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玄面露疑惑,乐之扬的内功因他而来,深浅高低,冷玄了如指掌,以乐之扬的功力,万无听到殿内人说话的道理,可是看他神情,似乎又与殿中的剧变息息相关。冷玄纵然精明,也料不到乐之扬修炼《妙乐灵飞经》,近乎“天耳”神通,功力不如冷玄,耳力犹有胜之。
正疑惑,忽听燕王徐徐开口:“太孙殿下,你若对我不满,大可明刀明枪,将我碎尸万段,编造如此谣言,到底存何居心?”他力持镇定,语气中的愤懑却掩饰不住。
“四皇叔……”朱允炆口气软弱,似乎有些畏缩,“敢问一句,你、你可是孝慈皇后亲生……”话未说完,燕王大怒:“放肆,你无知小辈、大言不惭,这些混账话,也是你该问的吗?”
晋王忙劝道:“老四息怒,父皇面前,不要乱了规矩。”
朱允炆似乎横了心,扬声说道:“三叔,你别劝,我不怕他。在他眼里,我向来都是无知小辈,在我面前,他何曾有过些许规矩?我身为皇储,肩负江山之重,四皇叔手握重兵,镇守北疆,他的身世关乎社稷安危,不能不当面鼓、对面锣地说清楚。四皇叔,我再问你一句,你可是孝慈皇后亲生?”
燕王默然不答,朱微怯生生说道:“太孙殿下,这、这种事怎能妄言?”朱允炆道:“十三姑妇道人家,还请不要插嘴。”朱微道:“我、我……”乐之扬听见,心中大怒:“这个朱允炆,真是其蠢如猪,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但听燕王说道:“十三妹,此事跟你无关。不错,孝慈皇后不是我的生母,这件事不但我知道,三哥、五弟也知道。”
朱微失声惊叫。世人大多以为燕王和晋、周二王同母所生,除了寥寥数人,极少有人知道真相。朱微身为其妹,竟也蒙在鼓里。
燕王略一沉默,忽又扬声说道:“我不是母后亲生,却是母后一手养大,母后视我如同己出,我视母后一如生母,我母子血肉相连,岂容他人挑拨离间?”
“血肉相连?”朱允炆冷笑一声,“儿在母腹,才算血肉相连,四皇叔不是孝慈皇后亲生,又算什么血肉相连?”
“岂有此理。”朱棣怒不可遏,“父皇,你也听到了,不是儿臣气量狭小,实在是皇太孙逼人太甚。他若不给儿臣一个交代,儿臣、儿臣宁可血溅当场……”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子砰砰乱掉,但怕冷玄知觉,始终低头,不敢抬眼,只听殿内沉寂良久,朱元璋悠悠说道:“老四,你几岁了?”
朱棣道:“虚岁四十。”
“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沉不住气?”朱元璋轻轻哼了一声,“兵法云:‘怒而挠之’,到了战场上,敌人稍一挑衅,你岂不就一头钻进了对方的圈套?”
朱棣道:“事关母后,儿臣不能若无其事……”朱允炆冷冷道:“什么母后?是孝慈皇后……”朱棣道:“你……”朱元璋打断他道:“够了,允炆,你不要阴阳怪气,一口气把话说完。”
“是!”朱允炆恭声道,“孙儿若无凭据,岂敢妄言?不瞒皇祖,孙儿得到了一份孝慈皇后的遗教。”
“孝慈的遗教。”朱元璋似乎也很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朱允炆道:“孝慈皇后留下三份遗教,分别授予三个宫女,其中之一将遗教送到我手里。”
朱元璋冷冷道:“那宫女在哪儿?”朱允炆道:“她、她死了。”
“死了?”朱棣怒道,“怎么会死了?”
朱允炆支吾道:“不知为何,她交出遗教就上吊自尽了。”
“混账!”朱元璋嗓音拔高,“一个来历不明的死人,你也相信她有孝慈的遗教?”
“皇祖息怒!”朱允炆颤声道,“孙儿不敢自专,来此之前请教过三皇叔,据他所说,遗教上的字迹出于孝慈皇后,所盖的印玺也一丝不差。”
朱元璋微微喘气,忽地涩声道:“老三,你……也牵涉此事?”
“儿臣罪过。”晋王恭声道,“太孙有令,儿臣不敢不从。”
“好一个不敢不从。”朱元璋森然道,“这么说,你也看过这劳什子遗教了?”
晋王道:“这个……儿臣有罪,望父皇责罚。”朱元璋道:“很好,你说一说,遗教上写了什么?”晋王咕哝道:“这个……儿臣不敢?”
“不敢?”朱元璋冷笑一声,“好啊,允炆,你来说。”
朱允炆道:“孙儿不敢冒昧,还请皇祖亲自过目……”朱元璋呸了一声,骂道:“有胆拿来,没胆子念么?马上就念,一个字也不许漏掉。”
朱允炆沉默一下,慢吞吞念道:“大明承运,皇后教曰:硕妃出身异族,狐媚工馋,暗怀诡谲,七月产子,殊为可疑。其子棣,聪睿天成,超群绝伦,暗怀问鼎之心,恐难久居人下。惜乎其母有玷、孕不足月,是子若登大宝,恐令朱氏浸衰、日月易主,万里江山落入异族……”
“够了!”朱元璋一声断喝,“拿过来,朕瞧瞧。”
乐之扬听得分明,不觉心惊肉跳,倘若遗教属实,非但天下震惊,朱元璋更是颜面扫地,至于燕王一派,再无翻身余地。
胡思乱想间,忽听朱允炆惊叫:“皇祖,你怎么烧了……”乐之扬心头一凛,收起杂念,凝神细听。
只听朱元璋冷冷说道:“这遗教是假的!”朱允炆道:“可三皇叔……”朱元璋道:“我跟孝慈做夫妻的时候长,还是跟老三做父子的时候长?”朱允炆支吾两下,低声道:“自然是做夫妻长……”
朱元璋道:“孝慈的笔迹我一清二楚,我说假的,就是假的。这玩意儿狗屁不通,老四是硕妃所出不假,然而足月而生,宫中老人均可作证。硕妃产后血崩,朕痛悼久之,多年不忘。孝慈与硕妃情同姊妹,悲悯老四孤弱,故而将之收养。老四,打你记事以来,皇后待你,可有任何不妥?”
“父皇明鉴……”朱棣语声哽咽,“母后待我如同己出,大恩大德,儿臣永志不忘。”
“这就是了。”朱元璋阴沉沉说道,“皇后待你如此,又岂会留下什么狗屁遗教?”
“皇祖……”朱允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朱元璋道:“你什么?你误信谣言、污蔑长辈,更亵渎我皇家血脉,你、你知罪么?”
朱允炆颤声道:“孙儿糊涂,孙儿……该死。”
朱元璋沉默时许,叹一口气:“换了别人,朕一定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把他的脑袋当球踢,可你……可你偏是朕的太孙,也许朕错了,朕不该让你继承皇位。”
“皇祖。”朱允炆颤声道,“孙儿知罪……”朱元璋打断他道:“知罪就要谢罪。”
朱允炆咕哝数声,小声道:“四叔,侄儿荒唐、误信谣言……”朱元璋厉声道:“这算哪门子谢罪,跪下了,大声说……”朱允炆扑通跪倒,颤声道:“侄儿有罪,还望四叔原宥……”
朱棣默不作声,又过了一会儿,朱元璋幽幽说道:“怎么?老四,你还不满意?”
“儿臣不敢!”朱棣低声说道,“允炆说了,共有三封遗教,父皇烧了一封,另外两封不知所踪。倘若将来出现,儿臣又该如何是好?”
朱元璋道:“你怕我死了以后,有人旧事重提?”朱棣仓皇道:“儿臣不敢,父皇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狗屁!”朱元璋冷笑一声,“朕的死活朕心里有数。老四,你一日是朕的儿子,永远都是朕的儿子,谁敢乱说一字,朕灭他的九族。”他咬牙切齿,语气中透出森然杀气。
“父皇。”朱棣扑通跪倒,“儿臣粉身碎骨,不足报答亲恩。”
朱元璋喘了两口气,又问:“那么,你原谅允炆了?”
朱棣沉默时许,说道:“太孙年少识浅,受人迷惑,儿臣不会与他一般见识。可恨的是幕后主使,伪造遗教的是谁,唆使太孙上告的又是谁?”
沉寂时许,晋王咳嗽一声,说道:“老四,你看我干什么?”朱允炆忙说:“四叔,全怪我糊涂,与三叔无关。”
朱棣冷冷道:“父皇,事关重大,儿臣要亲自追查此案。”
朱元璋沉默一下,徐徐道:“老四,些子幺么小丑,何足劳你动手?此事到此为止,不必纠缠下去。”朱棣道:“父皇不答应,儿臣唯有一死以证清白。”朱元璋道:“朕说你清白,你就清白。”朱棣道:“父皇一言九鼎,然而人言可畏,纵如帝王之尊,也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又是一阵沉寂,朱元璋忽道:“好,你查,查个一清二楚,查个水落石出。”朱棣喜道:“父皇圣明。”
“先别高兴。”朱元璋语调里透出一丝阴郁,“但有一条,你一日查不明白,一日不得见朕。”
朱棣一愣,说道:“父皇,这……”朱元璋哼了一声,森然道:“你还要查么?”
朱棣道:“我,我……”朱元璋道:“你我父子一体,何必他人置喙,你若要查,就是心有怀疑,怀疑自己不是朕的儿子,既然如此,又何必见朕?”
“孩儿不敢。”朱棣惶恐道,“孩儿只是要还自身一个清白。”
“清白?”朱元璋呵呵大笑,“天地有缺,白璧有玷,这人世间,又有什么是真正清白的?”
“父皇恕罪。”朱棣停顿一下,字斟句酌地道,“儿臣心意已决。”
朱元璋喘了一口气,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不愧是朕的老四,犟驴脾气也跟朕一样。罢了,你起来!”说到这儿,似乎意兴萧索,“微儿以外,全都退下,让冷玄、道灵进来。”
乐之扬闻声一惊,忽见殿门洞开,晋、燕二王和太孙并肩走出。晋王目光游移,似乎心神不定,燕王双目泛红,脸上还有泪痕。乐之扬想他一代名王,这么当众落泪,足见受辱之深,想到这儿,不由生出几分怜悯。
朱允炆失魂落魄,见了乐之扬勉强一笑,小声说:“皇祖让你进去,记得完事以后来东宫见我。”
乐之扬应了,进殿一瞧,朱元璋靠在床上,脸色惨灰,定定望着墙角,似乎思索什么。朱微站在他身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见了乐之扬,眼里才有了一丝暖意。
乐之扬不敢出声,过了片刻,才听朱元璋说道:“微儿、道灵,你们合奏一曲。”
朱微忙道:“父皇想听什么?”朱元璋道:“《杏花天影》会么?”
“会的。”朱微心下奇怪,但从记事以来,朱元璋从未让她弹过这一支曲子。她想了想,转向一名宫女:“你到后面取笛子来。”
宫女取来一管紫竹长笛,乐之扬接过,朱微调好琴弦,试弹数声,外行人听来婉转自如,乐之扬却听出其中的犹豫,好比流水间横了一块石头。琴声即心声,少女心有不安,自然也从琴声里透露出来。
忽听朱元璋又道:“会唱么?”朱微略略点头,转眼看向乐之扬。乐之扬横笛吹奏,朱微手抚瑶琴,亲启朱唇,歌声清柔妩媚,宛如珠喉莺啼:“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歌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朱元璋举头望天,呆呆望着屋梁,目光飘渺迷离,似乎追忆什么,一曲未完,忽然面皮涨紫,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殿中一时大乱,朱微丢了瑶琴,上前扶持,冷玄急召太医,宫女忙着更换被褥。乐之扬站在一边,握着笛子不知所措。
朱元璋双眼微闭,脸如淡金,忽地喃喃说道:“更移舟,向甚处……更移舟,向甚处……”声音甚小,不无凄凉。
乐之扬听得惊讶,不由胡思乱想,忽见冷玄狠狠瞪来,锐声道:“站着干么?还不快滚?”
乐之扬惶惑道:“圣上他……”
“记住了!”冷玄目光阴沉,“圣上咳血昏厥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对外面提起,若不然,仔细你的小命儿。”
乐之扬诺诺答应,出门前他注目朱微,小公主一颗心系在父亲身上,乐之扬离开,她也恍如不觉。乐之扬不知为何,只觉心中酸楚,满腔热血退去,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第六十七章 亦佛亦魔
回到东宫,却知谷王来访。乐之扬在书房外等候良久,谷王才怏怏出来,他脸色发白,目光沮丧,直愣愣地从乐之扬身边走过去,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乐之扬进了书房,朱允炆负手低头,正在来回踱步,见到他勉强挤出笑脸,询问朱元璋留他作甚。
乐之扬只说演奏乐曲。朱允炆听了有些失望,过了半晌,忽地说道:“道灵,你我坦诚相见、戮力同心,来日我登临大宝,一定不会亏负你的。今天燕王弄鬼,你没当上道教的宗长,没关系,我当了皇帝,你就是我的国师。”
乐之扬吓了一跳,忙说:“国师都是白胡子老公公,小道嘴上无毛,做国师还不笑死人了?”
朱允炆哑然失笑,打量他片刻,笑道:“不错,你小小年纪就做道士,少了许多人间的乐趣。这样吧,待我登基,赐你还俗。嗯,你为人聪明,又会武功,我让你当锦衣卫的统领。你别小看这个官儿,纵是王侯将相,见了你也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自觉知人之明,说完抚掌大笑。乐之扬听了这话,起初只觉好笑,可转念一想,若能成为天子近臣,岂不多了几分接近朱微的机会。
一念及此,他心中火热,无端生出许多痴念。朱允炆又勉励几句,留他处理政务,到了傍晚时分才放他出宫。
乐之扬骑在马上,晃悠悠出城,没到山门,就有小道士拦住说道:“师叔祖,有人找你。”
“谁啊?”乐之扬还没下马,便听有人笑道:“无量寿佛,贫僧静候多时了。”
乐之扬应声抬头,只见冲大师白衣潇洒,丰神飘逸,立在道观之前,宛如一尊玉人。
乐之扬吃了一惊,看了看四周,低声问道:“你来干吗?”
“没什么!”冲大师笑笑说道,“聊天叙旧,讨教一点儿玄机。”
乐之扬道:“你是和尚,我是道士,有什么好讨教的?”冲大师道:“道贵守一,佛法不二,老子过函关,化佛陀,白藕青莲,本是一家。”
这些教中渊源,乐之扬一概不知,他所担忧的是冲大师知道他的身份,一旦泄露出去,便有灭顶之灾。
乐之扬瞪着冲大师仔细打量,后者笑容和蔼,不露半点儿心思。乐之扬揣测不透,只好说:“好,那么观里请!”
“不用。”冲大师笑道,“贫僧有一个好去处,仙长可愿与我同行。”
他言语恭谦,仿佛和风细雨,乐之扬却听出其中威胁的意味。一时间,他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冲大师依附晋王,绝非心血来潮,阴谋得逞之前,料他也不会和自己翻脸。二人在“阳明观”会面,有道士亲眼目睹,自己若有长短,冲大师也脱不了干系。如此看来,大和尚应无歹意,再说了,自己若不赴约,未免示弱于人,不是大丈夫的气概。
想到这儿,乐之扬笑道:“好啊,大师带路。”冲大师笑了笑,翻身上马,带头向前。
两人骈骑疾驰,均不做声,不多时到了秦淮河边。
是时间,天色向晚,星月稀微,河面上画舫飘荡、笙歌不绝,两岸星火点点,一片繁华气象。冲大师驻马河边,似有所待,乐之扬忍不住问道:“大和尚,你捣什么鬼?”
冲大师摆了摆手,指着上游河面,乐之扬注目望去,一只白篷船儿悠然划来。冲大师下马笑道:“来了。”
白船靠岸,跳下两个男子,挽住二人马缰。冲大师洒然上船,遥遥招手道:“马儿交给他们,咱俩夜游秦淮。”。
“游个屁!”乐之扬啐道:“和尚道士游什么秦淮?”
冲大师笑道:“你是道士么?”乐之扬一愣,反唇相讥:“你也算不上和尚。”冲大师大笑,拍手道:“既然如此,何妨一游?”挑开帘子,当先钻入船篷。
乐之扬退缩无门,硬着头皮下马上船。他气贯全身,挑开帘帷,心想对方若有异动,立刻动手反击。
谁知一切安好,篷内轩敞明亮,陈设玲珑雅致,翠壶烹茶,玉炉焚香,红木几案摆放精致点心。冲大师盘膝而坐,如耸玉山,一位青衣少女小心翼翼地为他斟茶,少女肤光赛雪,眉目如画,眸子亮如点漆,眉宇间自有一股风流不尽之意。
乐之扬不觉呆住,冲大师笑道:“仙长放心,和尚说话算话,今日只聊天、不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