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扬喝下“奈何汤”,浑身难受,瘫软无力,任由两个弟子拎着,来到一个石洞之前。洞里传来嘶吼狂呼,伴随皮鞭抽打、厉声谩骂。
“韩残!”一个弟子大声嚷嚷,“来收货!”
抽打、喝骂声停了下来,一个老者走出洞口,年过五旬,干瘪瘦小,眉眼甚是凶恶,腰系一个铃铛,手提蟒皮软鞭,看见三人,两眼一翻,鞭指乐之扬道:“就是这个货色?”
“对啊!”那弟子应道,“他喝过‘奈何汤’了。”
韩残低头打量一下,皱眉道:“他的脚怎么了?”
“是个瘸子。”另一弟子撇了撇嘴、老大轻蔑。
“一蟹不如一蟹。”韩残大摇其头,“近来的蛊种不是太老、就是太弱,连残废也送来凑数儿……”
“韩老头。”那弟子左右看看,压低嗓音说道,“私下抱怨就好,别让宗主听到。”
“呸!”韩残怒道,“我又不是傻子。”指着洞里,“我手里不空,你俩给我抬进去。”
两弟子面有惧色,韩残冷笑道:“放心,有我在,它们吃不了你。”
两人硬着头皮,架着乐之扬进入洞里。乐之扬昏昏沉沉,定眼望去,洞里昏暗无光,一道铁栅将洞窟分成两半,栅栏后面几个蛊傀或站或躺,坐着的体质已变,毛发褪尽、浑身坑坑洼洼、长满厚厚的角质;躺着的气息奄奄,角质尚未覆盖全身,犹能看出本来面目。
韩残打开铁栅,两个弟子远隔栅栏,将乐之扬用力一扔,立刻迅速后退。韩残拦住二人,向角落一指:“别慌,那边死了一个,你们给我抬出去。”
“什么?”一个弟子怒道,“韩老头,你他娘的不要得寸进尺。”
韩残脸色一沉,左手握住腰间铃铛。另两人对望一眼,咕哝两声,钻进牢里,坐着的蛊傀腾地站了起来,呼啦冲到二人近前,吓得二人缩成一团。忽听几声铃铛,蛊傀又应声后退,慢腾腾地坐了下来。两人胆战心惊,踅到角落,拎起尸体,飞也似地逃出石洞。
韩残捉弄得手,哈哈大笑。乐之扬躺在地上,浑身冷汗长流,他分明感觉:汤里的小虫进了肠胃并未死去,星星点点,到处乱钻。
蛊傀凑了上来,七八张怪脸将他团团包围,各各眼珠转动,透出一股子乖戾。乐之扬只觉恶臭扑鼻,想要挣扎起来,可是有气没力。
“这几只蛊傀还没调教好。”韩残慢悠悠说道,“没准儿一高兴,将你活活撕了吃掉。”
乐之扬心惊肉跳,冲口问道:“你是谁?”
“我叫韩残,这里的教头!”韩残摸出一个葫芦,揭开塞子,里面发出一股刺鼻的药酒味儿。蛊傀仿佛畏惧,纷纷后退,口中发出吱吱吱的尖叫。
韩残喝一口酒,盯着乐之扬笑道,“你小子耐力尚可,喝了‘奈何汤’的人,到了蛊傀洞,十有九个都是痴痴呆呆,八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还能说话,足见体质异于常人。唔,你会内功么?”
“练过……”乐之扬只觉体内蛊虫越发活跃,所过之处,血肉仿佛抽空了一般。
“难怪,难怪!”韩残啧啧说道,“好久没见过练家子了,这些蛊傀都是一些蠢笨农夫,蛊虫一上身,早忘了爹妈是谁。练家子么,还能支撑一会儿,看你眼神清明,可见内功不弱。嘿,说起蛊傀,人人都怕,平素都不肯来,守着这些畜生,老子无味得很。”说着一指蛊傀,“也好,趁你神志未泯,陪老子说几句闲话解解闷儿,哄得老子开心,等你成了蛊傀,少抽你两鞭子如何?”
“人为何变成蛊傀?”乐之扬问道。
韩残放下葫芦,瞪着乐之扬,仿佛惊讶他有此一问,忽而笑道:“其他人到了这儿,无不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你这小子,居然问我‘如何变成蛊傀’。哈哈,有点儿意思,这个说来话长,估摸我还没说完,你就神志错乱,不知道我说什么了。”
他守在石洞,终日跟蛊傀为伴,寂寞无聊,难得有个听众,登时来了兴致,又喝一口酒,说道:“‘奈何汤’是百毒炼成,用来孕育‘奇鬼蛊’,喝下以后,幼蛊散入四肢百骸,汲取精血,钻心入脑,迷乱中蛊者的神智。至多半个时辰,中蛊者就会变成痴子傻子,有手不能动,有脚不能走,有耳不能听、有眼不能看,吃不香、闻不着,这样的人叫‘蛊种’,样子跟常人无异,其实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
乐之扬听得头皮发炸,凝神内视,果觉许多小虫进入经脉,循血而行,不由心想:“老头儿说修炼内功者比常人支撑更久,我用‘转阴易阳术’化解过‘阎王针’之毒,不知道能否抵御蛊虫。”
他难受之至,情急求生,凝神闭眼,使出“转阴易阳术”,死马当作活马医。
韩残酒兴发作,唠叨个不停:“幼蛊扎根以后,会将宿主当做巢穴,在经络血脉中结茧孕化,如果运气不好,七日之内,‘蛊种’就会衰竭死掉;侥幸不死,我会给你喂食各种毒物,好比蛇啊、蝎子、蜘蛛之类,以毒养蛊,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直到幼蛊破茧而出,完全变为成虫。如此一来,蛊种变成‘蛊傀’,不惧刀枪、力大无穷,愈合之能超乎常人。呵,没准儿你双脚从此变好,跑得比兔子还快!不过跑不跑可由不得你,‘奇鬼蛊’不听宿主使唤,只听这只铃铛的话。”他拍了拍腰间铜铃,打一个酒嗝儿,“放心,到时候,老子会把你调教地服服帖帖。不,那时候就没你了,哈,服服帖帖的是蛊虫才对。”
他絮絮叨叨,乐之扬无暇理会,只顾转阴易阳,搬运周天。他久练内功,知觉极灵,感觉幼蛊兵分数路,少许向四肢扩张,多数兵分两路,从下往上,一前一后,经由任督二脉向头部钻行。
任脉一路从“石门穴”起始,经“气海”、“阴交”、“神阙”、“水分”、“下脘”、“建里”诸穴抵达“中脘”,只要再过“上脘”、“巨阙”、“鸠尾”,即可进入“中庭”,那是心脉所在,幼蛊一旦占据,即可掌握宿主生死。督脉一路,蛊虫进展更快,已然透过“脊中”,穿“中枢”,经“至阳”,过“灵台”,破“陶道”,兵临“大椎”穴下,只要“大椎”一破,从背至颈一马平川,幼蛊直入“脑户”,盘踞脑髓,轻易控制宿主的神志。
“督脉”是当务之急,乐之扬运转真气,坚守“大椎”,转阴易阳,颠倒五行,蛊虫所至,空无之感悠然而生,真气一到,空壳般的身躯又充盈起来。两股力量在“大椎穴”下摆开战场,幼蛊冲突数次,渐渐停了下来,真气停在大椎,阴阳互易,积少成多,忽向下方突进,将蛊虫驱向“陶道”穴。
乐之扬喜出望外,他情急求生,只盼挡住蛊虫,万不料“转阴易阳术”转守为攻,竟能驱赶幼蛊。蛊虫受阻不进,试图绕过督脉,从两侧上行入脑,乐之扬未及运功,真气自行一分为二,挡住幼蛊去路。
“奇鬼”不奇,蛊毒之害也不如韩残口中吹嘘。乐之扬精神大振,默运玄功,穷追猛赶,将“督脉”一路的幼蛊逼到两肾之间,真气至此,涌动如潮,大占上风。幼蛊守在“命门”、“阳关”之间,躁动不安,进退两难。乐之扬趁势分出一股真气,由“脊中穴”直上百会,再由百会奔流直下,进入“中庭”,守住心脉,幼蛊攻来,也被向下驱逐,回到“气海”丹田,真气在丹田一转,阴阳造化,更添声势,径自冲开蛊虫,贯穿会阴,进入督脉。
任督二脉一通,小周天自然成形。一时间,真气浩荡,不可抑止,化为一股洪流,冲得幼蛊七零八落、不知所从。
乐之扬哪儿知道,“转阴易阳术”本是梁萧从《紫府元宗》里悟出,为的是抵御“毒罗刹”骆明绮的“五行散”。骆明绮是“毒王宗”的初祖,“五行散”更是古今第一奇毒,骆明绮死后,此毒也随之失传。花晓霜自幼身罹“九阴绝毒”,原本性命不永,险些青春早逝,多亏“转阴易阳术”,方能延年益寿,结婚生子,多活了许多岁月。(按:见拙作《昆仑》)
“奇鬼蛊”刁钻厉害,比起“五行散”、“九阴毒”仍有不如。这两种奇毒尚能化解,“奇鬼蛊”又岂是“转阴易阳术”对手。乐之扬先前不知究竟,才让幼蛊侵入,若不然,大可拒蛊虫于经络之外。
韩残说了一会儿,见乐之扬闭眼不答,以为他蛊虫入脑、神志已丧,一时只觉无味,转身摇起铃铛,训练其他蛊傀,坐卧起立、左右东西,无不如臂使指,稍不如意,便用蟒鞭教训。蟒鞭上喂有毒药,一旦抽中,鞭痕紫红发黑,蛊傀不畏刀枪,可对鞭子十分惧怕,挨上一鞭,惨嚎不已。
真气越发洪劲,如江如海,川流不息,幼蛊身处其中,便如细鱼小虾,难以自主,不过半晌工夫,都被逼到丹田“气海”。可到这个地步,乐之扬又发起愁来,幼蛊凶毒无比,一时受制,本性难改,留在体内,仍不免结茧孕化为成虫,那时繁衍生息,后患无穷;可是幼蛊已入血脉经络,驱赶十分不易,唯有逼到一隅,令其不至作恶。
心念及此,乐之扬灵机一动:“我双脚已废,索性将蛊虫逼到脚上,让它无法上行,万不得已,壮士断腕,砍了这一双无用之脚,总好过人不人、鬼不鬼……”想着气血下沉,幼蛊一分为两,流入双腿经络,直达断筋之处。该处创剧痛深,虽然勉强愈合,真气还是难以贯通,“转阴易阳”之术也不易施展。幼蛊挣脱枷锁,右边留在“跗阳”、“昆仑”二穴之间,左边留在“蠡沟”、“水泉”二穴之内,来回钻行,痛痒不胜。乐之扬咬牙苦忍,心中却很宽慰,无论如何,总算免了钻心入脑、失魂落魄的大难。
这一番折腾,乐之扬浑身是汗,真气不弱反强,神旺气足,耳目聪灵,但听铃铛声响、皮鞭震耳,禁不住眯眼偷瞧,只见韩残醉醺醺的,东倒西歪,手摇铜铃,倒像是一个脚踏罡步、捉鬼祭神的道士,随他铃铛响动,蛊傀的行动各有不同。
乐之扬仔细聆听,铃声起伏转折,暗含某种韵律,尽管韩残半醒半醉、手法粗疏,那一股韵律却如草蛇灰线,若有若无,若断若续,如非乐之扬这一类乐道高手,断然听不出其中的奥妙。更妙的是,韩残那边摇铃,乐之扬体内的幼蛊也随之跳动,若合符节,一丝不爽。乐之扬登时明白,一如芦笙驭蛇,“奇鬼蛊”也对声音极为敏锐,铃铛驾驭蛊虫,蛊虫驾驭蛊傀,只要掌握一定韵律,铃声所向,蛊傀是东是西,均可任意驱使。
自从练成《妙乐灵飞经》,世间任何音律,乐之扬一听就通、过耳不忘,明白了以铃驱蛊的道理,便趁着韩残调教蛊傀,细看默听,一一牢记在心。
听了时许,冷不防韩残回过头来,乐之扬不及闭眼,叫他看一个正着。韩残见他目光清亮,惊诧之余,不由喝问:“怎么?你没有中蛊?”
乐之扬暗暗叫苦,只好装疯卖傻、一言不发。韩残连问两次,恼怒起来,举起蟒鞭,向他劈头就打。乐之扬内力充沛,无处发泄,眼看鞭来,使一招“小琵琶手”,五指一勾,将鞭梢捉住。
第108章 蛇蝎心肠(七)
“毒王宗”弟子长于用毒、短于武功,韩残更料不到乐之扬非但神志未失,还能出手反击,稍一愣神,乐之扬巧劲一拽,韩残脚下踉跄,摔了个恶狗抢屎,铃铛脱手,滑到乐之扬身边。
韩残又惊又怒,不及爬起,忽见乐之扬抓起铃铛摇了起来,声音缓急不定,韩残一听,面无人色。这铃声不是别的,正是驾驭蛊傀的秘术,放眼毒王谷中,通晓秘术的也不过五人,除去乌有道一家四口,便只有韩残懂得摇铃之法。
乐之扬摇起铃来,非但韵律无误,手法更是精妙入微。蛊傀应声暴起,冲向韩残,想要靠近,又觉迟疑。韩残慌忙坐起,解下葫芦,将酒淋在头上,一股药气弥漫开来,蛊傀又后退数步,流露畏缩之意。
酒中药物能使蛊傀厌恶,韩残丢了铃铛,唯有遍洒药酒,让蛊傀不敢近身。他稳住蛊傀,张嘴高叫:“来人……”话没说完,乐之扬甩出蟒鞭,勒住他的脖子,运劲一扪,韩残吐舌瞪眼、面红耳赤,稍一挣扎,就昏厥过去。
乐之扬松一口气,放开皮鞭,手心又痒又疼,低头一看,手掌乌黑,再看蟒鞭,才知鞭上有毒,慌忙转阴易阳,内力所过,手心黑气退去,恢复平常红润。
乐之扬双足残废,原本心灰意冷,经过这一番死里逃生,忽又生出莫大的勇气。当下从韩残身上取下钥匙,打开铁栅,而后摇起铃铛,蛊傀纷纷跳上前来、低头蹲伏。
乐之扬挑了一个魁梧的蛊傀,爬到它背上,一手勾住脖子,一手轻轻摇铃。那蛊傀应声跳起,驮着他冲出石洞,其他数名蛊傀,也是懵懂跟随。
洞外冷清无人,这时恰逢乌有道受了叶灵苏的胁迫、出谷未归,其他弟子也赶到石阵外观望。乐之扬骑着蛊傀东奔西走、不见有人,正觉纳闷,忽见远处一个红裳女子,举袖擦眼,似在哭泣。
乐之扬冲口叫道:“嗨……”那女子应声掉头,乐之扬诧道:“蝎夫人!”
蝎夫人死了儿子,又遭丈夫抛弃,所以不管乌有道的死活,只是面对儿子的尸首伤心,忽见乐之扬骑着蛊傀,惊得只想尖叫,奈何无法出声,指着乐之扬浑身哆嗦。
“蝎夫人!”乐之扬病急乱投医,“朱微在哪儿?”眼看蝎夫人不答,又加一句,“朱微就是公主?”
乌子都之死,全因乐之扬一行闯入毒王谷。蝎夫人恨他入骨,别说口不能言,就是没成哑巴,也断不会说出朱微的下落,她心中火苗蹿起,扯出“天蝎鞭”刷地向前抽出。
乐之扬忙摇铃铛,身下蛊傀伸手抓向鞭梢。蝎夫人一抖手,鞭梢缠住蛊傀手腕,她摁下机括,毒烟喷涌、毒针乱飞。
铃铛声响,蛊傀闪电后退,蝎夫人给它一拽,虎口迸裂,鞭子脱手,险些一头撞在地上。
毒针一大半落在蛊傀身上,乐之扬相隔太近,也中了两针,急忙转阴易阳,将毒质送出体外。
蛊傀百毒之身,不惧毒针、毒烟,乐之扬一摇铃铛,蛊傀齐拥而上,捉住蝎夫人的四肢,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
蝎夫人脸色惨白,乐之扬放下铃铛,说道:“蝎夫人,我无意伤你,只想找到公主。”
蝎夫人默不作声,眼中透出轻蔑。自从进入“毒王谷”,乐之扬吃足苦头,积了一肚皮怒气,见她冥顽不灵,大感恼火,说道:“你若不说,我一摇铃铛,你猜会怎样?”
蝎夫人仍不作声,乐之扬脸色一沉,举起铃铛摇了两下。蛊傀一齐发力,蝎夫人四肢剧痛,似要与躯干分家,她惊慌恐惧,偏又无法出声,唯有张开嘴巴,发出绝望的嘶嘶声。
乐之扬见她模样古怪,停下铃铛问道:“怎么样?肯说了么?”
蝎夫人努力张嘴,仍是嘶嘶发声。乐之扬只觉奇怪,凝目一瞧,但见她从舌至喉肿胀发紫,上面布满细小孔洞,乐之扬不知她为“无影蛊”所伤,可也看出蝎夫人喉舌受创,不由醒悟道:“你不能说话?”
蝎夫人拼命点头,乐之扬又问:“你知道公主在哪儿?”蝎夫人接着点头,乐之扬喜不自胜,又问:“你肯指路么?”蝎夫人犹豫一下,略略点头。
乐之扬摇动铃铛,蛊傀放开蝎夫人的右手。蝎夫人眼珠乱转,向乐之扬身后一指。乐之扬回头望去,蝎夫人趁机向腰间一摸,从百宝囊里掣出一只铜铃,小巧精致,用力摇响。
蛊傀应声放手,蝎夫人落回地面,手中摇铃不绝,乐之扬坐下的蛊傀团团乱转,几乎将他甩下肩头。
乐之扬忙摇铜铃,蛊傀停止转动。蝎夫人也同时摇铃,身边的蛊傀扑向乐之扬,还没扑到,乐之扬铃声又起,众蛊傀一转身,忽又扑向蝎夫人。蝎夫人忙又使劲摇铃,阻挡蛊傀来袭。
蛊傀是乌有道辖制“毒王宗”弟子的利器,除去调教蛊傀的韩残,只有妻妾儿子通晓摇铃秘术。蝎夫人习练已久、手法娴熟,乐之扬初学乍练,然而精通音律,摇起铃来毫不逊色两人隔空交锋,两边铃声乱响。蛊傀无所适从、团团乱转。蛊傀一举一动,都在蛊虫操纵之下,蛊虫听到铃声,进而驱使蛊傀,韩残与其说是调教蛊傀,不如说是调教蛊虫。如今两种铃声同时响起,指令截然相反,蛊虫不知所从、乱成一团。那铜铃用秘法打造,所发之声令蛊虫又爱又怕,一听便会亢奋莫名,倘若训练有素,尚可自行节制,偏偏这些蛊虫长大未久、习性未成,铃声频频反复,登时癫狂起来,乱蹿乱动,乱钻乱咬。
蛊虫造反,宿主顿也失控,蛊傀浑身抽搐,七窍间各各流出血水。蝎夫人久在“毒王宗”,见过蛊傀发疯的情状,见状肝胆俱裂,奈何口不能言,无法说服乐之扬罢手,胡乱摇了几下铃铛,突然转身就跑。
乐之扬不知蛊傀习性,只想知道朱微下落,见蝎夫人逃走,忙摇铃铛,催促蛊傀追赶。蛊傀行动如风,赶上蝎夫人,七手八脚地将她举了起来,蝎夫人来不及惨叫,数个蛊傀一齐发力,声如裂帛,将她扯成四块。
乐之扬大惊失色,他所发号令,只是捉住蝎夫人,并非下令蛊傀加害。他看一看铃铛,挠着脑袋,莫名所以,不想蛊傀尝到人血,凶性大发,忽然纷纷怪叫,掉头向他冲来。
乐之扬来不及细想,忙摇铃铛,对面蛊傀不停,反而来势更快。乐之扬一时傻眼,猛可想起坐下蛊傀,急急摇铃,喝道:“快逃!”
那蛊傀未尝人血,尚无同类那般疯狂,听到铃声,转身狂奔。其他蛊傀紧追不舍,双方一逃一追,一阵风冲进石阵,石阵错落零乱,巨石残像,不时遮挡去路。
这么绕来绕去,不多一阵,甩开追兵。乐之扬摇晃铃铛,号令所骑蛊傀止步,谁想蛊傀闻如未闻,仍是狂奔不已。乐之扬无计可施,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些蛊傀疯了么?”想到蝎夫人的惨死,渐渐有些明白,可明白归明白,仍是一筹莫展,更要命的是,上马容易下马难,蛊傀的双手攥住他的双腿,双方浑如一体,除非乐之扬斩断双腿,否则根本无法摆脱。
蛊傀行止混乱,此刻只记得“逃跑”的号令,故而一味狂奔,没头没脑地冲出石阵。大群“毒王宗”弟子守在谷口,还没明白过来,蛊傀越众而出,跳入湖里,“天机三轮”埋没水中,正好成为它踏脚之处。
众弟子大声鼓噪,来不及追赶,其他发疯的蛊傀也跟着铃声冲出石阵,见人就杀,流血满地。蛊傀见血越多,越发疯狂,岸边成了屠场,众弟子忙着保命,再也顾不得乐之扬了。
蛊傀踩着出水的铜轮、机括,一溜烟跑过湖面,跳上左面湖畔。上岸后仍不停步,乐之扬几度阻止、均告失利,眼望着蛊傀跑向谷外,距离朱微越来越远,心头一急,丢了铃铛,捂住蛊傀双眼,大声吼道:“停下,快停下……”
蛊傀无法视物,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脚下奔跑不止,转过一道山梁,突然脚下一虚,嗖地掉落深谷。
乐之扬弄巧成拙,叫苦不迭,耳边狂风怒号,身边山崖草树一闪而过,猛地浑身一震,只听一连串骨骼碎裂之声,乐之扬摔出老远,两眼发黑,骤然失去知觉。
过了不知多久,乐之扬神魂归窍,苏醒过来,只觉浑身发冷,腿上的蛊虫蠢蠢而动,已经到达腰腹之间。
这一惊非同小可,乐之扬忙运内功,转阴易阳,待到逼退蛊虫,他也遍体阳和、气力滋生,用力挣扎起来,但觉浑身固然酸痛,倒也没有折筋断骨。他满心诧异,环视四周,忽见不远处躺着蛊傀尸体,摔成一滩肉泥,黑血满地流淌,血中的蛊虫半死不活,微微蠕动,可怖之极。
乐之扬定一定神,猜想必是蛊傀在下,仗着惊人脚力,化解了下坠势头,自身骨肉成泥,乐之扬得它垫背,反而侥幸存活。
再看四周,悬崖摩天,竟是一个地底绝谷,上方天宇一线,离地约有百丈,岩壁陡峭,滑不留足,乐之扬纵然双腿没瘸,上去也是大为不易。
乐之扬呆呆看了半晌,回望蛊傀尸体,心想:“就此摔死,倒也是福气。总好过困在这儿,纵不饿死,也会愁死。”
谷底泥土松软,乐之扬用手挖一个坑,将蛊傀尸体埋好,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道:“这位老兄,你我互不相识,但你好歹救我一命,区区在此谢过。唉,你死了还有人掩埋,我死了,只能暴尸露骨,任由虫咬鸟啄……”
说到这儿有些伤感,这些日子,他几经磨难,早已看淡生死,尽管身处绝谷,却无当日牢狱中那么悲愤绝望。只是叹了一口气,横身躺卧下来,可又害怕蛊虫上行,不敢睡得太沉,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运功弹压蛊虫,好在他所修内功,《灵飞经》和“转阴易阳术”都是出自道门,谷神不死,绵绵若存,只要修行足够,起坐卧立均可运功,纵然半梦半醒,体内真气流转如法,稍有异动,即刻惊觉。
乐之扬运功良久,醒来一团漆黑。他盘坐于地,呆呆出神,想到朱微陷在谷里,与恶人为伍,便觉椎心滴血、痛不可忍,又想到冲大师要利用她挟制宁王,短时间内或许不会加害,可是朱微外和内刚,倘若宁死不屈,大有可虑之处。叶灵苏等人也不知还在不在谷里,花眠中毒,反成累赘,若是强行入谷,恐怕凶多吉少。叶灵苏性子决绝,不会知难而退,若有三长两短,可又如何是好。
乐之扬反复思索,脑子里朱微、叶灵苏轮番来去,犹如走马灯一般,他愁上添愁,恨不得死了才好。
不知不觉,头上的天光明亮起来,光白里透出一抹粉红。乐之扬只觉饥饿,左顾右盼,谷里横直不过二十余丈,一盏茶的工夫就能爬完。他找遍四周,不见活物,地上光秃秃的,草木也是极少,唯有山崖背阴的地方,长了许多蘑菇,色泽甚是浓艳,或是银灰,或是金黄。
乐之扬听人说过:山野蘑菇,鲜艳者多有剧毒。此间“毒王宗”盘踞已久,若有毒菇,也不奇怪。
乐之扬犹豫良久,实在饥饿难耐,寻思吃也是死、不吃也死,与其饿死,不如饱死,管它有毒无毒,饱餐一顿再说。这么一想,双手抓起蘑菇,大咬大嚼,须臾填满肚子。
谷中没有泉水,却有水珠顺着岩石滴下,吃完蘑菇,乐之扬凑到岩石下舔舐水滴,才舔数滴,腹内绞痛起来,似有数十把小刀在肠胃里来回搅动,眼前幻觉迭出,各种相识之人竞相出现,另有种种可怕景象。
乐之扬心知中毒,使出“转阴易阳术”,试图逼出毒质。说也奇怪,真气流转一周,疼痛便缓解少许,幻觉也有所减轻,他花了两个时辰,足足转了九个周天,方才完全驱除体内不适,将毒质从双手“劳宫”、“中渚”二穴排出。
可是没过多久,乐之扬又觉饥饿,既然毒质可以排出,他也就无所顾忌,继续吞食蘑菇、舔舐滴水,毒性发作,便以“转阴易阳术”化解。消除饥渴,黑夜又至,乐之扬躺在地上,不敢懈怠,默运玄功,与双腿蛊虫相抗。
这么一来,乐之扬昼抗毒蘑之毒,夜除蛊虫之害,昼夜练功,几无停歇,其中的艰辛苦楚难描难画,可是稍有懈怠,便有性命之危。他身处绝境、努力求存,虽然困苦不堪,也以极大的毅力坚持下来。
谷中毒菇极多,前者还没吃完,后者又长了出来。乐之扬粗粗估算,每三十日生长一茬,若不怕毒,倒也不乏食物。只是谷中缺水,水滴太过缓慢,好在山雨之后,总有一股涓涓细流顺着岩壁流入谷底,乐之扬凿石为池、蓄积雨水,每下一次雨,便可饮用数日。
这么昼夜煎熬,乐之扬暂时忘了俗世烦恼,不知不觉,毒菇已经长了三茬。这一日,他逼出毒质,陡然惊觉,三日来蛊虫均无动静,伸手一摸,足颈断筋处突出一块,长了一个肌瘤,大如鸟蛋,硬比岩石。乐之扬心中纳闷,撤去真气,诱敌出击,谁想蛊虫依然不动,他思索不透,心想:“莫非都死了?”
乐之扬不知究竟,一怕“奇鬼蛊”蛰伏待出,二来昼夜运功已成习惯,即便蛊虫不动,仍是运功不懈。又过两日,足颈瘤子发热发痒,仿佛中了热毒,乐之扬只怕蛊虫捣鬼,一时运功更勤,过了数日,热痒褪去,瘤子附近结了厚厚的一层茧子,色泽褐黄发亮,与蛊傀身上的角质十分相像。
乐之扬见状心急,想象蛊虫在体内结茧,一旦成熟,必将破茧而出。这么一想,越发恐惧起来,将真气集于足颈,转阴易阳,反复不已。过了四日,茧子终于剥落,乐之扬大大地松一口气,不想过了三日,热痒复发,茧子重生,过了四日,才又褪去。从此以后,这情形反复发作,茧子三日一长,四日一褪,褪了又长,长了又褪,七日往复,就如蛇儿蜕皮,令人不胜其烦。
又过一月有余,这一晚,三更时分,乐之扬体内真气鼓荡,不可遏止,违反“转阴易阳”之法,纵横乱走,四通八达。乐之扬不胜骇异,强运心法,要将真气纳入正轨,谁知越是弹压,真气越是暴躁,好比火上浇油,搅动经脉、冲击百穴。乐之扬只觉真气所过,筋骨易位,五脏翻转,穴道所在之处,吹了气似的向外臌胀,然而伸手去摸,肌肤筋骨一切如常,五脏六腑也无异样。
乐之扬莫名其妙,唯有拼命收束真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乱走真气收回丹田,来不及欢喜,丹田猛地一跳,一股粗大灼热的真气猛地蹿出,横冲直撞,全然不听使唤,仿佛有人驱车纵马,在体内来回驰骋,又像是一根烧红了的铁棍,在五脏六腑间搅动翻转。与之同时,耳边轰隆作响,似有雷霆炸响,可是抬眼望去,夜空朗朗,全无风雷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