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死了。”
陆尘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后道:“那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不记得了,死人是不需要名字的。”天澜真君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道,“你也不是新人了,做影子这么久,当会理解这些事。就算是你,如果当年在魔教中不幸暴露身死,今时今日,也不会有什么人会再提到你的。”
陆尘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后低声道:“我明白,就是偶尔想到这些事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不公平。”
天澜真君转过身子向大殿深处走去,同时他的声音响了起来,道:“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真正的公平,你看到了那些生来命好的人,也当看到那些比你运气更差的倒霉鬼,同样是孤儿,当年在那街头上死掉的人又有多少?”
“所以别想这么多了,如今的你出人头地的话,就好好地享受生活就好,那些昔日不开心的事,不要再想了。”
随着话声渐渐微弱,天澜真君那高大的身影走进了大殿深处的阴影中,眼看就要和黑暗融为一体了。陆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声,道:“那件事呢,接下来怎么办?”
天澜真君的身影消失了,只有他的声音飘了过来,道:“就按你想的去做罢。”
“哦。”陆尘淡淡地应了一声。
…
陆尘强行从浮云司大牢中提走要犯的行为引来了众多非议,也让真仙盟中暗流涌动,不过这些明里暗里的骚动不满,都在随后众人发现陆尘居然把那个犯人丢进了昆仑殿里后,一个个也就偃旗息鼓了。
如今的天澜真君说是偌大的真仙盟中风头最盛的化神真君也不过分,大家吃饱了撑的去得罪这么一尊大神?总之暗地里心中有不满的就偷偷藏起来,这件事先走着看吧,谁叫人家有个好师父呢。
与此相应的,是陆尘很快就决定不住山下洗马桥那边的宅子了,直接搬进了昆仑殿里。这决断简直是赤裸裸的见风使舵,一点都没顾忌到什么面子问题,就算是老马也是为之叹服。
至于安顿在山下的黑狗阿土,老马说不得又找了辆大车运了过来,反正在昆仑殿这块地方,天澜真君师徒两人最大,哪怕是铁壶真君亲自颁布的禁狗令也管不到这里。
昆仑殿自然是比山下那间宅子大多了,阿土看起来非常满意这个地方,来了就很兴奋,到处遛达起来。陆尘警告了它不许离开昆仑殿范围后,便拉着老马前往关押陈壑的所在。
“白莲呢?”走在路上的老马问陆尘道,“还住在苏青珺那儿?”
“嗯,赖在那儿不走了,大概是发现苏青珺虽然清冷,其实却是比我们两个更可靠的人吧。”
“这话说的,我可跟你不一样!”老马抱怨了一句,然后道,“现在外面都在议论纷纷,猜测着陈壑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等着抓人吧。”前方的那间静室到了,陆尘带着老马走过去,推开门走了进去。老马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然后全身被五花大绑成像是一个粽子,半点都动弹不得的陈壑,正用一种愤怒和恶毒的目光盯着陆尘。只是连他的嘴里都被塞上了东西,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陆尘走了过去,老马在他身后连忙把静室的门关上,然后皱着眉头看了陈壑一眼,有些疑惑地道:“他不是答应跟你合作了吗,怎地现在看你还是一副血海深仇的样子?”
陆尘在陈壑面前蹲了下来,微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大概除了你以外,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已经投靠我和我师父天澜真君了罢。”顿了一下后,他还特意加上了一句,道,“当然了,也包括你的那些魔教同伴。”
陈壑的身子扭曲蠕动起来,看起来快气疯了的样子,老马看在眼里,忽然心中吓了一跳,道:“我说,该不会是你…”
“我对外头瞎说的。”陆尘异常干脆地承认了自己做的手脚,道,“要不然我干嘛这么急着将他从大牢里移到这边来?不过陈壑你也莫要怪我,我这其实是救你一命。不然的话,如今外面沸沸扬扬传的你卖主求荣,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在那大牢里暴毙了。”
老马有些不敢苟同地看了他一眼,一脸的不相信表情,浮云司大牢名气多少年了,还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呢。
陆尘只作不见,看起来也无意去审讯拷问陈壑,只是淡淡地道:“怎么样,想通了吗?你也是个聪明人,现如今的情形就是我往你身上泼脏水,而且以后还要继续泼,越泼越多,泼到你全身脏兮兮湿乎乎的,魔教中再也无人可以信你的地步。”
“你回不去了。”陆尘对他说道,“我们都在魔教中呆过十几年,知道那些人是如何对待叛徒的,而且有了这件事,就算你全身是嘴也说不清了,魔教里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和一个有叛徒嫌疑的人交心了罢?”
“你看,你无路可走了。”
陈壑口中发出微弱却凄厉的咝丝声,眼球涨红,似乎快要发疯一般,陆尘对此则是毫不在乎,平静地道:“你看,比起其他只会用蛮劲拷问的人,我才是真正知道一个信仰圣教的信徒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连死都不怕也要维护的那些人,其实现在已经恨你入骨,就想着要将你挫骨扬灰,如果你还有家人的话…嗯,有吗?”陆尘低头向他看去,很平和地道,“如果有的话,他们会有什么下场,我们心里都有数吧?”
他伸手过去,轻轻撤掉了陈壑口中的那些布团,陈壑则是死死盯着陆尘,半晌过后,嘶声低吼道:
“无耻!”
陆尘眉头一挑,双眼微眯,看了他一会,道:“这么说,你居然还真的有家人么…”
第四百九十六章 劝诱
虽然被以真仙盟为首的天下正道抓着打了几百年,指为邪魔外道,宣传了多年在天下百姓心中是那种穷凶极恶甚至邪恶如鬼一般的形象。但魔教的人终究也是人,当然也会有家人亲戚,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如果都是要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人才能进入魔教,那这个教派只怕早几百年就已经彻底灭亡了。
当年,陆尘作为影子潜伏在魔教中的时候,在他周围的魔教核心人物中,就有不少有家眷亲友的,比如,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师父云长老,就有一子一女,而且他们与陆尘的关系都很好。兄长云剑是陆尘的好友,妹妹云小晴则是打小和陆尘一起长大的,平日相处中生出情愫,日后云长老那边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撮合他们成亲的。
只可惜当年在那一场影响深远的荒谷之战中,不但是天下正魔两道的大势被完全改变了,就连渺小的个人,大家的命运,也都在那一夜戛然而止,然后就此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当陆尘从黑火焚身的痛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云剑和云小晴都已经在那一战中身亡,一片混乱中,连尸身都找不到,从此大家阴阳两隔。
“喂。”
一个声音忽然从耳边响起,同时有人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陆尘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老马正皱着眉头看他,面上有疑惑之色,道:“你怎么了?”
陆尘沉默了一会,摇摇头道:“没事。”
把过往的记忆从脑海中丢开,陆尘深呼吸了一下,往事已矣,这世上总是没有后悔药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从那大牢中提到这里来了吧?”陆尘看着陈壑道,“那大牢里关着的全是魔教的人,如果我不做防备的话,我还真怕你不知什么时候就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了。”
陈壑一脸愤怒地盯着他,却没有反驳他这句话的意思。
陆尘又很平静地说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事情摊开来说比较好。你在魔教中的表现,比我当年看到的那些真正的狂信者要好多了,应该不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祇就甘心情愿放弃一切的人吧。那么,剩下的无非就是求名求利,还有亲人安康这些东西了。”
陆尘笑了一下,看着他道:“可是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被关在这里日夜受到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利益?那么,是为了一个流芳百世的的忠贞名声,可是你看,现在也没有了,你看重的名气也被我泼了污水全脏了。”
“还有,魔教里的人是怎么对待叛徒的?我想想啊,追杀到死这是肯定的,你看我当年就躲起来了十几年。另外,如果有家人的话,当然也会去泄愤啊,看你也是老人了,不会不知道那些东西吧?”
陈壑的脸慢慢地扭曲起来,咬着牙睁大了眼睛瞪着陆尘,嘴角边慢慢流下了一丝细细的血痕,好像是把嘴都咬破了。
老马在一旁皱起了眉头,似乎对陆尘这般的言语口气也有些不适,但陆尘看起来却并没有放过陈壑的意思,他就像是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魔教里处置叛徒家人的时候,地位越高,手段越狠,老人孩子都不放过,斩草除根、灭人满门也是常见。如果去的人中间有一些疯子,那么,那些家人受的罪就更大,特别是一些女眷和孩子。”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看着陈壑,道:“你知道的,我并不是威胁你,我说的是实话。”
陈壑沉默着,面上肌肉扭曲,过了一会后,突然嘶哑着声音道:“你这种行径,跟你眼中罪大恶极的魔教妖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不对,你甚至比我们更恶毒!”
陆尘抬起头,脸色有些奇怪,但过了一会后,只听他说道:“我和你们不一样。”
只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却始终都没有说出来。
…
“投靠我吧。”陆尘对陈壑说道,“你现在已是穷途末路,无路可走。就算你想宁死不屈,但是死了以后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名声,反而还要害了自己的亲友家人,何必呢?”
“你看看我这里,有天底下最强大的真仙盟,有最强大的化神真君,我是他唯一的传人弟子,你投靠我这里,从此便在阳光下行走,各种利益、声名、资源应有尽有。魔教给不了你的一切,我随随便便就给你了,更不用说,你还能救你的亲友家人免于灾祸。”
陆尘的口气从头到尾始终都是温和而平静的,说的话耐心而动听,看起来一直都以理服人。只是不知为何,在这个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在看向陆尘的时候,心里都隐隐有些寒意。
给人的感觉,仿佛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温和却可怕的恶魔,一点点地微笑着将人拖入地狱。
“怎么样?”陆尘对陈壑说道,“这事情所有的结果我都摆在你面前了,如果这样你还不醒悟的话,那你就去死吧。”
陈壑脸色变幻,咬牙切齿,半晌后嘶声喊道:“我凭什么又能信你?”
站在一旁的老马在心里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知道这个曾经在酷刑下都撑下来的硬汉,此刻心里却终究是撑不住了。
陆尘露出了一丝微笑,然后伸手去解陈壑身上的绳索,同时温和地说道:“没关系,这些事你尽可以跟我商量,随便说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就好了…”
…
陆尘与老马从那间屋子里出来并走到昆仑大殿门口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快黑了,他们居然在那里面呆了一整天的时间。
望着远方美丽如火烧般的晚霞,陆尘怔怔出神,老马则是叹了口气,道:“恭喜你了。”
陆尘淡淡地道:“这有什么好值得恭喜的,不过是拉拢一个无路可走的人而已。”
老马笑了笑,心想,这事情如果当真这么简单,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吧。
“老马。”陆尘突然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老马道。
陆尘道:“时间过得久了,我有时候会觉得有些可怕,以前的一些人和事,我本以为能天长地久都记住不忘的,但是到了现在,匆匆十几年时间,我却发现,自己好像开始忘记了。”
老马心中一动,道:“你忘记什么了,什么人和什么事情?”
陆尘摇了摇头,面上似有几分茫然,过了片刻后,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我那位师父回来,是时候跟他商量一下做那最后的事情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异常
漆黑而又湿润的夜里,冷风吹过,不知何时起,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打在屋檐,流淌下来,渐渐形成了一片朦胧挂在屋檐边的透明水墙。
水珠在黑暗中飘扬落下,滴落在地面上,发出低沉又悦耳的声音。
“苏姐姐?”
原本是黑暗且安静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呼唤,带着几分小心,从床铺那边飘了过来。
是白莲的声音!
在屋子另一边不远处的另一张床上,苏青珺翻了个身,应了一声,然后似乎有些诧异,道:“你还是第一次这样叫我吧?”
“是吗?”白莲想了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以前咱们不熟,不过现在你救了我的命,年纪也比我大一些,我还是要叫你一声姐姐的。”
苏青珺在黑暗中笑了一下,随即说道:“虽然是我过了一道手,帮你疗伤包扎,但真正说起来的话,其实救你的人还是陆尘,这个功劳我不能抢。”
白莲“哼”了一声,道:“是他先刺伤了我,这还要我对他心怀感激的话,那我是做不到的。”
苏青珺笑道:“这话说的也有道理。”顿了一下后,苏青珺望向那边白莲所在的地方,道:“白莲,前几天我听你和陆尘说话时,就有一个问题一直疑惑不解:听起来你当时并没有受制于他啊,为什么在那种危急关头,你却不躲开呢?这要是万一伤势再重一些,真会没命的。”
白莲忽然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会后低声说道:“我没有受制于他,但是我终究还是受制于人啊…”
她的这句话说到后面便已经十分含糊轻细了,苏青珺没听得太清楚,愕然问道:“什么?”
白莲似乎不想再在这话题上多说了,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窗扉,看着那在昏暗中晃动的虚影,听到了那外头滴答悦耳的雨水声。她似乎怔了一下,然后幽幽地道:“又下雨了啊。”
苏青珺向她看了一眼,只听到白莲的声音就像外面飘忽的风一样飘了过来,道:“不知道现在的昆仑山,会不会也下着雨?”
苏青珺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坐了起来,轻声道:“怎么了,你想家了吗?”
白莲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有几分伤感的道:“我没想家,只是有些想念昆仑山上的那些东西。苏姐姐,你出来这么久了,可会想家么?”
苏青珺默然,过了一会才道:“当然还是会想的,毕竟我父母他们都在…”
“可是我听说他们好像对你有些怨艾之意?”白莲道,“在我还在昆仑山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样的传言了。”
苏青珺怔怔出神,随后苦笑了一下,道:“他们总归是我的父母,是我没有完全做到他们的期望吧,但那个地方,终究还是我的家。”
“你真好,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有个自己想念的家,不像我…”白莲忽地冷笑了一下,顿了顿后道,“我那位死掉的师父大概是修炼那种冰天雪地的功法,修得太深,结果让自己的性子也冷若冰霜了,所以我也不觉得他对我有什么热切的地方,不过和你说的一样,总算也是师徒一场吧,虽然他莫名其妙地死掉了,也把我坑得够呛。”
苏青珺吃了一惊,道:“你是说白晨真君他…害了你吗?”
“我是躲在大树底下的人,打算乘凉的,结果突然间大树倒掉了,我当然就尴尬了啊。”白莲没好气地道,“反而你看看陆尘,他现在是何等的风光,别说是我了,就是连你在内,跟以前我们在昆仑山上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虽然知道这种事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但苏青珺初次听到白莲这番话时,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好笑起来。过了一会后,她站起身走到了白莲床边坐下。
白莲在黑暗中转头向她看来,哪怕是在黑夜中,苏青珺似乎也能看到这个少女那双明亮异常的眼睛。
“你心里不要太过记恨陆尘了。”苏青珺轻声说道。
“为什么?”白莲反问道。
苏青珺叹了一口气,道:“他在过去这么多年里,做的都是刀尖舔血凶险无比的影子,手中的性命想来也不知有多少了。换句话说,他如今道行高不高的,我不清楚,但是杀人的手段,一定是不差的。”
她转头凝视着白莲的眼睛,低声道:“你想啊,如果那天晚上他真的想置你于死地的话,那一刀有可能会插偏么?”
白莲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后,她忽然翻了个身,却是面朝墙壁,看起来是要睡去的样子了。
…
昆仑大殿前,天澜真君早已经遣散了那些守卫昆仑殿的卫士们,然后他和陆尘师徒二人,就那样很没形象的,异常随意地在大殿门口席地而坐,背靠着身后高大的门槛,迎面对着下个不停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喝着酒,仿佛这样才是随意、飘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