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唯恐婉娘责骂他偷懒,连忙邀功一般将刚才遇到老四的情况告诉一五一十地婉娘。
婉娘却慢悠悠道:“我早就知道了!先说你,你出去做什么?”
沫儿做皱眉思考状,严肃道:“你不觉得这事儿很怪吗?那些尸体偷去做什么?人死了,更应该尊重些,哪能随便亵渎呢?”
婉娘忍不住笑了,道:“那你说说看,可能是什么人做的?”
沫儿立马蔫儿了,小声犟嘴道:“人家捕快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见黄三进货回来,十分殷勤地上前帮忙,唯恐婉娘唠叨他。
〔三〕
老四当天晚上并没有来,沫儿本来还惦记着要问问他在停尸房现场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只好作罢。
闻香榭里松懈了很多,婉娘早出晚归,白天几乎都不在;黄三又从来不责骂他们,况且这些天做出的香粉花露一瓶也没卖出去。文清和沫儿虽然乐得清闲,可是看着黄三眼底的焦虑,也着实觉得不安。
转眼到了腊月十九。这日,婉娘很晚才回来,未来得及吃晚饭便说要制作半边娇,叫文清沫儿提了灯笼,带着器具跟着,到后园采些东西来。
沫儿听着呜咽的寒风,缩着脖子道:“家里有现成的半边娇。”
婉娘道:“那些普通的,怎对得起朱公子给的大银锭?自然是要特殊些才行。”说着径直往后园里走。今年天气通往年相比暖了一些,池塘的水并未上冻,只有岸边水浅的地方结着一层白色的冰凌,踩下去咔咔咔地响。月亮还未出来,后园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浓密的花丛、黑黝黝的鬼魂在寒风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声音。
沫儿打了个喷嚏,道:“后园两棵红梅的花已经采了,大冬天的,还有哪些东西可采?”
文清瓮声瓮气道:“三哥搭了暖棚,想是暖棚里花开了吧?”
婉娘步履轻盈,走的飞快,道:“嗯,烈焰红唇开花了,这几日一直在迟疑采还是不采。”
沫儿马上反应过来,一连串追问道:“你这些天天天出去,打听到什么了?为什么又决定采了?烈焰红唇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功效?”
婉娘嗔道:“你问话的时候,能不能一个个问题问?”
三人走到龙吐珠花架后一排小房子前。第一间沫儿和文清进去过,里面种的是如意藤,具有强烈的幻化功能,配置的香粉曾经帮助柳宝儿缓解心悸症。但是后面的几间一直紧锁,沫儿曾经扒着门缝往里看,也没发现里面有什么奇怪的花草。
婉娘打开门锁。屋子正中,摆着一个巨大的圆缸,里面种着一大丛美人蕉一样的植物,顶端一蓬蓬娇艳欲滴的红花,开得旺盛奔放。单朵花只有两个花瓣,紧紧合在一起,并朝两边分别卷曲,刚好便是个饱满的红唇模样,只是大些。
文清道:“嘿嘿,怪不得叫烈焰红唇。”
沫儿绕着嗅了嗅,道:“没一点香气。到底是什么花?从哪来得来的?”
婉娘拿出一把剪刀,将花儿剪下来收在花囊里,慢慢道:“烈焰红唇又叫美人唇,其实算是美人蕉的变种。”沫儿将信将疑。美人蕉根茎花皆可入药,主治女症,但它喜热不耐寒,决无可能在冬天开会。
婉娘解释道:“已经说了是变种,也就是枝干叶子还同美人蕉一样,其他的性能已经完全不同,但灵性却远胜一筹,用来做口脂最好。可惜难以大规模养殖,只能添加点进去。”
文清插嘴道:“听佛法里说,美人蕉是由佛祖脚趾所流出的血变成的,所以有灵性。”
沫儿捧腹笑道:“哈哈,脚趾头流血变的,再制成口脂涂在唇上,若是使用的人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恶心。”
文清慌忙看看四周,小声道:“是佛祖的脚趾头!”
沫儿理直气壮道:“佛祖的脚趾头也是脚趾头!难不成他的脚趾头就干净些?”说着搬起自己的一只脚,俯下身来闻了闻,自言自语道:“其实我的脚也不臭。尤其是冬天,如今又不出汗。”
婉娘皱眉看着他,嘴里啧啧出声。沫儿将脚伸出去:“不信你闻。”婉娘扭脸绕到花盆另一侧。沫儿悻悻道:“瞧你吓的,我昨晚洗脚了!”
文清笑道:“采完了,回去吧。”
婉娘道:“正事儿还没干呢。拿铲子来,把美人唇的根挖出来。”
沫儿惊讶道:“只采了一次,就不要了?”
文清将灯笼挂着门后的长钉上,拿着铲子迟疑着不动手,问道:“这个培育起来难不难的?”
婉娘道:“说难也不难,难在于,这种非寻常的东西,都是要等时机的,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难在于,只要机缘到了,同正常养花一样,耐心培育就是了。记不记得今年初秋从钱家园子里挖过来那株幽冥草,移植在我们的园子里,后来幽冥草挖出来制香,我见那块地还留有幽冥草的根须,就顺手埋了一快美人蕉的根块,不料几日过来看,它竟然发芽了,就把它移到这个房间里去,经过几次嫁接掐花,还果真培育成了!”
文清羡慕道:“下次再有这种奇花异草,婉娘也教教我如何培育。”
婉娘笑道:“小子,贪多嚼不烂,你们俩还是先把寻常花草的种植、习性、药理学好吧。”文清和沫儿如今学的还是常见花草,因沫儿贪玩,文清愚钝,两人掌握的总是不太牢固,所以婉娘这些奇花异草很少让他二人参与打理。
婉娘说着,慢慢刨开大缸里的泥土,将整块的根茎挖了出来,再将泥土慢慢清理干净,一个白色的骷髅出现在面前。
文清和沫儿已经见怪不怪,虽然后退了一步,却不像以前惊慌失措,沫儿还鼓起勇气在骷髅雪白的头骨上敲了敲,道:“这个不应叫美人唇,应该叫因果树才对。”沫儿曾经见过两种因果树,一种开红花结骷髅,一种开骷髅结红果,比这个还要诡异得多。
婉娘笑道:“其实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三人回到前堂,见老四搓着手,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一见婉娘快步走了过来,简单行了个礼,急躁道:“婉娘,在下有事请教。”
婉娘也不和他客气,道:“何事?”
老四简短道:“停尸房又丢了一具尸体。”长吁短叹起来。
前日夜里,老四带队巡逻从善坊时,见街角一个书生样的男子浑身酒气躺在地上,上前查看才发现已经断气。时值深夜,只好带回放在停尸房里,并做了登记。第二天着仵作去查验,尸身竟然又不翼而飞。刑部侍郎刘全明暴跳如雷,要求河南府务必在年前侦破此案,否则不但年终奖银全无,还要追究河南府不善管理之罪。案子一层层压下来,最苦的便是这些捕快了。老四已经两日两夜未合眼,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只好来找婉娘。
婉娘亲自斟了一杯茶,道:“先别急,好好理一理。停尸房平时也有人把守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具尸体丢失呢?不会是有内鬼吧?”
老四一口气喝完,道:“停尸房这种地方,阴气重,看门的人呆不久,换的频繁了些。如今的这个老崔头,已经六十多岁,原本是个捕快,年龄大了才去了停尸房看门,人一向老实巴交,看门也算尽心,他也没有作案的动机,其他人我们也排查过了,基本排除内鬼的嫌疑。”
沫儿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这些人偷尸体,用来做什么呢?”
文清正在旁边剪烈焰红唇的根蒂,抬起头小声道:“不会是……配阴亲吧?”有些人家儿女少亡,未及结亲,父母担心其死后孤单,便会托人为其寻找已故配偶,若双方父母同意,即按照活人三媒六聘的礼数,寻个吉日将结亲的亡男亡女同穴安葬,配送纸扎、嫁妆、房屋、银钱等焚烧,便算成婚,故又称“冥婚”、“鬼婚”。配阴亲虽比不上活人结亲,但也是一大笔花销,家底浅薄的人家或者不愿出这份钱,便有动了邪念的,去盗挖一些未婚配男女的尸骨。
老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沮丧道:“这个一早就想过了。可是配阴亲,找那些无主野坟就是了,何苦寻官府的晦气?况且前几日因为刘侍郎爱女尸体丢失一事,官府彻查,已经闹得全城皆知,什么人这么胆大,竟然还敢冒此风险再来偷尸呢?”
沫儿一拍脑袋,道:“会不会你带回来的书生,本来就没死,只是喝醉了,早上醒来自己走了呢?”
老四迟疑道:“这个……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前晚是我收的尸,他当时脉象皆无,瞳孔涣散,已无生还特征。不过等我明日再排查一下才能确定。”
沫儿有些小得意,满心指望婉娘夸赞他一句,却见婉娘把玩着茶碗的盖子,似乎没听他说话,便叫道:“婉娘,你说呢?”
婉娘道:“嗯,停尸房的现场就没有任何线索留下?”
老四轻拍着桌子,恼火道:“唉,就是因为没线索留下,这案子才成立无头公案。这两天,看着兄弟们忙忙碌碌的,检查来往货物,查找可疑人群,实际无头苍蝇一般,没有任何效果。”
沫儿道:“那个书生呢,发现的时候怎么样?有伤吗?”
老四道:“浑身上下完好,没有跟人打架的痕迹。当时天气寒冷,他又满身酒气,同伴们都说是喝了酒连醉带冻死的。我倒觉得有些疑问,因当时一时找不到担架,我就背了他一段路,我发现,他虽然满身酒气,似乎并无喝酒,因为他的头发和脸上都没有酒味。本想等天亮让仵作来验一下,谁知没来得及。”
婉娘道:“哦,如果没喝酒,浑身上下又没有伤,年纪轻轻,难道就有心悸症或者其他内部顽疾?”
老四茫然摇头。婉娘沉吟道:“这两天,停尸房里可有其他的青年热尸?”
老四道:“有一个街头混混,跟人打架被捅了好几刀。也是前晚的事儿,但这混混的尸体却没丢。”
沫儿小心翼翼道:“这么多具尸体,若是一个人干的,总有些共同特征吧?”
文清突然道:“先前那位刘小姐,听说也是心悸症发作。”
老四看看沫儿,又回头看看文清,突然一拍大腿,大声道:“啊呀,丢失的这些尸体,全部都是没有皮外伤的!”接着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婉娘抿嘴一笑,并不打扰他,轻轻给他加了茶。
老四冥想了片刻,似乎没想出什么头绪来,揉揉太阳穴站了起来,不好意思道:“婉娘见笑了。在下不敢耽误,等有空了专门再来拜访。”起身正要走,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来,道:“前日我给书生收尸时,他身边不远处掉着个口脂盒子,我顺手捡了起来,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婉娘瞧瞧,这是哪家的货色?”
这是一个红色龙凤锦缎心型木盒,里面的口脂已经用完,只留下些红色的印迹。婉娘看了一眼,稍微嗅了下,道:“不是我闻香榭的。香云阁、留芳楼、清雨飞雪、流花飞渡这几家大的香粉铺子,应该都有类似的东西。”
明天便是腊月二十,离过年只有九天时间,老四心里更加烦躁,跺脚道:“唉,这个排查起来只怕也要几天,可怜兄弟们跟着我混,年都过不好了。”
婉娘淡淡道:“你要破案,自己不能乱了阵脚。如今先不要考虑时限问题,一条线索也不能放过。”
老四一愣,顿时明白,抱拳道:“婉娘指点的是。”见婉娘笑得轻松,不由得宽心了些,试探道:“能否请婉娘……到现场一看?”
婉娘戏谑道:“捕头说出口了,在下哪敢不从?”
老四大喜,作了个大揖,笑道:“婉娘何时有空,可带信给我。”
婉娘摆手道:“你安心回去巡逻吧,我得空儿自己去看即可。”
沫儿一听要去停尸房,心里便犯嘀咕。那种地方都是横死之人,阴气重,要是不小心又碰上个喜欢纠缠人的冤死鬼可就惨了,打定主意绝不同婉娘前去。
老四答应着,脚下却略显迟疑。沫儿随口道:“今晚你休班吗?”
老四脱口道:“没,年底了,事情多,我得盯着点儿。”瞄了一眼周围货架上的瓶瓶罐罐,低头去拉衣服的下摆,道:“这几天生意怎么样?”表情有些不自然。
婉娘道:“有什么话你就说什么话,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老四一怔,满脸堆笑道:“没事没事,生意上我也不懂。我随口问问。”起身告辞。
婉娘笑着送至门口,突然道:“城中风传,说我闻香榭用死人油脂制作香粉,是吧?”
老四站住,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道:“清者自清,婉娘不必在意。待此案侦破,一切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婉娘莞尔一笑,道:“正愁着今冬生意不好呢,这笔大买卖找上门来,我不接招也不行。”灯光昏黄,老四看不清婉娘的表情,还以为婉娘气糊涂了,急急忙忙道:“婉娘放心,我一定全力办案,还闻香榭一个公道。”
沫儿在后面听着,如同火燎屁股一般,一蹦三尺高叫骂道:“什么东西敢造老子的谣?我说这十来天不见有人来买香粉,亏得我每日这么辛苦地做香粉,谁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子诅咒他过年没肉吃,手脚长冻疮,一出门就摔个仰八叉……”
〔四〕
闭门鼓已经敲过,沫儿和文清依然义愤填膺,毫无睡意,沫儿骂一句,文清就附和一句。
婉娘托着下巴坐在灯影儿里,看着黄三将烈焰红唇蒸在小笼屉上。沫儿骂得没词儿了,见婉娘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愤愤道:“婉娘,你就由着人家这么欺负我们?”
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呸,我才不学你,浪费口水。骂了有什么用?”
沫儿气结,半晌道:“你说会是谁干的?”
婉娘不答。文清猜测道:“会不会是同行,想抢我们的生意?”
沫儿道:“说不定是那只野鸡呢。我们上次得罪了她,她伺机报复。”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有道理,“肯定是她!婉娘,你肯定知道如何找到她,我这次一定把她捉了炖汤。”
婉娘盯着微微摆动的烛光,出神道:“停尸房丢了尸体,怎么会与我们闻香榭扯上干系呢?难道现场遗留有与我们有关的东西?”
文清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沫儿大声道:“对!……啊,不对,”一想起半夜三更要去停尸房,头皮就一阵发麻,慌忙改口,“那个……即使有东西,也早被捕快发现了,哪里还等到今晚呢?去了也是白去。”
文清这个笨小子却不合时宜地聪明起来了,认真道:“可能留下些气味呢?婉娘一定分辨的出。还是越早去越好。”婉娘连连点头。
文清见沫儿又是瞪眼又是跺脚,愣头愣脑道:“沫儿你要不想去,就在家里看门。我们三个去。”
沫儿一想,要自己守着这么大的院子,还不如和婉娘文清在一起心里踏实些,当下气哼哼嘟囔道:“去就去……大晚上的,折腾人……”
婉娘一跃而起,笑眯眯从怀里拿出三件黑色披风,道:“那要快点,到了子时,阴气更重。”
沫儿有些上当的感觉,但还是硬着头皮接了披风。婉娘穿好,交代黄三几句,回头一看,见文清和沫儿两人的披风还托在手上,便催促他俩快点。
沫儿迟迟疑疑,抖开披风看了又看。婉娘道:“看什么,已经用过好多次了,又不是新衣服。”
沫儿看看文清,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不很舒服,唯恐穿上后它会变成一张黑皮,越箍越紧。好像做梦被它箍住过,怎么挣都挣不开。”
文清拉扯着披风的领子,惊讶道:“对喔,我也有这种感觉。难道我们俩做了一样的梦?”说完嘿嘿地傻笑。
婉娘劈手夺过,披在文清身上,不怀好意地看着沫儿,道:“再耽误一会儿,鬼魂们都要出来游荡了!”沫儿三下五除二系好带子,板着脸道:“走吧!”
※※※
一炷香功夫,三人便到了河南府刑司的外墙处。停尸房位于河南府刑司东北角最偏僻处,为了避死人同活人争路,专门在一侧开辟了一条小巷,直接通往停尸房。
三人沿着巷子往里走,很快见到了停尸房的大门。这扇门比正门小些,比角门大些,自然是为了抬尸体方便,门质干裂粗糙,犹如一句老而干瘪的尸体,门上方还挂着四个明亮的大白灯笼,上面隐隐约约有些花纹,发出惨白的光。
文清蹑手蹑脚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把,回头小声道:“闩着呢。”这些日子连丢两具尸体,想来看门的也提高了警惕。
所幸这种门年代久远,门上的缝隙挺大。婉娘拔下头上的银簪,穿过缝隙慢慢拨动门闩,三人毫不费力便进去了。
院子挺大,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两排长长的房子,连棵花草都没种。沫儿鼓起勇气,朝四周望了望。出乎意料,这周围除了格外静寂以外,并无什么乱起八糟的脏污东西,也没有任何让人不适的感觉。
沫儿稍微安心了些,随着婉娘四处查看。这两排房子一前一后,门口各点着两个白灯笼。沫儿心里不喜欢,偷偷抱怨道:“这里虽然是停尸房,也不该挂个白灯笼,看着阴测测的。”
婉娘抬头看了一眼,道:“这是镇魂用的灯笼。”
沫儿倏然一惊,拉着婉娘的衣袖,再也不敢松开。文清先去后面一排看过,回来报告道:“后面的房子布置的好些,想来是寄存尸体的。”
婉娘走到前面房子的窗户前,吱呀一声,推开了窗户,把沫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