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门口的灯光,里面的景象隐隐约约可以看清。十几具尸体并排整齐地摆放在屋中的简易木板床架上,上面蒙着白布;空着的床板横七竖八地乱放,靠墙的货架上还摆着一些火化后未及掩埋或者认领的骨灰罐。婉娘探着身体朝里面看,嘴里道:“洛阳城中的治安真不错,这么大个城,停尸房也没有死人为患。”
沫儿虽然觉得周围比想象中的干净,但停尸房,总不是个好地方。听她还有心开玩笑,忍不住小声催促道:“看完了没?看完快走。”
婉娘随口答道:“好不容易来一趟。要不你先回去吧。”
她明知道沫儿打死也不敢自己在这里走动的。沫儿气恼,却不敢睁开眼睛,嘟囔着溜着墙根慢慢坐下,手里还紧紧拉着婉娘的衣襟。
婉娘推他:“松开手,你在外面看着,我跳进窗去看看。”
沫儿越发抓得紧,攥着婉娘的裙摆拉到自己胸口,紧紧抱住。婉娘无奈,只好作罢。
一阵的寒风吹来,两个灯笼在风中摇摆,灯光飘忽不定,沫儿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丁香,又不像,总是与婉娘平时的幽香大不相同,不由抽了抽鼻子。
香味不见了。月亮升起,院落里稍微亮了一些。沫儿偷偷睁开眼睛,见婉娘点起火折子,朝房里看,连忙又闭上眼。婉娘回头瞄了他一眼,无可奈何道:“早知道就不带你这个小累赘了!”说着似乎发现了什么,皱着鼻子,慢慢走到另一个窗子下,沫儿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又一阵风,香味比刚才稍浓。沫儿忍不住眯眼偷看。婉娘用手指在窗台上的抹了一下,放在沫儿鼻子下:“闻闻,什么味?”
沫儿忘了害怕,慢慢道:“有丁香、藿香……其他的闻不出了。”婉娘随意地敲了一下窗台,嘴巴一努:“瞧。”
老旧的灰白色青砖窗台上,有几点淡淡的油渍印迹,若不是月光朦胧,还真是难以分辨。
沫儿正在绞尽脑汁分辨香味,见文清兴奋地跑了过来,低声叫道:“婉娘,你看这是什么?好奇怪的香味。”
文清的手心托着一块玫瑰红的扁圆石头,发出十分奇异的味道,时浓时淡,浓时若置身全福楼的饼坊香甜宜人,淡时若春日柳梢的清新若有若无。沫儿忘了害怕,吞了下口水,小声道:“从哪里捡来的?”
婉娘拿起,对着月光粗略地看了一眼,顿时眉开眼笑:“好东西!”拿出手绢包上便放进了荷包。
文清把手放在沫儿鼻子下,道:“你闻!连手上都是香的了!”
沫儿来了兴趣,好奇道:“这什么东西?”婉娘心情大好,关了窗子,拉着文清道:“带我去捡的地方看看。”
后面一排房屋同前面格局一样。左侧第一个窗户已经被文清打开,里面一端摆满了木架,上面整齐地放着寄存的骨灰罐,另一端摆放着十几具棺材,有红木漆金的,也有寻常黑漆柏木的。
文清跳了进去,嘴里道:“我看过了,棺材里放得也是骨灰罐,没什么特别的。”沫儿死活不肯进去,同刚才一样,紧拉着婉娘的裙摆,也不肯让她进去。
婉娘无奈,探着身子道:“你在哪里发现那个石块的?”
文清打起火折子,指着棺材一侧甬道的缝隙:“就这里。”
婉娘惊讶地“哦”了一声。文清绕着棺材走了几遭,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刘小姐的尸身当时放在哪里。一点痕迹也没了。”
沫儿突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也不知道是屋内还是屋外发出的,又见两个白灯笼微微摇晃,火苗一明一暗,背上一阵阴冷,心里马上想象出一只高大的恶鬼狞笑着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得猛拉婉娘的衣服,带着哭声道:“有鬼!”
婉娘扑地一声吹灭了火折,文清慌忙躲在门后。
两个人大声说着话,提着灯笼从门房处走了过来,一身黑色官衣,原来是看门的捕快。一个身板硬朗的老头走到前面一排房子,打着灯笼四处瞧了瞧,道:“刚才好像听到有动静,难道我耳朵也不好使了?”年轻捕快颤抖着声音道:“是风的声音吧。”
沫儿一见是人,心里马上安定了下来。两捕快又来到后面,年轻捕快随便举了举灯笼,哭丧着脸道:“回去吧,这地方,除了鬼哪有人来。”说完自己打了个寒颤。
老捕快瞪了他一眼,干咳了一声道:“胡说什么,没见上面挂的灯笼?镇魂用的!绝对管用!”见窗子开了,快步走过来将窗子关上,差点儿踩到沫儿的脚,一边关一边纳闷道:“这风也不大,怎么把窗子吹开了。”
年轻捕快将信将疑,紧紧跟着后面。老捕快打开停尸房的门,道:“你进去看里面丢没丢东西,我去后园看看。”
年轻捕快的腿开始抖了起来,惊恐道:“我不……我和你一起去……刚才里面一亮一亮的,有鬼火……”
老捕指了指门上挂的灯笼,道:“瞧你这个胆量!这镇魂灯是皇家御用的袁天师亲手做的,瞧见上面的符没有?灵着呢。怕什么!”话虽这么说,他也一脸惊惧地朝四周看了看。
年轻捕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带着哭腔道:“我他妈的宁愿后半夜巡街,也不来停尸房值守了!这儿透着股阴森,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老捕快似乎为了缓解气氛,絮絮叨叨道:“行了,我去就我去。这两天这里清扫了之后,原来的霉味、臭味和香味都没了,要不是停放的尸体、棺材和骨灰罐,这不挺好一个院子吗。真是,也不知那些偷尸体的人怎么想的,害得老头子我这一个月来被骂了多次。”说着慢慢走进去清点那些骨灰罐。
文清仗着自己穿了披风,从门后偷偷溜了出来,经过年轻捕快身边还做个鬼脸。年轻捕快拱肩缩背,正打摆子一样发抖,突然觉得身边有微风一呼而过,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爆了出来,杀猪般嚎叫道:“有鬼啊!”丢了灯笼抱头鼠窜,逃回门房去了。
沫儿躲在窗下,暗暗好笑。老捕快被吓了一跳,见骨灰罐一个没少,故作镇定啐了一口,捡起年轻捕快的灯笼,匆忙锁上门飞奔而去,边走边大声虚张声势道:“哪里有鬼!一切正常!”
文清见吓到了那个捕快,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说话,却见婉娘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阵悉悉索索,从远处墙角探出一个小小的黑影。沫儿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人,不是鬼,身形瘦小,一件黑色大氅裹得严严实实,低着头,四处乱嗅,似乎在分辨什么,并慢慢朝婉娘等人藏身的地方摸索着过来。
他肯定在找刚才文清捡的那块石头。沫儿看向婉娘。婉娘朝沫儿挤挤眼睛,从怀里拿出一小瓶香粉,用指甲挑起弹出,一瞬间,婉娘身上的幽香连同那块石头的香味都不见了。
黑衣人茫然地站住,俯身在门上、窗台闻了又闻。又轻轻打开窗子,探身进去分辨良久,最终摇头离开。
婉娘一努嘴巴,示意文清和沫儿跟上。两人跟着黑衣人来到房子后面。房后是一片空地,靠近围墙的地方长满浓密枯黄的干草,还堆着一大堆已经枯朽的树枝、树根,显然好久没人来了。黑衣人走到一块大树根旁,小心地将树根搬开,然后俯下身子。
木头慢慢移回原位,黑衣人却不见了。
〔五〕
文清和沫儿待那边再无动静,方才蹑手蹑脚走过去查看。这块树根直径足有三尺,中间已经腐朽沤烂,显然已经在这里堆放很久了。文清学着黑衣人的样子搬开木头,下面露出个狭窄的洞口来。
洞口与树根结合得天衣无缝,又有树枝和浓密的干草作掩护,怪不得老四他们都没发现。
文清毫不犹豫地钻入洞口,又回身拉沫儿。沫儿将屁股先退出去,头和手留在洞口,将树根拖回原处,所幸树根已经沤了,看着虽大,但并不沉。
两人在洞里爬了约两三丈,终于隐隐看到头顶的月光,便推开头上的盖子钻了出来。
两人如今站在一条街道的花坛内,周围是密密匝匝已经落了叶子的灌木,半张破旧的席子盖着洞口,位置甚为隐蔽。而且这条街因为紧邻停尸房,少有人走动,十分僻静,不易为人察觉。
两人钻出灌木丛,快步朝前追去。追至巷口,便见到黑衣人在前面低头走着,看来还未放弃寻找。文清低声道:“要不要抓住他交给四叔审问下?”
沫儿想了想,道:“还是先跟着,看他去哪儿。”
再往前走,便是宽阔的建春天街。黑衣人迟疑了片刻,转而向西,不紧不慢向临近的崇业坊走去。
走了有一炷香,黑衣人绕进一个巷子里一转眼不见了。两人见巷子两边墙壁高大,树木浓密,月光斑斑点点洒落,可见度大大降低,黑衣人早就没影儿,不由得面面相觑,十分沮丧。
正准备打道回府,却见前面小黑影一闪,刚巧出现在月光明亮处。两人忙打起精神,屏住呼吸悄悄溜过去。
走过长长的围墙,黑衣人站在一处小角门前,回头看看左右无人,轻轻打开门进去了。
两人打量黑衣人走远,也来到角门处。文清试着推了一把,发现门竟然没锁,不由大喜,朝沫儿摆摆手,猫着腰钻了进去。
沫儿却有些踌躇。这黑衣人刚才在月光下现身,倒像是故意引导着文清沫儿进这个角门。而且,他怎会如此不小心,门也忘了锁呢?
但文清已经进去了,沫儿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这是一个僻静的大院子,绿篱葱翠,枯树虬曲,配上小桥下的一池碧水,不像是深冬,分明是初夏之色;飞檐吊脚的琉璃瓦亭台,在月光下反射出柔柔的金色,整体布局大气而精巧。
沫儿见文清正四处张望,悄声道:“刚才的黑衣人呢?”
文清无奈地摇摇头,意思说找不到了。沫儿隐约听到嘤咛一声轻笑,再仔细听来,却唯有风声,心底更觉不安,指指门口,欲折身回去。文清踌躇,见池塘对面远处一片高大的房屋隐隐透出灯光,附耳商量道:“既然来了,去看看吧?”
沫儿无奈,把心一横,和文清偷偷溜了过去。
绕过池塘,两人来到房屋对面。这间房屋甚为气派,门上挂了一个暗金牌匾,上书“静心堂”,门口挂着两个巨大的红灯笼,看样子是有钱人家自己修行的地方。
窗上印出人影,里面传来说话声。两人对视一眼,悄悄地绕到窗前。文清试图捅破窗纸,好观察里面的情形,谁知人家窗上糊的是上好的烟罗纱,手指根本捅不破,只好贴着窗子偷听。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如今还差一个,你务必这三日内取来。”
一个声音柔美的女子道:“三日?如今风声这么紧……”似乎有些为难。
老者道:“我给你的那个东西,给他用了没?”
另一个男子迟疑道:“给了。但他对香料甚为在行,我担心被他发现了,所以没敢多放。”
老者道:“你放心好了,骷髅果放进去,常人根本就分辨不出。”
男子道:“是,我这两天盯紧些。”
老者冷笑道:“若不是你动了心,这件事早办完了,还犯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刚才不说话的女子突然出声,辩解道:“我哪有动心?我是看……他不怎么合适。”
老者哼了一声,未可置否。
女子撒娇道:“好师父您不要生气,我这就去办好啦。新一批口脂马上就好。”
看来也是做香粉生意的。沫儿觉得有些无趣,拉拉文清的衣袖,示意离开,却见文清一脸惊愕。
沫儿小声道:“怎么了?”
文清拉过沫儿的手,写道:“女子的声音好熟。”
此时屋内老者道:“停尸房那里如今不太平,这次再做了,就不要放在停尸房里了。”
女子道:“好的。刑部侍郎刘全明那边,怎么交代?”
老者道:“这个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沫儿越听越觉得心惊。这伙人肯定和盗尸案脱不了干系,他们如今在密谋的,又是什么?不行,还是赶紧离开此地,等明日先了解了这是谁家府邸再做打算。
此时听到老者叹道:“送刘大人上任有一段时日了,赶紧将这件事了结,我们才能舒舒服服地过年。”女子也随声附和。
老者又道:“闻香榭那边,要盯紧些,那个小丫头是做药引的极佳材料,若做不到万无一失,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沫儿一惊,脸上有些发烫。
文清心中暗笑,这老者真是奇怪,闻香榭里哪里有什么小丫头?该不会是将小安当做闻香榭的人了吧。心里想着,忍不住朝沫儿一笑。沫儿刚好正在看他,慌忙扭过头去。
女子道:“什么时候用到?”
老者道:“快了。不到一月,此事定见分晓。”
沫儿见听不明白,正想拉着文清离开,只听屋门猛然打开,一个高大的黑影闪电般冲了过来,一手一个,掐住了文清和沫儿的脖子按倒在窗台上,桀桀笑道:“谁家的小崽子,好生胆大!”
一个轻巧的身影飞出,嘴里惊讶道:“师父怎么发现的?”
老者不答,狞笑着抓起两人的头发,将文清沫儿的脑袋用力对撞。沫儿一阵巨痛,眼睛金星直冒,瞬间昏了过去,却在刹那间,用眼睛的余光扫到了年轻女子的脸——竟然是那日在香云阁里偶遇过的、外表文雅贤淑的绿衣女子阿萝。
※※※
似乎不大一会儿,沫儿便醒了,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文清斜靠在桌子腿上,手脚被缚,额头一个鸡蛋大的包块,充盈着血丝,嘴巴里被塞了一团破布,正关切地看着他,见沫儿转醒,眼底露出惊喜。
沫儿想转头看看周围的情形,却一阵头晕目眩,额头更是疼得如同针扎一把,连鼻子都跳着痛,只好重新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才重新打起精神查看。
这是一个下人住的偏厦,房间不大,陈设简陋。屋里没点灯,但门口挂了灯笼,灯光和月光透过门缝和天窗,光线还算明亮。沫儿低头看了看,黑色披风已经不在,胸前斑斑点点满身血迹。
文清用下巴点点身上,又一脸疑惑地看着沫儿,意思说,两人明明穿着披风,那老者是如何发现的?
沫儿摇头,心底十分懊悔。当时黑衣人带领着来到这里,沫儿就觉得不妥,看来这是个圈套,目的就是要引两人上钩;这老者功力更是深不可测,婉娘的披风在他眼前如同无物。今晚麻烦了。
文清见沫儿一脸忧虑,慌忙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并坚定地点了点头,意思是不要担心,婉娘肯定会来救我们的。
沫儿没好气地瞪了文清一眼。文清好歹还是坐着,沫儿却侧卧在地上,手臂酸麻,浑身冰冷,连腮帮子都疼得变形了,等婉娘找到这里,估计不死也得脱层皮。
沫儿一点点地将脸挪向文清的脚,试图让文清用脚尖将嘴巴里的破布夹出来,谁知那破布塞得极为密实,文清双脚被缚难以用力,两人折腾了半晌都没什么效用。两人面面相觑,正在绝望之时,突然听到嘤咛一声轻笑,依稀便是刚进门时听到的声音。
两人瞬间紧张了起来。沫儿闭眼装死,文清也耷拉着脑袋,木然看着门口一动不动。
门锁一阵轻响,吧嗒一声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闪身进来,手脚麻利将门重新关好,走到沫儿身边,用脚轻轻踢了踢他,身上的黑袍扫到沫儿鼻子,正是那个黑衣人。
沫儿强忍住不打出喷嚏。这家伙鬼鬼祟祟,不知道什么来历,还是小心为妙。黑衣人见沫儿不动,便走到文清旁边,对着他额头的大血包看了良久,又伸手去按,疼得文清脸皮下的血管都绷了起来,但仍坚持不动。
黑衣人似乎犯了愁,呆了片刻,掀掉头上的帽子,俯身小声叫道:“文清哥哥!快醒醒!”竟然是小安。
沫儿倏然睁开了眼睛,忘了手脚被缚,一个扑腾就想站起来。文清却一脸笑意。小安帮文清取了嘴巴里的布团,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见沫儿怒目圆睁,小嘴一瘪道:“没良心,不说谢我,瞪我做什么?”
文清大着舌头道:“先帮沫儿松绑。”
小安道:“凭什么?就不。”还故意回头朝沫儿做个鬼脸。拿出小刀来,三下五除二先将文清脚上的绳子割开,又去结他手上的。
文清一松双手,就慌忙过来就沫儿,可是手腕酸软无力,绳子竟然解不开。小安背着手,摇头晃脑看着,却不过来帮忙。
好歹总算解开了。沫儿揉着腮帮子,搓着手腕子,恨恨道:“臭丫头!”
小安眼珠一转,拉着文清委屈道:“文清哥哥,你看沫儿,总是欺负我。”
文清嘿嘿地笑,劝道:“沫儿,今晚多亏小安了。”沫儿呸地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道:“她?她把我们引到这里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