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冲大师在左,乐之扬在右,晋王大轿居中,左右逢源,尽说些朝野趣事。冲、乐二人一僧一道,均是第一等的俊秀人物,此时齐头并进,说笑不禁,风流潇洒,并世无三。两侧的百姓争睹风采,随着队伍前进,潮水一般向前涌动,挤得阻拦的禁军摇摇晃晃,一个个站立不定。

晋王见状笑道:“古人云:‘看杀卫玠’,今天本王身边两个卫玠,没有禁军拦着,怕也叫这些百姓看死了。”

乐之扬怪道:“卫玠是谁?”

晋王本意卖弄风雅,谁知遇上不解风情的草包,只一愣,不知从何说起。冲大师接口笑道:“卫玠是东晋时的美男子,人品俊雅,体弱多病,一次在街上行走,引来百姓围观。卫玠进退两难、疲惫不堪,回家后竟然一命呜呼。所以时人都说,他是被老百姓看死的。”

“啊哈。”乐之扬失笑道,“这样的男人不是废物么?”晋王干笑两声,面露不快。

冲大师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灵仙长,你代表东宫出赛,想必已经胜券在握。”

“不敢。”乐之扬耸耸肩膀,“小道的伎俩上不得台盘,此次与会,一来献丑,二来长长见识。”

“仙长自谦了。”冲大师笑了笑,目光直视前方,“仙长吹笛子的本事天下独步,比得上当年的乐韶凤了。”

他说得若无其事,乐之扬却心头一沉:“该死,义父的事他也知道了?这和尚真是个地里鬼,别的还好,他若知道宝辉的事儿,那可大大的不妙。”想着愁上添愁。

忽听晋王说道:“乐韶凤乐祭酒么?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如不然,今次‘乐道大会’,少不了他的风采。哎,当年‘九科门人’一案,朝野名士为之一空,乐韶凤能够活命,全奈他供出暗藏在朝廷里的九科门人,功过相抵,方得父皇开恩。”

乐之扬闻所未闻,冲口问道:“谁是‘九科门人’?”

“老神仙没告诉你么?”晋王有些惊讶,“当年逆贼梁思禽图谋不轨,设立紫金书院,教授九门学问,名为传道解惑,实为阴蓄私党。朝野里不少人受他迷惑、入他门墙。这些人统称为‘九科门人’,为了揪出这一群逆党,父皇费了好多工夫。”

乐之扬的心子怦怦乱跳,隐约猜出端倪:当年乐韶凤逃过一劫,全是因为告发“九科门人”,那么杀他的人也必然与“九科门人”有关。“九科门人”是梁思禽的弟子,此人武功盖世,要为乐韶凤报仇,只怕并非易事。

烦愁间,猛一抬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门。午门前一片广场,四面人潮熙攘,居中空空荡荡,支起一方圆台,上面摆放各种乐器,另有三个竹亭,其中空无一人。围绕圆台,零零星星地站了数十人,不是当朝王公,就是与会的乐师。

此次大会,每一位藩王公侯都要推举一名乐师,朱元璋子孙甚多,不算年幼王子,也有二十多人。开国公侯本也不少,但因数次大案,抄家灭族者甚众,到了洪武三十一年,幸存者已是寥寥无几。

太子、秦王死后,晋王便是诸王之首。他一到场,藩王们都来拜见,齐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张口就嚷:“三哥万安,这天底下的事儿真他娘的不公,有人进宫喝茶,留在咱们在这儿喝风。”

晋王明知故问,笑眯眯问道:“谁啊?”齐王冲着东宫诸人一努嘴,打个呵欠冷笑:“这时节,苍蝇蚊子真他妈多。”

黄子澄怒容满面,驸马府他吃了大亏,对齐王恨之入骨。晋王瞅他一眼,笑道:“老七,你的乐师备好了吗?”

“这种风骚事儿我不在行。”齐王哼了一声,指着远处一个年轻女子,“老子现抱佛脚,上秦淮河找了个臭花娘,床上的功夫一等一,至于别的嘛,本王可就不知道了。”

众王公大笑,宁王朱权微微皱眉,笑道:“七哥,这样的盛事,你就没有争胜之心么?”

“争胜的心我倒是有。”齐王斜睨宁王一眼,“到了战场上本王一心求胜,冲锋陷阵,马革裹尸都行。这些呜哩哇啦、咿咿呀呀的玩意儿能打仗吗,能杀人吗?当柴火烧也不够斤两!”

诸王又是大笑,他们名位虽高,大多不学无术。朱元璋马上得天下,儿子们崇拜他的武功,大多重武轻文,圣贤书都不爱多读,更别提这些下九流的音乐了。纵然听音赏乐,也多是鄙俗之曲、靡靡之音,齐王之流眼里,所谓吹拉弹唱,不过是妓女龟公的勾当,压根儿上不了台面。这一次“乐道大会”本是朱微提议、宁王附和,朱元璋本也不好此道,不忍爱女失望,勉强答应下来。其他藩王不知底细,只当是宁王的主意,一个个醋劲大发,逮着机会就要贬损一番。要知诸王之中,朱元璋深心里最喜爱宁王,嘴上不说,却让朱权以弱冠之年镇守大宁要塞,统辖八万精兵,其中的朵颜三卫骑兵甲于天下。

齐王排行第七,远比朱权年长,受封山东、尸位素餐,除了打杀王府的小厮小妾,连金戈铁马的影儿也碰不到。他自视甚高,以为古今名将无以过之,所以闲置不用,全怪父皇偏心,故而将宁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每每见他,一股嫉恨便打心眼里涌上来。

宁王也自知少年得志、遭人嫉恨,向来兄弟聚会,都是少言寡语。可他爱乐成痴,容不得齐王糟践,此时忍耐不住,强笑道:“七哥此言差矣,《洛阳伽蓝记》记载,有一个名叫田僧超的大乐师,擅长吹笛,能吹《壮士歌》、《项羽吟》两支曲子振奋人心。后来他跟随大将军崔延伯出征讨贼,每逢大战,便在阵前吹笛助威,笛声神妙,可使懦夫成勇、剑客思奋,二十年间,战无横阵,攻无全城,四方贼寇闻风丧胆。是以到了战场,音乐善而用之,照样可以杀敌取胜。”

“骗鬼么?”齐王冷笑,“吹笛子也能振奋军心?哼,老子放个屁还能臭死人呢!”

众人又是大笑,宁王脸涨通红,心中怒极,可是齐王为兄长,不好公开忤逆。

郢王朱栋年方十岁,兄长们的争风夺利他一无所知,对宁王的故事倒是大有兴趣,见他不再下说,心急问道:“后来呢?这个大将军这么厉害,是不是打了天下,当了皇帝?”

他言语幼稚,众人又是大笑,宁王皱了皱眉,欲言又止,这时忽听有人笑道:“后来的事儿我知道。”

众人回头一看,来的是蜀王朱椿。蜀王礼贤下士,素有才名,郢王忙道:“十一哥,快说,快说。”

蜀王叹一口气,说道:“正如十三弟所说,这一位田僧超太过了得,惹得敌人又恨又怕,有一个贼寇名叫万俟丑奴,派神箭手埋伏在阵前,趁着田僧超吹笛,将他一箭射死。哎,成也僧超,败也僧超,田僧超一死,大将军崔延伯也就被万俟丑奴打败了。”

第七十三章 另有其人 灵飞经2大结局

“原来打输了。”郢王撅起小嘴,颇不满意,“这就完了么?”

“完了!”蜀王摸摸他头,笑嘻嘻说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胜败兵家常事,常胜将军少得很,嘿,少得很。”

齐王冷笑一声,嘲讽道:“十一,听说你的乐师死了,你还来干什么?”

蜀王文雅,向来跟太孙、宁王投缘。齐王是个草包,自己不爱学问,反倒轻贱儒雅饱学之士,不但嫉恨宁王,跟蜀王也不对眼,逮着机会就要嘲弄一番。

蜀王脾性甚好,听了这话也不生气,笑着说道:“有道是:‘祸乃福之所倚,福乃祸之所伏’,我的乐师暴死,本是不幸之事,不料因祸得福,近日让我遇上一位奇人。”

“奇人?”齐王两眼向上一翻,“谁啊?本王倒要开开眼。”

蜀王回过头,扬声叫道:“落老先生。”一名老者慢吞吞走出人群,瘦骨棱棱、神情淡然,卓立人群之中,仿若一羽孤鸿。

“落羽生?”乐之扬大吃一惊,冲口而出。蜀王瞅着他大为惊讶:“道灵仙长,你也认得落老先生?”

乐之扬迟疑一下,注目望去,落羽生瞥他一眼,神情淡泊如故,仿佛二人从未见过。乐之扬苦笑道:“我跟他有一面之缘,不过,有他老先生出赛,这‘乐道大会’也不用开了。”

晋王奇道:“此话怎讲?”乐之扬道:“田僧超的笛子我没听过,落先生的胡琴我倒是有幸一听,放眼当今,无人能及。”

“是么?”晋王嘿嘿一笑,大有不信之色。蜀王春风满面,随着乐之扬说话频频点头。齐王心中不忿,冲落羽生招手道:“老东西,过来!”

落羽生扫他一眼,凝然不动,齐王怒道:“老狗,本王叫你呢?”落羽生仍是不动,齐王更怒,厉声道:“老狗,胆敢蔑视本王。”作势欲上,蜀王慌忙拦住:“奇人有奇行,老先生风骨不凡,不可以威势屈之……”

“去他娘的奇人。”齐王一贯凶暴,性子一起,除了朱元璋谁也不怕,他一叉手,将蜀王掀倒在地,挽起袖子冲向落羽生。

乐之扬见势不妙,正想出手阻拦,忽见齐王双脚搅在一起,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浑身连连抽搐,口角流出一缕白沫。

众人大惊,凑上一瞧,齐王两眼紧闭,已是人事不知。午门前乱成一团,晋王急召太医,数个太医会诊,其中一人说道:“齐王脉象如常,五脏安好,如此昏迷不醒,应是怒气攻心,得了小中风。休息一阵,或许就好了。”

诸王面面相觑,晋王叹道:“这个老七,年纪不小,还如年少时一般大动肝火,我劝了他几次都不听,这下好了,父皇寿辰,他闹这么一出,不是大大的扫兴么?”转身喝令齐王府的太监小厮将其抬了下去。

冲大师凑近乐之扬,低声笑道:“佩服佩服。”乐之扬怪道:“佩服我什么?”冲大师道:“佩服你手足不动就伤了齐王。”

“胡说!”乐之扬大皱眉头,“关我什么事?”

冲大师道:“齐王闷绝倒地,分明是为气功所伤,手法隐秘巧妙,这些庸医自然看不出来。方才你离他最近,若不是你,谁又有这样的本事?”

乐之扬一愣,反唇相讥:“论内功,贼秃你只强不弱?”冲大师注目瞧他,忽而笑道:“真不是你?”乐之扬冷哼一声,冲大师皱一皱眉,意似不信。

乐之扬见他神情,不由寻思:“大和尚人品不堪,眼力却很厉害,他说齐王伤于气功,估计八九不离十。此间内功最高的只有我和他两个,若不是他,应该另有其人。”举目一扫,落羽生袖手而立,冷冷直视前方。

乐之扬拿捏不定,又想:“落羽生的胡琴是极好的,可是举手抬足却没有半点儿习武人的样子。再说他离得太远,内功再高,数丈之外又岂可伤人?”越想越觉疑惑,走上前去,向落羽生行礼道:“老先生无恙?”落羽生扫他一眼:“你这小子,怎么又当起道士来了?”

乐之扬笑道:“小的本就是道士。”落羽生摇头:“你不是。”乐之扬一愣:“我为何不是?”

“你有道气,无道心,身为道士,心是俗人。”落羽生举目看天,“你的‘大金天隼’呢?”

乐之扬道:“也许觅食去了。”落羽生又问:“你也来参加‘乐道大会’?”乐之扬笑道:“老先生在此,晚辈不过献丑罢了。”

落羽生看着午门,意兴萧索:“乐道,乐道?乐者人所共知,至于‘道’么,哼,这世间又有几人明白?”

乐之扬心头一动,《妙乐灵飞经》里的句子几乎冲口而出。这时忽听钟鸣数声,人群登时肃静。三个白发老者上了圆台,踱步进入竹亭,竹亭四面放下卷帘、隔绝内外。

乐之扬怪道:“这些老头是谁?”

“大会的评判。”落羽生停顿一下,“都是乐坊的老人,龙阳子冷谦的门徒。”

“龙阳子冷谦?”乐之扬微感惊讶。落羽生问道:“你认得他?”乐之扬如实道:“少年时学过他的曲谱《太古遗音》。”

落羽生点一点头,不再做声。此时一个大太监手捧圣旨,宣明规矩,大意是公平起见,三位评判隔帘听音,与会的乐师抓阄以定次序,这么一来,裁判不知谁人演奏,只能以音乐判定输赢。比试乐器先后为古琴、洞箫、编钟、羯鼓、琵琶,分制为甲、乙、丙、丁四等,甲多者为胜。此外又说了一通洪福齐天的场面话,至于到会的百姓,也均有钱米赏赐。

乐之扬笑道:“可惜没有胡琴,若不然,一支《终成灰土之曲》奏完,这广场上的人都要哭死。”

“是么?”落羽生淡淡说道,“要是那样,我这一颗脑袋可保不住。”乐之扬一愣,笑道:“是了,那调子太悲,寿诞大喜之日,演奏起来太不吉利。

“大喜之日未必。”落羽生两眼望天,幽幽叹一口气,“己之所喜,母之所哀,有其生,必有其死,蓬勃万物,终成灰土,凡事不过尔尔,只是世人看不清楚……唔,也许本就不愿看清。”

乐之扬见他如此悲观,心想:“老先生勘破世情、了无生趣,须得想个法儿叫他高兴。”意想及此,笑道:“既然不免一死,何不及时行乐?”

落羽生看他一眼,点头道:“好个及时行乐。”

这时小太监奉上一个丹漆托盘,上有一色信封若干,乐之扬取了一封,打开细瞧,上面写明参与次序为二十四号,另有五支演奏曲目,大多是歌功颂德的宫廷雅乐。

“还好,还好。”乐之扬看过,大大松一口气,“我都练过。”

转眼一瞧,落羽生不动声色地将信封折好,正待问他奏何曲目,忽见梅殷引着一个中年军官走上前来,拉着他的手大笑:“道灵仙长,好久不见,真是想杀我了。好几次去东宫,太孙都说你不在,待要上‘阳明观’沾点儿仙气,可又俗事缠身,每每错过。”

乐之扬笑道:“驸马爷客气,有事派人打声招呼,小道自然听从差遣。”

“没事,没事,就是思念得紧。”梅殷连连摆手,转身指着那位军官,“我来引荐一下,这一位李景隆李公爷,袭爵曹国公,故勋臣文忠公的长子。”

李景隆高大魁伟,扬起面孔略略拱手,目光越过乐之扬肩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骄悍。

乐之扬行走东宫,听说过此人名头。李景隆是开国功臣李文忠的儿子,李文忠又是朱元璋的外甥,因为这一层关系,开国功臣荡尽,李文忠却得以善终,死后备极哀荣。更难得“将门有将”,李景隆承袭父爵,统领兵马,乃是东宫在军中的栋梁,朱元璋对他颇为看重,屡次令他外出练兵,想他继承父业,成为朱允炆的得力臂助。

当下乐之扬还了一礼,笑道:“早听说李大人是圣上的外甥孙,精通兵法,才气过人,因在襄樊练兵,无缘一睹尊容,今日见面,果然是器宇轩昂、大将风度。”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景隆听得舒服,面露笑容,拱手道:“仙长金口谬赞,小将愧不敢当。久闻仙长是老神仙的关门爱徒,故而特请梅驸马引荐,仙长少年得道,真是奇才高人。”

“行了行了。”梅殷挥手笑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虚客气就免了,曹国公来京城庆寿,还要逗留几天,大伙儿有的是工夫亲近。明儿我做东,都来驸马府喝酒,大伙儿不见不散。”

黄子澄等人虽得太孙宠信,血缘上终是隔了一层。梅殷、李景隆皇亲国戚,一文一武、一内一外才是“太孙党”的主心骨。梅殷深知乐之扬与众儒生不和,只恐动摇东宫根基,多次想要开解,始终不得其便,此次借口给李景隆接风,要把太孙一党集中起来,弃绝前嫌,共保太孙。

乐之扬明白他的意思,笑道:“驸马相请,不敢不从,怕只怕我过不了‘乐道大会’一关,圣上治我一个‘奏乐不力’之罪,关在牢房里面喝风。”

梅殷笑道:“仙长才艺卓绝,太孙时常向我夸赞,只要尽力而为,万无败落的道理。”李景隆也笑道:“仙长多才多艺,李某佩服之极。”

乐之扬笑了笑,再不做声,斜眼看去,落羽生遥望前方、一派淡漠,三人的客套寒暄,他似乎一句话也没听见。

“五乐”比试开始,陆续有人上台演奏,起初四人甚是平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五种乐器演奏下来,听得乐之扬生出睡意。第五人是辽王府的一位艳装女子,古琴功力甚深,洞箫吹得幽怨,编钟也敲得一丝不乱,唯独到了羯鼓,力弱声小,气势全无,大约乱了方寸,后面的琵琶荒音走板,连出了几个纰漏。最终两件乐器均只得了“丙”分,加之前面一甲二乙,无奈黯然退场。

众乐师轮流上场,不乏技艺卓越之辈,可大多只精一种乐器,擅长两种者都少得可怜,至于精通五乐,更是没有一个。乐之扬听得乏味,不由连打呵欠。

“奇了怪了。”李景隆神色疑惑,“李某粗人一个,不通音律,还请各位明示:为何连试了十多人,得一甲的不多,二甲者极少,三甲更是一个也没有。按理说,参加此会的都是一时之选,为何个个如此不堪。”

“惭愧。”梅殷苦笑,“我向来耳拙,任何曲子听起来都差不多,还请道灵仙长说道说道。”

“这个么……”乐之扬想了想,“乐器形制不同,演奏起来天差地别,好比武艺,会使枪的用刀不行,会用刀的弄剑不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又有几个?武器尚且如此,相较之下,乐器繁复得多。”

李景隆笑道:“仙长这么一说,李某茅塞顿开。”

乐之扬笑了笑,正想谦虚几句,忽听落羽生冷冷说道:“茅塞顿开,嘿,好个茅塞顿开。”

李景隆脸色一变,他向来清贵,自视甚高,带兵统军更是说一不二,听出老者讽刺之意,心中大为不快,瞅着落羽生冷笑:“这位老兄是谁?”

乐之扬忙道:“这一位是蜀王府的乐师落羽生老先生。”

“原来是蜀王府的高人。”李景隆顾忌蜀王,口气稍稍缓和,“听起来,仙长的话似乎不合先生的心意,但不知先生有什么高见?”

落羽生道:“武艺再好,也是杀人之道,音乐再坏,也是修身之法,二者一死一生,有何可比之处?”

李景隆心里有气,冷笑道:“这么说,我们这些当兵的保家卫国,还不如这些下九流的乐师么?”说到这儿,自觉连乐之扬一并骂了,忍不住瞅了乐之扬一眼,后者若无其事,李景隆才稍稍放下心来。

梅殷深知李景隆尊性高傲,寻常人都不在他眼里,只怕他口无遮拦,说出更难听的话,忙道:“老先生说得也有道理,学了武艺,不杀人干什么?蜀王一向风雅,他看中的乐师必然不错,这位老先生一定是精通音乐的高人。”

“不敢当。”落羽生口气冷淡,“老朽一事无成,不过看看热闹。”

李景隆冷笑一声,说道:“那么先生不妨说说,为何没有一个乐师精通五样乐器?”

落羽生冷冷不答,李景隆瞅着他两眼出火,乐之扬看出不妙,一皱眉,正想岔开话题,忽听有人笑道:“琴心如水,奏琴者先要洗心,静中生动,方能幽中见奇。”

众人回头看去,宁王笑着走上前来,侃侃说道:“羯鼓则反之,鼓槌下落如雨,大动特动,好比千雷迸发、万骑杂来。是以自古鼓琴者不爱击鼓,击鼓者不喜鼓琴。唐明皇雅好音乐,独独不爱古琴,每次听完琴曲,都要听‘羯鼓’洗耳去秽。”

“果然如此。”梅殷恍然道,“方才的乐师,鼓琴得分高的击鼓得分便少,击鼓得分高的,鼓琴得分就低了。”

宁王点一点头:“洞箫与精气相通,一根竹管连接五脏六腑,心之所系,情之所衷,东坡《赤壁赋》里形容洞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弄箫者‘情’字第一,无情者吹不出好曲调。”说到这儿,有意无意地扫了乐之扬一眼,又道:“比起洞箫,编钟又反之,数量甚多,一钟双声,同一编钟,敲击位置不同,音律也就大异,加之八十四调旋宫,演奏者的心思务必冷静,出手务求精准,是以兼顾多方,心如轮转,情思无法专注,想要演奏得当,须得摒弃七情,身外无物。”

“我懂了。”梅殷拍手慨叹,“洞箫有情,编钟无情,若要全力演绎,有情者难奏无情之物,无情者也吹不出有情之声。”

宁王含笑点头,李景隆笑道:“殿下高见,那么琵琶呢?静还是动,有情还是无情。”

“当然是有情。”梅殷摇头晃脑,“白乐天《琵琶行》有云,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驸马说得有理。”宁王微微一笑,“琵琶和羯鼓一样,都是胡人乐器,来自西域龟兹。汉人性子内敛,胡人热情奔放,古琴之弦长而缓、琵琶之弦短而急,前者雍容闲雅,好比谦谦君子,后者演奏到厉害之处,狂飙骤雨不足形容其万一。故而演奏五种乐器,须有五种性情,自相矛盾,彼此生克,精通兼美,难之又难。当然了,若是不难,也又显不出高人一等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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