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婉娘回转身,见沫儿撅嘴使气,讥笑道:“小气鬼!快去看看他送了什么年货来吧。”

沫儿皱巴着一张小脸,嘟囔道:“我的群芳髓……谁让他以前打我,哼,我可是很记仇的。”嘴里说着,却和文清冲进厨房,不由分说打开了麻袋。里面半只羊,两只鸡,还有一大包木耳、花菇和一些不知名的干菜。沫儿一见没有好吃的烧鸡、糕点,不禁泄了气,道:“讨厌的老四,送年货还不送些当下能吃的。”

文清搓着手喜滋滋道:“这么多羊肉,三哥,我们做羊肉饺子如何?”

一转身,却见黄三拄着一条柴火棍站在门后,脸色苍白。见婉娘进来,朝婉娘打了个手势问道:“她怎么样?”

黄三醒来至今,三人不约而同,都避免提起冥思派和香木堂主,就像此事不曾发生过一般。如今见黄三问,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觑,都看向婉娘,不知该如何回答。

婉娘看着黄三,平静地说道:“三哥,她死了。”

黄三抖了起来,文清和沫儿连忙过去扶住。婉娘缓缓道:“三哥,有些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你若还执著于此事,谁也救不了你了。”

黄三踉踉跄跄地跌坐在躺椅上,脸上忽悲忽喜,愣了片刻,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婉娘笑道:“想开了?”

黄三点点头,嘶哑着道:“多谢婉娘。”沫儿原本见过黄三说话,所以也不甚在意,只是嘻嘻笑着拉住黄三的胳膊。文清却一愣,然后跳着扑了过去,搂住黄三激动不已:“三哥,你可以说话了!你可以说话了!”

黄三慈爱地摸摸文清沫儿的头,长叹道:“好孩子。”婉娘莞尔一笑道:“不为其他,就是为自己,也得好好活下去。”

黄三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婉娘包着饺子,十分随意地说道:“为值得付出的人付出才有意义。”

沫儿拿起一个饺子皮儿,涎着脸道:“比如我,是不是?”

婉娘拿起擀面杖,作势要打,板着脸道:“还说嘴?每次就你偷奸耍滑。昨天轮到你洗衣服,你将所有的衣服泡了两个时辰,害得我的一件烟萝软纱小袄染了色。这月扣五十文工钱。”

黄三看着婉娘和沫儿斗嘴,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一些。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罗汉他们怎么样?”

婉娘若有若无看了一眼沫儿,道:“没事了,你放心。”

文清去将猪头翻了一个个儿,将已经卤熟的几块肉用小肉叉挑着放进盆子里,沫儿也不理会婉娘说的扣工钱一事,伸手去撕了一块肉,递给黄三,自己拿了一根肉骨头,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热情地招呼文清:“饿死了,先啃个骨头再包饺子。”

婉娘拿面杖敲着桌子,连声叫苦:“我招沫儿这个小东西可算赔到家了!”

沫儿吞下一口肉,翻着白眼道:“谁让你找我的?”

※※※

吃了饺子,文清扶了黄三回到中堂,沫儿和婉娘继续将剩余的面和馅儿包完。见黄三出去,沫儿小声道:“婉娘,你说香木到底怎么了?”

婉娘沉思道:“我只当她换了地方重新开始修炼,没想到她竟然借助乱坟岗子这个地方……算了,暂时还不要紧。”

沫儿好奇道:“三哥和香木是……”

婉娘淡淡道:“三哥是养花人。”沫儿愈加不解,追问道:“养花人?难道他种植海陵香木?”

婉娘叹道:“你不懂。这原本是一段孽缘。”

黄三孩童时期,跟着花商到西牛贺州购置花木,无意在一处佛堂后的山石下发现一株通体鲜红的花草。那年大旱,这花草也已经奄奄一息,黄三不知怎么地,如着了魔一般,割破手指,用血灌溉,待其恢复生机后小心翼翼地带回了神州。

这株花草便是海陵香木。她极具灵气,又趁地利之便接受了多年香火,本来只差最后一关便可修成女形,却逢大旱。万事万物都难逃自然之律,修炼多年的海陵香木也是如此。如此干旱之秋,海陵香木几乎就要枯死在这后山石上。

黄三从此对这株花草入了迷。海陵香木得黄三鲜血灌溉,很快突破关卡,幻化成女形。可是海陵香木并非良善之物,依仗黄三的娇宠,向来为所欲为。十几年前,香木功力渐深,已经可以完全脱离本形,便凭借自己对花草习性的了解,在神都洛阳开了香料行。此时黄三已经成年,依然无怨无悔地追随香木。其时婉娘刚到洛阳,曾就香料配伍向香木请教,也算是有半个师徒之实。

后来冥思派因索魂敛财被官府清剿,香木的索魂吟在祭台上被易青以异能抗拒,阴阳十二祭被毁,香木遭受重创,几乎折回原形。黄三虽然知道她罪有应得,但还是舍不得她就此香消玉殒,舍身将其救出,利用残余的百花魂,将自己的容貌、魂魄、声音等都赠予香木。

黄三魂魄不全,神志便不如以往清醒,常常有其他事情不记得,唯独照顾香木细心体贴,从不会忘。但香木醒来,见自己变成了黄三的容貌,不但不感激,反而更加暴戾,对黄三非打即骂,且对自己残害民众的行径无一丝悔改之意。后关了香料行,径自拿了银钱离开洛阳,将神志不清的黄三抛在街上。

婉娘此前与黄三有数面之缘,知其对香木用情至深。有一日在街上偶遇黄三,见他衣衫褴褛,失魂落魄,受尽街头混混欺负,心中不忍,便将其带回了闻香榭,用曼殊莎华之灵补其神志,但竭尽全力也无法完全治愈其失语之症,黄三只能在午夜子时开口说话。

黄三从此在闻香榭里做了伙计。他跟随香木多年,对各种花草的性情极为了解,成为婉娘的得力助手。对于香木,他选择了遗忘,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苟活于世。

可是生活的平静又一次被打破。几月前,香木趁黄三进货之时找到他,要他帮她重新找回美貌,即重新启动阴阳十二祭。黄三禁不住香木的眼泪和哀求,还是答应了她,却因为助纣为虐而倍感纠结。

后面的事情沫儿已经知道了。黄三在香木心里永远只是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可怜黄三,一腔真情白白浪费在了香木身上。

〔四〕

大年熬夜,文清和沫儿一直坚持到过了子时方才去睡。第二天一大早,又被外面噼啪的鞭炮声惊醒了。床头上,已经摆上了过年的新衣服:文清是一件圆领华文锦青丝棉袍,沫儿则是一件水蓝色掐丝翻领窄袖胡服,两人一样的黑色牛皮短靴。衣服上面,放着一枝翠绿的柏树枝,寓意“百事如意”;旁边还放着一个红色小荷包。沫儿捏了捏,还沉甸甸的,心里乐开了花。

漫天繁星,天色尚早。所有的灯笼都点上了,照得房屋如同白昼,寓意“光明满堂”。婉娘在楼下大声叫文清沫儿:“今天可不兴赖床的,快起床啦!”

沫儿慌忙将新衣服穿好,喜滋滋地下了楼。文清看到沫儿,眼睛一亮,道:“沫儿真好看。”沫儿白他一眼。

婉娘在堂屋点上柏枝火,四人围着火要一边烤一边祝愿:百花开,百事利,霉气去,喜气来。

烤完柏枝火,婉娘去煮了饺子,点燃香烛,在中堂供奉处、老灶爷处简单祭奠,文清沫儿高高兴兴地磕了头,便去院中放鞭炮。九个两踢脚、一挂五千响的大红袍放完,整个闻香榭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

吃过早饭,天还未亮。黄三拄着一条木棍,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小荷包来,一人发了一个,嘶哑道:“好孩子,去街上买鞭炮吧。”沫儿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半两制的精致小银锭,顿时高兴地跳了起来,连忙拱手,口里老气横秋地说道:“恭喜——发财!”

拿出婉娘一大早放在床头上的荷包,里面却只有二十文。沫儿愤愤道:“小气鬼!”

婉娘远远地应道:“说谁呢?”摆着腰肢走了过来,见沫儿手里拿着一个小银锭,促狭一笑道:“哟,沫儿有钱了!嗯,提醒一下,过会儿再见到他人,给的压岁钱一律充公——那是我闻香榭积累的人脉呢。”

沫儿远远逃开,龇牙咧嘴道:“就不给!你要好意思,你也收压岁钱好了!”

婉娘大言不惭道:“好主意!文清沫儿,我今天去给你们俩讨压岁钱去。”

※※※

街上热闹非凡,四处是闲逛的人群。路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歇业,但大量的流动商贩足以弥补其不足。孩子们领了压岁钱,正四处找地方花呢。那些吹糖人的、捏泥人的,卖风车拨浪鼓儿,卖糖果糕点的,卖短鞭小炮烟花爆竹的,一个个不遗余力,卯足了劲儿吆喝。卖头饰的老婆婆,戴了满头的羽毛丝巾,故意摇晃着脑袋让羽毛抖动起来。卖木制刀剑的老爷爷,顾不上自己年老腿疼,拿出刀剑,一边挥舞一边吆喝:“青龙偃月刀嘞!挥舞起来赛关爷!七星龙渊剑呐,斩妖除魔利如铁!”

沫儿买了一把龙渊剑,文清挑了一把九环虎头刀,两人在街上你追我赶地厮杀。婉娘跟着一溜小跑,连声抱怨,早知道不带他们俩出来了。

※※※

走过一个街区,绕过新中桥到了铜陀坊,沫儿走得累了,叫道:“去哪里?今儿大年初一呢!”

婉娘神秘一笑:“说了给你俩讨压岁钱呢!”

再往东走,街道两边都是客栈和年节期间继续营业的大商铺。沫儿突然想到,叫道:“我们去看宝儿,是不是?”

二十三那天,婉娘答应了小公主要来看宝儿,却因为黄三的事一直未得闲。文清和沫儿曾催过几次,婉娘却道“不急”。今日大年初一,沫儿只当柳中平带着宝儿回长安过年了,谁知竟然还滞留在洛阳。早知道昨天就该叫上宝儿,一起过除夕熬年。

婉娘在一处客栈门前站住。门口一棵大树上盘根错节,虽然叶子全无,却不失古朴苍劲。从树上斜挑着一条绣有祥云的金色旗帜,上书“祥云客栈”。再往里瞧,是一条宽阔的甬路,两边种着一人高的绿篱,一片葱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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