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道:“内丹。”
沫儿愕然道:“谁的?”以前乞讨时,老乞丐讲一些志怪故事总会提到修炼成精的异类有内丹,常人吞服可以长生不老、祛除百病什么的,还以为这些不过是故事传说而已,哪知还真有内丹。
婉娘道:“不知道。小公主送来的。”
沫儿挠头道:“真的是修炼用的内丹?”
婉娘嗔道:“大惊小怪什么?不过是珍珠一样的东西。”所谓内丹,原是精气凝结,有的有形,有的无形。有形的便可称之为“内丹”,无形的则为“真气”。
也不知小公主从哪里巧取豪夺得来的。沫儿道:“我记得那丫头拿来好几颗东西呢。那些褐色的小石子也是吗?”
婉娘简短道:“是。”接着道:“不同的物类,形成的内丹不同。”
沫儿心下嘀咕,不知婉娘有没有这种东西呢?却不敢问。婉娘盘踞神都,难道就是为了卖香粉赚钱这么简单?她似乎提到过她的“使命”,是什么呢?
沫儿想了下,道:“那些褐色的呢,给我好好研究一下。”
婉娘一把打开他的手,道:“已经用了。”
沫儿张嘴要问,突然想起救黄三那晚,婉娘给罗汉乌冬等人吃的那几颗东西,当时因为自己的失误差点误事,今天还是不要提起了。
婉娘将内丹粉末慢慢放入盛着同心果露的小碗。一阵气雾升腾,粉末融入了果露。
黄三焙好了鳞片,用一条薄薄的锉子将其锉成点点细屑,放在小勺里加水熬制,直至细屑完全融入水中,再用细布一遍遍滤去渣滓,滤出一汪淡金色的水来。
婉娘将果露与金鳞水混合摇匀,伸了个懒腰道:“好啦。”
沫儿看着瓶子里散发着淡淡果香的红色液体,抱怨道:“早知道有同心露,当时小公主摔了龙涎香时就该做好它,害得我和文清赶着车在南市北市到处找火蚕。”
婉娘叹道:“蠢材啊蠢材。一款精致的胭脂水露,如同一个人的成长,影响的因素千千万万个,但决定性因素却是必不可少的。如同制作同心露的这些材料,若是只有同心果,哪里就能医得了心悸症了?”要治疗宝儿的心悸症,只有补其心阳。同心果虽然模仿幻化功效强劲,可毕竟只是幻象,要想其转化为实际的存在,必须有内丹的精气不断补充,再用金鳞精液巩固,才有望治愈心悸。
文清喜滋滋道:“我赶紧给宝儿送去。”
婉娘道:“不急。先放着吧。”
〔六〕
这个年节是沫儿有生以来过的最舒服的春节。不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用在冻疮的蹂躏下皮开肉绽,也不用惦记这吃了这顿没那顿,闻着别人家的饭菜香味流口水。除了初一这天因为给宝儿做同心露而忙活了一个下午,初二到初七,对沫儿和文清来说,每天都是节日。带着兔耳朵帽子,在街上买一串糖葫芦,买一盒摔炮,偷偷趁婉娘不注意猛地摔在她面前炸出一声响儿来,把她吓一跳;去洛河滩捡冰棱,挑自己能拿得动的最大的冰块,用麦秸对准一个地方吹,吹出一个洞来用细绳穿了,用竹竿挑着,得意洋洋地走在街上,吸引无数个小子丫头的目光;或者围在厨房,暖洋洋地烤着火,看着黄三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偶尔馋虫上来,不洗手便去捏肉吃……
沫儿还同以前一样,伶牙俐齿,牙尖嘴利,不肯在嘴上吃一点亏,特别在婉娘面前,完全就是个“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小犟驴。但同以前不一样的是,其中的猜忌和不满已经消失,斗嘴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乐趣。有时沫儿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婉娘就是自己的娘。可是这种感觉总是转瞬即逝,因为婉娘对他,绝不是慈爱和温和,而总是带着一种好玩的表情,仿佛他是一只逃不掉的小老鼠,而她则是躲在墙角处偷笑的老猫。沫儿会因此觉得很沮丧,甚至故意在婉娘面前表现得又贪吃又计较,企图激怒她。可她对他的各种小心思看得极透,他越怒,她就觉得越好玩。
对于文清,沫儿觉得他有时笨笨的会让人光火,但他淳厚善良,待人宽厚,这一点却是自己不能比的。
同沫儿的敏感尖锐不同,文清本性质朴,心思单一,因为简单而幸福。在得知爹娘不得善终的消息之后,文清极为难过,但在为爹娘痛惜之余,他马上想到的是婉娘和黄三对他的付出,爹娘已经不在,他不能因此颓废哭泣,让婉娘和三哥再为他担忧。他爱婉娘,爱黄三,爱沫儿,如同爱自己的家人一般。不,他们就是自己的家人。
其实在沫儿来闻香榭之前,文清的生活十分平静,甚至说是一潭死水也不为过。婉娘并不是一个善于带孩子的人,特别对于文清这种需要大人淳淳诱导的孩子。每日里,除了学做香粉,文清就独自一人发呆,乖乖地听话,规规矩矩地做事,从不逾矩。可是沫儿来了,沫儿的活泼调皮让整个闻香榭都灵动了起来,文清面前犹如突然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沫儿的撒泼打滚,贪吃贪玩,与婉娘斗嘴,对自己发脾气,都令文清感到新奇。在沫儿的带动下,他玩泥巴,抓蜻蜓,翻跟头,作弄人,从未表现的孩子气也被带动了起来。他羡慕沫儿的聪明伶俐,但不嫉妒他,而是像爱护弟弟一样地爱护他。
两个孩子就这样成长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理,但相互影响,相互扶持。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将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
初七吃过早饭,婉娘换了衣衫,连声叫文清套车。这几日文清和沫儿已经催问过多次,惦记着给宝儿送同心露去,婉娘总说不急。一听套车,正在后面池塘敲冰凌的两人颠儿颠儿地跑了出来。
沫儿拿了同心露,兴冲冲道:“我今天一定要在祥云客栈里吃顿饭——反正柳公子有钱。得把我的半两银子吃回来才算。”
婉娘悠然道:“今日不去祥云客栈。”
沫儿惊道:“还不赶紧给宝儿送去?再耽误下去,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
婉娘对文清道:“去宜人坊。”
宜人坊位于定鼎门附近,与北市祥云客栈相距甚远。今日初七,街道两旁的大多店铺已经恢复营业,门口披红挂绿,鲜红的对联和门上翠绿的柏枝尚在,新年的喜气丝毫不减。本来嘛,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未过,年才算过了一半。
今年天旱,入冬至今仅下了两场雪。天气阴沉,天空低得仿佛够着屋檐,一丝风儿也没有,却感到刺骨的寒意。
沫儿笼着手,学着文清吆喝马儿,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宜人坊。婉娘道:“文清,将马车寄存在旁边这家客栈。沫儿你进来。”
沫儿只道婉娘怕自己冷,连忙道:“我不冷。”话音未落,前方拐弯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五短身材,团团的圆脸,却是老木。
沫儿连忙缩进车里。那人扭头四处看了看,转身走进旁边一条巷子。
沫儿埋怨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木。怕他做什么?”
婉娘放下轿帘,道:“跟去看一下。”这里离原来的薛家旧园本不太远,碰上老木也不是什么奇事,沫儿觉得婉娘有些小题大做,撅着嘴巴跟在老木身后。
这条巷子并不窄,只是前方被圈成了园子,巷子只通了一半,成了个死胡同。老木鬼鬼祟祟地往前走,到了前面空地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旁停住,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啪啪地拍打着旁边一个角门,压低声音叫:“老大!老大!”门闪开一条缝,老木一溜烟儿地跑了进去。
沫儿跟过去一看,这里竟然是个坊市的后门,传来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门框上方一个小牌匾上书“药园”。药园沫儿是去过的,曾和文清一起在这里买过几种草药,只是一直走的正门。
角门虚掩,连着门廊。沫儿凑近了看,两侧的多家药房大门紧闭,空荡荡的甬路,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无趣得很,绕了几圈便回去了。
婉娘和文清站在一处卖风筝的档口,见沫儿回来,随便买了两个风筝朝前走去。沫儿气喘吁吁地追上去,道:“老木不过是找人罢了。没什么事。”
婉娘道:“他找谁?”
沫儿道:“找他们老大……”一句未了,突然一惊,不禁懊丧。低头想了片刻,遗憾道:“早知道……我直接上去和他搭讪,说不定几句话就套出来了。”
婉娘笑着道:“走吧。”
前面便是药园的正门。迎面一个高大的龙盘祥云牌坊,上面镶嵌着一块古典大气的汉白玉牌匾。药园今日尚未开市,门口一片冷清,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匆匆忙忙地提着药包走过。
药园原本是为皇家提供生鲜药材、加工炮制药料及培育医药生而设置,自隋时就有,后大唐沿袭旧制,只是药园的范围渐渐扩大,在药园内开辟一处院落,医师可申请对外坐诊看病,俗称药园诊疗院,便是此处。
往里走了百十步,才看见几家开市的堂口,一个门口悬挂了旗帜上书“济世堂”,一个门上的牌匾写着“百草堂”,还有一个直接写“胡氏医馆”。几个身着医园生服装的年轻人斜靠着门,百无聊赖地远远聊天,老医师却不见一个。
婉娘眼珠一转,推沫儿道:“你的胸口疼不疼?”
沫儿一梗脖子正要犯犟,见婉娘一脸狡黠,顿时明白,“啊”一声大叫,朝文清身上倒去。
婉娘连忙扶住,哭喊道:“你怎么了?”沫儿手捶着胸口,双眉紧皱,嘴巴微张,似乎透不过气来。文清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抱住沫儿又摇又晃,大叫“快来人哪!”
几个医园生围了过来,探头观看。婉娘抬起头,急道:“请医生救人。”
一个瘦少年踌躇道:“胸口疼?是心悸症么?”旁边一个敦实少年道:“不过看脸色、嘴唇都还正常。你家师父在不?”瘦少年道:“他回老家过年,要明日才能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