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小猫浑身泥污,辨不出毛色,且湿漉漉的,一簇簇的毛板结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只小刺猬,鼻梁上有一条口子,上面有干涸的血迹。看到文清沫儿两个,似乎一点力气也没了,半眯着眼睛,伏在沫儿的脚面上轻轻地叫着。
沫儿也不顾手上的冻疮,双手托起小猫,疑惑道:“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文清,你快去看看,我们家的小花猫在不在。”
文清拿起铁锹和扫帚,道:“走吧,先抱回去再说,它快要冻死了。”
婉娘正在大堂调配那些香儿粉儿,未等两人开口,便道:“小花猫回来了?”
沫儿一惊,道:“真是我们的小猫?”婉娘在大堂的一角给小花猫做了一个窝,沫儿文清都是不管闲事的,哪里会注意到小花猫晚上出去。正待细看,小花猫突然无声翻滚起来,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样子十分痛苦,一边翻滚,一边伸长脖子咕咕呕吐,直到呕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来,瘫在地上喘气。
文清连忙打来热水,连洗了三盆子污浊的黑水,小花猫才恢复本来的面目。经仔细检查,除了鼻子受伤,它的前左脚脚趾指甲断裂,脚面肿起。文清奇道:“小花猫来了这么久,一直好好的,怎么昨晚突然跑出去了呢?”
沫儿和婉娘都没顾上回答。小花猫的呕吐物里,有一个拇指高的黑色小瓶子,火漆封口,上面刻满了奇怪的符号和花纹。
沫儿把黑色小瓶子洗干净握在手中,一种微弱的力量含着无助和害怕,在他的手心冲撞,他想起昨天婉娘说的那句:小花猫的主人要来了。谁是小花猫的主人呢?
※※※
吃过晚饭,黄三带着文清和沫儿在火炉边挑选干花瓣,婉娘半躺在贵妃榻上,抱着小花猫悠闲地哼着小曲儿。
天色已晚,沫儿瞥了一眼旁边的更漏,打着哈欠道:“该睡了吧,明天再拣行不行?”本来看着还相当虚弱的小花猫一个激灵爬了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绕着火炉转了两圈,又一瘸一拐地在门口徘徊。
婉娘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花猫,突然问沫儿:“你的手怎么样了?”
沫儿伸过去给她看:“唔,快好了。”闻香榭的白玉膏果然不同,一天的工夫,手背红肿将消,水泡也瘪了,看样子再用两天便可痊愈。
婉娘坏笑道:“嗯,给你便宜点,扣一两银子的工钱。”说罢,不容沫儿辩解,简短道:“换衣服,出门。”蹬蹬上了楼。
沫儿七窍生烟,对着她的背影龇牙咧嘴地做出各种恐怖表情。文清追问道:“现在?”
婉娘也不回头,答道:“快点!”两人无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收拾了,换上厚棉衣,裹了婉娘递来的隐身披风。
推开大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小花猫哧溜一下从门内窜出,沫儿本打算穿上木屐,一见来不及了,快步追了出去。
繁星点点,银河斜挂,半弯的月儿发出清冷的光。沫儿原还担心路上泥泞,哪知如今昼夜温差大,地上的雪泥已经冻得硬邦邦的,走在上面喀喀嚓嚓直响,幸亏街上空无一人,不至于惊动别人。
小花猫虽然伤了一只脚,但跑得飞快,一路穿过闻香榭前的街道,转而向南,朝长厦门方向跑去。三人在后面气喘吁吁跟着,沫儿深悔穿得厚了,出了满身的汗。足足跟了有半个时辰,来到宣教坊一处围墙外,小猫爬上围墙外的老榆树,一跃翻过围墙,无法再跟了。
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觑,同问婉娘:“怎么办?”
婉娘笑道:“跑热了吧?就在四周走走看看。”说着袅袅娉婷、举止优雅顺着围墙往前走去,仿佛这不是冬日黑夜,而是春日胜芳邀月赏花一般。
两人只好跟着。走了不远,便见前面灯火通明,两个硕大的石狮子,垂手肃立的侍卫,高高悬挂红色宫灯,显示出府邸主人的不同凡响。婉娘放轻脚步,三人裹紧披风,从门口慢慢走过。
大门正中的牌匾上书“信诚公主府”。三人小心翼翼,侍卫并未发觉。直到看不见了侍卫,沫儿才问道:“婉娘,你说这信诚公主会是小花猫的主人吗?”
婉娘轻笑道:“我哪里知道?”正待解释,忽见前面黑影儿一闪,小花猫竟然又从围墙中跳了出来。文清叫道:“快追!”
小花猫溜着墙根跑得飞快,拐了一个弯儿,钻入草丛不见了。沫儿俯下身子一看,原来草丛处有一个碗口的洞,原是这家院子的排水口。再往前走,却是一家寺院,门口种着两颗粗壮的古槐,昏暗的灯光下,隐隐看到高大的门楼上面写着“静域寺”三个字,周围弥漫着浓重的香烛气息。
沫儿乞讨时曾听闻,静域寺方丈德高望重,精通佛法,每逢他讲法之时,讲经堂内座无虚席,所以静域寺在城南一带颇有一些名气,但从未进去过。
婉娘走上前去,仔细观察了一番。寺门严丝合缝,触之冰凉,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四扇大门上各雕刻有一个门神,在微光中目露凶光。文清和沫儿两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觉得汗已回落,十分寒冷,巴不得早点回去。
婉娘用手指在门上抹了一下,放在鼻下闻了闻,嘴角微露笑意,道:“真有趣。走吧。”
三人转身,沫儿突然觉得脑后冰凉,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自己一般,猛然回头,却一切如旧,空荡荡的街道,肃立的老槐,庄严肃穆的大门,没有一丝异样。
〔三〕
第二天一大早,沫儿起床下楼,看到小花猫已经在它的小窝里打呼噜了,除了毛色有些脏污,倒也没有新添伤势。
吃过早餐,婉娘换了胡服,做男装打扮,道:“文清套车,我们今天去烧香拜佛。”
尚不到辰时,天空有一层淡淡的白雾,清冷的空气一进入鼻腔,让人周身通彻,精神为之一振。
三人驾车来到静域寺,大门已经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正在扫地,见三人前来,只单手行了一个礼,并不多言。
婉娘背着双手,闲庭信步在寺门口转了几圈。原来门上雕刻的是四大天王,也称四大金刚,从东到西分别为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他们脚踏小鬼,威风凛凛;分别手持刀剑、琵琶、混元伞和狐貂,借喻“风调雨顺”。沫儿见婉娘兴趣盎然,也连忙凑上去细细观察。
婉娘瞟一眼他,笑道:“看到什么了?”
沫儿挠挠头,纳闷道:“我怎么总觉得怪怪的。可是又说不上来。”文清一听,也睁大了眼睛,认真地看了一遍,道:“哪里怪?好像很多寺院都有四大金刚的。”
婉娘轻微摇头,抿嘴笑道,“走吧,文清沫儿有什么心愿?我们今天专门来烧香呢!”
※※※
静域寺原是先皇为一位高僧所建,虽然不大,但极为清净。门内松柏巍巍,绿意盎然,梆梆的木鱼声伴随着袅袅的青烟,在冬日之晨越发显得静谧幽远。树顶的白雪尚未消融,与松针上闪亮的冰凌相映生辉,映出团团簇簇的墨绿、灰绿、浅绿来,仿佛冬日的冷风将所有的绿色都赶到这里来了。
沫儿还以为自己是来得早的,谁知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位香客,大多是一些官宦人家的女眷,衣着华美,行止轻柔,好像唯恐惊动了佛祖似的,个个压低了声音说话,搞得沫儿和文清也低眉顺眼的,不敢高声喧哗。
寺内一进二重,前为天王殿,后为大雄宝殿。有两个偏院,东偏院是讲经堂,后面是僧房厨房。右侧西院为客房。各条甬道都打扫得十分干净,雪已经被堆在树下,没有一点泥水。婉娘说来烧香,却不去大雄宝殿,而是向西院的客房走去。
临院门口一间僧房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和尚,身着土黄色僧袍,厚唇大脸,一副老实模样,走过来施礼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要住宿?”
婉娘道:“正是。请问这位师父如何称呼?”和尚道:“小僧戒空。”
婉娘道:“我带着两个童子来神都投靠亲戚,可惜亲戚外放做官,想借宝刹暂住几晚,不知可有客房?”一边说着,一边朝客房张望。
戒空道:“有,现在客人不多。”
婉娘笑道:“师父一看就是好人。你可要给我一间光线好的,要朝南的。”
戒空也不答话,嘿嘿笑着,带他们来到北侧,打开一间房屋,道:“坐北朝南的就剩下这一间了。”
小院四周有二十多间厢房,房前屋后种有宝塔般的小松树。唯有西侧几间客房之间留有一块空地,一边搭了个草棚,一边搭了个灶台,是供应热水之处,一边堆满了柴,前面是一口井,旁边树立的竹竿上挂着几件衣服。
戒空开了门,道:“每天十文香油钱。那边有热水,自己打,每日辰时初、午时中、酉时吃饭,莫要误点。”转身便走,婉娘跟着出来,顺手塞给戒空一块碎银。戒空迟疑了一下,脸上一红,看周围没人赶紧接了过来,放入口袋。
婉娘嘻嘻笑道:“戒空师父,我一个人住着无聊,有没有年纪相仿的,师父介绍一下?”
戒空哦了一声,指着西厢临井的一间房道:“西一号房的杨施主是个读书人,和您差不多年纪,性格也活泼。北边的房子都是些寄居的乡绅,西边还住着几个穷鬼。”这戒空看起来老实,却是个俗人,说到穷鬼几个字时,一脸鄙夷之色。
婉娘随意道:“麻烦师父再开一间房,安排我的两个小厮住下。”指着西厢房对面的东厢第二间道,“就这一间吧,西厢太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