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朱元璋注目二人离开,忽而说道:“儿女还是小时候好,年纪越大,越让人伤心。”

众人知他意有所指,都觉尴尬。朱元璋扫视众人,微微冷笑,扬声道:“老四,晋王的逆党你查得如何?”

“尽已查明。”朱棣取出一封奏折,“都在奏章里面。”

朱元璋接过,展开扫了一眼,忽然呵呵直笑,抬头说道:“老四啊老四,你要杀光朕的大臣么?”

燕王愣了一下,低头说道:“儿臣不敢,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晋王有一些干系!”

“或多或少?”朱元璋白眉一扬,“黄子澄和齐泰,也是晋王一党?”

朱允炆又惊又怒,脸涨通红,瞪视燕王。朱棣面不改色,笑笑说道:“儿臣得到消息,这二人确与晋王暗通款曲,父皇若不信,可令有司细细拷问。”

“皇祖……”朱允炆大急,“万万不可!”

朱元璋瞪他一眼,朱允炆自觉失态,低头后退两步。朱元璋又瞧一遍奏章,摇头说道:“进了锦衣卫,铁打的人儿也要化成汁,黄、齐文弱书生,又怎么熬得过去?”

“除恶务尽。”朱棣说道,“鼠首两端,择胜者而从之,这样的人比比皆是。身在东宫,心系晋王,也不是没有可能。倘若因此放过,如何让其他的逆党服罪?”

“住口!”朱允炆怒不可遏,“你分明是公器私用,铲除异己!”

燕王瞥他一眼,漫不经意地道:“太孙言重了,我奉旨行事,必定慎之又慎,岂敢胡作非为?有罪无罪,一审可知?太孙若有异议,大可向陛下进言,收回任命,另寻高明。至于‘公器私用’四字,朱棣万万担当不起。”

朱允炆气得浑身发抖、两眼泛红,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分明;朱棣有备而来,侃侃而谈,举止从容。乐之扬一边瞧着,当真佩服他指鹿为马的本事,明明就是公器私用,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朱允炆原本占了道理,反被他三言两语堵得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瞅一眼燕王,又瞧了瞧朱允炆,似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说道:“老四,你奏章上说,要收回晋王的封地?”

“当然。”朱棣慨然说道,“晋王如此悖逆,封地岂可保留?”

“话虽如此……”朱元璋似笑非笑,“晋王没了封地,你的侄儿侄孙,岂不个个都要去讨饭?”

燕王微微皱眉,拿不定老皇帝话中真假,迟疑一下,说道:“所谓持法以平,不分贵贱,谋逆之罪,祸及九族。以儿臣之见,不但封地没收,晋王的妃嫔子孙都该收监关押,纵不处死,也当软禁终生!”

朱元璋脸色一沉,甩开奏章,冷笑道:“既然祸及九族,晋王的儿子有罪,晋王的老子,是不是也脱不了干系?”

燕王一愣,忙道:“父皇言重了,儿臣并无此意,只是律法如此、不得不尔……”

“好一个不得不尔。”朱元璋连连摇头,“老四啊老四,你跟老三兄弟一场,就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情意?”

朱棣额头见汗,涩声说道:“儿臣只知王法,不知人情。”

朱元璋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桌案:“王法之外,无非人情。晋王千错万错,总是朕的儿子,若说罪衍,朕教子不严,罪在其先,若要株连,第一个受罚的应该是朕……”说到这儿,微微有些伤感,“当年朕教子严厉,你二哥楚王触犯律法,畏惧惩处,自焚而死。朕深感痛心,后来对你兄弟,不免失之宽纵,久而久之,方有今日之祸。罪在朕躬,岂可祸及子孙?”

燕王无言以对,朱允炆见他受挫,心中窃喜,拱手说道:“皇祖圣明。依孙儿所见,晋王封地,不可没收,晋王子孙,一概不问。他们蒙受圣恩,必定感激涕零,不敢再生乱心。”

“不可。”燕王锐声说道,“谋逆乃是大罪,惩罚太轻,何以服众?”

“是啊!”朱元璋也说,“晋王总是谋逆,这样的惩罚,似也说不过去。”

“这样好了。”朱允炆眼珠一转,“将晋王的罪责统统推给他人。”

“哦?推给谁?”

“禁军十二卫的指挥使!”

“晋王逆党如何处置?“

“诛其首脑,余者不问。”

朱元璋瞅着孙儿,含笑点头,朱棣望着二人,心中乱成一团。朱元璋手段狠辣,早年胡惟庸、蓝玉两案,株连甚广,杀人数以万计,朱棣有意仿效、借机铲除异己,谁想一涉儿孙,朱元璋处处回护、徇私枉法,颇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

朱棣聪明绝顶,略一思索,便有所悟。他天生富贵,意在皇位,兄弟子侄都是对手,只想战而胜之。朱元璋少年贫苦,最怕子孙重历当年的苦难,裂土封王,正是为此,亦且定下规矩,朱氏子孙,无论嫡庶,朝廷均要赏赐钱物、终生供养;况且事情闹大,皇家颜面无存,老皇帝当务之急,并非清算逆党,而是如何保全宗族子弟,维护皇家的面子。

朱允炆看出了朱元璋的心思,刻意逢迎,大获全胜;朱棣以己度人,碰了老大一个钉子,呆呆发愣,沮丧不胜。

正烦乱,忽听朱元璋又说:“老四,说到老三,有件事你代朕去办。”他打个手势,冷玄送上朱漆丹盘,盘中一只翡翠玉盅,盛满褐色药汁,“老三病得不轻,这碗药你给他送去。”

燕王满心疑惑,晋王阶下之囚,送药一个太监足够,何须他亲自前往。朱棣自负才智,算计精明,可是每次面对父亲,总感智力俱穷,猜不透老皇帝的心思。当下叹一口气,正要去接丹盘,不料冷玄将他绕过,送到乐之扬面前,但听朱元璋笑道:“道灵,你也陪老三走一趟!”

乐之扬接过药盅,也是莫名其妙,朱微皱了皱眉,轻声说道:“父皇,三哥病了么?我也去瞧瞧?”

“不!”朱元璋淡淡说道,“你留下!”

来到宫中,朱元璋只字不提婚姻。乐之扬暗生疑惑,偷眼望去,朱元璋白眉紧锁,两眼盯着奏章,渊默谷深,心中所想一丝不露。

“走吧!道灵仙长!”冷玄的声音传来,透出一股子惯有的讥诮。

乐之扬微微苦笑,瞥了朱微一眼,后者秀眉微颦,意似沉思,见他望来,展颜一笑,笑容清美甜润,乐之扬如沐春风,心中迷惑一扫而光,抖擞精神,跟在燕王身后。

冷玄手持拂尘,当先引路,一行人弯弯曲曲,不多时望见一座宫殿。乐之扬只觉眼熟,仔细一瞧,竟是遇见含山公主的冷宫,也是那一晚,他与朱微久别重逢,回想当时情形,乐之扬心怀激荡,久久难平。

冷宫外有士卒挎刀守卫,进入庭院,宫房紧锁。门外一僧一道,一站一坐,站着的道士黑肤白须、凹眼凸鼻,个子高瘦挺拔,有如老桧冲天,凛然有傲霜之姿;坐着的是一个红袍番僧,四十出头,双颊瘦长,鼻如鹰勾,相貌看似凶恶,肌肤却很柔嫩,白里透红,吹弹得破,有如雪中藏火,红光隐隐。

这二人身具异相,燕王和乐之扬忍不住多看两眼。冷玄向那二人引荐道:“这是燕王殿下、道灵仙长。”

道人神情一肃,稽首行礼;番僧也飘然起身,合十参见。二人气度沉凝,举止柔中带刚,燕王、乐之扬都是行家,一瞧便知对方内外兼修,应是武学好手。

冷玄指着道人:“这一位扶桑道长,原是南海仙岛上的高士,一身‘大至流神通’出自道门旁支,另辟蹊径,颇有独到之秘。”又指了指番僧,“这一位是吐蕃‘大觉尊者’,奉活佛之命来中土面圣;莲花生大士以降,尊者是吐蕃第一位身兼‘大圆满心髓’与‘大慈广度佛母神功’的高僧,降龙伏虎,不在话下!”

乐之扬见识浅薄,冷玄所说的武功他都没听过,老太监向来冷傲,极少称许他人,听他话中之意,对这一僧一道颇为推崇。但以二人身份,何以在此出现,倒是令人十分不解。

冷玄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接着说道:“晋王手下妖僧仍未就擒,那厮神出鬼没,禁城高墙难未必难得住他。道长和尊者凑巧在京,老奴请他们入宫,帮忙看守晋王!”

燕王心中有事,懒得理睬外人,听到这儿,才向大觉、扶桑点头示意:“晋王在房里么?”

“在!”扶桑道人口音甚怪,吐字不同中土。

燕王举步向前,冷玄拦住他,笑道:“殿下,别忘了药!”朱棣皱了皱眉,从乐之扬手里接过盘盏,径直走向冷宫。乐之扬欲要跟上,冷玄拦住道:“你我在外等候。”

乐之扬只觉古怪,盯着老太监,寻找蛛丝马迹。冷玄老脸冷漠,双眼懵懂,偶尔眸子一转,才有精光射出,可是一闪即没,难以捉摸。再瞧一僧一道,那二人也正注目望他,见他目光移来,纷纷转过脸去。

但见燕王推门进屋,乐之扬百无聊赖,深吸一口气,功聚双耳,聆听宫中动静。

屋内叮当作响,似有镣铐撞击,晋王尖声叫道:“谁?”

第八十九章 秘牢奇人(二)

“我!”燕王答道。

“老四!”晋王似乎诧异,说话间略带喘息,“你来干吗?看我的笑话?”

“不是!”朱棣口气阴郁,“听说你病了,父皇让我给你送药!”

“病了?药?”晋王沉默时许,突然纵声大笑。

“笑什么?”朱棣略感不耐,“药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急什么?”晋王喘了两声,阴恻恻说道,“你我好歹兄弟一场,今日别后,怕也无缘再见了。”

“何必灰心?”燕王沉默一下,“听父皇的意思,你的封地、爵位,仍可传给子孙,你也至多软禁了事,将来你我……未必没有相见之日。”

晋王呵呵笑了两声,叹道:“老四,我一向佩服你的雄才。可惜,你看父皇,仍是差了一着。”

“你呢?”燕王语带讥诮,“你若能看透父皇,怎么落到这般地步?”

晋王沉默片刻,叹气道:“老四,说起来,这座冷宫……跟你有点儿干系。”

“此话怎讲?”

“你不知道?”晋王笑了两声,“你娘临死之前就住在这间房子里……”

“住口!”燕王厉声说道,“恕不奉陪……”

“慢着!”晋王冷冷道,“你不想要孝慈皇后的遗教了么?”

燕王沉默一下,幽幽地说道:“遗教当真在你手里?”

“哼!”晋王冷笑一声,“你若想要遗教,乖乖站在这儿,听为兄把话说完。”

“好!”燕王略一沉默,“你说。”

“你可曾想过,你不是父皇的儿子……”

屋内一阵乱响,夹杂重物摔砸之声,只听晋王笑道:“老四,你何必急躁?这种事儿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将我杀了,也改变不了。无论你是不是父皇的儿子,你娘都死在父皇手里,你打小儿孤苦伶仃,难道就不怨恨父皇?”

“朱棡!”燕王牙缝里迸出字儿来,“你想离间我和父皇,那是白日做梦。”

“是啊!”晋王说道,“我也奇了怪了,依照宫中的规矩,未足月而生,母子俱死,可是奇怪,你娘死了,你却活着……”

啪啪两声,晋王发出惨哼,燕王厉声说道:“你再提一句,我将你、将你……”

“将我怎样?”晋王冷笑,“千古艰难唯一死,我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只看你可怜,不知生父是谁,不敢为母报仇,苟且偷生,贻羞人间……”

朱棣呼哧喘气,过了一会儿,冷冷说道:“你的主意我明白,随你说什么,我也不会与父皇作对。”

“你不谋逆,父皇就会放过你么?”晋王哈哈大笑,“在他眼里,你身世可疑,永远难得信任。你当我死了,你就能做皇帝?呸,做梦去吧,老四,你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纵然父皇饶过你,太孙也饶不过你。你娘死在这儿,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来这儿,跟我一个下场……”

“放屁!”燕王厉声说道,“遗教到底在哪儿?再不说,我可走了!”

晋王呵的一笑,说道:“老四,你口口声声问我遗教,难道说,你就不想知道你娘的情人是谁么?”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头一紧,不由得屏住呼吸。只听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燕王粗重的喘息。

“老三……”燕王徐徐开口,“你胡言乱语,当我会信么?”

“你信不信我不管。”晋王笑了笑,“不过,母后临死之前,的确说起过那人的名字。”

燕王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方道:“她说是谁?”

“忙什么?”晋王慢悠悠说道,“待我将这碗药喝完。”

晋、燕二王明争暗斗,积怨甚深。此次谋逆失败,燕王难逃干系。晋王心怀怨毒,故意戳破他心底疮疤,极尽挑拨戏弄。燕王明知道他的用意,可事关身世,生母之死是他一块心病,其中疑团甚多,多年来始终云山雾罩。奈何此事知者甚少,朱元璋绝口不提,孝慈马皇后对朱棣外热内冷、若即若离,晋王长于逢迎,最得母后宠爱,听到一些秘辛也未可知。

“老四。”晋王过了片刻,忽又开口,“你若知道那情夫是谁?打算如何对他?”

“什么?”燕王大吃一惊,“那人还活着?”心想朱元璋何等手段,那人若与妃嫔有染,如何能够逃脱大难。

“若是死了,我也懒得说了。”晋王笑嘻嘻说道,“这个情夫可是大有来头,他是……”

话没说完,晋王忽然噎住,就听燕王失声叫道:“老三,你怎么了?”停顿一下,嗓音陡然拔高,“来人呀,快传太医。”

乐之扬听得清楚,当先蹿出,砰地撞开大门,但见四壁斑驳,家什寥寥;晋王手捂喉咙,两眼暴凸,燕王扶着他手忙脚乱,惊惶溢于言表,那只玉盅搁在桌上,歪斜翻倒,余下的药汁四处流淌。

这情景古怪突兀。乐之扬一愣之间,异变突生,两道掌力向他袭来,一左一右,一炽热,一阴柔,来势之快,劲力之强,均是生平罕见。

换在平时,乐之扬定能避开,可此时心神被晋王夺去,醒悟过来,掌力已经及身。他内功奇绝,真气一遇外力,立生反应,瞬间布满他的两胁。

咔嚓,掌力所及,乐之扬断了两根肋骨,炽热的掌力涌入体内,五脏有如火烧。他转阴易阳,想要化解来劲,谁想那一股阴柔劲力有如毒龙怪蛇,柔韧强劲,将他的真气死死缠住。乐之扬吸一口气,待要运劲反击,不防后心刺痛,如坠冰窟,热血夺口而出,摇晃两下,噗通,跪倒在地。

燕王不胜错愕,望着冷玄收回食指。扶桑、大觉各自退到两旁,皱眉望着乐之扬。

燕王乱了方寸,丢下晋王,腾身跳起,伸手摸向腰间,才想起入宫没有带剑,当即抓起一张椅子,后退一步,瞪视冷玄。

“殿下别急!”冷玄摆了摆手,“此事与你无关。老奴奉旨行事,捉拿这个妖孽。”

“妖孽?”燕王目光一转,落到乐之扬身上,诧异道,“你说道灵?”

冷玄默默点头,一晃身,到了晋王身边。燕王错步后退,瞪着老太监一头雾水。晋王瞪眼张嘴,早已停止挣扎,冷玄探了探鼻息,起身说道:“晋王殿下归西了。”

“什么?”燕王失声惊呼,“刚才他还好好的。”一转眼,看见摔碎的玉盅,眨了眨眼,若有所悟。

忽听冷玄说道:“老奴要去复命,殿下若有疑问,不妨跟来瞧瞧。”

朱棣看一眼晋王,又瞧了瞧乐之扬,后者面皮血红,微微抽动,俨然承受极大痛苦。冷玄拍了拍手,几个太监拎着镣铐走了进来,锁住乐之扬的手脚,动作娴熟麻利,分明早有准备。扶桑、大觉上前,一左一右抓起乐之扬,五指扣住他肘腋要穴,跟着冷玄出了屋子。

朱棣仿佛身处噩梦,欲醒不能,放下桌子,懵然跟在众人身后。他生平经历无数风浪,今日的诡谲却是生平未遇,以燕王之决断,一时间也糊涂起来,心想:“莫非道灵杀了晋王?药盅一直由他托着,下毒也说得过去,可药是父皇所赐,道灵捧药也是他的旨意……”他连转念头,思索不透,不知不觉,又到了御书房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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