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陆渐恍然道:“不止你的名字是假的,剑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恼羞成怒,狠狠瞪他一眼。陆渐见她生气,沉默时许,低声说道:“阿睛,我有件东西想要给你。”

姚睛两眼瞧着房门,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东西?”陆渐自怀里取出那条贝壳项链,迟疑着说道:“送…送给你!”

姚晴接过,微感愕然,定定瞧了项链半晌,忽地抬头笑道:“这是你自己做的?”陆渐道:“是啊,可惜不值钱,你若不嫌弃,就放在你那里瞧瞧,戴与不戴都没关系。”

姚晴望着项链,神色半痴半醉,轻轻地道:“谁说不值钱,我见过的首饰里面,数这个最贵重。”陆渐讶然道:“你说什么?这个一文钱也不值呢!”姚晴叹道:“是呀,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泪光滚出,顺着娇嫩的双颊滑落下来。

陆渐听了这话,双颊滚烫,浑身发热,恨不得将眼前流泪的少女搂在怀里,可见她华服丽裳,又觉微微胆怯。踌躇间,忽听脚步声响.姚晴将贝壳项链一揣入怀,又将陆渐推到书架后面,顺手还塞给他一枚绿豆软糕。

陆渐接到点心,好不感激,暗想小兰,不,阿晴还记着自己没有进食,足见她心里始终挂念着自己。想到这里,只觉绿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举世无双的美味。

那脚步停在门外,忽有人道:“庄主在么?”陆渐大吃一惊,来人正是胭脂虎!但听姚睛沉默一下,说道:“爹爹不在,你有事么?”

胭脂虎咦了一声,嘻嘻笑道:“庄主自然不在,他今日在前厅会客,从未离开一步。只不过,假传庄主之令、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姚晴道:“什么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么?”“嘎吱”一声,胭脂虎推门而入,“要不要我找来周六儿那丫头,咱们对一对质?”

姚晴微一沉默,忽道:“不必了,是我假传爹的号令,但那两个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声,笑笑说道:“放了便放了,谁叫他们是小姐的朋友呢!”

姚晴道:“我一个深闺小姐,哪儿会有这种朋友?我只是瞧他们可怜罢了。”

“先不说这个。”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将那陆家祖孙关押之后,便去查证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么事?”

姚晴道:“大总管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厨房问了一下那只朱漆食盒的来历,送食盒给那穷小子的是小金钏,食盒里的莱却是朱大娘做的。于是婢子便将朱大娘拿下,才抽了两鞭子,那老货就已经屎尿齐流,供出是玉瓶那丫头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贴身丫环,若要盘问,也得先跟小姐说一声,小姐若是不在书斋,我还打算去小姐闺中拜访呢!”

姚晴冷笑道:“就算我送他食盒,难道犯了王法?何况这庄子怎么说也是姓姚,可不姓陈。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陈的再跋扈,也只是个奴才。”

胭脂虎本姓陈,她虽然自称婢子,其实地位超然,大如庄主姚江寒也从不以奴婢视之。听了这话,她三角眼精光迸出,笑容却丝毫不改:“敢情这么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如此一张利嘴。可惜了,你只是个千金闺女,若是个公子哥儿,凭你这才思,还不写八股、当状元去?”

姚晴淡淡地说道:“是呀,只因我是千金闺女,不但写不得八股,当不了状元,就算是祖传的‘断水剑’,我也不能学一招呢!”

胭脂虎咯咯一笑,说道:“如此说,‘断水剑法’真是小姐传给那穷小子的了?只不过恕婢子糊涂,小姐的剑法又是从哪儿学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练剑,我便不能瞧么?”胭脂虎道:“这么一说,婢子却想起来了,老爷练武的时候,你常给他端茶奉水,我还当你是乖巧孝顺呢,敢情是另有他图。但婢子还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时候,婢子都瞧在眼里,时间那么短,你怎么来得及学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长,慢慢地就学得多了。”

胭脂虎目不转睛地望着姚晴,忽而笑道:“婢子不让庄主教你武功,原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儿家,使刀弄枪太不雅观,将来嫁到夫家,也会多惹是非。不过你若真的想学,只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肠一向很软,必定会答应你的,你又何苦处心积虑,费这许多手脚呢?”

姚晴忽地抬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我若真的向爹央求,只怕活不到今天。”

胭脂虎将嘴一抿,眼中闪过凌厉光芒,忽而笑道:“难不成会有人如此胆大,敢来陷害小姐?”姚晴啐了—口:“你心里明白,何必问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寻一张太师椅坐下:“原本婢子当小姐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从来不曾薄待过你。只盼小姐将来风风光光嫁个好人家,我也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来,小姐不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伤心呢!”说罢,攒了袖子,在眼角来回擦拭。

姚晴杏眼瞪圆,浑身发抖,突地尖声叫道:“姓陈的,你还有脸提我娘?”

“原来如此。”胭腊虎“哧”地一笑,抬起头来,瞅着姚晴道,“我可奇怪了,那件事万分隐秘,除了我,别无人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姚晴恨声道:“我那时年纪虽小,可也问过大夫,我娘只是伤风,吃两副发汗药便好了,怎么会一病就是一年?尽管服药无数,可直到去世也没好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蹊跷。”

胭脂虎叹道:“你娘体质羸弱,那大夫又误用了狼虎之药,是故大伤元气,积重难返。临去的时候,精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那大夫也是这么说的,我却偏偏不信。那时候,你是娘的贴身丫环,汤药都是你一手煎熬,我不敢找你索要汤药,便将你给娘煎药后的药渣偷出来重新煎过。你还记得我那时养了一只白色的西洋犬么?”

“怎么不记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儿,不知为何,没活几天便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到这儿,她忽地打住,“咦”了一声,目有惊色。

“你想得不错。”姚晴忽地纵声大笑,笑声中透出莫名的苦涩,“猧儿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样,只因为我…我天天给它喂那用药渣煎过的水。结果…”说到这里,嗓子微微哽咽。

胭脂虎耷拉眼皮,沉默时许,叹道:“婢子大意了,早知道如此,那些药渣就该要么丢在海里,要么埋在地下。”姚晴一双秀目喷出火来,切齿说道:“这么多年,你到底是认了。”

胭脂虎笑了笑,从容道:“说起来那药也没什么古怪,婢子只是将其中的两味药加重了一些分量。自古这用药便如治国,有的药是君,有的药却是臣,若是君强臣弱,自然国泰民安。但若君弱臣强,大权旁落,那可就要天下大乱了。那两味药本是药中的臣子,分量一旦加重,便将一副好端端的良方变成了伤人元气的狠药。只不过这药力虽狠,却也算不上毒药,天下间除了寥寥几个医国圣手,那是谁也瞧不出这其中的玄机的。”

姚晴听得浑身颤抖,心想她这话明是说用药,暗地里不是说她和娘么?她是娘的婢子,却处处逞能;娘虽是主子,却时时受她摆布,直到遇害枉死。可说是臣强君弱,大权旁落。她越想越恨,大声说道:“胭腊虎,你是我娘陪嫁过来的丫环,娘待你有如姊妹,你…你为何要狠心害她?”

胭脂虎摇头叹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丽质,许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会明白。说到聪明能干,我胜过你娘十倍,说到武功,我也强她十倍。可她生来就是千金小姐,我却只能做陪嫁的丫环;她能得到你爹的欢心,做姚家庄的女主人,而我无论如何费尽心力,也顶多做一个总管。换了是你,你能甘心么?不过奇怪了,你知道我害了你娘,为何不向你爹明说?”

姚晴的身子不住发抖,语气却平静下来:“我爹剑法虽高,人却糊涂,他把你视为心腹,言听计从,我一个小女孩儿说的话他会信么?再说了,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只怕我才露出恨意,就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笑了笑,说道:“小姐当真聪明了得。只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样蠢笨也就不会死了。”姚晴不觉倒退半步,露出一丝怯色:“好啊,你这么说,就是要杀我了?”

“婢子岂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杀你的另有其人!”

以姚晴兰心蕙质,也是应声一愣,忽见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纵起。姚睛早有防备,锐喝一声,袖间银光吐出,却是一口二尺软剑。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动,姚睛一剑刺空,只见她身形翩折,掠到书架之后。

“陆渐当心。”姚晴失声惊呼,忽听陆渐一声惨叫,被胭脂虎揪了出来。

陆渐躲在书架之后,听着二人对答,不觉目定口呆。胭脂虎突然发难,他措手不及,被她扣住颈项,夺下长剑。

姚晴面如死灰,惨声道:“你早就知道他在书房?”胭脂虎笑道:“你知道这庄里一大半的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当知道那些小丫头一个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见了我,就什么都说了。”陆渐听她二人对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带自己进书斋的丫环,也是姚晴的贴身丫环。

胭脂虎一抖剑,轻轻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极了,这小贼偷学了‘断水剑法’,闯进书斋图谋不轨,害死了小姐。婢子凑巧赶来,将这小贼击毙,为小姐报了仇、雪了恨。”她瞧了瞧陆渐,又看看姚晴,笑眯眯地说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是要我先帮小贼杀小姐呢,还是先帮小姐杀小贼?”

姚晴眼珠一转,张口欲呼,胭脂虎恐她叫喊起来惊动他人,立即点倒陆渐,挥剑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举剑相迎。她虽然练过“断水剑法”,但修炼不全,火候甚浅,被胭脂虎一轮快剑逼得连连后退。

陆渐躺在地上,欲要伸手,却觉双手似不属于自己;欲要抬足,双腿却似牢牢缚住。他不知这是点穴的缘故,只觉陷入了一场噩梦,明知姚晴深陷绝境,自己却偏偏动弹不得。

这时屋顶白影忽闪,房梁上探出一个雪白的猫头,蓝眼珠幽幽发光,跟着向前一蹿,悄无声息地落到陆渐面前。它嗅了一嗅,忽然探出猫爪,在陆渐腰胁交际处挠了几下。陆渐只觉又痒又麻,一股逆气直冲头顶,那股气盘桓时许,“百会”穴突地一跳,滚滚热流涌遍全身,手脚也随那热流动了起来。

第二章 水火交煎

陆渐不及动念,翻身爬起,忽见姚晴已被逼到了屋角。

胭脂虎连出狠招,均未凑功,心中也觉讶异。忽觉姚晴剑上余劲绵绵,久而不绝,不由笑道:“好丫头,原来‘玉髓功’你也偷学会了!”突地劲蓄剑上,“嗡”的一下绞住软剑,喝声“撒手”。

姚睛虎口剧痛,软剑从掌心一弹而出,悠晃晃地插在书案之上。胭脂虎一声厉笑,长剑正要刺下,忽听“哗啦”一声,侧眼瞧去,一排书架迎面压来。

这一变故出乎胭脂虎的意料,只见书页乱飞,状若飘雪,令她难辨东西。慌乱间,她只觉身侧风起,竟被人拦腰抱住。胭脂虎被这一抱,身法顿滞。姚睛趁隙纵到案前,拔回软剑。胭脂虎又惊又怒,低头望去,来人却是陆渐,当即掉转剑锋,向下刺出。不料长剑刺出之时,她心头一迷,那剑鬼使神差,竟然没有刺中陆渐,反而“夺”的一声,刺在了陆渐身后的墙上。

胭脂虎惊疑万分,不及拔剑,背心嗖地一凉,一截软剑透胸而出。她失声惨哼,旋身挥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禁,一时间竟然忘了防备,她被这一掌扫中,虽有“玉髓功”护体,仍觉痛不可当,软剑再度脱手。

胭脂虎抬脚踢开陆渐,低头瞧着那一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剑尖,只觉一阵晕眩:“我便要死了么…”再瞧四周,不止这书房,偌大的姚家庄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这辛苦得来的一切岂不尽都化为泡影?

刹那间,她满心的恐惧化为了不甘,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叫,不顾软剑还在体内,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尖声大叫:“救命,救命…”她一猜到姚晴偷学“断水剑法”,便生了杀机,欲置陆、姚二人于死地。又怕二人叫嚷起来引来旁人,是故进入书斋之前,借故将四周的奴婢遣开,这时她连声呼救,居然无人应答。回头一看,姚晴从后追来,只吓得她亡命狂奔。

这一剑刺穿肺部,胭脂虎一路奔跑,血水从伤处不绝冒出,在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线。姚晴的脚力不如对手,可是循血追赶,始终不被落下。胭脂虎平时积威甚重,下人们忽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浴血,胸背上还插了一口软剑,无不战战兢兢,望着她奔跑呼救,却无一个敢于上前。

姚晴见胭脂虎如此勇悍,心中又惊又怒,她为报杀母深仇,多年来忍辱负重,一招得手,忘乎所以,只顾咬牙紧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前厅,忽见厅中快步走出一名都雅男子,双目微陷,眉棱高挑,身着大红苏绸寿袍,见状面露惊色。胭脂虎一见这男子,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叫道:“寒哥,寒哥,小姐要杀我呢…”

都雅男子正是庄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发妻死后,趁虚而入,多年来与他颇有暖昧。当此性命交关之际,胭脂虎竟然忘了身份,唤出平日私密时的昵称。姚江寒听得大皱眉头,忽又听姚睛叫道:“爹爹,别听她胡说,她本领那么大,女儿怎么杀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脑子也糊涂了。”

姚江寒掉头望去,见女儿俏立远处,仪态娇弱,不觉疑惑道:“小陈,阿晴不会武功,怎么杀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觉创口剧痛,一时说不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涂了吗?阿姨伤这么重,还不快给她止血包扎。”

姚旺寒见她关切神态,更无怀疑,定眼一瞧,只见那一剑刺穿左肺,气血喷涌,已无生理,不觉心头一惨,叹道:“小陈,到底谁害了你,我给你报仇!”

胭脂虎伤在肺部,说话艰难,只得指着姚晴,奋力欲言,不料姚睛抢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说,伤她的贼人往那个方向逃了。”边说边对着身后胡乱指画,又向庄丁道,“呆着做什么?还不去追…”众人也不知究竟,顺她所指,没头苍蝇般乱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只觉眼前发黑,拼命鼓起余力,欲要吐声,姚晴早已踅上前来,凄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可就活不成了…”说罢,握住剑柄,“咻”的一声将软剑抽了出来。胭脂虎中气陡泄,创口血溅数尺,耳听姚晴一声尖叫:“爹爹,止血!”继而头脑一空,再也没了知觉。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恶狠狠地盯着女儿,厉声道:“蠢丫头,中剑之人拔剑即死,你不知道吗?”姚晴似乎也惊呆了,颤声道:“怎么,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毕,秀目一转,竟然滚下两行眼泪,“我…我只当若不拔剑,怎么止血…”

姚江寒闻言醒悟:“是了,这孩子不会武功,对这些打杀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当即拍拍她肩,叹道,“罢了,不知者无罪。再说你便不拔剑,她也活不了了,早些拔剑,也是解脱。”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点头:“小陈平日对她关怀有加,这孩子为她伤心落泪,足见有情有义。”殊不知姚晴此时大仇得报,喜极而泣,更想起亡母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声,泪下如雨。

姚江寒天性凉薄,对胭脂虎之死初时有些难过,片刻也就淡然了,见姚晴久久哭泣,甚觉不耐,扬声叫道:“哪位朋友敢来我姚家庄杀人?有胆的,出来与姚某见个高下!”他这一声蓄足内力、全庄皆闻。

许久无人回应,他身旁的一名蓝袍道士拈须道:“姚施主高估这凶手了,试问当今武林,有几人敢捋‘干江不流’的虎须?施主若不叫他出来也还罢了,这一叫,只怕那凶手吓得落荒而逃,早就跑到几十里外去了。”

众宾客皆笑:“不错不错。”姚江寒被这道士的马屁拍得心中舒服,佯叹道:“清玄道长过奖了,姚某这手微末剑法,岂能入崂山高人的法眼?至于‘干江不流’这四个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谬赞,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过谦了,施主身为江北第一快剑,一剑既出,千江绝流,那是武林同道公认的,与和阗‘百日无光’裴玉关的‘灭焰刀’可谓并辔当世,各占春秋。”

姚江寒轻哼一声,淡淡说道:“姓裴的不过一介蛮夷,会两招三脚猫刀法,便自号‘百日无光’,分明是冲着姚某来的。将来有闲,姚某倒想去和阗走一遭,见识一下塞外风情。”

众宾客面面相对,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负,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忙笑道:“裴玉关与庄主齐名,本事却未必相当。只说兵器,剑者雍容华贵,为兵中之君,乃是资兼文武、君临天下的王者之器。至于刀么,虽说号称兵中之帅,但将帅再骁勇,也不过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关以刀为兵器,与庄主一比,气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筹。”

众人见他转口之间,不仅将前言的过失轻轻补上,马屁功夫更进一层,心中均感十分佩服。姚江寒更觉身心俱爽,哈哈笑道:“那么道长使枪,又是什么?”

清玄道人还没张口,姚江寒已接口笑道:“枪是兵中之贼,正配得上你这伶牙俐齿的老毛贼。”

众人哄然大笑。清玄道人心中大怒,但转念又想,这姓姚的若不将自己当成了亲信至交,决不会如此言语无忌。再想此人家财丰厚,威名远播,与他亲近大大有利。一念及此,勉强按捺怒火,随着众人大笑。

突然间,姚江寒面色一沉,朗声道:“所谓兵来将当,水来土掩,虽说有对头来了,咱们也不能失了气度。茶照喝,话照说,戏照看,瞧他娘的还有什么伎俩?!”当下吩咐庄丁收了胭脂虎的尸体,大马金刀当堂一坐,又命姚晴在身边看茶,以示无所畏惧。众人无不惴惴,但见他气度傲岸,也只得分头坐下。

姚江寒啜一口茶,笑道:“这戏班是姚某专程从昆山重金请来的,曲妙人美,诸位可得瞧仔细了。”又问身旁小厮,“下一折戏是什么名目?”那小厮道:“虎牢关。”

“好戏。”姚江寒笑道,“三英战吕布,方显出我江湖豪杰的气概!”

姚晴却心知并无什么对头,她大仇得报,了无牵挂,只念着陆渐尚在书斋之中,也不知道他是否机灵一些,趁乱走了,只苦于脱身不得,无法去瞧。

发愁间,忽见对面戏台上不鼓不乐,出来一个白甲小生,手持画戟,走路一步一拖,慢慢悠悠。

“这就是吕布?”姚江寒大皱眉头,“听说那厮也是一条好汉,怎么演得死样活气的?”清玄道人笑道:“吕布三姓家奴、无义匹夫。虽说在马上能征惯战,但若到了马下,倒也未必是庄主的敌手。”

“那是当然。”姚江寒点头笑纳,“就算是马上,道长的追魂枪他也未必敌得过。”清玄道人哈哈大笑,连称过奖。他二人借着古人,彼此吹捧,众人虽觉好笑,却也无人敢扫二人之兴。

台上静悄悄的,“吕布”仍在转圈,他步子奇怪,左脚向前大大跨出,右脚再慢慢拖上,直到与左脚并拢,继而右脚又跨一步,左脚再慢慢跟上。

台下诸人越瞧越惊,姚江寒怒道:“怎么回事?既是三英战吕布,三英呢?既是唱戏,鼓呢?锣呢?”

话音方落,“吕布”忽地跃起丈余,“刷”的一声,落在台下,仍以怪异步法向着厅中走来。

厅前的庄丁一瞧,纷纷鼓噪起来:“反了反了,演戏的怎么演到台子下面来了?”厅中的豪杰无不失色,这“吕布”一跃之高,远非戏子所能。清玄道人腾地站起,喝道:“拿枪来!”一伸手,身旁的道童将一条烂银长枪递到他的手心。

那“吕布”越走越快。“拦住他!”众庄丁哄然大叫,不料那“吕布”忽地张口,吐出一道银练也似的水箭,正中一名庄丁额头。那庄丁身子一抖,目光忽变呆滞,也如那“吕布”一般,拖着步子向厅内走来。

“吕布”频频张口,庄丁但凡近身,均被水箭射中,继而神情怪异,随着他走进大厅。

厅中豪杰见此情形,不禁脸色发白,唯有姚江寒力持镇定,高声叫道:“阁下有何贵干?”

那些拖步之人闻言足下一顿,齐齐张口发声:“不空,不空。”声音喑哑,迥异人声。姚江寒听得寒毛竖起,喝道:“不空?什么不空?”

“装神弄鬼!”清玄道人忽地抖枪,枪尖势如毒蛇,悄无声息地洞穿了那“吕布”的胸膛。

众豪杰原本心存畏惧,不料清玄道人一枪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见“吕布”面露诡笑,口唇翕张,众人均叫:“道长当心!”

清玄道人早有防备,枪尖退出,如风后掠。不料那“吕布”并未喷出水箭,只是体内哗哗有声,仿佛水流晃荡,中枪之处却是空洞洞的,竟无一滴鲜血流出!

众人均被这异象惊得呆了,忽见两道清泉自“吕布”口中、创口处先后泄出,转眼流了一地,那人就似被抽干的皮囊,肌肤五官慢慢塌陷下去。

这情形较之以前的诡异十倍,眼瞧着地上的清水并未四面流淌,而似被一种无形之力冲激,笔直如线,向着清玄道人流去。

清玄道人枪法虽强,却只能刺杀有形之物,面对这无形之水,不觉两眼发直。忽听姚江寒叫道:“快退,别碰那水。”清玄如梦方醒,腾地后跃,不料那水如影随形,须臾到了他的脚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纵起,“夺”的一声,银枪钉入地里,跟着一个筋斗,单足踩住枪尾,双袖凌风,形如一只展翅苍鹰。

众人见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齐叫了一声好。清玄惊魂初定,听到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跃往房梁,忽觉脚心一凉,微微透来湿意。

众人见清玄立在高处,就似定住了一般。而那“吕布”眼珠窝陷,枯萎的肌肤如一张薄纸贴在身上,越发显得状如骷髅,唯有创口处的水流不绝涌出。突然间,那“吕布”扑通后仰,人倒泉绝,地上的流水却似有灵性般,仍是绵绵前涌,聚于枪下。

姚江寒眼力过人,见了眼前此景,忽觉不对,那水流到了枪尖便不再流。初时他还以为这水顺着枪眼渗入土地,此时才发觉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枪尾。只因枪为银枪,与流水同色,一时竟未察觉,姚江寒暗叫不好,忽听“波”的一声,清玄腰带断裂,身子便如充了气一般鼓胀起来,顷刻间,宽大的道袍已被撑满。

姚江寒立即拔剑,然后只听得“砰”的一声,清玄已如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爆裂开来,血雨四溅,铺天盖地。可是姚江寒更快,他号称“千江不流”,剑法快绝江北,顷刻劈出六剑,射来的血雨似被无形的坚壁阻了一阻,簌簌弹开,在他身前散成一个半圆。

这六剑几乎耗尽了姚江寒平生所学,纵然自保,仍觉手脚虚软。他转眼扫去,脸上再无血色——原来厅中的亲友尽已无声无息地倒毙,浑身如中百箭,布满了细密的小孔。

姚江寒惊惧交迸,厉声道:“是谁?是谁?与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来,见个高下。”他仗剑团团乱转,如疯如狂。姚晴在他身边,得他六剑之力,也躲过了一劫,却早已惊得魂飞魄散,忽见父亲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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