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朱元璋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冲乐之扬说道:“乐韶凤与我有旧,你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可知道么?”乐之扬摇了摇头,朱元璋又道:“你的笛子是他教的?”乐之扬无奈点头。朱元璋沉默一下,叹道:“可惜,可惜!”连道几声可惜,又说,“小家伙,你会吹《飞龙引》吗?”

《飞龙引》又名《起临濠之曲》,本是颂扬朱元璋起于微末、平定天下的颂歌。照乐之扬看来,这曲子正大有余,灵动不足,算不上什么好曲调,于是答道:“会吹!”

“很好!”朱元璋点了点头,“你吹一曲给我听听!”黄衫女笑道:“爹爹,你好偏心,只听笛子,不听琴么?”朱元璋掉头望她,流露慈爱神气:“微儿,为父倘若偏心,也只会偏向你呢!方才我听你们琴笛合奏,大有逸趣,也好,你们俩再合奏一曲!”

黄衫少女抿嘴一笑,看了乐之扬一眼,皱鼻努嘴,做了一个小小的鬼脸。乐之扬面红耳赤,心里更是乱糟糟的,长笛送到嘴边,接连吹错了两个音符,忽见朱元璋皱眉望来,心中一凛,振作精神,吹起前调,黄衫女也调弦弄琴,与之应和。

《飞龙引》是大明雅乐,恢弘浩大,一声百应,笛声琴韵一起,四周的气氛为之一肃。十七弟挺身站起,朗声笑道:“父皇,孩儿不才,敢请高歌一曲,为父皇助兴!”朱元璋点头道:“准!”

十七弟挺胸拔背,凝神望天,但听调子渐高,忽地扬声唱道:“千载中华生圣主,王气成龙虎。提剑起淮西,将勇师雄,百战收强虏。驱驰鞍马经寒暑,将士同甘苦。次第静风尘,除暴安民,功业如汤武。”

他嗓音清越,一缕中气发自肺腑,声如黄钟大吕,响彻渺渺夜空。

朱元璋坐在亭间,微微闭眼,应着节奏,右手轻轻拍打膝盖,冷峻的神气无影无踪。眉梢眼角,种种神情如水淌过,时而欢喜,时而温和,时而振奋,时而感伤。一时间,这个七旬老人不再是无情的君王,变成了一个回顾平生的寻常老者。他由贫贱中崛起,为了活命而搏杀,历经了几多生死,割舍了七情六欲,终于削平了群雄,坐稳了江山。可惜好景不长,光阴催迫,一代命世之杰终于垂垂老矣,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别人并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板。只因年深日久,就连记忆也在消失,许多故人往事常常模糊不清,创业时的喜怒哀乐,仿佛一片清冷的月光,每每午夜梦回,便从指缝间悄悄地溜去。

《飞龙引》奏完,乐之扬正想放下笛子,琴声轻轻一转,忽又变成了《风云会》的调子。他看了少女一眼,硬着头皮吹笛应和。十七弟也跟着唱了下去:“玉垒瞰江城,风云绕帝营。驾楼船龙虎纵横,飞炮发机驱六甲,降虏将,胜胡兵。谈笑掣长鲸,三军勇气增。一戎衣,宇宙清宁。从此华夷归一统,开帝业,庆升平。”

这一首曲子,又名《开太平之曲》,讲的是鄱阳湖大战,朱元璋驾乘楼船大破陈友谅的往事。那一战凶险百出,胜败几经反复,朱元璋起兵以来,但数这一仗最为险恶,自此以后,一统天下已是坦途。故而乐曲大开大合、波起浪涌,起初如涛如风,又如金戈铁马,渐渐合并如一,仿佛奔鲸入海,万里一空。

朱元璋受了曲调感染,拍打膝盖更加急促,就像是再一次跨马上阵,只不过面对的不再是顽强的宿敌,而是渺茫难测的天意。这一次,他注定战败。鄱阳湖上,他舍生忘死,只为夺取江山,可是谁又知道,此时此刻,他宁可用这锦绣山河再换来数十年的寿命。

老皇帝忽觉一阵孤独,好似衰老的猛虎,从前啸傲山林、不可一世,现如今力尽筋疲、屈爪俯首,四周尽是择机而噬的豺狗。

豺狗?在哪儿?我杀光他们!朱元璋猛地睁开眼睛,凶光迸出,扫视四周。他的目光落到朱允炆身上,忽又变得柔和起来。他久久地望着孙子,恨不得透过这双老眼,将所有的才智与力量注入他的身体,火尽薪传,等他撒手西去,这个年轻的皇帝就能够担负起朱氏的江山。

“持黄钺,削平荆楚清吴越。清吴越,暮秦朝晋,几多豪杰。幽燕齐鲁风尘洁,伊凉蜀陇人心悦。人心悦,车书一统,万方同辙……”十七弟唱到了《削群雄之曲》,一刹那,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王保保,一干对手的面容从眼前掠过,个个愁眉不展、神情凄然。

“胜出的人终归是我!”朱元璋只觉一阵欣慰。比起这些战败者,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呵……”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传来一声轻笑,笛声戛然而止,跟着琴声也停了下来。十七弟一拂衣袖,应声望去,只见假山背后徐徐转出一个人来。

乐之扬望着那人,一颗心几乎蹦了出来。张天意脱去了宦官衣衫,一身白衣斑斑染血,血渍凝成紫色,有如繁花交缠。

“你是谁?”朱元璋注视来人,不动声色。张天意诡谲一笑,轻轻拍手,哼哼唱道:“削平荆楚清吴越。清吴越,暮秦朝晋,几多豪杰?好厉害,好威风,朱重八,你还记得故人否?”

“重八”是朱元璋的小名,张天意随口道出,语气中大有嘲谑。朱棣站起身来,目光生寒,一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朱元璋却笑了笑,示意儿子不要妄动,一边说道:“恕朱某眼拙,足下是哪位故人?”

“那故人早已死了!”张天意微微眯眼,“我姓张,平江人!”

“张士诚!”朱元璋流露讶色,盯着张天意,一字字地道,“你是他的儿子?”

“陛下明鉴。”张天意一挥手,从腰间抽出软剑,笑吟吟说道,“朱重八,接下来,我且代家父跟你叙叙旧!”说罢挥袖漫步,向沉香亭一步步走来。

“慢来!”朱棣呵呵一笑,横身拦住去路,“有道是,父对父,子对子,若要叙旧,可别乱了辈分!”

张天意看他一眼,目光冷若冰雪:“你是谁?”朱棣笑了笑,朗声道:“燕王朱棣!”

“是你?”张天意目光一转,“听说你镇守北方,鞑虏畏之若虎,若是骑马用兵,区区甘拜下风。”他顿了顿,面露诡笑,“不过这一次,可与打仗不同!”说到这儿,扬起手中长剑。

朱棣一笑,也拔剑出鞘。较之常剑,他的剑长了五寸,宽了一寸,明如雪练,映月生寒。

“好剑!”张天意注视那剑,“可有名字?”

朱棣笑道:“剑名决云!三尺六寸!”

“上决浮云,下决地圮么?”张天意冷笑一声,“口气不小,但不知剑法如何?”

朱棣笑道:“足下一试便知!”张天意哼了一声,目光微微一斜,落在一边的十七弟身上。朱棣心头一沉,随他转眼望去,刹那间,冷风扑面,青光映入眼帘。

张天意自知身在虎穴,一心速战速决,杀了朱元璋以报国仇家恨,故而不耐与朱棣纠缠,假意看向十七弟,引得对手分心,而后杀手突出,一举毙了此人。

叮,一声激鸣,两人剑锋相交,迸出点点火星。张天意一剑失手,微感诧异:朱棣回剑之快,防守之密,竟是少有的剑道高手。情势不容他多想,张天意占了先机,高蹿低伏,放手抢攻,一片青蒙蒙的剑光仿佛天河倒影,几乎将朱棣笼罩其中。

朱棣步步后撤,决云剑东一挑,西一挽,布下一重剑幕,几乎密不透风。对手软剑近身,要么刺中剑身,要么巧被挑开,一转眼,朱棣退了十步。张天意攻了一百余剑,可惜骤雨不终朝,至此剑势已衰。张天意正想放慢剑招,忽听朱棣一声锐叫,双手握剑,斜往上挑,叮的一声挑中软剑,一串火星闪过,张天意只觉虎口发热,剑柄几乎脱手。

对手的内劲浑厚,大大出乎张天意的意料,软剑为决云剑所逼,反向上挑,空门大露。朱棣长剑横挥,闪电般向他腰腹扫来。危急关头,张天意气贯剑身,软剑逼成弧形,嗖地绕回,叮的一声点中决云。剑刃相接,一股沛然之力冲来,张天意虎口发麻,借力一转,绕到朱棣身侧,剑尖急吐,刺他左胁。

“呵!”朱棣旋身挥剑,决云剑直奔张天意咽喉,这一剑角度离奇,张天意即便刺死对手,也难逃利剑穿喉。他志在朱元璋,不肯与之同归于尽,身形飘然一转,绕到朱棣身后,不防朱棣脑后生眼,长剑就势反挑,张天意不及出剑,一股寒风扫向小腹,只得放弃伤人,运剑一格,呛啷啷一阵响,两人电光石火间拼了十剑。朱棣向前跨出一步,张天意却纵身跳开,厉声叫道:“太昊谷的‘奕星剑’,席应真是你什么人?”

“半师半友!”朱棣微微一笑,“足下的‘飞影神剑’造诣不凡,想必得了云岛王的真传吧!”

张天意轻哼一声,涌身急上,作势欲刺,朱棣深知厉害,后退半步,凝剑不发。“奕星剑”以群星为棋子,以天穹为棋盘,法于天象,暗合弈道。朱棣虽不出剑,剑锋所指,尽是张天意出剑的死角,只消张天意进入剑圈,立刻化为星斗烂漫、天河落影之象。

张天意身到半途,忽地晃了一下,软剑向后圈回。朱棣见他转攻为守,心中只觉诧异。这时张天意冲他一笑,左手一扬,一蓬光雨向亭中飞去。

猛可间,朱棣明白了张天意的伎俩,他作势佯攻,吸引自己心神,本意却是用飞针射杀父皇。暗器去如飞电,阻拦早已不及,朱棣悲愤交加,运剑如风,纵身向张天意刺出。

张天意含恨出手,根本不容此间任何一人活命,“夜雨神针”细如牛毛,数以百计,随风潜入,润物无声,月光下只见一片精芒,笼罩整座沉香小亭。

乐之扬也在亭前,几乎呆了傻了,只见针雨扑面,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白影一闪,蹿出一人,白衣拂尘,正是年老太监,他身法快,拂尘更快,迎着针雨一扫,银丝与星芒交错,刹那间,漫天针雨无影无踪。

老太监收了暗器,挺立亭前,枯槁的面容似有神采,这神采一闪而过,像是炭火余烬,慢慢地暗淡下去。他佝偻腰背,身子后缩,一眨眼,又消失在了朱元璋的身后。老皇帝端然静坐,意态悠闲,两眼饶有兴趣地盯着亭前的斗剑。

“奕星剑”本为道门剑术,讲究因应敌势、后发制人。朱棣纵剑抢攻,登时中了张天意的奸计,他发针之前已收回软剑,见状剑势一圈,一股柔劲挑开决云,身随剑出,直取朱棣的心口。

朱棣被针雨扰乱了心志,等到还醒过来,已入凶险境地。他极力收剑,以“天门式”回守,决云剑的剑锷挂上了软剑的剑锋,叮的一声锐响,软剑向右弹开,剑锋掠肩而过,带起一溜血花。

“呀!”黄衫女惊叫起来。张天意诡招得手,正感得意,听见叫声却是一愣,侧目望去,亭中诸人安然无恙,不由心头一沉,感觉有些不妙。他心中分神,出剑稍慢,朱棣缓过气来,使一招“天冲式”,大开大合,锐意反击,刷刷刷一连数剑,逼得张天意连连后退。

呼吸之间,两人攻守逆转,身法均是快得惊人,来去如鬼魅潜行,起落如夜枭冲天,两道剑光恰似一青一白两道闪电,时而纠缠,时而分开,跳荡起落,变化莫测。

朱元璋瞧了时许,拈须说道:“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张生舞剑,志在寡人。既是舞剑,岂可没有音乐相伴?微儿,你跟小太监合奏一曲,为你四哥壮一壮声势!”

黄衫女笑道:“奏什么曲子?”朱元璋冷笑道:“就奏《十面埋伏》!”

黄衫女点了点头,双手疾风骤雨般扫过琴弦,指间飘出杀伐之音。乐之扬定一定神,也吹起笛子,笛声激昂,有如猛士拔剑、铁骑飞驰,一股森然杀气登时弥漫开去。

朱棣听到音乐,气势大壮,出剑更加迅猛。决云剑本是一口战剑,破军杀将,临阵可斩奔马,这时使得兴发,剑身发出嗡嗡颤响,每出一剑,就带起一阵狂风,扫在张天意身上,不但肌肤生痛,剑势也受压制。张天意向来剑走轻灵,避强击弱,可是“奕星剑”暗合棋道,每出一剑,均有几个后招,封死了诸般角度,几个回合下来,张天意无机可乘,气势大为削弱。

又交数剑,曲子吹到了“别姬”一段,霸王别姬,调子凄凉伤感,张天意叫那曲子勾起往事,想起当日苏州城中,与父母生离死别的情形,不觉心中一阵烦乱。心一乱,剑法也乱,朱棣看出破绽,决云剑连挑带刺,叮叮叮攻破张天意的剑幕,锐喝一声:“着!”剑锋划过张天意的左胸,皮肉翻卷,鲜血涌出。

张天意吃痛,向后一跃,右手长剑乱挥,抵挡朱棣的追击,左手一扬,喝声:“看针!”朱棣一直提防他的飞针,应声收剑,向左一闪,不料张天意只是虚张声势,对手一退,他转身就走。朱棣紧追不舍,飞剑刺他肩背,张天意绕到一棵木芙蓉后,手一扬,又叫:“看针!”朱棣收剑躲闪,张天意又向前跑。朱棣两次上当,心中恼怒,追赶上去,忽见张天意拧过身来,手一扬,又叫一声:“看针……”

朱棣心中气恼,正要喝骂,忽见张天意袖里精芒闪动,心中大惊,想要躲闪,可已迟了,只觉一阵风从旁吹来,千百银丝如流光飞雪,隔在了两人之间,嗤嗤声不绝于耳。针雨落入银丝,好比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天意向后跳出,盯着老太监一脸惊疑,叫道:“你是谁?”老太监淡淡笑道:“深宫废人,名号不足挂齿!”拂尘轻轻一挥,向张天意迎面扫出,张天意挥剑抵挡,拂尘轻飘飘搭上剑刃,好似蜘蛛吐丝,将剑刃紧紧缠住。

张天意虎口一麻,长剑活了似的向前挣脱,慌忙运劲回夺,不防一股大力顺势涌来,潮水一般灌入体内。他不由撒开剑柄,向后跳开,可是那一股内劲余势不衰,仍是直冲肺腑,张天意登时胸口一痛,“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招受创,自从艺成以来,这情形从没有过,心知遇上高人,当下向后跳出,双手此起彼落,射出两蓬针雨,一蓬射向老太监,一蓬向亭内众人射去。

这一下攻其必救,老太监不敢迟疑,拂尘急舞,扫落飞来金针,跟着手足不动,向后飞掠而出,去势之快,仿佛有人在后牵扯,众人眼前一花,他已到了亭子前面,拂尘卷起一股狂飙,漫天金针簌簌而落。破了金针,老太监转眼望去,张天意身影一闪,消失在一面高墙之后。

老太监皱了皱眉,回头看了朱元璋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冷冷说道:“不留后患!”老太监一晃身,忽也消失不见。

琴声忽断,黄衫女起身说道:“四哥,你的伤不碍事么?”朱棣笑道:“皮肉伤,不碍事!”朱元璋哼了一声,冷冷道:“小伤大治,不可耽误,那人诡谲多诈,剑上未必没有古怪。速传太医,给老四瞧瞧!”一边的太监应声退下。

朱棣苦笑道:“惭愧惭愧,若非冷公公,几乎着了这姓张的道儿。”朱元璋沉默一下,忽道:“他飞针厉害,多了一样本事,单论剑法,你也未必输给他。何况剑法厉害,不过一人之胜,兵法厉害,才是万人之敌。”朱棣肃然道:“父亲教训得是!”

朱元璋又说:“老四,十七,你们明天一早,就回北方去吧!”朱棣吃了一惊,忙道:“明天可是十三妹的芳辰,我与十七弟特意赶来……”朱元璋打断他道:“北方风烟未净,胡虏窥我燕云,你兄弟二人镇守北疆,责任重大。至于微儿,你们兄妹情深,固然很好,但她小小人儿,生日过与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十七弟站起身来,还想说些什么,忽见朱棣目光射来,登时苦笑一下,住口不语。朱元璋打量二人,又见黄衫女怏怏不乐,不由笑道:“微儿,怎么不高兴啦?”黄衫女轻声说:“孩儿不敢,父皇说的都是正理,两位兄长当以国事为重!况且女儿才德浅薄,何劳两大藩王为我庆生?”

朱元璋拍手叹道:“你这孩子,越是懂事,越叫人心疼。唉,你母亲去世得早,我忙于国事,很少见你,可是每次见你,我的心里就很欢喜。也罢,他们走了,我与你庆生,比起两大藩王,为父这分量如何?”

朱棣与十七弟忙说:“父皇万岁之躯,儿等岂敢相提并论?”黄衫女破颜笑道:“父亲说得好听,就怕到时候忙碌起来,又把此事忘了!”朱元璋笑道:“若我来不了,就让炆儿来,不过既是庆生,不可没有礼物,老四,你送的什么?”

朱棣笑道:“孩儿送的都是俗物,一对和田玉如意,九升合浦大珠,两件紫貂皮氅,还有十四支高丽老参!”朱元璋笑道:“十四支老参,一岁一支么?十七儿,你又送的什么?”

十七弟笑道:“十三妹雅好音乐,孩儿费尽神思,制作古琴一张,送与妹子作为贺礼!”

朱元璋指着亭前古琴:“这一张么?”十七弟笑道:“父皇明断!”朱元璋站起身来,伸手拂扫琴弦,一串琴声涌出,铿铿泠泠,好似流泉滚珠,不由点头道:“好琴,可有名号?”

“有!”十七弟答道,“名叫飞瀑连珠!”

朱元璋笑道:“这名字贴切。”转向黄衫少女,“微儿,你两位兄长一雅一俗,把好处都占尽了,你说,为父送你什么礼物好呢?”

少女眼珠一转,笑道:“父皇若要别出心裁,不如送我一个人!”朱元璋一愣,问道:“什么人?”少女指着乐之扬:“这个小太监!”

乐之扬大吃一惊,在场众人也觉诧异,朱元璋笑道:“微儿,君无戏言,为父答应了你,可就变不了啦!那时候,你可不要后悔!”少女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女儿决不后悔!”朱元璋沉吟一下,轻轻叹道:“我诸女之中,就数你与众不同。很好,这礼物不但你喜欢,也很合为父的心意,我就把这小太监赏给你,你好好调教他,下次见面,不可再对我无礼!”

乐之扬十分气闷,自忖大好男儿,被人当成太监也罢了,现如今,更被当作礼物送给一个小姑娘,简直岂有此理。正胡思乱想,朱元璋已转身离去,朱允炆跟在祖父身后,亦步亦趋,神情恭顺。朱棣受了伤,由十七弟陪着回宫就医,两人告辞离开,亭子前顿显冷清。

两个宫女上前收拾琴桌香案,一个年长的宫女冲乐之扬喝道:“死阉鸡,还不过来搬琴?”乐之扬本想趁人不备,一走了之,可是没有讨债鬼的手段,要想逃出这座宫城,简直就是痴人做梦,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这儿,转眼看去,黄衫少女背着手冲他微笑,她一笑起来,眼如月牙,嘴似红菱,白玉似的双颊上浮起一对浅浅的梨涡。

乐之扬只觉双颊发热,低头去搬古琴,那张琴大漆涂面,摸上去布满断纹,或如流水,或如梅花。乐之扬摩挲琴面,不觉微微入神,忽听黄衫女笑道:“你也会弹琴么?”

乐之扬心头一慌,古琴几乎掉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会一点儿,可弹得不好!”黄衫女见他拘谨,不觉莞尔,年长的宫女见他呆头呆脑,忍不住喝道:“死阉鸡,当心一点儿,摔坏了琴,你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乐之扬“唔”了一声,忽觉后腰一痛,被那宫女掐了一把,乐之扬几乎跳起来大骂,忽听那宫女又叫:“呆什么?还不回宫去!”一听这话,乐之扬才省悟到这里不是秦淮河,而是紫禁城,往日的泼皮手段到了这儿都不中用,只好垂头丧气,挟着琴跟在宫女后面。

曲折走了一会儿,香泽微闻,一个温软的身子凑了上来,两人肘尖相抵,乐之扬抖了一抖,一股酥麻流遍全身。只听黄衫女轻声笑道:“小太监,我把你要过来,你似乎不大乐意!”

乐之扬心想:鬼才乐意,我又不是一张琴、一管笛子,任你要来要去的,你做了公主就了不起吗?公主,公主,呸,我看叫公猪还差不多!想到这儿,笑嘻嘻说道:“哪里话,公猪殿下,能够服侍你老人家,我高兴得快要死了!”

少女听了这话,有点儿失望,她本见乐之扬一身傲气,跟别的太监大不相同,谁知交谈起来,仍是一嘴的陈腔滥调。她身处深宫,受惯了尊崇,万料不到这小子话里有话,暗地里骂人。

默默走了两步,少女又问:“小太监,你姓乐,可有名字么?”乐之扬本想编个假名糊弄她,可是转念一想,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倘若连真名也不敢说,岂不真如太监一样,成了无卵之人,当即答道:“我叫乐之扬!”

“乐之扬……”少女轻轻念了两遍,笑道,“小太监,你糊里糊涂的,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谁吧?”乐之扬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公猪吗?”少女笑道:“公主也有好些个,我是宝辉公主,大号朱微,将来有人问起来,你可别答错了!”乐之扬“嗯”了一声,心想:“大号猪尾,没错,她老子朱元璋是老公猪,带了一群小公猪,这个紫禁城,就是一个大猪圈,哼,不知这大号的猪尾巴长在什么地方?”想着掉过头来,贼眼兮兮地冲着少女打量。

朱微见他眼神无礼,心中有气,低喝一声:“你看什么?”乐之扬慌忙耷拉眼皮。老宫女破口大骂:“死阉鸡,活腻了么?公主,他方才可是对你无礼,我马上禀告李公公,打他三百皮鞭!”

朱微皱了皱眉,看了乐之扬一眼,冷冷说:“算了,一点儿小事,不用劳烦别人。”宫女摇头叹气:“公主,你就是心慈手软,哼,再这么下去,这些太监宫女都要翻天了!”

朱微冷冷道:“宋茶,翻天二字也是你该说的?”宫女应声一颤,面如土色,忙道:“婢子口不择言,该死,该死……”反过手来,猛打双颊。朱微叹道:“好啦,别打了。人谁无过,我要真那么狠心,你们这些人还能活么?”宫女的脸色红了又白,满心闷气无处发泄,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

抵达宝辉宫,夜色已深。朱微自去寝殿歇息,老宫女领着乐之扬来到一间狭小厢房,掷给他一床被子,冷冰冰自顾去了。

床板又冷又硬,躺了一会儿,心口隐隐作痛。乐之扬猛地想起,这儿刺入了讨债鬼的金针,讨债鬼说了,要不及时起出,金针必会扎穿心脏。看样子,讨债鬼如果斗不过那老太监,死在宫里,或是被俘囚禁,无人取出金针,自己非死不可。再说自己骗他入宫,叫他吃了大亏,讨债鬼即使活着,也决不会来救自己。

他越想越灰心,好在天生率性,一旦无法可施,也就抛在脑后,大被蒙头,昏昏入睡。

睡得正香,忽觉身上疼痛,睁眼一看,一条棍子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背上。乐之扬倒抽了一口冷气,弹坐而起,木呆呆盯着来人。好容易神魂入窍,却见昨日跟自己拌过嘴的老宫女站在床前,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他的笛子,粉面含威,锐声叫道:“死阉鸡,快起来抬水!”

乐之扬恢复知觉,手腿肩背无处不痛,再听这声喝骂,登时勃然大怒,劈手抢过笛子,狠狠抽在宫女臀上。那女子大感意外,口中发出一声尖叫,眼看乐之扬再举笛子,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叫:“杀人了,杀人了……”

乐之扬追出门外,恶狠狠挥舞长笛,一边的宫女太监前来阻拦,给他一人一下,打得缩头缩脑。他从小在秦淮河边打架,身手敏捷,少有敌手,这些宫人柔弱无力,哪儿是他的对手,眼睁睁望着他赶上宋茶。老宫女听见脚步声响,吓得魂不附体,脚下一绊,摔了一跤。乐之扬赶上去,手起笛落,向她身上抽去。

“住手!”一声锐喝响起,从旁横过一柄带鞘长剑,轻轻一挑,乐之扬虎口发热,笛子“嗖”的飞出。掉头看去,朱微俏脸苍白,黑幽幽的眸子里喷出火来。

这一下,乐之扬清醒了过来,想起自己身在禁宫,打的均是宝辉宫的太监宫女,刹那间,他出了一身冷汗,盯着朱微张口结舌。

“宋茶!”朱微冲那宫女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公主殿下!”宋茶抱着朱微的小腿哭哭啼啼,“我叫这死阉鸡起床抬水,他不但不听,还拿棍子打我!”

乐之扬又气又急,叫道:“放狗屁,明明是你先打我的!”宋茶叫道:“胡说,谁看见我打你了?你打我,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公主,你要为我做主呀,我跟了你十多年,人老珠黄,还要受这个死阉鸡的欺负!”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伤心伤意,乐之扬张嘴站在一边,苦于无人作证,心里急得要死。

朱微盯着宫女瞧了半晌,叹道:“宋茶,你要怎样惩罚这小太监?”宋茶眼露凶光,恶狠狠说道:“交给李公公,打他三百棍,打死了喂狗吃。”

“臭婆娘!”乐之扬一腔怒气冲口而出。朱微脸一沉,喝道:“你骂谁?”她素来温婉,可是一旦发怒,自有一股威严,乐之扬为她目光所逼,到嘴的话咽了回去,鼻子里发出一阵哼哼。

朱微瞧他一会儿,皱了皱眉,忽道:“宋茶,三百棍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宋茶恨恨道:“这叫以儆效尤,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朱微沉思一下,上前两步,拾起那根笛子,轻轻拭去灰尘,看了乐之扬一眼,低声说道:“笛子是用来吹的,可不是用来打人的。”说完递给乐之扬,乐之扬接在手里,满心不是滋味。宋茶眼看舆情不对,忙说:“公主,你干吗把凶器还给他?”

朱微笑道:“宋茶,你跟了我八年,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你打小宫女、小太监,也不是一次两次,以前有人向我诉苦,我碍于情面,不好说你。可我也不是傻子,你是先母留下的老人,这小太监初来乍到,给他个天作胆,也不敢无故打你的。好了,这件事就此作罢,三百棍就免了,由你监工,罚他添满四缸水就行!”不容宋茶分说,笑嘻嘻提剑出门去了。

水缸不过四口,但都是黄铜大缸,添满一口,非得十桶井水。宋茶算盘落空,刻意报复,一板一眼地当起了监工,为防乐之扬反抗,同行的还有两个年长的太监。老宫女遍寻由头,连掐带骂,乐之扬不胜其怒,要不是对手人多势众,真想把一桶水淋在她头上。

四缸水添满,乐之扬累得两腿发软,心口中针处更是一阵阵刺痛,痛处有酒杯大小,似有烈火从内燃烧。到了中午,吃了饭,正想小睡一会儿,朱微忽又派人来叫。

乐之扬怒不可遏,心中大骂:“臭公猪,死猪尾”,闷闷地进了寝殿,只见墙上挂了十余张古琴,式样有伏羲式、师旷式、灵机式、仲尼式、凤势式、神龙式、连珠式,颜色有黑色、褐色、玉白色、金黄色,还有几张琵琶,曲颈的、直颈的、长颈的,短颈的,另有方响、铜磬、大小皮鼓,长短箫笛、胡笳箜篌,但凡乐之扬知道的乐器,寝殿里应有尽有,一边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一架青铜编钟,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积满了斑斑绿锈。

除此之外,桌椅床铺无不简素,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女儿香气。朱微坐在“飞瀑连珠”后面,见了乐之扬,脸上浮现笑意,招呼道:“快来,我要练琴,你来给我伴奏!”

乐之扬悻悻上前,他心中烦乱,吹起笛子也是走音窜板,朱微听得皱眉,忽地止了琴声,吩咐宫女们道:“你们先出去,把门带上!”

一转眼,寝殿里只剩下两人,朱微盯着乐之扬,乐之扬也怒目相向。两人对望一阵,朱微忽地咯咯咯笑了起来,起初只是笑,跟着一手捧腹,一手扶着琴,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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