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茫然摇头:“这怎么可能……”
“爹爹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再走,可是怕自己舍不得,不肯放手,对你有了六年和执念。也怕你回复记忆,知道一切,又看到他变成那样,就不会顺从本心地作出选择,所以才不辞而别……”
花千骨缓缓退了两步,仓皇四顾。
东方彧卿!你又骗我,你到底要骗我多少次?为什么到死都不肯见我最后一面,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你!
似乎一切是在为她好,又似乎是在害她。似乎总是在骗她,却又不求回报地付出了一切。
她始终都不知道,他的话那句是真那句是假,到底是真的爱她,还是她只是他的一颗棋子,或是千万年轮回无聊之下一时兴起的玩具?
只是斯人已去,他给了她最后的成全,然后离开。一切都成了未解之谜,封印在异朽阁中那一条条鲜腥的舌头里。
“他有留下什么话吗?”
“嗯,他说放下一切,做回以前的骨头,上辈子你们俩都做错了,如今,不要再错一次。”
花千骨低头轻笑,突然想起昨夜,自己给自己写的信,想起大战前夕,墨冰仙在桃花树下同样用力拉着她的手说:不要恨,永远不要放弃幸福的机会。相信我,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挽回的。
不要恨吗?自己当时虽承诺了他,却终究还是恨了白子画。
可是这些年看着白子画生不如死地或者,日日夜夜思念她,现在回想起来,只有心如针扎。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早就把恨放下,只剩下悔。
她怎么舍得一直看着他痛苦,可是绝望报复下不死不灭的诅咒根本没任何办法可以解除,她只能尽力去陪着他,用地老天荒来挽回自己的过错。
而白子画,她知道经历哪次最可怕的失去,还有这些年的思念,他终于能够真正地直面一切了。因为她听见了,听见在最后离去之时,他说对不起,然后低下头无声低语:不要走——不需要对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道歉,也不需要对未来作什么承诺,其实一句不要走,已足够挽留她了。
带着糖宝赶回云山的时候白子画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哼唧。观微也到处找不到,仿佛从世间蒸发了一般。可是不伤不死的他,入不了黄泉下不了地府,又能去哪呢?
又是一轮上天下地的搜索,终于在长留海底找到了他。费了很大功夫才进入那个密闭的空间,她妖力全失,神体又未完全恢复,此时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蔚蓝色的海水中,白子画正静静漂浮沉睡,就好像当初她在东海海底找到身中剧毒的他时一样。
看着一旁的瓶瓶罐罐,花千骨不由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白子画的确不死不伤,可是醉,那么多忘忧酒和梦死丹,足够他睡上个几百年了。
以为自己永远离开的他,到底要多疲惫多心死如灰,才会接有这种深海长眠的本办法来避?生无意,死无门,原来自己才是最残忍的人。是她一手毁了他,如今,又怎么能够再离开?
心疼的抚摸白子画如冰的面颊,用功力摧散那些梦死丹的药力,忘忧酒的后劲却迟迟无法退去。
花千骨安静的坐在他身边守候着,凝望着,时而和糖宝说说话,时而侧耳倾听长留山上的热闹声,直到整整一个月后白子画才从醉梦中清醒。
睁眼看见花千骨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依旧在做梦。这次伤疤没有疼。胸口却闷闷作痛。
为什么要吵醒他呢?
酒意尚未完全散去,他微微皱起眉头,似有一些恼怒。浅淡消薄的嘴唇轻轻上挑,眸子时而闪闪发亮仿佛装着整个天河,时而深邃如漆,眼神迷醉勾人。
花千骨何曾见过他有这样醉酒失态的时刻,冰冷中却又十分撩人,仿佛初雪中那一点桃花,美得惊心动魄。花千骨大气都不敢出,慌忙别开脸去。
可是那人突然勾住了自己的下巴。
“小骨,叫师父……”
“师父……”只好乖乖由他。
“乖,再叫……”
“师父……”
“再叫。”
“师父……”
……反反复复叫了几十遍,那人似乎仍未满足,半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的听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唤他。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半点都没有不耐烦,花千骨一声有一声地叫着,每叫一声,过去快了痛苦的点点滴滴就在心头回现荡漾。声音从平淡到急促 ,从轻声到呼喊,知道满面泪痕……心头那么多的爱,那么多的悔,随着那一声声的师傅弥漫开。有的带着委屈,有的带着委屈,有的带着疑问,有的带着不甘,有的带着愤恨,一声声似是倾诉似是询问又似是发泄……看着她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白子画的心仿佛被撕扯开又紧紧揉成一团,再被挖了一个口子。他弯下腰一把将花千骨纤细脆弱的身体箍进怀中,像是要把她捏碎了揉进自己身体里面一般。一面抚着她的发,一面亲吻她的额头她的泪水。
“我以为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答应过师傅,再也不离开。”虽然哪时她还没恢复记忆,但是说话也是算数的!她不要做妖神,不要做谁的新娘子,她什么也不要,宁愿永远只做绝情殿上还有云山之中,他上慈下孝的好徒儿。
白子画捧着她的脸,欣喜得看着她,没有迟疑地,吻住了她的唇,辗转反复,缠绵至深。
花千骨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由喜极而泣,紧紧环绕住他,笨拙回应。
师傅的唇还是那样冰冷,带着一股忘忧酒的香气,叫人熏然欲醉。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沉在水底的心仿佛正慢慢浮到半空,记忆中所有的一切都镶着美妙的银边,曾有过的痛苦不甘还有执着怨恨,通通消失不见。
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久,突然感觉有人在朝这里迅速靠近,白子画低叹一声,离开她的唇瓣,那期待已久的柔软几乎叫一向稳重端方的他把持不住。
花千骨有些后怕地抚上他的左臂,白子画却握住她的手。
“小骨,为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很清醒。”
花千骨泪眼巴巴地看着他,这样的场景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她想心脏快要承受不住。
“傻丫头,怎么这么多眼泪掉不完。”白子画深出手温柔地擦掉她的泪水,是上辈子不能哭却又积累了太多的伤痛吗,结果现在变得那么爱哭鼻子。
“师父——尊上——”不远处传来呼唤声。白子画手一挥,结界瞬间破碎。花千骨抬头一看,竟然是幽若等一行人,只是不知为何身后还跟了个小和尚。
糖宝从一开始就贼笑着捂着眼睛在一旁偷看,现在看到落十一来,气呼呼地钻进花千骨的耳朵里。
“幽若?”
“师父……”幽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骨头师父终于恢复记忆了,她认得她了!深情款款低跑上前去就要一头扎进师父的怀里,准备一股脑把这些年来尊上是怎么欺负她的告诉给师父听。却没想到花千骨张开的怀抱中途突然改变了方向,一把抱住了她旁边的小和尚。
所有人都呆住了,幽若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不会吧,师父已经有尊上了买不回连这个和尚都要和她抢吧?
彦月也吓傻了,手忙脚乱地推开她。
“施主,男女授受不亲,阿米托佛……”为什么最近遇上的女子一个比一个貌美一个比一个开放。
花千骨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抚着他腕上的佛珠,泣不成声:“小月,真的是你……”
彦月见她这样,心头竟不由猛地一痛。
“阿米托佛,施主你认错人了。”
旁边几人听花千骨这么一喊已是恍然大悟,幽若傻乎乎地笑着,还好师父不是要跟她抢和尚,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些日子,用各种理由留下他,几人慢慢相处,感情已经很深了。
花千骨转过头望白子画,白子画微笑着轻轻点点头,给予确认,然后把她拎到一边。
“小骨,慢慢来,日子还长,别吓坏了大师。”
妖神邪恶的一面在建木上已焚化剔除,留下被花千骨教的单纯善良的南无月。只是如今他性子顽固保守,又一心向佛,仿佛当初的自己,幽若这丫头,情关怕是难闯,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们怎么会来?”花千骨一次重见那么多熟悉面孔,心情号激动。
幽若笑嘻嘻地抬脚把哼唧兽推到面前:“我今天百折不挠地又去闯云山,没想到云山结界已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只找到哼唧兽。怕你们出事,它便带着我们来寻你们了,没想到居然就在长留山海底我眼皮子底下。”
花千骨笑着点头,把糖宝从耳朵里揪出来。
“糖宝,别躲着了,出来见我跟你说的哼唧。还有,十一师兄也来了,你不想见见他吗?”
糖宝对地上那只小猪一样的动物完全不感兴趣,冷哼一声,骨头的爱是它一个人的,才不跟连说话都不会的妖怪分。再看看落十一,连哼都懒得哼了,直接钻进花千骨怀里。它不认识他,不认识那个为师命是从,阻止它救骨头,还眼睁睁只会看着它被霓漫天欺负的臭男人!
落十一被它瞪了一鼻子灰,刚第一眼看到时的喜悦激动顿时成了凄风苦雨,那只虫虫讨厌他了,为什么……花千骨将正在闹别扭的它拎出来扔进落十一掌心里。
“糖宝,十一师兄是为了你才……你都知道就原谅他吧。十一师兄,糖宝以后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落十一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手里捧着糖宝跟捧着世上最贵重的宝贝似的,糖宝抱着他的手指就使劲一口咬下去,他也强忍着不吱声,任凭发泄。
火夕张扬跋扈地笑着:“现在我们几个终于又重新聚齐了!”
清流和舞青萝黯然摇头:“只可惜朔风和轻水不在了。”
白子画道:“轻水与轩辕朗有三世姻缘,现在应该在人世间过得很幸福,不必挂念。”
花千骨点头:“朔风我之前也已经安排好了,再过个百余年,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了。”
感觉到又有人来,白子画已知是谁,对花千骨道:“小骨,以后有很多机会再聚,我们先回云山去吧。”
幽若一把拉住白子画:“尊上,不要再回去了,求你回绝情殿吧,长留三尊缺了任何一个人都不行啊!”最重要的是她这个掌门当得好吃力!
火夕他们也连忙帮腔:“尊上,你和千骨就回来吧,师伯和师父他们很想念你,绝情殿总是空荡荡的,师伯常常一个人会独自上去打扫,一坐就是一整天,你难道还是不能原谅他,原谅我们吗?”
白子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上方,来的正是摩严和笙箫默。
“我说今天长留海底怎么这么吵闹,原来是师兄回来了啊,怎么在这下没蹲着,都到家门口了,不回去坐坐?”笙箫默看着白子画,还有已经回复记忆却选择放下一切已久愿意留在他身边的花千骨,心头大大地松一口气,这些年他不知道跟白子画提过多少次让他带着小骨回绝情殿了,大师兄已经后悔知错,他却始终不肯。也不知道是没办法原谅大师兄的一次场用心设计,还是没办法原谅自己为了长留亲手杀了花千骨。
摩严经过这些年,容貌苍松了许多,也少了积分冷酷。竹染的死给他带来了太大打击,鬓角一时竟添了几根白发。世事就是如此可笑,天道轮回,过去消逝的人一个又一个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真正魂飞魄散,再也回不来的,却竟只有竹染一个,那个傻孩子,从来都是自私自利的,却没想到竟然最后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花千骨看着他,想到竹染心头也是不由酸涩难过,她从来都没有想到,改变一切,救了她一命,重新给了她回到师傅身边机会的人,竟然是竹染……摩严看看白子画,又看看花千骨,想劝白子画留下,却终究只挤出两个字:“师弟……”
白子画自然明白,可是那一日长留山覆灭的幻象又在心头闪过,之后便是他狠心又决绝刺入的轩辕剑……胸口猛一痛,几乎不能站立。
“师父……”花千骨牵着他的手,“我们回绝情殿去吧!”
白子画吃惊地看着花千骨,最应该在意的人难道不是她吗?自己为了长留一次次伤她,最后还杀了她啊!
花千骨望着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师父,我们回去吧,长留山还有大家和我一样需要你。绝情殿有我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我很想念那个地方。而且好不容易找回了一切,我想和大家分分秒秒都在一起,不想分开太远。最重要的是,我想成为对师父而言最重要的人,但不是一切。师祖对你的嘱托,你对长留和众生的责任,这些都是不能推脱也不能被辜负的,不要因为我而离开放弃。长留是师父的家,是师父的根,也曾经是师父的全部,过去的日子师父虽然也是一个人,但是从来都不会觉得孤独,那是因为你有要做的事。可是在云山的这些年,你却没有一天真正快乐过。我知道师父一直挂心着这里的,不然你不会选择到长留山海底来借安眠逃避。师父,我们回去吧,爱与大义是可以两全的。小骨想知道今年绝情殿的桃花开得好不好……”
白子画紧紧握住她的手,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很久很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连她都可以,他又怎么会放不下。
所有人都只差没欢呼起来,连摩严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我们赶快回去吧,今天是长留的沐剑节。正好一起回去庆祝,为这次的团圆大吃一顿!”幽若兴奋地摩拳擦掌,这几年捉滚滚鱼她可都是名列第一啊。
众人点头,齐往上方飞去,花千骨却突然脚下一滑。
“小骨,怎么了?”白子画紧张地看着她。
“没事,师父,我好累,你抱我吧。”
幽若在一旁直挤眼睛,师傅好坏,才跟尊上和好,就学会撒娇了。
白子画看了看周围的人各个都在偷偷瞧他们,以前在人前他不是没抱过她,但当时心无他想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坦诚了自己的心意,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却也丝毫没有犹豫地将她横抱了起来,随众人飞到长留大殿前。
八千弟子正因为沐剑节开始,从掌门到世尊儒尊,甚至落十一火夕舞青萝他们全都无故失踪,没有人主持大局而有些乱糟糟的。这回竟见白子画抱着花千骨一同回来,全场足足呆愣了几秒,然后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幽若是所有人里笑得最开心的一个:“师父,你现在回来了,终于可以亲自教我法术了!”
“幽若……”
花千骨看着她有些惭愧,她算不上是个好师傅,甚至从没正式教导过她一天,却总是让她为自己操心,希望以后的日子可以慢慢弥补,可是只怕……眉间一缕忧虑,转瞬却又消散,她笑看着熟悉的长留山,笑看着漂浮半空的绝情殿,泪水模糊了眼睛……殿下弟子已跪倒一片,一声声“尊上”此起彼伏。
幽若哈哈大笑:“尊上,你就重新担任长留掌门吧,这是众望所归啊,这些年长留被我糟蹋的不成样子,盼望着你回来呢。”
白子画摇头,从幽若这些年一直往云山跑,想尽了各种花招就可以知道,她坚韧又不服输的性子,一定可以把长留掌管的很好。而且如今的长留比起以前的门规森严,刻板保守,更多了一分活力。十二阁的长老肯定被她这个小磨人精,搞得没有办法了吧。
协同花千骨入座,接下来是盛大的沐剑节典礼,再之后是娱乐活动,众人四处分散着比试嬉戏。
花千骨玩了一会就开始气喘吁吁,笑着擦汗道:“大家一起去绝情殿吧,我烧拿手好菜给大家吃……”
她希望绝情殿以后都热热闹闹的,所有人都可以随便去。白纸盒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点头。
于是一大推人,还有无数新老弟子全都兴奋的一窝蜂的拥向向往已久,传说中的绝情殿。
看着依旧未变的景物,一切恍如隔日。白子画轻拍着她的头:“不要哭……”
花千骨连忙擦掉眼泪,是啊,今天是这些年最开心的日子,怎么总是掉眼泪呢!卷起衣袖,开始在厨房里忙活,幽若她们一堆人拼命挤着要进去帮忙,很快一盆盆的菜肴新鲜出锅。
夜里,小溪边,桃花树下,篝火燃地熊熊的。
花千骨觉得今天一天发出的笑声,比自从师父中毒那一日起之后这些年所有日子里笑得都要多。
篝火旁边幽若正努力教唆小月喝酒吃肉,还趁着酒意对人家上下其手,吓得小月一个劲地阿米托佛。小溪边火气和舞青萝正看着月亮你依我侬,但偶尔也会传来两声火夕被拧住耳朵的惨叫。而落十一则趴在草地上和糖宝说话,糖宝翻着白眼吃着落十一献宝一样给的桃子,却还老拿屁股对着人家。
摩严安静地喝酒,看着周围的重多弟子,表情是难得一见的温和慈爱。笙箫默慵懒地倚在桃树下,已经微醺得开始打起盹来。
花千骨抿嘴一笑,眼前完美的一切泛着温馨的淡黄色光晕,然后慢慢模糊开,仿佛有一层水波在表面上荡漾,金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