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乐之扬暗暗叫“妙”,朱微的古琴技艺出神入化,《潇湘水云》又是她最喜欢、最擅长的曲目,以绝技奏名曲,必能压倒群伦、颠倒众生,那时自己乖乖认输,也是理所当然。至于冲大师,琵琶与羯鼓造诣不俗,可是比起朱微的古琴,境界上仍是颇有不如。

太监取来“飞瀑连珠”,朱微接过放好,坐下演奏起来。一如乐之扬所料,声声精妙,气象纷纭,千古江山、云烟变幻,尽在少女十指之间。朱元璋闭眼聆听,应和节奏频频点头,其他诸王公主,纵然不通音乐,也不由沉浸其中,随那琴声心潮起伏。

弹到得意之处,朱微人琴合一、心与弦通,胸中想象付诸指尖,琴声中的意境陡然开阔,万顷烟波,浩瀚无垠,寥廓潇湘有如一幅画卷徐徐展开,淼淼澄波,影涵万象,不止众人息声,四周鸟不鸣、风不动、鱼不浮、水不流,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有琴声。

琴声开阔之极,大无可大,终又慢慢收敛,仿佛水流云散,最后归于寂静。朱微呆呆坐了一会儿,神魂儿才从古琴里回到身上,长吁一口气,盈盈站起,注目四周,人群里响起一片掌声,乐之扬鼓掌格外卖力。朱微忍不住看他一眼,乐之扬冲她一笑,少女俏脸绯红,仿佛霞映澄波,明丽不可方物。

掌声少歇,宁王向冲、乐二人笑道:“二位还要比么?”言辞颇为傲慢,朱微是他的胞妹,胳膊肘向内拐,宁王自然也盼着妹子获胜。

乐之扬正要认输,忽见朱允炆冲他微笑点头,乐之扬心想:“太孙待我不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若不战而降,似乎有些对不起他……”

正犹豫,忽听冲大师笑道:“这一曲《潇湘水云》涵盖万象,贫僧理应服输,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贫僧不求高低胜负,但求献一献丑,凑一凑趣儿,叫这寿宴热热闹闹,成就陛下万寿洪福。”

朱元璋张开双眼,注目冲大师道:“和尚,你叫什么法号?”

“无号。”冲大师笑了笑,“家师赐名一个‘冲’字。”

朱元璋道:“朕也当过和尚,见佛是缘,你能到这儿,也是缘法。”冲大师道:“不敢当。”

朱元璋又道:“你这和尚有些富贵气,出家之前,可是官宦子弟?”

“陛下料事如神。”冲大师有意无意看向冷玄,老太监佝偻肩背,杵在哪儿无声无息。

“很好。”朱元璋点了点头,“大和尚,无论输赢,朕都重重赏你。”

“不敢。”冲大师合十微笑,“出家之人不求赏赐,但求沾一点儿陛下的福气。”

朱元璋听惯了奉承,任何谀辞颂歌在他听来都是陈词滥调,可是这些奉承话儿从冲大师口里说出,朱元璋却觉句句入耳,颇有几分高兴,手拈胡须道:“你是晋王的人么?演奏什么乐器?”

“不瞒陛下。”冲大师说道,“贫僧的乐器不在这里。”

朱元璋一愣,看向晋王。晋王慌忙起身,行礼道:“那乐器现在午门之外,得到父皇首肯,才能送进宫里。”

“好。”朱元璋看向一个老太监,“陈公公,你去取。”

老太监应命,正要离开,冲大师笑道:“一个人不够,若要取来,须得八位年轻力壮的太监。”

朱元璋微感惊讶,问道:“什么乐器,恁地沉重?”晋王笑道:“容孩儿卖个关子,这一件乐器,也是孩儿送给父皇的寿礼。”

朱元璋略略颔首。宁王叫了六个太监,跟着晋王的两位随从出宫。过了半晌,八人吭哧吭哧,抬来一个巨大物件,一丈见方、两人多高,大体分为上下两部,下方是一个方形木柜,质地为金丝楠木,雕刻鸟兽花草,手艺精妙入微,上方竹管林立,均是异种紫竹,竹管上镶珠嵌玉,琳琅满目,管口用黄金制成莲花蓓蕾,花瓣上的纹理清晰可见。

方形木柜一侧,安放数排玉石按键,白玉、墨玉相互间杂,每一枚按键对应一根铜管,内含杏叶形状的精钢簧片,随着搬动嗡嗡作响。另有一口风箱,朱漆银画,描有百鸟朝凤图案,用一根软管与木柜相连。

第七十七章 霓裳羽衣

在场之人贵为皇族,看厌了人间珍宝,早已见怪不怪,可是这一古怪乐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包括宁王以内,无不心生好奇,纷纷站立起来,上下左右地看个不停。

朱元璋也觉稀罕,略略直起身子,拈须问道:“老三,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晋王笑道:“这是前朝乐器,名叫兴隆笙?”(按:管风琴的古代雏形)

“前朝?”朱元璋双眉一扬,“大元么?亡国之音,有什么好听的?”说着面露不悦。

“圣上有所不知。”冲大师笑吟吟说道,“此物并非元人所创,而是来自万里之外的西洋。西洋人崇拜耶氏大神,又因此物声音宏大,仿佛天神发声,故而也称‘神音’。后经波斯之手流入中国,一度风靡前朝宫廷,后来累经战乱,逐渐失传。小僧有幸,从一本前朝留下的残篇中发现此物,再托晋王之福,令其重现人间。”

朱元璋皱眉不语,晋王笑道:“孩儿听过这东西,确如和尚所说,大有过人之处。”

朱微嗜乐如命,闻言忙说:“父皇,您若不听,岂不辜负了三哥一番孝心?大元亡国,坏在昏君佞臣,跟乐器又有什么相干?”

朱元璋看她一眼,冷冷道:“我懂你的心思,不就想听个新鲜儿么?”朱微被他说中心思,面皮微红,低头不语。朱元璋见她失望,心生不忍,叹道:“罢了,如你所愿,听一听也无妨。”

朱微大喜过望,抬起头来,双颊梨涡浅现,笑容分外动人。晋王使个眼色,冲大师走到兴隆笙前,还未动作,忽听有人说道:“且慢。”

冲大师回头一瞧,冷玄慢悠悠走上前来,咳嗽一声,说道:“奏乐之先,容我检视一二。”

晋王皱眉道:“检视什么?”

冷玄道:“这东西体格老大,或许藏有暗箭毒刺、劲弩机关……”

“放肆!”晋王胖圆的面孔涨红发紫,“你敢说我对父皇不利?”

冷玄沉默不答,回头看向朱元璋。朱元璋低头喝一口茶,叹道:“老狗真会败兴,也罢,你就检视一下。”

老狗二字本是贬义,但从朱元璋口中说出,大有褒奖冷玄忠心的意思。冷玄会意,向老皇帝欠了欠身,徐徐走向兴隆笙。晋王愣了一下,急道:“父皇,这个……”

朱元璋摆一摆手,说道:“这和尚来历不明,天知道是好是歹,倘若暗藏机关,杀机窃发,那时候可就来不及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冷玄的做法没有错。”

晋王欲言又止,叹一口气,默然退下。冲大师伫立在方柜之旁,笑嘻嘻瞧着冷玄打开柜门,取下铜管,从内到外都不漏过。

过了半晌,冷玄检视完毕、一无所获,脸上闪过几分迷惑,沉吟一下,冲朱元璋微微摇头。朱元璋冷笑道:“你满意了么?”

“满意、满意。”冷玄干笑两声,向晋王说道,“三殿下,小仆若有得罪,还请大人大量,原宥则个。”

“无妨。”晋王笑道,“公公一心效忠父皇,小王感激还来不及呢。”

冲大师走到兴隆笙前,整饰冷玄弄乱的铜管和玉石按键。宁王一边问道:“大师演奏什么曲目?”

“霓裳羽衣曲。”冲大师随口回答。

宁王愣了一下,皱眉道:“《霓裳羽衣》是唐代大曲,须得多人合奏。我看史书记载,演奏这一曲目,需要二十多种乐器,你一人之力,怎么奏得出来?”

冲大师微微一笑,说道:“我这兴隆笙以一当百,只用一样乐器,却能发挥出一百种乐器的妙处。”

宁王意似不信,想了想,笑道:“好,本王定要开开眼界。”

冲大师扬起脸来,看了看天,夕阳西下,云如火烧,不知不觉,“乐道大会”已经比了整整一日。他复又低头,风箱挪到脚下,右脚一踩一抬,双手同时落下,一瞬间按下数枚按键,一串声音从木柜深处发出,高昂宏劲,空灵悠远,如梵唱、似神谕,仿佛西天雷音,又似万里长风从九霄之上奔驰而过。

众人都被这响声镇住,朱元璋也禁不住直起身来,老眼一扫浑浊,变得冷峻逼人,直勾勾望着兴隆笙,流露出一丝惊讶神气。

不待众人缓过神来,冲大师脚踏手落,演奏起《霓裳羽衣曲》,此曲原非中原曲目,出自天竺,又名《婆罗门舞》,后经唐明皇用太常刻石之法变更整理,故而有中国之名,无中国之实,飘逸奔放,大有胡风。兴隆笙西洋乐器,演奏天竺之曲,当真再也合适不过。

冲大师十指如飞,在百余枚按键上纵横驰骋,“兴隆笙”音域极广,纵跨八均,横行八极,高音之中暗藏低音,低音之内又奇峰崛起,一声之中夹杂数种异声,好比钟声里夹带鼓声,鼓声中夹带琴声,箫声之中又有琴声,琴声缭乱,又有琵琶、古筝相伴。繁音汇集,可又层次分明,真如冲大师所说,一种声音,竟有上百种妙处。

《霓裳羽衣曲》出自天竺,多有飞旋婉转、反复始终的调子,杨贵妃常借此曲大舞胡旋。遥想当年,绝代佳人肩带七宝璎珞、身披五色羽衣,千旋万转,终日不绝,天为之昏,地为之乱,日月因之失色,一阵名曲狂舞,耗尽了大唐盛世的元气。

到了冲大师指下,经由数百根铜管竹管,曲调旋转之妙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个低音都在盘旋,有如无数个细小的漩涡,相互纠缠汇合,由小变大,由低变高,伴随音调升高,小漩涡变中漩涡,中漩涡变大漩涡,大漩涡环环相套,可又各行其是,势如辐辏绕轮、星辰循环,以冲大师为中心,分而不散,聚而不乱,整支曲调化为一个巨大的漩涡,众人置身其间,心神随之旋转,端端无法自已。

呜,兴隆笙发出一声巨响,仿佛龙神骑着海兽从漩涡里升起,手持巨大海螺,冲天吹响号角,身边鱼龙吟啸,精怪夜号,波涛此起彼落,发出微妙和声。

这声音响了半盏茶的光景,方才慢慢消散,回音从远处传回,偌大的紫禁城也为之震动。

冲大师大袖一挥,飘然站起,双颊白里透红,仿佛朝霞映日,眸子清如寒潭,亮如两粒晨星,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双唇娇红如花,嫣然欲滴。

众人望着他,心中均有奇特之感,此人非男非女、非仙非俗,男子看他,胜似佳人好女,女子见他,远过潘安宋玉,出家人以之为妖,尘世人视之如神,天地造化集于一身,无论男女老少,都想与他亲近。

朱元璋长吐一口气,苍老枯黄的面孔涌起一抹血色,他目光转动,看向朱微。

朱微略一沉默,盈盈站起,轻声说道:“我输了!”此话一出,寂静一团,少许人略略点头,含山公主更是喜上眉梢,大家都只一个念头:冲大师人才无双,胜过朱微理所当然。藩王们直勾勾盯着和尚,油然生出龙阳之好,一干公主妃子更是芳心可可、春情萌动,眉梢眼角流露迷醉神气。

朱元璋年纪老迈,目光依然锐利,众人的心思他一望便知,禁不住冷哼一声,露出愠怒之意,一挥袖,向乐之扬喝道:“还要比么?”心中却想,乐之扬一旦认输,立马结束寿宴,这和尚太过邪门儿,他再呆时许,没准儿皇族里要出丑事。此人断不可留,今日事了,须得想个法儿将他除掉才好。

正寻思,忽见乐之扬左右瞧瞧,笑了笑,徐徐欠身说道:“不敢不比。”

朱元璋大感意外,手拈胡须,皱眉不语,依他所想,“乐道大会”乱七八糟,越早结束越好。再说冲大师占了乐器便宜,朱微尚且败北,乐之扬更加无望,按规矩,乐之扬是复试胜者,他不认输,殿试的胜负就未分出。

老皇帝犹豫不定,忽听宁王问道:“仙长奏什么乐器?”乐之扬想了想,说道:“初试用了几种乐器?”

宁王一愣,说道:“自然是五种。”

“好。”乐之扬笑道,“全都拿来。”

“仙长不知道么?”宁王深感诧异,“大会规矩,只能独奏,不能合奏。”

乐之扬道:“谁说合奏,当然是独奏。”

“可是……”宁王越发惊讶,“莫非你一人演奏五种乐器?”

乐之扬笑道:“不行么?”宁王瞪了他片刻,挥一挥手,太监取来五样乐器,摆放在乐之扬面前。

乐之扬左瞧瞧,右看看,东一推,西一拉,古琴放在东南,编钟放在西北,羯鼓撂在琴桌边的几案上,琵琶斜抱在怀,箫管只手拿定,凑近口边,细细吹了两声,曲调委婉悦耳。

众人都觉奇怪,宁王看得皱眉,耐着性子又问:“仙长演奏何种曲目?”

“周天灵飞曲。”乐之扬随口回答。

“周天灵飞曲?”宁王愣了一下,“没听说过。”转眼环视,朱微也是神情迷惑,冲大师似笑非笑,冷玄却是白眉扬起,目光锐箭一般射在乐之扬脸上。

老太监神气古怪,宁王又添一份疑惑。乐之扬却不理会,悠然坐下,左手按住箫孔,纵情吹奏起来,箫声飞扬,势如白鹤冲天。众人精神一振,待要细听,一连串琵琶声零珠碎玉似的响了起来。

众人均感奇怪,乐之扬只剩一手,如何弹奏琵琶,仔细再瞧,均是啧啧称奇。乐之扬右手挥舞,幻如流光,虽只一手,比起双手弹奏还要灵巧,非但如此,洞箫的尾端也俨然化为手指,定弦拨弄,往来如箭,横扫纵挑,无所不为。

这么右弹琵琶、左吹洞箫,左右逢源,丝竹间杂,两种音声相应相和、浑然天成。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神技,耳听目视,无不骇然,只有冲大师与乐之扬交过手,见识过“琵琶手”和“洞箫指”的厉害,看出乐之扬演奏之时,暗劲透指而出,忽集忽分,隔空扫弦,凌虚按孔,纵是无形之气,胜过有形血肉,就好比食指按弦,小指勾动之间,发出的指力挑起下方丝弦。常人只见他单手演奏,可在行家眼里,算上的内劲指力,比起双手犹有胜之。

只是如此,冲大师自忖也能办到,可是洞箫、琵琶技法不同、音律大异,想要配合无间,必须一心数用,如要再进一层,奏出绝妙和声,更需极高天分,从心所欲,随机生变,以绝妙才情化为熔炉,才能将两种质地各异的音声融为一体。

冲大师的武功高过乐之扬,乐道上的天分却有所不及,故而思量再三,自觉无法如乐之扬一般演奏,气闷之余,油然生出些许敬佩。

音声越出越奇,繁音异律层出不穷,似灵非灵,云空不空,行云流水,变化如龙,繁密处针插不入,旷达处苍天可容。纵如朱微、宁王,听遍古今乐曲,也觉双耳如洗,心胸为之一空,俨然浮云扫尽、长空一碧,身随乐动,跃跃欲起。

正入神,忽见乐之扬挺然站起,势如风吹劲草,抖擞转身,右腿扫过一排编钟,发出一串清越鸣声,跟着脚尖下沉,嗖地挑起羯鼓。羯鼓凌空翻滚,落在他的膝盖上方。乐之扬右手琵琶不停,左手箫管雨点也似击打鼓面,咚咚咚鼓声繁密,自然而然嵌入韵律。

敲打十余下,乐之扬随手一挑,羯鼓绕身飞舞,双脚连番迭起,不时踢打编钟。跟着箫管一转,腾出一只左手,风扫残云般拂扫古琴,琴声悠扬自在,仿佛水流云飞一般。

这一串变化说来繁杂,实则快得离奇,乐之扬身法转快,往来奔走,远远看去,似有三五个人影同时晃动,说也奇怪,他身法越快,音声却更见舒缓,五种乐器时而交替、时而和鸣,韵律洒脱,音声淳美,若非亲眼所见,众人一定认为是数位大乐师心有灵犀、齐力合奏。

乐之扬创出六种武功以来,第一次用来合奏乐器,起初稍嫌生疏、顾此失彼,渐渐运用纯熟,随机生发,到了后来,“小琵琶手”用来弹琴,“洞箫指”使来敲鼓,如何方便,如何使用,心到手到,东西兼顾,忽而反弹琵琶,忽而倒踢金钟。吹箫鼓琴,只在俯仰之间;击鼓扫弦,不过举手之劳。一举一动,无不暗合《灵曲》;所用武功,尽都纳入《灵舞》。

这么时时合拍、处处应节,《灵飞经》里的经文一句句一行行,电光石火一般从乐之扬眼前闪过,心与意合,灵与神通,渐至于随心所欲、浑然忘我,眼前只有乐器,耳边只有乐曲,手口所及,无非丝竹,四体所达,无非钟鼓。举手抬足,融入“止戈五律”,人与乐器浑然合一,有如耳目手足之延伸,加上落羽生“新律”助阵,转调和鸣轻松容易,数种音高同时并起,一波三折,曲折往复,空灵飘逸之外,更添宏大意境,势如鲲鹏巨鸟,击水三千里,扶摇上九天,众人身心震动,各各生出一股战栗。

乐曲旋绕,斜阳落尽,一阵凉风吹过,晴空下潇潇洒洒地飞起细雨,是时薄暮初至、岚霭未生,明霞映照之下,千万雨丝晶莹发亮,仿佛一片灵光普照人间。

雨落烟起,衣帽微湿,论理本应该散会,可是上至皇帝,下至太监,竟无一人出声打断。

当,钟声才歇,咚的又是一声鼓响,钟鼓声还在回荡,乐之扬旋身站定,双手下垂,脸上笑意不退,琴、箫、钟、鼓却已各归其位,静静摆放一隅,俨然从未动过。更奇的是,那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乐曲消散之际,雨也无声停止,仿佛老天爷聆听此曲,忘了关闭云门,灵雨霏霏,泄露天机。

扑啦啦,屋脊上不知何时歇了一排鸟儿,没了音乐可听,纷纷盘旋飞走,池塘里传来微不可闻的吐泡声,几只鱼儿翻身下沉,摇动枯荷败叶,发出窸窣响声,这一切夹杂在钟鼓余韵之中,说不出的和谐应景。众人无不感觉,乐之扬这一曲,到了此时此刻才算了结。

“好!”沉寂片刻,朱元璋终于开口,目光转向宁王,眼角皱纹舒展开来,“十七,你看这一曲怎么样?”

“此曲只有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宁王微微叹息,欲要站起身来,不料身子发软,仿佛浸在温热水里,懒懒地提不起半分气力。他心觉奇怪,挣扎一下,身子仍是不动。

宁王莫名其妙,定一定神,环视四周,发现一干公主王孙全都瘫坐不起,太监、宫女也是摇摇欲坠,扑通、扑通,接二连三有人摔倒。

宁王更觉糊涂,可又不知发生何事,茫然间,哗啦啦一阵响,乐之扬踉跄摔倒,撞翻了身边乐器,琴碎鼓破,满地狼藉。乐之扬扶着编钟木架,想要挣扎站起,可是手上一滑,木架向内倒下,将他压在下面,编钟砸在额角,登时鲜血淋漓。

“啊!”朱微失声惊叫,“乐、乐……怎么回事?我、我的腿……”

宁王应声望去,朱微双手按桌,神情惶急,盯着编钟架子,眼里似要流下泪来。宁王瞧着妹子,心头恍恍惚惚,只疑身在梦里,想要抬手掐肉,却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朱元璋病魔缠身,本就身软无力,到了此时,反而不觉有异。他生平见事极快,纵然老弱多病,心思依然锐敏,一瞧四周,登时明白几分,“嘿”了一声,举目扫去,人群瘫倒一片,冲大师白衣卓立,格外惹眼。两人目光交接,冲大师微微一笑,眼里大有嘲弄神气。

朱元璋白眉紧锁,抬眼望天,忽地咳嗽一声,说道:“是你么?”嗓音一顿,变得苦涩起来,“老三!”

晋王挺身端坐,悠然拿起酒壶,簌簌簌倒满一杯。他身后站立两个太监,都是晋王府带来的心腹。

晋王不动声色,喝完杯中之酒,手扶桌案站起身来,笑嘻嘻拱手说道:“父皇见谅,孩儿得罪了。”

“好小子。”朱元璋盯着晋王,目光甚是沉痛,“朕一生破敌无算,不想死到临头,栽在亲生儿子手上。”

“惭愧,惭愧。”晋王笑容不改,殊无愧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朱元璋冷哼一声,又向冲大师说道:“和尚,你使了什么手脚?”冲大师笑了笑,目光扫向“兴隆笙”。

朱元璋眉头紧皱,回看冷玄。后者盘膝坐下,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死,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老皇帝心往下沉,脸上不动声色,慢慢说道:“冷玄检视过这东西,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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