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沫儿正巴望着烤架上的肉串,忽觉有人拉他的衣袖,回头一看,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后面,细声细气地叫:“哥哥!”

文清和沫儿几乎同时惊喜道:“宝儿!”后面桌上正在帮宝儿剔肉的柳中平扭头看到他们俩,顿时满面春风,旁边奶娘模样的妇人连忙起身,邀请他们一起坐。

原来在他们回到神都的第二天一早,柳中平就带了宝儿来洛阳四处游玩。这几日去了白马寺、关林,去拜了卢舍那大佛,又品尝了各种美食。听说这家胡人烤肉不错,就过来品尝,没想到正好碰上了文清和沫儿。

宝儿见到文清和沫儿十分高兴,拉着他俩的衣袖不停地问这问那,给他们看她收集的泥塑娃娃、白兔玉坠儿等各种小玩意儿。

柳中平见只有他们两个,问道:“你家姑娘呢?”

文清道:“去买香料了。我们在这里等。”

柳中平叫过小二,道:“小二,再加二十串肉串,一盘烤羊排,一盘转烤羊肉!”然后转向文清和沫儿笑道:“今天再次重逢,实在是缘分,这顿我请了。”

沫儿嘴角动了一下,算是微笑。宝儿的眉心,黑气渐重,一张小脸愈发消瘦,皮肤犹如透明一般,下面小小的血管隐约可见,越发衬得秀发乌黑,仿佛营养都被吸收到了头发上一般。

宝儿不能多吃,柳中平挑一些鲜嫩的肉喂给她,道:“好好嚼嚼。”看着她嚼得可以了,才道:“好了。”然后细心地把她嘴角的油渍擦去。奶妈在旁边反倒无事。

见婉娘不在,柳中平似乎有些遗憾。宝儿爬上文清的膝头,道:“我想看姨姨吃饭。”

文清道:“好宝儿,你到我们闻香榭玩儿好不好?我有很多精致的小瓶子,送给你。”

沫儿一边啃着羊排,一边道:“还有很多很好的香粉呢。女孩子都喜欢的。”

宝儿转向柳中平,恳求道:“爹爹,我要同哥哥去玩。”

柳中平慈爱地看着她,道:“好,宝儿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伸手将她抱过来,微笑道:“可是今天不行,宝儿要休息了。等哪天爹爹专程带你去拜访姨姨,好不好?”

因担心宝儿过累,柳中平三人先行告辞,桌上还给文清和沫儿点了一大盘的烤肉,及一盘小贝壳状的甜酥糕点。沫儿和文清已经吃饱了,斜靠在长长的高脚椅子上,惬意地品着茶,等着婉娘。

今天要买的香料不是很多,没多久,婉娘就回来了,文清冲出去,拉了她过来,指着烤肉不住傻笑。

婉娘看了一眼,道:“好啊,沫儿,肯定是你这个馋猫的主意!”

沫儿得意道:“又不要你付钱,你只管来吃就行了!”

婉娘毫不客气坐下,边吃边道:“你捡银子了?这家烤肉果然名不虚传。”

文清老实地道:“没捡到银子。不过我们碰到柳公子和宝儿啦。”

婉娘停下筷子,问道:“宝儿怎么样了?”

沫儿嘴角动了动,粗声粗气道:“你先吃东西吧。”扭头看着窗外。

婉娘也不再追问,只管低头吃东西。

〔十一〕

刮了一夜的黄风,天亮时分,风终于停了。天空阴沉沉的,气温突然变得寒冷,后院的水塘边已可看到细细薄薄的冰凌。厨房后的几畦菠菜倒长得碧绿,芫荽也发了嫩芽。黄三去外面购买了整车的白菜,码在厨房门前的石凳上,并顺便买了架牛骨,放在一口大锅里熬制。

热气腾腾的牛骨汤,配上自己烙的千层饼,放上大葱和芫荽,喝起来倒也味道十足。

婉娘看看天,道:“要过冬了。第九天啦。”

沫儿叫道:“文清,套车!”

文清套了车,三人乘坐马车前往铜驼坊。天气寒冷,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卖柴的、卖炭的多了起来,挑着劈得整整齐齐的木柴或者焦黑的木炭沿街叫卖;卖白菜和萝卜的,将大挑的白菜摆在人流较多的街角,笼着手、缩着脖子蹲在地上,等着顾客来问;有人过来谈拢了价格,便挑起送人家里去。

到了卢府,婉娘三人得到了热情接待。卢夫人亲自捧来一盅香茶奉给婉娘,并给文清和沫儿各打赏了几百文钱。

卢夫人感激道:“逸轩这次可多亏了婉娘和金蟾姑娘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们呢!”原来经过这些天的推拿,卢占元每天吐出一堆黑色的粘痰,腹痛症状渐渐消失,昨天去请了郎中过来把了脉,说已经无大碍,现正在调养。金蟾不仅每日帮他推拿按摩,还亲手烹制各种适合病人的饮食,夜间就睡在床下的矮凳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得到卢府上下交口称赞。

婉娘笑道:“这是碰巧了。不过我这丫头金蟾倒确实是个实在人。”

卢夫人连连点头,赞道:“真是呢。又勤快又能干,我这十几个丫头仆妇竟然没一个比得上她的。要不是她是婉娘的丫头,我真恨不得留下她呢。”

婉娘道:“今天是不是还有一次推拿?”

卢夫人道:“正是,金蟾姑娘正在准备,不如婉娘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你是逸轩的救命恩人,也不用说什么避嫌了。”

婉娘笑道:“听凭卢夫人安排。”

三人跟着卢夫人来到卧室。今天天气转冷,门帘已经换成了厚厚的棉帘,卢占元穿了一件白色绸衣,闭目坐在床上,金蟾——卢护盘腿坐他身后,见婉娘过来,朝她点一点头,手上并不停下。

卢占元腹部的黑团已经完全不见了。他身后那个大蛤蟆,体型变小,背上的暗红色疥节也变成了黑灰色;仍然有不断的白气从大蛤蟆的嘴巴里吐出,输入卢占元的心俞穴和肾俞穴。但同第一次相比,白气淡了很多,癞蛤蟆的双脚微颤,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沫儿无言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

一炷香功夫过去,推拿结束。卢护跳下床,朝夫人和婉娘各行了一礼,脸色苍白,气息微喘,站在婉娘身后。卢占元气色如常,起身笑道:“婉娘来了!不如你这个丫头送给我算了!我自当重谢,也决不会亏待金蟾姑娘。”

婉娘笑道:“卢大人说笑了!金蟾一个乡下丫头,这几下推拿也不过是凑巧罢了。你要讨了去指定要后悔了。”

卢夫人帮卢占元披上衣衫,回头笑道:“可不是,我们哪能这么贪心?借了人家的丫头,还想霸占了不成?”

几人哈哈大笑。卢护眼神飘忽,似乎有些站立不稳,文清连忙扶住了她。

婉娘道:“恭喜卢大人恢复如常。既如此,我就接了金蟾回去了。她娘病重,已经来了两次信要她回家看看呢。”

卢夫人忙道:“这可是耽误到我们这里了。”叫人送了几封银子来,笑道:“不成敬意,这一些是给婉娘的,这一些是给金蟾姑娘的,难为她在我家耽误了时日。”

沫儿见卢护脸色苍白,手脚发软,情知有些不妙,连忙朝婉娘轻声道:“金蟾姐姐有些不适,想往外面走走。”

卢夫人一听,忙道:“肯定是累了。这些天都没见她休息过。”吩咐下人开了旁边偏厦的一间空房,“金蟾姑娘先安歇一下。”

沫儿屏退了卢府的丫头,朝文清一使眼色,二人扶了卢护,走进偏厦服侍她躺下。卢护伏在被褥上,面如死灰,胸口不住起伏。

文清担心道:“怎么样了?”

沫儿皱眉道:“似乎很不好。”

正说着,躺在床上的卢护突然翻身坐起——屋子里水汽蒙蒙,一只脸盆大的黑灰色癞蛤蟆四脚朝天着躺在床上。文清第一次看到卢护真身,吃了一惊,叫道:“沫儿!”

沫儿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喝道:“别说话!”掀起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跑到门边看四周无人,道:“文清,你在这里看着,不要让人进来。我去找婉娘。”

※※※

婉娘正同卢夫人说笑,见沫儿不动声色走进来。卢夫人关切道:“怎么样了?”

沫儿回道:“谢谢夫人关心,不要紧。”又转向婉娘道:“姐姐有些胸闷,问有没有带我们的冷香粉。”

婉娘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他,道:“去吧,我们过会儿就走。”

沫儿拿了冷香粉回到偏厦。卢护似乎正在发抖,整个被子都在轻轻颤动。文清手足无措,见沫儿回来,飞快地关上房门,道:“它在发烧呢!”

沫儿撸起袖子,道:“你快按着它,我来给它涂点香粉。”文清也不管癞蛤蟆满身毒瘤,一跃跳上床去,按着它的上肢。沫儿倒出香粉,朝它的额头点去。

癞蛤蟆挣扎了一番,躺下不动了。门忽然打开,卢氏夫妇、婉娘和一众丫头们走了进来,卢占元关切道:“金蟾姑娘怎么样了?莫不是累病了?”

沫儿和文清挡在床前,焦急万分,婉娘只顾和卢夫人探讨推拿手法,似乎没有意识到卢护的异常。

卢占元走了过来,沫儿和文清只好让开。两人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文清更是恨不得闭上眼睛;却听卢占元柔声道:“是不是发烧了?”伸手放在卢护的额头试了试体温——卢护已经恢复如常,盖着被子,一张粉脸通红。沫儿长吁一口气,拉了将脸扭到一边的文清,两人走到床尾。

卢护睁开眼睛,朝卢占元一笑。卢占元喜道:“你没事就好。”却没注意到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在枕上。

卢夫人和婉娘也围了过来,卢占元握住夫人的手,向卢护微笑道:“阿玉,这次真要多谢金蟾姑娘。”婉娘第一次听到卢夫人的闺名,原来她叫“阿玉”。

卢夫人道:“正是呢。”看卢护脸色绯红,便在床边坐下,也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回头对婉娘担心地道:“金蟾姑娘不要紧吧?”

婉娘笑道:“不要紧,不过是听说她娘病了有些担心罢。”拿过沫儿手中的香粉,走过去在卢护的两侧太阳穴各擦了些。

卢护躺在床上,一股辛辣的清凉直冲鼻腔,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卢占元和他的“阿玉”手上的余温还留在她的额头,往事如同昨天才发生一般清晰。

二十三年前的初春,长安渭水整修河道,几个水工将卢护闭关修炼之所撞破。当时卢占元才十二岁,和几个童子在旁边玩耍,众人一见挖出了个簸箕大的癞蛤蟆,都道这蛤蟆要成精了,不住有人投掷石块要打死它,唯独卢占元见蛤蟆可怜,便道:“它又没害人,打死它干吗?”摘了身上的玉佩送了几位水工买酒喝,自己推着笨拙的蛤蟆进了渭水,卢护由此躲过一劫。

多年来,卢护潜心修炼,一心一意要化身女形,以求陪伴他左右,报当年救命之恩。可惜二十余年过去,物是人非,当年的少年已经心有所属。如今,卢占元就站在她身边,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今年初春,得益于婉娘的三魂香,卢护即将修到十二成,按照修为进程,过了这个冬天便可褪换新颜,却为了卢占元而一举折回原形。

婉娘笑盈盈地看着卢护,眼神复杂。旁边是卢占元和他的夫人阿玉,两人连关切的表情都极为相似。文清和沫儿站在床尾,两人眉头紧锁,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大脑一片空白,卢护突然觉得疲惫至极。那种疲惫,不是因为真气输出带来的手脚酸软,而是一种弥漫心底的无力感。她晃了晃头,挤出一个笑容。

婉娘回头道:“金蟾已经没事了,卢大人,我们就告辞了,我已经套了车,今天就送金蟾回家。”

※※※

送走婉娘,看着小厮将酬谢闻香榭的银两、布匹送去前门马车,卢占元突然道:“阿玉,你有没有觉得和金蟾姑娘似曾相识?”

卢夫人想了一下,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对府内的家什、布局很熟悉,仿佛来过一般。”

卢占元疑惑道:“不仅仅如此,我觉得她好像我一个故人。”

卢夫人猜测道:“听说她也是长安人,说不定离我们老家不远呢。一直忙着,也忘了问下婉娘,她到底是哪里人。”

卢占元恍然道:“哦,可能是因为同乡的缘故。”

卢夫人挽住他的臂膀,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道:“院里风凉,回去吧,你如今刚好,还要多加些小心。”

※※※

寒风阵阵,街角飞檐的铃儿当当作响。卢护闭目坐在车上,神情萎顿。

过了半晌,婉娘方道:“姐姐作何打算?不如这个冬天就在洛阳好了。”

卢护摇摇头,苦笑道:“我就不叨扰婉娘了,还是回长安。”

婉娘道:“姐姐这个样子,只怕这次离了洛阳,直到他老死都不会再来了……唉,九成真气,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了。”

卢护淡淡一笑,轻轻道:“我想明白了。即是能够再见他,我也不见了。”

婉娘看看她,道:“想明白就好。他也许早就不记得那年的事情了。”沫儿回头看了一眼卢护,想起那天婉娘喝酒后说的那句话:“看透容易,做到却难。”

前方的太常寺,随风飘来一阵歌声,如诉如泣:“听阶下点滴梧桐雨,想当年往事随风起,欲将尺素寄鱼,却不知鸿雁早已无语。嗯哪,空舍了这满怀情愫,只落得个光阴如水,风展酒旗……”

拾贰 龙涎香

〔一〕

天气转寒,闻香榭忙了起来。公孙玉容来定了一批新娘用的香粉花露,尚书省左丞赵文宇之妻赵夫人、礼部员外郎之女薛冰等十几位达官贵人的女眷结伴前来,将闻香榭里的桃面粉、蔷薇粉、莺语露、桂花油、心花钿、青眉黛等一扫而空。婉娘见家里存货售完,便指挥黄三、文清和沫儿,每天里研磨、澄淘、压榨、调配,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日,婉娘听说南市附近的福善坊开了一家新的香料铺子,就带了文清沫儿步行去看。这家铺子是一个天竺商人所开,五间临街铺头一字排开,采用敞开式售卖形式,最里面是货架,上下层叠的推拉式桃木抽屉摆满了各种天竺香料。几个店小二都是天竺人,个个身着同款条纹长袍,头戴高筒帽子,有一个的鼻子上还穿着亮闪闪的铁环,引得沫儿追着他看了好久。

婉娘打开各个抽屉,不时拿起一种香料嗅嗅,或对着阳光细细观察,但看了半天,也没说要买什么。跟在她身后的那个棕色皮肤的天竺小二已经有些不耐烦,不住东张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沫儿和文清看不出个所以然,只管坐在藤椅上,自己斟了茶来喝。婉娘看过一遍,才叫道:“两个懒小子,过来!”

两人不情愿地去了,婉娘一一指点,这种树皮是桉树皮,这是西域甘菊,这种紫色干花是薰衣草,这种亮黄色花朵是依兰,这种暗绿花瓣是天竺葵,还有什么乳香脂、檀香、迷迭香、丝柏、鼠尾草、佛手柑等,看得两人晕头转向,除了鼠尾草样子同老鼠尾巴相似而比较好认,其他的还是分辨不出,更不用提要达到婉娘要求的“闭眼通过气味分辨香料”了。

天竺小二看他们没有购买的意思,便去招呼其他客人。婉娘见着家香料铺子如此齐全,自然要抓住机会对文清和沫儿进行一番教育,直至将各种香料的效用、炮制办法又讲了一遍,听得沫儿直打哈欠。

如此一来,半天的工夫过去了,店里的客人已经被他们熬走了好几批。天竺小二实在忍无可忍,走过来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口音道:“这位娘子,你,买还是不买呢?”

终于给文清和沫儿解了围,沫儿连忙道:“就是,你买还是不买?别耽误人家做生意。”

婉娘左看右看,随手拿了最角下一处抽屉了一条焦黑色扭曲状的木头道:“就这个吧。”

天竺小二生硬地道:“这个,十两银子。”

婉娘道:“二两。这个东西哪里值十两?”

天竺小二气急败坏道:“这个,很远地,拉来。很少见的。”

婉娘皱眉道:“这个一看就是陈旧了的,再放上几天,只怕一点效用都没了。不卖算了。”转身就走。

一直坐在柜台后面品茶的掌柜走了出来,笑道:“这位娘子慢走。看这位娘子是个识货的,就给个中间价,五两,再低可是不能了。”这位掌柜高大身材,深目高鼻,一捧卷曲的大胡子,一看就是个天竺人,没想到官话讲得如此好。

婉娘将两个耳坠子晃得叮当作响,娇声笑道:“掌柜既然说我识货,我就不谦虚了。它虽然比较少见,也不过是因为路途遥远难以运达而已。而且洛阳城内知道它用途用法的不会超过十人,这东西过了半个月,疗效便要减半,我看你这个已经过了二十几天了,要是再耽误下去,你就是免费送给我我都不要了呢。”

老板哈哈大笑,道:“小娘子果然识货。成交!二两银子给你了!”

沫儿拿起看了看,完全就是一段枯木,有小臂粗细,一尺来长,轻飘飘的,闻起来并无香味,估计丢到街上都不会有人捡。

文清付了账,将这段枯木收了,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显然和沫儿一样,怀疑婉娘是不是看走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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