方怡师太给他摇扇打蚊子……
沫儿突然想到,从小到大,他看到过无数不想看、不愿看的鬼魂。如果方怡师太地下有知,会不会也来和他见面?慌忙抹干眼泪,竭力地睁大眼睛,向四周瞧去。朗朗秋日,天高云淡,连一丝儿黑影也没有。
沫儿爬起来,将方怡师太坟上的荒草拔干净,文清帮忙搬来一些石头,堆成了一个小石丘。然后拢了三堆土,点了香,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几个头,大声道:“师太,我回来了!你要是想我就出来吧!我很想你。”最后一句,已带哭腔。
文清看沫儿心儿难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管跪在他身边,也大声道:“方怡师太,你是个好人……我给你磕头了,谢谢你养沫儿这么大。”沫儿将几包不同的点心打开,摆放在地上。文清打了火折子,那些纸元宝银钱点着了,边推沫儿道:“快告诉方怡师太,这是给她的钱,别让其他的小鬼儿抢了去。”
清风徐来,纸灰四处飞扬,袅袅的青烟也随风飘散,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渐渐凝成人形。沫儿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失望,仰面躺在地上号啕大哭,涕泪横流。
婉娘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由着他哭。
沫儿终于哭够了,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一样,一张小脸全是泥土和泪水混合而成的花道道儿。自己擦干眼泪,去旁边找了一张大瓦片,将附近田野里的土放在瓦片上,一趟趟地搬过来,堆在方怡师太的坟上。一边唠唠叨叨地道:“师太,我给你带点心了,您尝尝好不好吃。我如今在神都的闻香榭做小伙计,这些钱都是我自己赚的……您还说要等我长大了挣钱,给您买糕吃呢……那些银钱都是您的,您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您可要记住啊,我现在在闻香榭,以后每年的中元节、忌日我都给您烧纸钱,可记得去闻香榭取,在修善坊,不要找错了……”
已近午时,沫儿终于恢复如常,兴致勃勃地拉着文清四处看他的“家”,他去捉过螃蟹的小溪,他掏过的鸟窝,当年他“家”的棉花地。婉娘看沫儿平静下来,道:“我们回去吧?”
沫儿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一堆黑色的乱石,点头道:“嗯。”
文清去牵马匹,沫儿突然问道:“婉娘,你知不知道我爹娘是谁?”
婉娘摇头道:“我哪里知道?你来闻香榭前我又不认识你。”
沫儿看婉娘不像是说谎,失望至极。
※※※
中午就在官道附近的路口随便吃了点东西,又骑马返回了紫罗口客栈。沫儿和文清回到房中倒头就睡,一直到太阳落山才下了楼。
一楼大堂熙熙攘攘,出去收购秋粮、贩卖牲口的商贩们都回来了,座位几乎坐满。柳中平坐在角落,旁边的位子还空着,沫儿和文清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
柳中平抬头看了看他们两个,抓起旁边一个二斤装的圆肚酒坛子,倒了满满一碗酒,仰脸往嘴巴里灌去。沫儿这才注意到,柳中平两眼发直,满面潮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了。
一连喝了三碗,柳中平伏在桌子上,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是笑,听起来又像是哭一般。文清迟疑道:“柳公子?”
柳中平抬起头,眼里全是泪,笑道:“我没喝醉。我清醒得很呢。”
小二过来道:“您两位吃点什么?”看看柳中平,又道:“你们认识吧?这位公子喝得不少了,两位还是劝劝他不要喝了。”
正说着,婉娘下来了,沫儿连忙招手。婉娘道:“一个葱烧羊肉,一个糖醋里脊,一个冬瓜肉丝汤,一小壶酒,再来四个下酒的开胃小菜。”说完只管在柳中平对面坐下。
柳中平又倒了一碗酒,仰脖灌下,喝得太猛,呛得咳了起来。
婉娘微微笑道:“小女子瞧柳公子是个懂生活懂饮酒的人,如此个喝法,可不是喝酒该有的兴致。”
柳中平醉眼蒙眬,道:“高兴时酒用来助兴当然最好,可是不高兴时,酒就只有拿来解愁了。”
婉娘突然问道:“咦,怎么不见宝儿出来吃饭?”
柳中平一震,抓起酒坛子,连倒也不倒了,直接对着嘴巴灌下去,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流了一脸。
婉娘劈手夺过,正色道:“你一个大男人家,还带着孩子,一会儿宝儿醒了,你这个样子怎么带她?”
柳中平痴痴呆呆愣了半晌,突然用手捧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婉娘也不劝,自己倒了一小盅酒,慢慢地品着。
柳中平五官扭曲了一会儿,自己拿出手绢擦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道:“姑娘劝的是。”
婉娘探询道:“我看宝儿脸色不太好,可是有些先天不足?”
柳中平长叹一声,凄惶道:“不瞒你说,她也许活不了三个月了。”
婉娘歉然道:“对不住。”
柳中平惨笑了一声,道:“我带着宝儿四处寻医问药,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话音未落,略一偏头,道:“宝儿醒了!失陪!”起身踉踉跄跄走向楼梯,扶了梯手大步上楼。
沫儿吐舌道:“耳朵可真够尖的,这么嘈杂还听得到。”
婉娘道:“你忘了谚语说的‘小娃儿娘,耳朵儿长’?留着心呢。”
※※※
三人吃了晚饭,文清将行李收拾了,单等亥时就走。
婉娘拿出一条黄色绣有“闻香榭”三字的手绢,递给沫儿道:“你去把这条手绢儿给柳公子,告诉他我们在神都修善坊专营高档香粉,若到神都,可来选购香粉,一定质优价廉。”
沫儿皱眉道:“这个时候?我瞧柳公子因为宝儿的病心神不宁的,怎好意思推销香粉?你昨晚跟人说你来收购粮食的,如今变卖香粉的了,怎么说?”
婉娘莞尔笑道:“柳公子可是个有钱人,有钱不赚是傻子。这个谎你来圆,快点,你回来我们就走。”
柳中平的房间与沫儿相隔三间。沫儿拿了手绢走过去,正要敲门,柳中平一手抱着宝儿,一手正好拉开房门,见到沫儿,笑道:“我正要同你家姑娘告别呢。”只见房间里行李收拾得整整齐齐,宝儿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长袍,伏在爹爹肩头,听见动静,回了头看到沫儿,叫了声“哥哥”,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沫儿将手绢递给柳中平,道:“柳公子,我们今晚就要回去了,我们家小姐自己经营着胭脂水粉,您要是什么时候去神都,就带了宝儿去我们闻香榭玩儿。”说着朝宝儿一笑,道:“宝儿,哥哥带你去吃烧鸡。”
宝儿眼睛放光,道:“好啊好啊,爹爹,我要去神都找哥哥玩。”
柳中平疼爱地看着她,道:“好,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柳中平一改下午的颓废和绝望,平和沉稳,精神奕奕,要不是闻到残留的酒味,真不敢相信痛哭和买醉的也是他。他看沫儿眼里的疑惑,微微一笑,对沫儿道:“呵,下午失态了。难过没用,不如陪着宝儿快快乐乐地过几个月。”
沫儿回到房里,将柳公子恢复精神一事对婉娘讲了,婉娘赞道:“这柳公子果然性格豁达,见识不凡。”
〔七〕
回到闻香榭,刚好听到闭门鼓响。黄三迎了上来,将文清和沫儿抱下马。小花猫儿哧溜一下窜了过来,在婉娘的脚边蹭来蹭去,婉娘抱起小花猫,问道:“昨晚来了没?”
黄三点点头,双手比划了几下。婉娘沉吟道:“好吧。应该还来得及。”放下小花猫,叫上文清沫儿,“去洗手,我们现在就制作香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