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扬一时默然,“逆阳指”绝非平常医官可以治愈,如果说出根源,又会牵连东岛。他想了又想,笑着说:“老神仙确有不适,但你放心,并不危及性命。”
道清愁眉苦脸,连声叹气:“好师弟,老神仙生了病,又不愿去看太医,如有三长两短,那可怎么是好?”
乐之扬笑道:“老神仙自有分寸,但师兄既然说了,小弟一定劝他就医就是了。”
道清大喜,又问起乐之扬年岁籍贯、俗家姓氏。乐之扬随口胡编一通,将他敷衍了过去。
闲聊了半晌,道清只觉这师弟口才便给,知情识趣,如果好好笼络,不难为己所用,当下心中快慰,大大勉励了乐之扬一番。乐之扬本想从道清口里探听朱微的近况,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朱微毕竟是大明公主,他一个道士打探公主隐私,任谁听了也会起疑。
正如道清所说,阳明观里,乐之扬地位极高,无论走到哪儿,道士们均是礼敬有加,年老的叫一声“师叔”,年少的无不以“师叔祖”相称,只要稍加辞色,立马有人来听使唤。
不久明月东升,乐之扬取了一些香烛果酒,出了阳明观,踏着满地月色,向着秦淮河走去。
走了一程,来到乐韶凤的坟前。他焚香祭奠,洒泪痛哭一场,回想养育之恩,心中不胜伤感,再想乐韶凤惨死的情形,一股恨火又是熊熊而生。可惜时至今日,真凶依然未明,乐之扬暗恨自己无能,望着一抔孤坟,满腔悲愤无从发泄,于是摘下竹笛,吹奏起来,先吹了一支《霸王卸甲》,曲调激烈,宣泄心中愤怒。直到心绪平复,才又吹起《杏花天影》,抚慰义父在天之灵。
月光幽白,长河如洗,笛音婉转低回,仿佛一缕孤魂飘零河上,坟茔四周寂寂无声,弥漫着一股凄伤的况味。乐之扬心与曲合,吹得入神,不觉远处火光闪烁,一支火把引着一乘软红小轿悠悠而来。
乐之扬发现来人,轿子已到近前。举火的是一个半百老者,两个轿夫放下轿子,各自举手拭汗,其中一人大声抱怨:“坐轿子容易抬轿子难,小姐也怜惜一下我们这些苦力,不就是一个吹笛子的道士么?也值得绕这么大一圈路?”
轿中人还没答话,老者啐了一口,骂道:“抬轿就抬轿,说什么屁话?再埋怨,老子扣你的工钱。”轿夫哼了一声,含怒不语。
乐之扬也觉奇怪,定眼看去,只见轿帘微动,似乎有人向外偷看。乐之扬本就烦闷,放下笛子,没好气道:“看什么?没见过人上坟吗?没事的快滚,不要扰了亡人的清净。”
“牛鼻子,你叫谁滚?”老者两眼上翻,鼻孔里直喷粗气,“我看你半夜上坟,不像是个好人,没准儿就是官府缉拿的要犯。”
乐之扬大怒,正要反唇相讥,忽听轿子里有人娇声说:“路老,少说两句,打扰了人家上坟,终归是我们的不对。”声音细细软软,像是一缕箫管。老者听了这话,退到一边,两只眼睛兀自狠狠盯着乐之扬。
忽然帘子挑起,伸出一只嫩白纤手,跟着轿帘卷起,走出来一个妙龄女子。
乐之扬纵在生气,见了女子,也觉眼前一亮,但见她姿容秀丽,钗环也无,只用一枝白菊挽起一窝青丝,裙裾月白绣花,花叶舒卷,不胜清婉,怀里则抱了一只波斯猫儿,长毛胜雪,无精打采,猫眼眯成一线,闪动莹碧之光。
乐之扬只觉惊奇,心想这荒野河边,何来如此美人?这女子举手投足,无不透着娇怯,仿佛琉璃瓦上的一缕霜痕,轻轻呵一口气,也能叫她融化消失。
忽听路老抱怨:“小姐,你下轿干吗?这样的野人,也配看见你的容貌吗?”女子默不作声,点漆似的眸子在乐之扬脸上转了一转,忽又落到那一方石碑上面,轻声念道:“故父考乐氏韶凤公之墓,不肖子乐之扬敬立。唔,乐韶凤,这名字有些耳熟。”
乐之扬血涌双颊,心跳无端加剧,忽听路老说道:“乐韶凤我不知道,坟里的乐老头我倒是见过,当年在秦淮河边卖唱,带着一个流鼻涕的小子……”
老头儿唠唠叨叨,女子一双妙目却不离乐之扬的面孔。乐之扬力持镇定,两眼望着河面,忽听女子问道:“小道长,你认识这位乐先生么?”
乐之扬没好气道:“认识,他是我的一位前辈师友。”
“鬼话连篇。”路老插嘴说,“祭拜师友不在清明、重阳,半夜三更地上坟干吗?”
乐之扬心中气恼,笑了笑,说道:“反正没上你老人家的坟就是了。”路老一转念,勃然大怒:“小畜生,你敢咒我死?”
女子微微皱眉,扫了路老一眼,欠身说:“小女子唐突了,刚才所以前来,却是听了道长的笛声。道长技艺精妙,但不知师从何人?”
乐之扬大不耐烦,随口道:“我师从何人,跟你什么相干?”
“名师出高足,小女子也雅好音乐,若有机缘,想跟令师讨教一二。”
“免了。”乐之扬冷冷说,“家师方外之人,不与尘世中人往来。”
女子“唔”了一声,秀目凝注,冲着乐之扬打量一阵:“原来令师也是道士?”低头想了想,妩媚一笑,双颊梨涡浅现,“那么道长来京,也是为了参加‘乐道大会’么?”
“乐道大会?”乐之扬一愣,问道,“什么乐道大会?”
女子看他时许,点头说:“也罢,咱们后会有期。”转身上了软轿,轿夫扛轿上肩,一摇一晃,慢悠悠地向上游走去。
乐之扬看着远去火光,心中疑念重重。这女子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从头到脚透着神秘。他想了又想,忍不住收起笛子,悄悄跟在软轿后面。
第二十七章 八部之主1
跟了数里,渐渐繁华起来,河边游人如织,河上画舫成行,青楼上红袖乱招,莺歌燕语,欢笑不绝。
软轿有如一叶小舟,在人潮中东飘西荡。乐之扬紧随其后,不一会儿到了夫子庙前。游人喧哗,熙来攘往,他排开行人,尽力向前,冷不防几个小乞丐拥了上来,围住他讨钱。
乐之扬纠缠不过,抓了一把铜钱撒在地上。乞丐们纷纷低头去捡,他趁机摆脱群丐,掉头一看,忽见人头涌动,哪儿还有软轿的影子。乐之扬心中大为后悔,他为防惹人注目,没有携带飞雪,若是白隼在天,哪儿有人物能逃过它的鹰眼?
夫子庙是乐之扬自幼玩耍的地方,故地重游,不胜唏嘘。戏园早已重开,只是换了主人,回想起那一晚的刀光血影,乐之扬仍觉一阵阵心寒。
正游玩,忽听哄然叫好,转眼看去,前方里外三层,围了不少闲人。乐之扬心生好奇,挤入人群,却见一个男子正在吐火。
吐火之术并不少见,乐之扬正要离开,忽见男子张口向天,呼地吐出一道长长的火柱,火柱扭动几下,变成了一条火龙,摇头摆尾,鳞甲宛然。更骇人的是,别的吐火艺人,火焰一吐就完,男子口中之火却似无穷无尽,火龙也凝而不散,盘旋起舞,仿佛活了一般。
四面彩声雷动,乐之扬也禁不住大力鼓掌,细看吐火男子,年纪不到四十,不高不矮,相貌平常,料是为了吐火,一张脸白净无须。
过了一会儿,火龙方才熄灭。男子又吐出一条火凤,昂首翘尾,展翅欲飞,跟着又先后吐出火蛇火马,蜿蜒奔腾,甚是逼真。
乐之扬看得咋舌,猜想男子用了某种幻术,但是何种幻术,却又想不出来。正想着,男子收起火焰,托着铜盘四面讨赏,只听丁零当啷,片刻间铜钱装满了一盘。乐之扬一时高兴,丢了半两重一块碎银。男子看见,笑嘻嘻地冲他连连点头。
男子收完赏钱,走到一边站立。忽听一阵锣响,从他身后走出一条铁塔壮汉,身高九尺,上身精赤,肌肤黝黑,筋肉虬结,冲看客们拱了拱手,二话不说,躺在两块铁钉板之间。
敲锣的是一个肥胖大汉,他丢了铜锣,拎起一只大铁锤,脸上笑容可掬,肚皮又大又圆,走起路来,肥肉嘟嘟乱颤。胖汉走到黑汉身前,看了看,忽地抡圆铁锤,向着钉板狠狠砸落,当啷一声,钉板向下一沉,精钢锻铸的锥刺纷纷弯折。
人群中起了一片惊呼,胖子却不停手,铁锤接二连三地落下,直至钢刺尽数倒伏,紧紧贴在钉板上面。胖子一脚踢开钉板,黑大汉翻身跳起,浑身上下一无损伤,只是多了若干白点。
胖子拿起钉板,送到众人之前,笑嘻嘻地说:“请看,请看……”乐之扬也忍不住摸了一下,果然是精钢所铸,若无百斤之力,休想将其扳直。他听席应真说过,外家的横练功夫,练到一定地步,开碑断石,刀枪莫入。黑大汉如此了得,想必也是外家高手。只不过,席应真又说了,横练功夫遇上内家高手,以气攻气,注定要吃大亏。
胖子绕场一周,忽又抽出一口短剑,递到黑大汉手里,努一努嘴,大汉手起剑落,狠狠斩中他的肩头。众人才要惊呼,短剑如中败革,夺地弹了起来。黑大汉连劈数剑,却连胖子的衣服也没划破,众人先是骇异,跟着又觉滑稽,嘻嘻呵呵地笑了起来。
嬉笑声中,黑大汉瞪眼大喝,突然翻手一剑,噗地刺进了胖子的肚皮,剑刃直没至柄。胖子后退两步,指了指黑汉,两眼忽地上翻,“咕咚”一声坐在地上。
人群一时寂然,看着胖子目定口呆。忽然间,有人哈哈大笑。黑大汉听见笑声,转眼看去,发笑的是一个年少公子,浑身绫罗,样貌都雅,年纪不过十八,眉宇间透出一股桀骜。黑大汉面露不快,问道:“看官,你笑什么?”他中气十足,当真声如洪钟。
公子努嘴说道:“这个戏法儿?哼,我他娘的也会变。”黑大汉两眼一翻:“谁说这是戏法儿?”公子摇头晃脑:“这把剑有名堂,剑尖能伸能缩,刺的时候缩进去,拔的时候又伸出来。不瞒你说,小爷我家里就有一把这样的玩意儿,唬一唬我娘还行,别的人可就骗不了啦。”
黑大汉一愣,回头看那胖子,吹起胡子怒道:“胡说,这把剑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好哇!”公子笑嘻嘻说道,“你将剑拔出来瞧一瞧。”黑大汉又是一愣,咳嗽两声,支吾说:“不是伸缩剑又怎么办?”
公子掏出一锭大银子,向黑大汉晃了晃,大剌剌地说:“不是伸缩剑,五十两银子归你。”黑大汉眯起一双虎目,盯着那锭银子,脸上流露出一丝迟疑。公子见他心虚,气势更壮,笑道:“他娘的,别眼馋,若是伸缩剑,你也要赔我五十两银子,怎么样,赌不赌?”
黑大汉的面皮黑里透紫,闷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五十两太少,五百两怎么样?”公子大感意外,只一愣,哈哈笑道:“好小子,你他娘的想诈赌对不对?你抬高赌注,骗我知难而退,哈,也不看看老子是谁?”一招手,身边的豪奴递上一个钱袋,公子将口袋向下,倒出二十多个小金元宝,粗粗一算,少说也值六百两银子。人群响起窃窃私语,个个盯着元宝,流露出艳羡神气。
“怎么样?够不够?”公子得意洋洋,左顾右盼,“黑皮小子,你赢了,这一袋元宝就他娘的归你。”他本意如此一来,黑大汉必然害怕,自认作假,谁知黑大汉不动声色,一转身,嗖地拔出剑来,“当啷”一声,丢在公子面前。
剑刃寒光射人,不染一丝血迹,胖子兀自躺在地上装死,中剑之处却连伤口也没留下一个。众人见这情形,笑得前仰后合。乐之扬一边瞧着,也是莞尔,同时大为担心,这些卖艺的一旦输了,如何拿得出五百两银子。
公子满脸堆笑,拾起短剑,拈住剑刃向里一送,可是剑尖纹丝不动。公子脸色一变,举剑刺向地面,“叮”的一声,剑身应势弯折,仍然没有后缩。
“我早说了。”黑大汉慢条斯理地说,“这把剑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众人还没还过神来,胖子腾地跳起,一把抢过公子的钱袋,肥脸上笑笑嘻嘻,招手说道:“公子哥儿,宝剑归你啦,五百两买一口剑,你可真他娘的赚到家了。”
公子的脸也气歪了,面皮好似酱爆猪肝,蓦地怪叫一声,举剑指着黑汉和胖子:“两个狗东西,合伙儿来骗你爷爷。小的们,给我往死里打。”他身边本有三个豪奴,早已摩拳擦掌,一得号令,有如群虎擒羊,扑向那个胖子。他们见过黑大汉的本事,故而避强击弱,先打倒胖子,夺回钱袋再说。
胖子站在原地,似乎呆了傻了。刹那间,豪奴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拳拳着肉,扑扑作响。可是一拳打出,第二拳再也打不出去,只因胖子一身肥肉又绵又软,像是一堆棉花,打中之后,立刻深陷其中,肥肉中生出一种吸力,豪奴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休想拔得出半个拳头。
众人一边瞧着,均是莫名其妙。本想惨叫的该是胖子,谁知他笑嘻嘻面不改色,众豪奴却是嘴歪眼斜,一个个神气古怪,他们尤不死心,闲着的拳脚纷纷使出,可是不中则已,一旦打中胖子,又被肥肉吸住。三条昂藏大汉,一如落入蛛网的苍蝇,全都黏在了胖子身上,进也不是,退又不能,想用蛮力拖倒对手,但那胖子屹立如山,纹丝不动,只是脸上笑意更浓。
旁人只是困惑不解,乐之扬却是行家,他越看越是吃惊,这胖子分明是一位内家高手,用内力吸住了三人的拳头。三个豪奴也不是等闲之辈,身手内外兼修,一拳一脚,少说也有上百斤力道,要想困住三人,内力外力都须远远胜出才行。乐之扬见过的高手中,明斗的“涡旋劲”与之有些相近,但那劲力发之于掌,不似胖子周身上下均能吸人。
少年公子本想上前,见这情形,踌躇不决,忽听胖子呵呵一笑,放开双腿,大踏步走起路来。豪奴被他一带,纷纷随之向前,有的一蹦一跳,有的倒拖于地,三人尽力挣扎,可都是白费工夫。那样子又古怪、又滑稽,众人见所未见,起初只是骇然,跟着发出一阵阵哄笑。笑声一阵响过一阵,三个奴才又羞又气,恨不得打个地缝硬钻进去。
胖子嘻嘻呵呵,走了一圈又是一圈,越走越快,呼呼生风,奴才们起初叫骂不已,渐渐哀号起来,吸住的手脚变红变肿,眼泪鼻涕也流了下来,身子几不沾地,纸鸢似的飘了起来。少年公子站在一边,手握短剑,盯着四人,两眼发直。他自知遇上高人,但生平豪贵,极少吃亏,不甘心就此退走。正犹豫,先前的吐火男子站起身来,咳嗽一声,随口说道:“老卜,闹够了吗?别忘了还有正事儿。”
胖子呵的一笑,陡然止步,叫声“滚吧”,豪奴拳脚一松,身不由己向前甩出,分从三个方向,飞向那个公子。公子眼前一黑,就被数百斤身躯压在下面,只觉百骸欲散,登时发出一声惨叫。
胖子哈哈大笑,转身就走,黑大汉与吐火人跟在后面,转眼分开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三个豪奴狼狈爬起,低头一看,小公子鼻青脸肿,已经昏了过去,慌忙将他救醒,齐声叫唤:“殿下,还好么?”那小子悠悠醒转,四面一望,咬牙怒道:“好你娘个屁,那三个狗东西呢?”一个豪奴悻悻道:“跑了!”
“什么?”公子大怒,“去找应天府的官差,一个也不许放过,不把他们碎尸万段,我朱高煦誓不为人。”豪奴们神气尴尬,其中一人轻声说:“殿下,还是算了吧。上面知道你来逛秦淮河,一顿板子是跑不掉的。”
公子脸色一变,犹豫了半晌,忽然灰心泄气,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来,由奴才们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乐之扬一边听得清楚,暗想这公子哥儿自称“朱高煦”,仆人又叫他“殿下”,莫非是朱明皇室里的人物?此人轻浮暴躁,欺凌弱小,吃了这场大亏,也算是罪有应得。
看客散尽,乐之扬抬眼一看,月近中天,时辰不早,正想返回“阳明观”,忽然心头一动,转眼望去,透过人群间隙,可见一个泥人摊子。摊后站了一个老妪,笑意吟吟,正在捏弄一个无锡泥人。
乐之扬心跳加快,原来这老妪正是“地母”秋涛,当日戏园之中,若非她出手相助,他和朱微早已成了张天意剑下之鬼。
乐之扬望着秋涛,心中激动莫名,想要上前致谢,顺便询问朱微后来如何。但走了两步,又想起秋涛见过灵道石鱼,发现自己没死,询问起来,不好回答。
正犹豫间,秋涛捏完泥人,交给买主,忽地看了看天,收拾摊子,分作两份,用扁担挑起就走。乐之扬心事未了,忍不住迈开步子,远远跟在她的身后。
秋涛挑着担子,走得不紧不慢,穿过长街小巷,一路走到长江边上。但见大江东来、波平水阔,江边人烟渐少,几艘渔船飘零江上,火光如豆,明灭不定。
不知不觉,到了燕子矶上。秋涛忽地停下,但听有人扯着嗓门大叫:“秋师姐,你怎么才来?”
叫声洪亮,甚是耳熟。乐之扬潜到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头看去,矶上站了三人,说话的那人高大魁伟,正是夫子庙外杂耍卖艺的黑塔大汉,他此时穿了一身青衣,看上去剽悍绝伦、状如天神。他左边站着吐火男子,右边则是肥胖大汉。
秋涛放下担子,拢了拢鬓发,笑道:“我又不比你们空手,不管上哪儿,总要带着吃饭的家伙。”
“什么吃饭的家伙?”胖子眯起眼睛,拖声拖气地说,“我看那是要命的家伙,担子里的泥巴,闷死人不偿命。”
“卜留。”秋涛看了胖子一眼,冷冷说道,“你知道今晚惹上了谁吗?”
“我又能惹上谁?”胖子双手摸着肚皮,笑眯眯说道,“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鄙人一向与人为善,从不招谁惹谁。”
秋涛冷哼一声,说道:“你们三个,说是盘缠用光,卖艺赚钱,结果只顾惹是生非。哼,这儿可是京城,别忘了我们所为何来。”
三人略一沉默,吐火男子说道:“师姐,算我们错了,但那公子哥儿欺人太甚。”
“是啊!”黑大汉也说,“师姐,那小子飞扬跋扈,若不教训一顿,他不知道自己爹妈是谁。”
秋涛冷笑道:“你说他爹妈是谁?”三人面面相对,卜留笑道:“师姐留在后面,想是已听到风声。”
“他叫朱高煦。”秋涛淡淡说道,“他的老爹是燕王朱棣,他老妈是徐达的女儿。”
对面三人齐齐“啊”了一声,卜留捶胸顿足,怪叫道:“可惜,可惜,早知道,就该再使一把劲,纵不压他个肉饼,也要叫他断几根肋骨才是。”其他两人都说:“对,对。”
“又来劲了么?”秋涛喝道,“你们忘了城主的禁令?”
三人面面相对,卜留苦着脸说:“没忘,西城八部,不得跟朱元璋为敌。但朱元璋是朱元璋,咱们不能动他,难道连他的孙子也不能惹?”
“又来狡辩。”秋涛没好气说,“你伤了朱高煦,自然惊动了朱元璋。再说,朱高煦身边的奴才也不是等闲之辈,全都是北平燕王府的侍卫。”
卜留恍然道:“无怪他们都是北方口音,拳脚功夫也不弱。说起来,姓朱的兔崽子不呆在北平享福,跑来京城干吗?”
秋涛道:“数年之前,朱元璋下了一道圣旨,命令天下诸王将儿子送到京师,亲自教文讲武。他明说是教导孙子,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皇孙留在京师,就是一群人质,诸王纵有野心,也不敢反抗朝廷。”
“混账。”黑大汉大声嚷嚷,“这个老小子,连自己的儿孙都信不过,他还能信得过谁?”
“这也怪不得他。”秋涛慢条斯理地说,“自古为了皇位,父杀子,子杀父,多得去了,朱元璋年事渐高,纵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他的皇太孙打算。”
黑大汉“哼”了一声,仍是愤愤不平。秋涛又说:“朱元璋诸孙之中,这个朱高煦出了名的顽劣,书念得一塌糊涂,武艺学得不三不四,两年前公然偷了马匹,逃回北方游玩,沿途还打伤追赶他的官吏,结果自然挨了一顿好揍。但这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疼,今晚又偷偷到秦淮河狎妓,他怕祖父知道,受了你们的戏弄,也一定不敢声张,但如果致其重伤,那又另当别论了。”
第二十八章 八部之主2
黑大汉闷闷地道:“秋师姐,我老不明白。城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为何要对朱家一忍再忍?我们八人,都与朱元璋仇深似海,纵然不能手刃此獠,难道出一口恶气也不行吗?”
乐之扬听见“通天彻地”四字,心中突地一跳,想起了乐韶凤的遗书,上面也说,仇家有通天彻地之能。天下担得起这一句话的人不多,这个“城主”又是何方神圣?
忽听秋涛叹了一口气,望着他处,并不言语。矶头沉寂一时,吐火男子说道:“石穿,你忘了城主的话吗?天下易动而难静,祸乱一启,不好收拾。今承元末丧乱,老百姓好容易过上了几天太平日子,朱明皇室若有变故,天下又会陷入战争。安定天下是公义,我们的仇是私仇,不可为了一己之私害苦了天下的百姓。”
卜留一边听着,摸着大肚皮唉声叹气,黑大汉板着面孔,恨恨说道:“周烈,你说得没错,但我石穿就是咽不下这一口气。”
“老石头,你忘了么?”秋涛顿了顿,幽幽地说,“当年祖师爷为了一己私怨,攻城破国,祸乱苍生,后来懊悔半世,至死也有余恨。”
“罢了!”石穿握紧拳头,狠狠一挥,“大好江山,白白便宜了那个畜生。”
“两害相权取其轻!”周烈摇头叹气,“城主天人之才,尚且无计可施,我们这点儿本事,也只好听之任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