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衣人猛然冲了进来,拉住新昌的秀发。新昌吃痛,惊声尖叫。白衣人身材高大,竟然提着她的头发将她拎离地面,新昌痛得五官变形,四肢抽搐,朝着空中大叫:“袁天师!袁天师!”凄厉的声音在房屋中嗡嗡回响,震得沫儿一阵耳鸣。
※※※
瞬间工夫,场面失控,房间里一片混乱。白衣人已经将大门层层围堵,相互之间无意识地对打着;而复活的男子却只追老者和新昌撕咬。屋中白影重重,也看不到婉娘文清等人怎么样了。
两人狼狈至极。新昌头发散落,脸上布满抓痕,这边刚躲过一个白衣人挥过来的手臂,那边却被男子一把抓住。尚未及反应,男子已经一口咬了过来,新昌惊叫声未出已经倒在地上。
老者见此情景,脚下稍一踌躇,也被几个白衣人围了起来。
沫儿不敢冒头,只听新昌和老者翻滚尖叫,声音凄厉异常,心里也不禁惴惴,唯恐那男子和白衣人吃完了新昌和老者来吃自己。
一股清冽的香味飘过来。周围嘈杂的声音些微轻了点,白衣人行动似乎变缓。沫儿心念一动,摸出怀中还剩一半的醉梅魂,朝着空中撒了过去。
醉梅魂的清香让躁动的白衣人慢慢停止了动作。老者喘着粗气从人缝中爬出,倒吸着冷气将肩头手臂几处比较严重的咬痕包扎起来。
一个白衣人从人丛中穿过来,胸口大片的血迹如同盛开的鲜花,表情自然灵动,俯身看着老者,轻声道:“你还好吧?”
老者惊慌地退了一步,说不出话来。
沫儿哇一声大哭起来,挥动着手中的桃木小剑,连哭带笑道:“婉娘!婉娘!”
婉娘摆摆手,要他过来。沫儿擦干了眼泪,跳下水晶棺,乖乖地走到婉娘身后,拉住她的衣襟。
老者目光闪烁,手足无措。婉娘笑道:“公主精心筹备多时,可别被咬死了吧?”几声呻吟声传来。婉娘轻轻一笑,对老者道:“麻烦你让这些人出去。”
老者躲避着婉娘的眼神,低头念起咒语,周围的白衣人慢慢退出了房间。
雪儿闭目站在原地,脸上光洁如常。文清、小安等人也没有想象中的恐怖样子,只是衣服残留着些血迹。沫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新昌和她救活的那个男子仍倒在地上。男子一脸死灰,四肢僵直,混沌的眼珠子直勾勾瞪得溜圆,双手指甲暴长,深嵌入新昌肩头,而满口利牙正咬在她的左边脸蛋上。新昌抽动了一下,断断续续道:“快……快救我……”
婉娘熟视无睹,俯身看着沫儿,捏了下他的小脸,歪头笑道:“怎么样,今晚这个,比年初一还要刺激吧?”
沫儿竟然傻笑着哽咽起来。婉娘撇撇嘴,转向老者,哂笑道:“你不去救她?”
老者迟疑再三,走过去用力推开男子。男子沉重的身体倾斜倒地,硬生生将新昌的脸颊撕下一块肉来。新昌此次竟然没有哭叫,硬撑着坐了起来,满脸血污茫然地看着男子。
婉娘走过去,上下打量着男子,伸手道:“给我。”
沫儿一愣,将手中的桃木小剑递给婉娘。
婉娘叹道:“阴阳殊途,情缘难续。安息吧。”双手一挥,朝男子的胸口扎去。
新昌猛然扑了上来,一把推开婉娘,尖声叫道:“不行!”她一边抱着男子狂吻,一边喃喃自语:“大笨蛋,大笨猪……你看看,我是小核桃啊……我答应过你的,一定让你活过来……”一时珠泪横流,泪水合着血水扑簌簌滴落在男子的脸上。
婉娘静静看着,若有所思。男子的眼珠突然转动了一下,新昌惊喜异常,摇晃着他道:“你醒了?”不料男子一个激灵,张开大嘴咬住她完好的右边脸颊。
新昌凄厉尖叫。婉娘一声不响逼近,轻轻松松将桃木小剑送进男子心口。
一股黑水喷涌而出,男子灰白的脸渐渐变黑,原本恢复弹性的肌肉快速失去水分,须臾之间变成了一具黑色骷髅。
新昌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骷髅,泪流满面。
婉娘取了小剑擦拭干净,重新递给沫儿,道:“看明白了没?”
沫儿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摇摇头。
婉娘笑骂道:“小笨蛋,吓傻啦。”指着男子道:“这是新昌公主的爱人,几年前就死啦。她利用皇家的显赫地位,收集魂魄,寻找魄引,处心积虑想把他救活。所以便有了今晚的这一切。”
沫儿翻了翻白眼,吭吭哧哧道:“这个我早就猜到了。”话音未落,新昌发出一阵狼一样的低吼朝婉娘扑过来,脸颊上的咬痕狰狞地抽动着。
婉娘灵巧地一转身,顺手拉过沫儿。新昌扑空,伏在地上大声咒骂婉娘。
〔八〕
婉娘一笑置之,走到雪儿身边,将醉梅魂朝她眉心一点,大声道:“回家啦。”
雪儿睁开眼睛,脸色却没有婉娘的轻松,朝四周扫视了一番,默默叹了口气,垂着眼睛不响。
婉娘瞟了一眼躲在阴影之中的老者,缓缓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雪儿欲言又止。
沫儿终于忍不住,伸出小指戳戳婉娘身上的血迹,小声道:“你的心……还有雪儿姑娘的脸,没事啊?”
婉娘粲然一笑,朝门外一摆手。一个高大的白衣人稳稳地走了进来,熟练地将石台推过来,在旁边轻轻一按,石台从中间分开,露出下面的血槽——脸皮,眼珠,五脏六腑,还有新鲜的肌肉,一件件摆放着。
沫儿跳了起来,捂住眼睛。
婉娘一把把他的手打开,笑道:“你看这是什么?”沫儿皱巴着脸儿,从手指缝中看去。
婉娘手里,托着一颗蓝色的人形果子,依稀便是她养了多日的木魁果,但原本泛着异彩的“身体”已经干瘪,“脸皮”、“眼珠”、“内脏”等部位被人生生挖去,呈现一种干涩的蓝色。
沫儿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朝血槽中看去。血槽中的人体部件渐渐变小变蓝,直至成了玩具大小的东西。沫儿拉着婉娘的手臂一顿狂摇,连声叫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婉娘被他拉的一个趔趄,笑道:“你还会不会说其他的?”
旁边的白衣人微笑着看着他,眼神极其亲切。沫儿愣了一愣,猛窜上去一把抱住他,吊在他的脖子上打起了秋千:“三哥三哥!原来你也在!我刚才吓死了,我以为婉娘和文清被害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原来黄三早就来了,就藏在白衣人之中。他因香木一事,自身魂魄不全,所以夹杂在白衣人中并未被发觉。后来推石台来剥取人体物件中的,他便是那个主刀手,配合婉娘偷梁换柱,用人形的木魁果为假象,骗过了新昌和老者。
新昌抬起头来,怨毒地瞪着黄三。婉娘淡淡道:“怨不得他,这是我的主意。”
新昌嘶哑着嗓子,咬牙切齿道:“我早该毁了你。”
婉娘莞尔一笑,道:“我也这么认为,这样你刚才就能和他到地府团聚了。”
沫儿伏在黄三的肩头哭了一鼻子,才扭捏着下来,如同撒欢儿的小马驹,一蹦三跳到文清小安等人跟前,学着婉娘的样子点了醉梅魂。文清很快清醒,但小安、朱允之、真红袖等却仍人事不知。
雪儿忧心忡忡,在小安眉心揉了又揉。沫儿警觉,道:“早些回去吧,这个地方到处透着邪气。”
婉娘看着小安,敷衍道:“嗯,过会儿就走。”
文清终于完全恢复,咬着嘴唇闷声道:“我带着小安出来玩,怎么会到了这里来呢?”当时文清搁不住小安纠缠,带着她出来看花灯,谁知一出闻香榭,走了几步便觉得如同迷路一般,找不到方向,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沫儿抖搂着文清的白衣,道:“肯定是中了他们的道儿了。啊呀,这些衣服是纸做的——”说着扭头去看新昌和老者,却见老者鬼鬼祟祟,已经溜到门口,不由大喝一声:“站住!”
老者不仅没有站住,反而快步走出房门。沫儿自己不敢追,连声叫黄三,黄三眉毛抬了一下,并不追出。
沫儿正自愤愤不平,只听几声沉闷的叫声传来,老者跌跌撞撞从白衣人中折了回来,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竟然满身伤口。
新昌一骨碌爬起,双眼放光,上下打量着老者,突然转向婉娘和雪儿,哈哈大笑道:“好极了!你们就留下来陪我的大笨猪吧。”她抱起干尸,脸部不住抽动,原本几近凝固的血痂重新裂开,在惨白的灯光下异常狰狞。
小安的呼吸越来越有力和均匀。婉娘过来一手拉了文清,一手拉了沫儿,慢慢走到门口,道:“唉,果真是这个。”
外面白压压的一片,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看不清有多少人影。弥漫的阴气从地下升起,片刻功夫,浓雾已经过膝。
沫儿打了个冷战,哆嗦着问道:“这是什么?”
婉娘缓缓道:“鬼冢。”
老者惊恐地后退了一步。文清重复了一遍,喃喃道:“鬼冢,埋鬼的地方。”
雪儿眉头紧皱,道:“他们果然还是启动了鬼冢。”
沫儿却听出了这句话中隐藏的含义,试探道:“雪儿姑娘,你以前就知道这个?”
雪儿神色中显出几分不安,低声道:“我早些年听说过。”沫儿还要再问,却被婉娘一把拉住:“注意脚下。”
浓重的雾气中,无数个若隐若现的白影子拥挤在一起,相互撕咬、缠绕,传递出难以言状的怨恨和惊恐。绕着沫儿小腿旋转的两个白影将一张白色的骷髅状脸飘浮在雾气表面,空洞洞的嘴巴发出无声的尖叫。
沫儿腿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文清扶住他,道:“怎么了?”
沫儿看婉娘气定神闲,正了正神道:“没事。”文清不安地移动了下脚步,道:“地面上阴气越来越重了,冻脚。”沫儿分明看到两只白影被文清踩在了脚下,吱吱乱叫,欲要提醒他,又忍住了。
雾气渐渐上升,已经蔓延至小安胸口,年幼的钱永更是只露出脑袋。里面满是人影,有的甚至叠罗汉一般堆叠在一起,压得下面的鬼影拼命挣扎哭叫。
沫儿直竖竖地站立着,抬得手臂都酸了也不敢放下,因为只要稍微动下手脚,就会碰到那些东西。
新昌拖着干尸一摇一晃地朝门口走去,十几只鬼影子扑在她腿脚的伤口处舔舐血迹,她每走一步,牵动伤口流血,就会引起无数鬼魂的尖叫。沫儿龇着牙一动不敢动,老者往前跨了一大步,站在婉娘身后,下巴微扬似乎想要制止,却没出声。
雪儿与婉娘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出手,猛然将即将走出门的新昌拉了回来。新昌一个趔趄,怀里拖着的干尸落地,无数个鬼影从干尸的脑门、眼窝中钻进去。
新昌嗬嗬尖叫,对着雪儿和婉娘又踢又打,一双眼睛红得像两盏鬼火。婉娘恼了,喝道:“雪儿姑娘放手,公主愿意死就让她死去。”
两人同时放手,新昌收不住脚,仰面摔倒在干尸上,浓雾瞬间淹没了她。
沫儿捂住了眼,只听到新昌在浓雾之中呜咽着翻滚。文清不忍,上前一步拽起她,恼火道:“你这个多事的女人,闹什么?”
被文清这么当头一喝,新昌反倒怔住了,头发散落,满脸血痂,原先靠秘术维持的十几岁少女模样早已不见,只留一张木愣愣形容可怖中年女人的脸,傻傻地看着文清。
婉娘掐着手心,沉吟道:“雪儿觉得怎么样?”
雪儿皱眉,低声道:“鬼冢里冤鬼太多,只怕……”
婉娘掂量着手中的醉梅魂,道:“醉梅魂不多了,不知道够不够用。”
雪儿似乎有些担心,疑惑道:“醉梅魂……对付这个有用吗?”
婉娘抿嘴一笑,道:“你带着小安来洛阳,只是为了寻找故人?”
雪儿回头看了看小安,叹了口气道:“寻找故人是真,同时……来找破解死门之法。”
婉娘嗅着醉梅魂,道:“听说梅树与镜雪,如同梧桐与凤凰,两者相辅相成,最为有缘。而这个死门的入口,是一株千年古梅。数年前,有人为了炼制邪术,将死门化为鬼冢,用古梅灵气同鬼冢阴气相克,古梅因此被困,难以生长。镜雪无奈,便带了千年梅树的灵魄来世间寻求破解之法。我说的对不对?”
雪儿脸一红,道:“什么都瞒不过婉娘。”
婉娘也不揭穿,道:“七魂钉也被取出——小安安全了——醉梅魂采集了梅树精气,虽不如梅树本身灵气足,料想也可应付过一时。”
沫儿忘了害怕,呆愣愣听着。文清反应慢,听得似懂非懂,隐约明白镜雪和梅树指的就是雪儿和小安,但未听小安亲自承认,心里终究不肯相信,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
雪儿蹙眉道:“今日不及详述,若有他日,雪儿愿将全部事件和盘托出。只是如今这个情形,可怎么办?”说着朝门外一呶嘴。
门内门外,一片混沌,视线所及之处,摩肩接踵人影幢幢。黄三抱着钱永,不停朝这边张望,而文清担心小安,不住回头。
沫儿站在婉娘身边,虽然害怕,却也心安。突然之间,像是一丝轻风吹来,浓雾微微颤动,中间的鬼影飘忽不定,传递着一种不安的情绪,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沫儿忍不住小声道:“好像有动静。”
婉娘将他的手一捏,表情反倒极其放松,伸手捶腰道:“再坚持一炷香功夫,就回去啦。”向后面坐立不安的老者道:“你参与这件事情,已经很久了吧?”
老者将黑袍的帽子拉着低低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婉娘叹了一口气,道:“亏我一向自诩看人准,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
老者尴尬异常,后退了两步。
难道婉娘认识他?沫儿的耳朵竖了起来,只等着婉娘说出这人是谁,哪知她却转开了话头,道:“洛阳城中八门,原是太祖年间就设下的。那时只是为了确保大唐李家永世太平的,没想到却被人生生用做了他处。”
大年初一那日,沫儿同婉娘初探死门,曾听婉娘详细讲过,洛阳城中死门、惊门、伤门、杜门被人为关闭,而仅留开门、休门、生门和景门,以求昌盛。如今死门大开,鬼魂集聚,阴气逼人,自然是有人动了手脚。
沫儿看了一眼老者。老者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不自然地晃动了下身体。
文清好奇道:“打开死门,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婉娘道:“死门阴气重,具有极强的吸力,可将周围三里方圆内未及超度或者转入轮回的阴魂吸引进来。若是此时再有人利用法术拘些热尸生魂,那就更了不得了,用来修炼,一年可抵十年之功。”新昌公主利用老赖治脸心切,害人偷尸,收集热尸生魂,竟然是用来做鬼冢。
文清小心道:“难道是……元镇真人指使的?”
婉娘摇摇头,道:“只怕他还没这么深的道行。”
沫儿却毫不客气地朝老者啐了一口,满脸鄙夷之色,道:“这种人,修炼成了也没好结果。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儿!老天爷都看着呢。”
老者想要辩解,又忍住不说,表情十分狼狈。
浓雾抖动得越发厉害,一个个扭曲的影子不住呼啸着逼近,再融入阴沉的白气中。黄三突然嘶哑着道:“快了。”
婉娘微微一笑道:“不急。”接着刚才的,道:“八门之间转换方向、韵律不尽相同,随着时节变换,相互之间便会有些重叠或者偏移。”
沫儿点点头,想起初一那日在死门中逃生的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