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略一偏头,道:“堂主还有何事?”
堂主不甘道:“你们……”见文清满脸泪痕瞪着自己,顿时有些气短,随口道:“这一个小子,谁家的?”
婉娘淡淡道:“还能有谁?不过是被你害了父母的孤儿。”文清曾问婉娘关于父母的情况,婉娘只说他父母生病去世,没想到竟然死于非命,一时大脑一片空白,呆若木鸡。而这个结果,也是沫儿没有想到的。他一向自怨自艾,纠结于自己的不幸,却原来文清同自己一样。
每次沫儿难过时,都是文清守着他安慰他,可是如今见文清难过,沫儿却想不出一句话来,只有默默地看着他。
“咯咯咯,”堂主笑得浑身抖动,“是他们该死!害他们的是欲望,不是我!”
沫儿一步冲了上去,紧握着拳头在她面前晃了几晃,终于忍住,咬牙切齿道:“看在你又老又丑的份上,我不打你。”堂主见沫儿黑漆漆的眼珠冷冰冰盯着自己,显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来,骤然一愣,结结巴巴道:“易青,你……”
沫儿一拳打在旁边的木龛上,厌恶地朝她脚前吐了一口口水,转身就走,堂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颤声道:“易青,你不要走!”
沫儿见她心智混乱,竟将自己当作了爹爹,奋力一甩衣袖。堂主站立不稳,往前跌撞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回过神来,见沫儿身形虽然瘦小,但脊背挺直,头颈高昂,眉宇之间的冰冷与当年的易青极为相似,不觉痴了。
沫儿又羞又恨,朝她龇了龇牙,跳起来叫道:“丑八怪,害人精,怨不得我爹爹不喜欢你呢!”
堂主这次却没有反驳,任他痛骂,直到沫儿觉得无趣,自己走回文清身边。堂主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他的魂魄……原来还缺他的魂魄……想不到,我英明一世,竟然被这小子蒙蔽了。”转向婉娘厉声喝道:“你给他用了什么?他竟然能敌得过我的索魂吟!”
婉娘轻拍着文清的肩,回头灿然一笑,道:“除了群芳髓,我真没有其他的东西。当年你的索魂吟没能迷惑住他的爹爹,今天也照样没能迷惑住他。”
堂主失神地呆坐在木台上,垂头不语。
※※※
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少年飞扑进来,一把抱住沫儿,连哭带笑道:“沫儿,沫儿!幸亏你没事!”沫儿呵呵傻笑,与小五紧紧抱在一起。
几个强壮男子一拥而入,前面一个短须高个,却是老四,走到婉娘身边行了一礼,转眼看见沫儿,尴尬地一咧嘴巴。婉娘点点头,朝木台示意,后面几个身着官府皂衣的男子手持刀剑,飞快将堂主围了起来,铐上了铁链。
堂主面无表情经过婉娘身边,猛然回头,嘿嘿一阵冷笑,眼神烁烁,在昏暗中犹如两盏鬼火。婉娘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目送她走远。
老四背上了黄三,几人在婉娘的带领下走出房间。天色微亮,淡淡的炊烟飘荡,偶尔传来犬吠声和咯咯的鸡鸣声,给清冷的空气增添了暖意,不知谁家调皮的孩子放起了炮仗,噼啪的响声传导出年的意味。
沫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小五面带惭色,欲言又止,沫儿如同大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与文清三人并肩而立。
〔七〕
官府派出数百名官兵,对冥思派进行了清剿。擒获堂主香木,驱赶当晚聚会的信徒二百余人,十二位副堂主中,在洛阳的六位除一名首席副堂主逃脱外,其余全部落网,官府已经下发剿杀令,对长安各地冥思派进行彻底围剿。在薛家后园起获骷髅三十余个,除了少量可确认身份外,多数已经腐朽发黑,难以辨认。经仵作检验确认,死者应为长期慢性中毒,突然毒发身亡,但无法辨别中毒类型。还有大量信徒进贡的金银珠宝,全部收缴国库。抓获盗墓贼杨虎及另一伙盗墓贼数人,曾参与盗墓的少年小五因举报有功,并勇敢带路,免去罪罚。薛家奴仆老四协助官府破解进入冥思派地下巢穴的机关,被官府授予嘉奖令,招入府衙做了捕快。
薛府因园子一事受到牵连。但经调查,此事是薛府看守废园的家奴袁大和花平山擅自将园子出租,薛家大老爷确实不知此事。目前袁大失踪,老花在园中触及机关而死,薛家凭借在神都的关系和雄厚的经济实力,最终缴纳了一笔巨额罚款了事。
部分受迷惑较深的信徒,会在每天一定时辰神志不清甚至发疯,官府深以为患。不日,府衙门口收到一批花露,并附信一封,自称云游的有道之人,路经此处,不忍看众生受难,特留下可解冥思派熏香之毒的花露一批。官府按其指点,将受惑信众集中在一起,每天在房间里洒上香露,七日后众信徒果然恢复如常。整个洛阳城一片欢腾,深感官府之清明,万民具表恳请朝廷嘉奖洛阳府。
※※※
转眼过了六日,表面看,闻香榭里已经恢复了平静。文清和沫儿的情绪已基本平复,婉娘答应沫儿,过了年正月二十便带他回汝阳拜祭父母。闻香榭里客人络绎不绝,婉娘每日里忙着调配香粉花露,沫儿和文清也忙得不可开交,但难掩那种无以言状的悲伤——黄三的尸体还躺在房间里,盖着厚厚的被子,仿佛他并未死去,而是睡着了。
黄三好好的时候,沫儿也没觉得怎么,如今他突然离世,沫儿才突然觉得,他早就如同自己的家人一般了,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三哥憨厚的笑容,再也不能站在厨房看他做各种食物,沫儿的心口就抽着疼。
文清就更不用提了,他从小跟着婉娘,几乎是黄三一手带大,如今黄三死去,他伤心得肝肠寸断,每天都要去黄三跟前坐一会儿,拉着黄三的手,和他说话,求他快醒,然后和沫儿一起放声痛哭。
唯独婉娘,犹如没事人一般,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刚回来时,沫儿见婉娘这样,尚心存希望,以为她胸有成竹可以救黄三,哪知三五天过去婉娘仍无动静,追问了几次婉娘只是摇头,不禁大为失望。
※※※
临近过年,城中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要是以前,沫儿早就缠着婉娘去买鞭炮了,可是今天,两人无精打采地坐在蒸房,双手托腮相顾无言。
黄三死去已经第七日了。婉娘虽然未提,但沫儿和文清也知道,就这么放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过了头七,死人是要下葬的。
婉娘将淘好的上等胭脂分装在几个精美小瓷瓶中,叫道:“过来帮忙。”
沫儿脸色沉重,文清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两人帮婉娘将胭脂送进中堂,婉娘看着他二人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文清已经忍不住,带着哭腔道:“婉娘,不要将三哥送走,就将三哥埋在我们后园里,让他陪着我们好不好?”
婉娘横他一眼,道:“谁说要将三哥送走的?”
两人大喜,文清抹抹眼泪,跳起来道:“我去后院选一块地方。”
沫儿却一把拉住,眨着眼睛欣喜道:“婉娘,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救三哥的法子了?”
婉娘咬着手绢儿,吃吃笑道:“看看再说。”瞪一眼文清,“看不得你们整日里哭哭啼啼的!还小子呢,比丫头还爱哭!”又忍不住得意,摇头晃脑道:“三哥他,嘿嘿,本来就没死,他用了我的龟息香啦。”
沫儿突然明白龟息香的用途了。白色曼陀罗花、茉莉花根和草乌根都有相同的功效,即可以使人神经麻木。婉娘制作龟息香,那晚偷偷地洒在了站在沫儿身后的黄三身上,所以造成了黄三的假死,并让黄三看到了香木对他的薄情寡义。
文清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抱起沫儿转了一个圈儿,沫儿也顾不上表达对婉娘隐瞒此事的愤怒,两人跳着叫着往黄三的房间里冲。
婉娘训斥道:“站住!有正事要做呢!”两个人欢欢喜喜地站住,不安分地你拍我一巴掌,我戳你一指头,没个正形儿。
婉娘正色道:“用了龟息香,只能保证他身体如常。但最终三哥好与不好,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他的命数,我能做的,只是等待时机助他一臂之力。至于救得回救不回,还要看他的造化和能力。你们俩也不要抱太大希望。”说罢转身便走。
文清听了,脸上瞬间晴转阴。沫儿对着婉娘的背影又吐着舌头又做鬼脸,见文清担心,安慰他道:“总算是有希望,对不对?你放心,三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文清垂着头半晌,迟疑道:“沫儿,你不是能……看到那个什么吗?你认真看看,三哥身上……有没有异常。”
沫儿挠挠头,嘟哝道:“要能看到我早就说了。”三哥身上空荡荡的,没有萦绕的黑气,也没有盘桓的白影。
肆 同心露
〔一〕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文清和沫儿去街上请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画像。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是仅次于大年初一的一个重要节日,从今日开始,便要进入过年的准备当中了。据说这一天是灶王爷升天汇报善恶之日,而且作为一家之主,灶王爷在升天之前要对所住家庭“点人数”,好到天庭向玉帝汇报。因此,各家各户在外的游子都匆匆忙忙,赶在黄昏前到家。街上的店铺也早早地关门打烊,让忙了一年的小伙计们回家“报名”。
行人的神色匆匆感染了整个冬日,一向繁华从容的都城似乎都动了起来。街头巷尾,巧手的小贩守着土制的烤炉,一脸喜气地吆喝着:“发面火烧啦!”松软的甜饼在烤炉上滋滋地冒着香味。旁边摆卖黄白色的小糖瓜儿、芝麻酥糖,小贩一唱一和地叫道:“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老灶爷的糖瓜儿!又酥又甜嘞!”
几个总角小丫头一边吃着芝麻糖,一边咿咿呀呀地追着唱:“腊月二十三儿,发面火烧加糖瓜儿。糖瓜儿粘住你的牙,上天只能说好话儿;糖瓜儿粘住你的嘴儿,就像喝了蜂蜜水儿……”旁边一个小子恶作剧,将一个点燃的炮仗偷偷丢到小丫头群里,砰地一声响,几个小丫头尖叫着跑开,小子们却放肆地哈哈大笑。
两人在前街的杂货铺子里请了一张灶王爷,又按照婉娘的授意买了一斤芝麻糖和糖瓜儿,闷闷地看着那些个小子笑着跳着疯玩。文清道:“走吧。”
前面街道拐弯处,一群人围着议论纷纷,沫儿探头看了一眼,隐约听到一人说冥思派什么的,便拉着文清过去看。
众人对着墙壁指指点点,围得水泄不通。文清拿了东西站在外围,沫儿伸着脖子往里挤。一个男子道:“就这么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
旁边有人符合道:“就是!这种人,就应该千刀万剐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