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讪讪地收回了手,小声嘟囔道:“不说就不说。”又抬起头来,疑惑道:“这就完了?”
圆德微微一笑,道:“他的确没死,三个月后,他来找到了我,告诉了我那晚的情形。他说,以他的功力难以完全制服那个河怪,只能与他打个平手,两人恶战了几个时辰,他与河怪达成了一个约定。”
一听到“约定”,沫儿顿时紧张起来。
圆德看着他,道:“这个约定便是保神都十二年风调雨顺,不发水患。”
沫儿愣了片刻,叫道:“啊呀,十二年到啦,是不是?”
圆德点点头,叹息道:“是。”
沫儿恍然大悟道:“你们……不会是要我去打河怪吧?”一股热血冲上心头,小胸脯一挺,摩拳擦掌道:“没问题,您说要我怎么做?——我想当英雄。”黑漆漆的眼珠子没有一丝胆怯,充满了激情和对做英雄的渴望。
可是转念一想,又结巴道:“我不会水,也没有功夫。怎么办?”
圆德慈爱地笑了,道:“你哪能打得过河怪,还小呢。”
这让沫儿更加迷惘,撅嘴道:“圆德大师父,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圆德朝周围几个和尚看了一圈,似乎在探询他们的意见,等收回目光,双手合十念了一身佛号,慢慢道:“那个约定里,还有另一个条件,只要满足了这个条件,约定便算解除。”
凭直觉,这个条件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沫儿结巴道:“什么……什么条件?”
圆德神态悲凉,长叹了一声,道:“要一个天赋异禀的男童……祭河。”
沫儿犹如五雷轰顶,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其他几个和尚一起念起了佛号,在沫儿耳边嗡嗡作响。
圆德低沉道:“如若不然,十二年前的天灾便要重演,整个洛阳又不知要多少人家破人亡。”
沫儿哪里还顾得想这些大局,一想到自己要被大河怪一口吞下,说不定还要撕咬成一块一块的,便觉得毛骨悚然,腾地跳了起来,硬着脖子叫道:“不!他们死关我什么事?我不要去喂河怪!”也不听圆德在后面说什么,扭转身便往外跑,未到门口,却被圆卓一把拎了回来。
圆卓将沫儿往圆德面前一掷,冷哼道:“乖乖听话!”圆德伸手拉沫儿起来,皱眉道:“圆卓,你身为方丈,自当注意一言一行,怎能如此对待一个孩子?”
圆卓黑着脸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沫儿见周围都是大和尚,不禁又惊又怕,一把甩开圆德的手,一边踢打一边狂叫道:“你还是高僧呢,你怎么不去祭河?我不去!我不去!你们这些高僧,一个个假仁假义,合起伙来欺负我!”
圆德任由沫儿踢打,神态悲苦之极。沫儿看圆卓恶狠狠盯着自己,不敢逃走,一骨碌躺在地上,打着滚儿嚎啕大哭。
圆卓忍无可忍,喝道:“你这小东西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沫儿恨极,又不敢扑过去打圆卓,双腿在地上踢腾着,嚎道:“我不听我不听!你们这些骗子!大骗子!老秃驴!”几个大和尚神色尴尬,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正哭骂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耳朵被人揪着拎了起来,还未及回骂,只听婉娘责怪的声音:“好你个小东西,一家子等着你的米做饭呢,你却跑这里来撒泼来了!”
沫儿一看婉娘来了,越发有了仗势,更嚎得了不得了。婉娘拿出手帕子胡乱朝他脸上抹了一把,朝圆德施了一礼,随意看了看旁边的大和尚,笑道:“今日圆字辈高僧齐聚于此,原来是给我的小伙计讲故事来了?”
圆德黯然道:“怪我等本事不济……”
婉娘嫣然一笑,也不接话,回头看看沫儿的大花脸,道:“几位师父见笑了。这孩子就是个小泼皮无赖。”拉起沫儿训斥道:“就知道贪玩!还不赶紧回去做饭?”略一点头,一阵风似的走了。
※※※
圆德失神地盯着空荡荡的大门,低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无语地跌坐在蒲团上。圆卓急躁道:“这女人什么来历?还要劳圆德师父您几次三番和她说好话?”
无人应答。圆卓讪讪地坐了下来,不满道:“要是那女人不同意,怎么办?哼,我一众人等还要看她的脸色。”
一滴浑浊的老泪滴落下来,圆德抑不住悲痛,仰脸长叹道:“可怜天下……又要生灵涂炭了。”
圆卓仗着自己有皇家背景,心里对圆德几人处理此事的方式十分不屑,哂道:“这有什么难的?要我说,直接将此事报告朝廷,朝廷自有人来管。同不同意,还由得她吗?”
圆德右边的胖和尚圆信见他言语之间不尊重,忍不住冷冷回道:“惊动官府,只怕事情更难以收场。”
圆卓斜了一眼周围闭目不语的其他和尚,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一个小泼皮,和全城的百姓,孰轻孰重?”
圆信浓眉一皱,正要反驳,却被圆德摆手制止,沉声道:“佛法讲众生平等,他若不愿,我们另想办法就是。”看了一眼圆卓,又道:“他年龄小,自然顽皮了些。但泼皮二字从我等口中说出,可是犯了口诫。”
圆卓刚晋升静域寺主持,资历尚浅,心里虽甚是不忿,却不敢多言。房间里骤然寂静了起来,一众和尚默默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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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脸色沉重地跟在婉娘后面,直到拐入大街,才期期艾艾道:“婉娘,他们说的约定,是要把我给那个河怪吃掉,来换洛阳城的平安,是不是?”
婉娘回过头来,似笑非笑道:“那你愿不愿意呢?”
沫儿愤愤不平,脱口道:“我不!我不想死!”
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面黄肌瘦,矮小瘦弱的身子顶着一个大脑袋,怯生生地朝沫儿伸出乌黑的小手。沫儿摸着空空的口袋,无奈地摊开手。婉娘飞快拿出一把零钱放在她的手心。
周围的乞丐一看,呼啦一声围拢上来,个个伸出手或破碗,用祈求的眼神盯着二人。沫儿高声叫道:“没有了!真没有了!”那些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将沫儿和婉娘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年轻的乞丐伸手捏了捏沫儿背后的米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这里是米不?”围着的人群骚动了一下,眼睛瞬间放亮,犹如夜间发着绿光的狼眼。
沫儿没来由得打了个哆嗦。
婉娘见无法脱身,从怀中抓出一把钱币远远地抛在圈子外面,乞丐们嗷嗷叫着扑了过去,好几个人被压在了下面。
沫儿茫然地看着那些疯狂的人们,眼睛在阳光下感到一阵刺痛。
一个中年乞丐来迟了几分,地上的钱币已经被捡干净,便满脸失望,蹒跚着走开。而刚才那个瘦弱的小女孩,从墙角牵起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老婆婆,正喜滋滋地清点手中的钱币。中年乞丐略一迟疑,飞步上去,一把推开老婆婆,抢了钱币转身就跑。
小女孩站立不稳,一个跟斗磕在旁边的大树干上,额头蹭破了皮儿,尖利地哭叫。老婆婆颤颤巍巍地抱起她,拍着她的背喃喃道:“不哭不哭,再哭就更饿了。”小女孩很快停止了哭喊,在老婆婆怀里无力地抽泣。一老一小靠着树干坐下,空洞洞的眼神看不到一丝活力。
婉娘远远地看着,幽幽道:“天灾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天灾到来时人性的覆灭。”沫儿只觉得后心发凉,拉着婉娘逃似的离开了街心。
〔五〕
闻香榭里闲了下来,因为已经没人定制香粉花露。城里物价飞涨,一天一个价儿,原本一文钱一个的馒头已经涨到了五文,还不一定买得到。到街上买东西已经要藏着掖着,因为四周都是饿狼般的眼睛。
而最可怕的是,瘟疫来了。天气太热,几天没吃东西的流浪汉,吃了不干净东西的乞丐,那些连续奔波了几日的逃难者,常常走着走着就倒在了街上。瘟疫是从城外传进来的还是城内开始的,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官府每天在东、南、北三市设点,免费提供汤药,可是每天死去的人仍不计其数。
沫儿飞快地瘦了下去。文清不知所以,担心不已,每次出去买东西都会尽力合着他的口味,可是沫儿食不知味,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
※※※
闻香榭里,水源还算丰盈。虽然后面的池塘水面急剧变小,已经露出周围塘底龟裂的淤泥,但浇花饮用还是够的。沫儿去后堂打了一桶水,浇在桐树的树根下,然后无精打采地躺树下的石凳上。
文清给后园的花草浇了水,满头大汗地回到前堂。婉娘正在躺椅上闭眼小憩,眯眼看到文清,道:“以后隔一天浇一次吧。水要省着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