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翩翩而立,走了几步,优雅地回头,盯着婉娘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嘿嘿,徒有虚名,俗人一个。我高看了。”
婉娘却一脸天真:“姑娘需要什么再来啊。”
※※※
文清和沫儿将女子送至门口。女子眉眼含笑,柳腰款款,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
沫儿惊于那女子的美貌,颇有些自惭形秽,鼻子痒了一个晚上都强忍着,见这女子走了,才肆无忌惮地挖起了鼻孔。
文清看着渐渐隐入夜色的背影,觉得似曾相似,挠头道:“这个,这个背影好像见过。”
沫儿迟疑道:“不会是……和二胖打架之前的那个紫衣女子吧?”其实刚才她问起二胖定的香粉,沫儿就有些怀疑。
文清吃了一惊,沫儿使劲儿揉着鼻子,两人表情都有几分茫然。如此高贵典雅的美人,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心中着实难以与二胖嘴里的“狐狸精”挂上钩来。
婉娘斜靠着正堂的桌子,把玩着女子丢来的荷包,满眼笑意,见文清和沫儿的脸色都怪怪的,笑道:“怎么了?”
文清讪讪道:“没事。”
婉娘两眼放光,道:“啊,我最喜欢美人儿,今日难得一见如此尤物,晚上可以做个好梦了。”
沫儿见婉娘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疑惑道:“你也喜欢美人?”
婉娘道:“废话,是人都喜欢美的东西。”眼珠一转,道:“文清,你说我和她谁漂亮?”
文清扭捏了半天,道:“都,都很漂亮。”
婉娘道:“呸,连傻文清都学会说谎了。”见文清窘迫,掩口笑个不停。
沫儿鼻子又痒起来,伸出手指去挖,婉娘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皱眉喝道:“小脏猪啊你!洗手去!”
沫儿悻悻地去打水,走了几步,回头道:“她好像认识你。”
婉娘摇头晃脑道:“嘿嘿。”
沫儿停住,道:“你嘿嘿是什么意思?”
婉娘道:“你说她今晚来做什么?”
沫儿看看文清,两人都不忍说出刚才的猜测。婉娘道:“嗯,她知道小安和二胖来我这里定香粉,唯恐对自己不利,所以想来求我,可是后来见我又傻又俗,就走啦。”
听婉娘讲出来,沫儿顿时有些沮丧。
文清道:“那,怎么办?”
婉娘笑逐颜开道:“我已经答应小安和二胖了,当然不能出尔反尔。反正人家姑娘认为我们的香粉不过同我这个俗人一样,和她不在一个档次上。”将手中的荷包抛了一个高,惋惜道:“就给两个小银锭。还以为她出手多阔绰呢。不过也好,差不多够做一款欢宜香打发二胖的了。”
沫儿忍不住讥讽道:“不亏人家说你俗,白得两个小银锭还嫌少。”
婉娘笑眯眯道:“我一向唯利是图呀。”
沫儿鄙视道:“哼,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婉娘莞尔道:“我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懒得装。要不我将你送给刚才那个美人,跟着她也提高下品位,免得被我这么个俗人污染了。”
沫儿哼哼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扭过了脸不理她。
〔三〕
天气越发得冷了,一大早,竟然下起了小冰晶,发出动听的沙沙声。沫儿的冻疮早已痊愈,见到下雪兴奋得像个摘到水果的猴子,吱吱叫着上蹿下跳。
婉娘取出两件棉衣,文清听话地换上了,沫儿却称自己不冷,坚持要穿雪儿布庄做的那件湖蓝色华文锦长袍。其实他是觉得棉衣太臃肿,不如那件漂亮。
婉娘也不去管他,只说“小心冻疮复发”。
已经过去几天了,婉娘似乎忘了小安和二胖所求香粉一事。文清忍不住提醒道:“小安快要来取香粉了。”
婉娘道:“我们今天先休息一天,明天做欢宜香。”沫儿顿时欢呼雀跃。
※※※
三人吃了早饭,婉娘换上胡服,也不乘马车,步行上街。初冬的街上,神都洛阳另有一番景象。各家店铺都卯足了劲,要在这个冬天大赚一笔,各种吃的玩的用的都摆了出来。琳琅满目的货物,花花绿绿的招牌,悠闲的人群,加上沙沙作响的小冰晶助兴,非但不觉得寒冷,反而感到一种别样的温馨。
刚走到新中桥,沫儿立马拔不动脚了。桥头柳树下搭着一个简易的棚子,下面支着一口大锅,肉汤翻滚,油层红亮,大块的牛骨头冒着热气,周围浸着满满的豆腐串子。说是豆腐串子,实际压得薄薄的豆腐干,先切成巴掌大的菱形放油锅里炸止微黄,再将菱形中间细细地切成一条条的丝,但不能切断,重新过了油之后放在肉汤里浸着,直到肉汤里的香味全部渗入。吃得时候用细竹签串了,再对折,细长的豆腐丝便在竹签上拱起,盛开成一朵花的形状;慢慢咬上一口,豆腐的清香和浓郁的肉香融在一起,汤汁流出,满口余香,是冬日孩子们最爱的街头小吃。
生意很好,六七个半大的孩子将大锅围得水泄不通。卖豆腐串子的老婆婆用竹签串了一串递出去,和蔼道:“不要挤,不要挤。小心火呀。”
沫儿眼巴巴看着婉娘,一步一挪舍不得离去。婉娘无奈拿出十文钱,道:“去吧去吧,这么大了还像个馋嘴猫似的。不要滴得满身油!”自己站在桥上看风景。
沫儿喜滋滋拉着文清,伸着脑袋往人堆里扎。
好不容易到了沫儿,沫儿正指着漂浮在锅面上的肥美的豆腐串交待:“这串儿,还有这串儿……”突然觉得一股力量把自己拉了出去,扭头一看,却是文清,见刚才好不容易挤占的位置又被人抢了去,顿足道:“还没买到呢,干嘛拉我?”
文清急道:“快走,婉娘已经走了。”不由分说拉着沫儿过了桥。
沫儿极不甘心,埋怨道:“她走就走了,又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一边频频回头。直到连豆腐串升腾的热气也看不到,才气喘吁吁问道:“做什么?”
文清放慢脚步,溜到街道旁树木浓密的小道上,往前一指。前方不远处,小安和二胖鬼鬼祟祟,一会儿躲在树后,一会儿又一溜儿小跑。
沫儿朝街中望去。街上行人不少,有一顶雅致小娇相当惹眼,红毡暗花轿身,轿顶轿帘装饰着精致的软纱流苏,后面跟着两个装扮体面的小厮。沫儿见小安二胖似乎在跟踪这个轿子,心里虽然讨厌两人耽误了自己的豆腐串,但那次同二胖对打,心里稍有愧疚,便耐着性子跟了上去。二胖和小安只顾盯着小轿,竟然没有发现。
几人跟着小轿走走停停,一直来到福承坊。福承坊据铜驼坊两个街区,紧邻皇宫东城,多为达官贵人的住宅,高墙大院,甚为豪华大气。周围有轩辕、天香等几家酒楼,名气虽不如洛水对岸的谪仙楼大,但各具特色,装饰也相当气派。
小轿在轩辕酒楼门前停住,轿帘打开,一个粉面含春的佳人儿轻移莲步,款款走出,街上众人的眼光瞬间被吸引了过来,有痴汉竟然发出声声惊叹——却是那晚来过闻香榭的女子。
沫儿顿觉无趣,小声嘟囔道:“真无聊,跟着她做什么?莫非是觉得她长得美么?”
文清懵懵懂懂道:“这个不是她……她爹爹的那个么?小安她们是替小雨娘报仇的吧?”
沫儿睁大眼睛:“就凭她们?”说话间,女子已经进了酒楼,小安二胖也从门的另一侧跟着走进。
文清见那女子带着两个小厮,唯恐二人吃亏,慌忙拉着沫儿跟进去。一楼大堂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并不见那女子,两人又上了二楼。
二楼临近洛水,靠窗位置用屏风隔开,成了几个雅间。沫儿眼见,一眼便看到那女子的绿色裙摆,正坐在最靠边的一个雅间里。
酒保迎了上来,沫儿皱着脸,捏了捏口袋的十个铜板,先声夺人道:“我们等人,先上一碟胡豆,再沏一壶茶来。”大摇大摆在靠近雅间的位置坐下。文清却在四处打量,寻找小安和二胖。
小安和二胖正躲在对面的雅间里。这些天来,二胖每日长吁短叹,为她爹娘之事发愁。小安心思活泛,便出主意道,去找到那个勾引她爹的女子谈一下,说不定人家知书达理,把她爹爹还给她娘也未可知。
二胖原本不肯,但搁不住小安撺掇,仔细一想,觉得此事虽不合礼仪,但也算可行。于是两人一合计,决定偷偷跟着她爹爹,看到底与谁厮混。
这中间费的功夫自不消说。两人虽然找到了这女子和王凡的住处,但一直找不到机会与她单独深谈。今日一大早,两人候在她家门口,见她独自坐了小轿出来,顿时大喜,跟着她来到了轩辕酒楼。
可是事到临头,二胖却迟疑了起来。小安在门帘后面,又是鼓励又是推搡的,急得绕着二胖打转。
※※※
雅间里面,女子临窗端坐,托腮凝望,细长光洁的脖颈呈现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沫儿忍不住盯着看,心想如此美人,怎么可能是勾引二胖爹爹的坏女人呢,定是婉娘弄错了。
如今天色尚早,酒保乐得偷懒,进来送了几碟精致小吃,便下了楼去,竟然没有发现小安和二胖躲在对面的雅间里。
文清闻到熟悉的香味,探头往前走去,沫儿一把拉住,朝对面一努嘴巴,示意文清将衣领竖起,掩起半边脸。刚做好掩护,门帘一阵抖动,二胖一头扎了出来,冲入女子所在的雅间,看样子竟然是被小安推出来的。
女子并不回头,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淡淡道:“真扫兴。”扭头对旁边垂手站立的两个小厮道:“去楼下等我。”这才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眼二胖,嘴角微动,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
文清透过屏风,紧张地看着二人,低声道:“二胖来找她……打架?”
沫儿却回道:“婉娘去哪儿了?”
※※※
二胖面红耳赤,绞着双手气恼地盯着女子。女子嫣然一笑,道:“你是小雨吧?”起身去拉二胖的手,宛如熟人一般,态度极其亲切。
二胖愣了愣,一把甩开,直通通道:“你为什么勾引我爹?”
女子顿时惊愕,道:“我……我没有……”秀眉蹙起,眼里泛出泪光,一时梨花带雨,颇为楚楚动人。
二胖带着哭腔,怒道:“就是你!如今我爹爹除了支使银钱,整天不回家,还说要休了我娘!”
女子肩头耸动,掩面哭道:“为什么你们都来怪我?明明是男人喜新厌旧,骗人骗色,我一个弱女子,不从一而终,又能怎样?可怜我的大好年华,我又找谁哭去?”
二胖一腔怒气瞬间消散,手足无措地看着女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女子长叹一声,过来握住二胖的手,咬唇流泪道:“小雨,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唉,你要打要骂,悉听尊便,我绝不辩解一句。”女子泪光满面,妆容微乱,比他时更有一番风情。
二胖迟疑了下,任由她握着双手,心中一片茫然,语无伦次道:“你……我……错了……我不该来打扰你……”
女子哽咽道:“小雨,你可千万不能看不起我……”
二胖心里烦闷,跺脚叫道:“算了!……你照顾好我爹爹……”扭头便要冲出。
身后布帘一撩,小安冲进来一把拉住她,径自对着女子喝道:“真会花言巧语!哼,说得像真的似的,狐狸精一个,装什么小白兔!”转身又小声埋怨二胖:“你怎么回事?这几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听了人家几句好话就蔫儿了?”
小安躲在门后,本打算等二胖说不过人家时再来助阵,没想到二胖这么容易就缴械了,心中一急,便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女子瞟了小安一眼,垂下头颈,柔柔道:“小妹妹,我似乎不认识你。”
小安小嘴一扁,白了她一眼,鄙夷道:“我又没有勾引有夫之妇,又没有不要脸地侵吞人家家的财产,你当然不认识我了。”女子脸色突变,收起眼泪,斜眼看着小安,面无表情。
二胖不知所措,想制止小安,迟疑了下又随她去了。
小安拉过二胖,径直走到桌前,按着她在女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用手捅捅她的肩头,示意她说话。
二胖紧张地看看小安,又偷眼看看似笑非笑的女子,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小安恨得不行,推了二胖一把,虚张声势地轻咳了一声,正视着女子的眼睛,大大方方道:“说吧,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女子嘴角旋起些微笑意,声音极其柔媚,道:“什么这事那事?你是哪位?我和小雨之间的家事,与你有关么?”
轻飘飘一句话,将小安噎了个面红耳赤。二胖结结巴巴道:“她……她是我的好……”
“朋友”二字尚未出口,便被小安打断。小安冷笑道:“哟,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已经认了亲了?小雨,她是你的家人吗?”不等小雨反应,噼里啪啦继续道:“到底是家人还是破坏人家家庭的人,你自己心里有数吧。至于我,路见不平之人,看不过那些不知礼义廉耻之人,出来凑个趣,抱个不平。行了,你就说吧,要怎么才能离开小雨爹爹。”小下巴扬起,虽稚气未脱,却气势十足,连二胖都跟着挺了挺胸。
沫儿在外面听着,连连皱眉。这副牙尖嘴利的,哪有半分女孩子的样子?——至于女孩子应该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也许像二胖那样的就对了——不过说得头头是道,句句都踩在点子上。幸亏没和她正面冲突过,否则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沫儿胡思乱想,文清却唯恐里面打起来,紧张地关注着雅间的动静。
※※※
小安骂完了,瞪着眼睛等女子回答。女子往后一仰,靠着椅子的靠背上,淡淡道:“好吧,你骂我什么都行,可是要我离开王大人,却是万万不可。”说着扭脸看向窗外,高耸的鼻梁,微翘的睫毛,留下一个绝美的侧面。
二胖又急又怒,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却不知说些什么,只要求救一般看着小安。小安跺脚道:“看到了吧?你还说错怪她了?”
女子回头,优雅地抚弄了一下秀发,斜睨一看小安,鄙夷:“夏虫不可语于冰。一群粗俗的东西,哪里理解何谓天若有情天亦老?”
小安气结,愣了一下才大声叫道:“你个不要脸的,勾引人家爹爹还有理了?我呸!”二胖慌忙在一旁帮腔道:“就是!就是!”
女子也不发怒,纤纤素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皱眉道:“全福楼的饼真是越来越下不得口了。”将碟子一扬,整碟子的糕点一股脑儿抛进身后一个专供丢果皮的竹篓里。
沫儿暗叫可惜,盘算着这一大碟糕点值多少银子。
小安连使眼色,二胖却往后一缩。小安无奈,干咳了几声,虚张声势道:“你若是再这么没脸没皮地破坏人家家庭,我们可对你不客气了!”二胖在一旁连连点头。
女子不搭理小安,懒懒地对二胖道:“王二小姐,你去告诉下你娘,最好控制下体重。听说她在家里节俭的很。”盯着二胖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咯咯一笑。二胖被看得心里发毛,紧张道:“你……笑什么?”
女子止住笑,一本正经道:“我听说她连肉都舍不得买,整日里萝卜青菜粗茶淡饭。嗯,没想到也这么养人,自己肥就算了,将你也养得象头小猪,嘿嘿,真可爱啊!”
大唐虽然以丰腴为美,但对身材比例要求甚高。二胖尚未发育,浑身上下圆滚滚的,倒也可爱,只是女子的几句话显然不怀好意,表面上轻描淡写,眼神里却满是嘲弄。
未等二胖说话,女子又惋惜道:“哦,听说世上有人天生贱命,非要吃苦受罪,死缠着男人不放。不知道你和你娘是不是呢?”
二胖哇一声尖叫,气的浑身哆嗦,指着女子说不出话来。女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嘴里却关切道:“王二小姐不舒服吧?赶紧坐一坐。”
小安扶住二胖,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野鸡也来充凤凰!”女子脸色大变,伸手一挥,只听“哎呀”、“哎哟”地叫,小安和二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中间有屏风隔着,文清和沫儿都没看清那女子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两人连忙站了起来,只待那女子再有恶举就冲进去。
谁知雅间一阵哗啦声响,屏风一阵摇晃,小安拉着二胖跑了出来,脸色甚为惊慌,看到文清和沫儿,不觉一愣,脚步顿了一下兔子似的逃跑了。早听到吵架声躲着楼梯口的酒保慌忙让路,还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文清和沫儿对视一眼,正想追去,两人的肩膀却被按住了。回头一看,一个面黄肌瘦的小道士,挤巴着小眼睛,十分诚挚地道:“小道见两位施主十分面善,我来帮两位看看前途命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