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捕鱼儿海,蓝玉潜师突袭汗庭,金帐残破,王纛坠地,若非老臣,你父子早就没命了。你爹不是嫡裔,无缘汗位,亏我杀了太子天保奴,扶持他登上汗位,可他根基稳固,就想削我的权、要我的命,没奈何,我只好做点儿手脚,让他也去了。”
坤帖木儿五雷轰顶,瞪眼扬眉,青筋暴凸,指着铁木黎浑身发抖:“你、你杀了我父汗?”
“我不杀他?”铁木黎冷笑一声,“你能在这儿说话?”
“你、你……”坤帖木儿心虚气短,转眼看向冲大师。和尚双手合十,低眉垂目,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能当大汗的人,并不只你一个。”铁木黎漫不经意地道,“自古权臣,难得善终,老臣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选你坤帖木儿,正是因为你秉性软弱,不敢如你爹一般跟我作对。没想到这和尚舌灿莲花,激起了你的雄心壮志,好好一头蠢牛,偏想干老虎的事儿。”他略略一顿,眼中精芒暴涨,“蒙古不是大元,你也当不了成吉思汗!”
这一顿夹枪带棍,杀得坤帖木儿锐气尽丧,望着冲大师流露乞求神气。
“一人也好,一国也罢,失去雄心壮志,便与行尸走肉无异。”冲大师徐徐开口,“而今蒙古诸部,勾心斗角,四分五裂,全因屡遭挫败,失去了入主中原的雄心,长此以往,人心散漫,积贫积弱,再也无力南下,永远困死在这茫茫草原上。”他停顿一下,幽幽地说道,“这就是国师你想要的么?”
“我老了。”铁木黎冷冷说道,“这些豪言壮语,只能骗骗小孩子。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老实听话的大汗。”他回过头来,轻轻一拍手,“进来!”
帘帷掀开,走进一个蒙古贵人,神色张皇,左右看看,向铁木黎欠身行礼。
“鬼力赤!”坤帖木儿叫道,“你来干吗?”
“嘘!”铁木黎竖起食指,“客气一点儿,坤帖木儿,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大汗!”
“什么?”坤帖木儿失声惊呼,“你说什么?”
“你被废黜了!”铁木黎冷冷道,“鬼力赤是新任的大汗!”
坤帖木儿面如死灰,盯着冲大师哀叫:“薛禅,救我!”
“铁木黎!”冲大师抬起眼,眉宇凝结冰雪,“贫僧以死相拼,当会如何?”目光一转,鬼力赤为他眼神所夺,禁不住身子后缩。
“大为不妙!”铁木黎坦然说道,“我要杀你,当在百招之后,那时金帐之中,除我之外再无活人;若你逃出金帐,振臂一呼,坤帖木儿权威犹在,未始没有将士听从。”
“既然如此……”冲大师目射精芒,“国师还要一意孤行?”
“薛禅!”铁木黎诡笑,“我要向你发难,自然就有万全的谋算。”
“哦?”冲大师冷笑,“愿闻其详。”
铁木黎一拍手,帘幕忽又分开,两名劲装武士推进一个女子,冲大师只一怔,朱微已是冲口而出:“石姬!”
第152章 千钧一发(一)
石姬五花大绑,俏脸上挂着瘀青,目光扫过金帐,脸上不胜迷茫。铁木黎将她拎过,攥在手里,笑道:“和尚,这女子你可认得。”
“这是我的婢女。”冲大师漫不经意地道,“你带她来干什么?”
铁木黎目射精光,在冲大师脸上转了一转,笑道:“若有一块稀世宝石,想要免遭偷盗,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冲大师道:“盛之铁匣,加以铜锁,秘藏于人所不知之地。”
“非也!”铁木黎说道,“但凡宝物,只要名声在外,总会有人千方百计想要夺取。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裹之泥灰,形同卵石,置于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这么一来,众人眼里唯有卵石、并无宝石,自然也就没了夺宝的兴趣。”
“好个障眼法儿!”冲大师笑了笑,“但不知国师所言有何寓意?”
铁木黎看一眼石姬,笑嘻嘻说道:“这个石姬,就是你的稀世宝石!”
“笑话!”冲大师笑道,“小小一个婢女,小有姿色,资质平常。放眼天下,这样的女子车载斗量,又算得上什么宝贝?”
铁木黎哈哈大笑,说道:“本尊向来以为,人无完人,和尚你狡诈残忍、果决善谋,武学上更是奇才,看来看去,都如无瑕玉人,似乎全无破绽。直到那一日,燕王府中,你见到这个石姬,关切之意天然流露,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本尊!”他指一指双眼,“和尚,你破绽已露,还要跟我斗下去吗?”
石姬脸色煞白,神情越见恍惚,冲大师笑道:“铁木黎,你真是异想天开,自古英雄人物,为了成就大事,抛妻弃子,不顾父母;贫僧一心复国,又岂会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婢女向你屈服?”他扫了石姬一眼,漫不经意地道,“你若不信,不妨将她一掌毙了!”
“没错!”坤帖木儿精神一振,“将她一掌毙了!”
“好!”铁木黎略不迟疑,手掌一挥,刷地拍下。
“慢!”冲大师一声断喝,铁木黎手掌说停就停,悬在石姬头顶半分。
冲大师闭上双眼,慢慢说道:“铁木黎,你赢了!”
话一出口,满帐皆惊。铁木黎收回手掌,纵声长笑,石姬也是一脸错愕,说道:“主人!你、你……我、我……”嗓音颤抖,几乎难以置信。
“石姬啊石姬!”冲大师幽幽地叹一口气,“到了最后,我还是丢不下你!”
“主人!”石姬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别,小婢死不足惜,主人却是万金的身子……”
冲大师深深地看她一眼,扬眉说道:“铁木黎,我若认输,你肯放过她么?”
铁木黎笑道:“你当真认输?”冲大师默然点头,坤帖木儿直勾勾地盯着他,倏尔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好!”铁木黎一指坤帖木儿,“你去将他杀了。”
冲大师又看石姬一眼,目光不胜凄凉,跟着走向坤帖木儿。石姬泪流满面,连声道:“不要,主人,不要……”
冲大师一言不发,走到坤帖木儿面前,后者惊恐万状,突然尖声叫道:“臭贼秃,你不得好死,我大汗做得好端端的,落到这个地步,全都因为听了你的鬼话。你杀了我,长生天不会放过你,孛儿只斤的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我就做了鬼,也要跟你算账……”
冲大师望着他,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神气,两眼空洞,轻声说道:“大汗,抱歉!”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脖子,咔嚓,坤帖木儿歪头吐舌,唯有双眼瞪圆,怒意至死不散。
冲大师望着那双眼睛,哆嗦一下,伸手一抹,使其瞑目,呆了呆,回过头,艰涩说道:“铁木黎,你说的,我做了!”
“好和尚!”铁木黎徐徐点头,“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情种。嘿,为了一个女子,不惜弑杀大汗。”
冲大师摇头:“我与石姬,无关情爱!”
“那是为何?”铁木黎微感好奇。
“与你无关。”冲大师冷冷说道,“你若放了她,贫僧发誓,从此遁出红尘,不再参与人世间的争斗。”
“当本尊是傻子?”铁木黎啐了一口,“你薛禅发的誓,根本一钱不值。”
冲大师眼中火星迸射,只一亮,忽又黯然,叹道:“你要怎样?”
“我要你一手一脚。”铁木黎扬起脸来,傲然说道。
“不行!”石姬尖声大叫,“主人,你走呀,别管我……”铁木黎冷哼一声,手上发力,咔嚓,石姬腕骨折断,发出凄厉惨叫。朱微看得花容变色,也是轻轻啊了一声。
冲大师抿起嘴唇,脸色甚是阴鸷。铁木黎扫他一眼,漫不经意地道:“你不肯自断手脚,本尊就一根一根拆了她的骨头。”
冲大师注目石姬,女子咬紧牙关,强忍痛楚,冷汗融入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我若自废手脚……”冲大师沉思一下,“还能活命么?”
“能!”铁木黎阴森森说道,“看渊头陀面子,我饶你不死。”
“好!”冲大师笑了笑,右手一挥一拧,鲜血迸溅,一条左臂齐肘而断。
朱微失声惊呼,石姬也是始料未及,呆呆望着断肘,心如万针攒刺,一口气上不来,歪着头昏了过去。
冲大师抛下断臂,随手数点,封住血脉,他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可是面孔波澜不兴,仿佛所折手臂并非出于自己。帐中蒙古武士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汉,见这情形,各各心惊胆寒,背脊一阵发麻。
“好和尚!”铁木黎见他如此硬气,也不禁动容赞道,“真有你的!”
石姬悠悠醒转,望着冲大师泪雨滂沱,颤声说道:“主人,你为何要这样做?石姬微贱之躯,死一百次也抵不过你这条胳膊……”
“石姬!”冲大师缓缓开口,“你还记得,初次相见,我说过什么?”
“至死记得!”石姬呜咽道,“你说,我很像宝音郡主……”
“十年以来……”冲大师微微闭眼,“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兄妹。我自始至终,都将你当妹子看待,我想见你长大,看你成家,生儿育女,享尽天伦……”
石姬哭成泪人,说道:“石姬哪儿不去,我只想陪你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了!”冲大师幽幽叹气,“二十年前,我没能救下宝音,苟活人世,受尽煎熬。今时今日,无论休戚生死,我总得尽力一试。”
石姬说不出话来,唯有痛哭流涕。铁木黎看她一眼,笑道:“原来她像你死去的妹子?”
“铁木黎!”冲大师抬起眼来,目光不胜倦怠,“石姬柔弱女子,本领平常,纵有报复念头,也损不了你一丝一毫,贫僧任你处置,你放石姬一马。”
“放不放以后再说。”铁木黎森然笑道,“薛禅,说好了一手一脚,手没了,脚还在!”
冲大师眼神一黯,低头看向双腿,石姬叫道:“主人,别中他的诡计……”
朱微也忍不住说道:“大和尚,你怎地如此糊涂?这大恶人卑劣无信,压根儿没想让你们活着离开。”
冲大师头也不抬,淡淡说道:“你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活命?”
朱微一愣,愤然道:“我没法子,可你自断一腿,连逃走的机会也没了。”
“逃走?”冲大师摇头,“我逃了一世,从云之南逃到地之北,营营碌碌,一无所成。贫僧累了,不想逃了!”说着单膝跪地,扬起右手,嘴角浮现一丝惨笑朱微不忍再看,闭上双眼,可是既无尖叫,也无哭泣。沉寂片刻,传来一声幽幽长叹。
叹息声苍老疲惫,朱微禁不住张眼望去,忽见冲大师身边站立一人,白发萧索,瘦骨棱棱的五指攥住了冲大师的手腕。
“渊头陀大师!”朱微喜极而泣。
渊头陀冲她点一点头,说道:“巧得很,你也在?”
“她是徒儿带来!”冲大师轻声说道。
渊头陀瘦脸微沉,轻哼一声,袖袍簌地飘起,朱微只觉微风拂过,身上绳索节节寸断。
“好掌力!”铁木黎看出门道,由衷赞许。
“铁木黎!”渊头陀白眉皱起,“人,你放是不放?”
“你说她?”铁木黎摇晃石姬,眼珠微微转动,“放又如何,不放又如何?别忘了,渊头陀,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儿可是我的地盘。”
渊头陀说道:“我在中条山里,坐了十年枯禅,无水无食,如如不动。”
“与我何干?”铁木黎说道。
“那样的日子,老衲能过十年。”渊头陀目不转睛,盯着铁木黎的双眼,“你呢,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你又能过几年?”
铁木黎皱了皱眉:“愿闻其详!”
“这女子你可杀、劣徒你也可杀,此乃孽缘因果,老衲无可奈何。”渊头陀略微一顿,“只不过,而后余生,贫僧只有一事可做,那就是不拘何种法子,取你项上人头!”
铁木黎笑道:“当真?”
“当真!”渊头陀从容回答。
铁木黎收起笑容,眯起双眼,目光宛如刀刃,在渊头陀脸上划过,过了时许,慢慢点头,说道:“人,在我手里,你想要,自己来取!”
渊头陀回头望去,冲大师断臂流血,积成小小一洼,两眼一眨不眨,仿佛深陷梦魇,始终不离石姬。
“繁华一梦,万物成空。”渊头陀长叹一声,左脚抬起,落下之时,已到铁木黎身前。
“得罪!”渊头陀扬起右手,轻飘飘一指点出。
耿炳文元气大伤,连日闭营不出。叶灵苏心生疑惑,让乐之扬在谯楼上竖起一根数丈长的竹竿,腾身跳上,站在竿顶上窥望敌营。
瞧了良久,叶灵苏下来,乐之扬问道:“瞧见什么?”
“不清不楚!”叶灵苏说道,“有士兵从帐篷里向外运土。”
乐之扬惊道:“莫非在挖地道?”
叶灵苏白他一眼:“你还不笨。”
二人下了城楼,叶灵苏召来谷成锋,耳语数句,谷成锋快步离开。乐之扬好奇道:“你跟他说什么?”
叶灵苏道:“你耳朵比狗还灵,不会偷听么?”
乐之扬叹道:“我哪儿有那么无耻。”叶灵苏轻哼一声,说道:“谁知道呢?”
不一时,谷成锋一溜烟返回,笑嘻嘻说道:“成了!”转身就走,乐之扬还在发懵,叶灵苏拽着他的衣袖跟了上去。走不多远,来到一处城墙根下,几个士卒正在挖坑,花眠站在坑边,手拿绳索,末端栓了石块,吊到坑底,而后取回,用尺子量过,向叶灵苏含笑点头。
谷成锋递过一个器皿,形如喇叭,上小下大,两端用薄纸密封,不知其中藏有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