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陆渐吃惊道:“饭菜岂不坏了?”那人轻笑道:“坏了的饭菜算什么?若要活命,蛤蟆蛆虫也得吃。唔,二层还有灯火吧?”陆渐道:“有的。”那人沉默许久,叹气道:“第七层便无灯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么样子,哪怕一眼便好。”

陆渐听了这话,心头微微一酸,涩声道:“前辈,你在这儿多久了?”那人道:“按送饭次数来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么儿们偷懒的工夫,再加一倍,哈,已有八百多天了。”

陆渐吃惊道:“你在这里呆了两年半?”那人道:“怎么不是?”陆渐怔忡半晌,叹道:“想必他们抓你来,也是为了将你练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炼成劫奴,我也谢天谢地了。”陆渐惊讶无比,大声道:“成为劫奴,是天底下最为不幸的事,你怎么还能谢天谢地呢?”

“你别激愤,且听我说。”那人顿了顿,“被练成劫奴,有三大好处。第一,若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说话解闷;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话,我就有了说服他的机会,若能说服他,我便能脱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仅身负异能,能转化为内外之力,那么我脱困之时,又多了几分胜算。”

陆渐听得目定口呆,半晌方道:“这两年半的时间,没有人跟你说话吗?” “鬼都没有一个。”那人冷哼一声,“那些人并非不愿跟我说话,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语蛊惑,放我出去,是故当初便有严令,与我搭话者割舌穿耳。来送饭的人都是一次两个,互相监督,还用棉花塞了耳朵。

那人顿了顿,叹道:“所以啊,我起初来到此间,半点声息也无,几乎发了疯。后来不知怎的,忽又冷静下来。我害怕日子久了不会说话,便自己和自己说话。”

陆渐奇道:“自己怎能跟自己说话?”

“怎么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编了故事讲给自己听,要么想一些艰深问题,自问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陆渐忍不住道:“可是做了劫奴,便没了自由,要终身受制于劫主。”那人轻轻一笑,说道:“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聪明了得,未尝不能驾驭劫主。你说,古今的皇帝权力大不大,还不是常常被聪明的臣子摆布愚弄。故而事在人为,什么‘无主无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将劫主骗得服服帖帖,乖乖给我出力。”

陆渐听得哭笑不得,又觉这人的话不无道理,再想到他在这个不见天日、寂无声息的地方呆了两年半,心中不由大生同情,问道:“既不是为了炼奴,这些人与前辈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要这样对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这个说来话长。”一顿又道,“我这边门户重重,你那边总算还有一条出路。你能否帮个忙让我过去?”陆渐迟疑道:“这石壁太厚。”

“厚也罢了。”那人叹道,“可恨这石头比他姥姥的生铁还硬,我用瓷片挖了两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个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够。”

“我听到的声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头?!”陆渐恍然道,“不过瓷片不及石头硬,若有铁钎、铁锤就好了。”

“铁钎、铁锤?想得倒美!”那人冷笑一声,“当初我刚进牢房,吃饭用的是木碟木碗,就连拉屎拉尿的便盆也是木头做的。我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头吧?故而想了一个法子,但凡他们送饭送水,我都假装愤怒,将木碗木盆敲得稀烂。日子一长,他们总不能每天都用全新的碗碟。终于有一次,想是木器被我砸光了,送饭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我吃完饭以后,也照样砸碎,瓷片坚硬锋利,用来挖洞强了许多。你想一想,几块瓷片都来得这么艰难,更何况是铁钎、铁锤呢?”

这人两年来无人说话,难得遇上陆渐,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陆渐听了半晌,渐觉饥饿,暂且告辞,那人一听他要走,忙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陆渐道:“我吃饱了再来。”那人松了一口气,又急声说道:“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陆渐嗯了一声,转身回去,忽听那人大声叫道:“你一定要来呀,我等着你呢…”

走了好远,叫声仍是不断传来,陆渐不由暗暗叹气。想来那人身处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狱大牢,两年多来不见光明,不闻人声,心中的孤独苦闷远非世人所能想象,此时忽然有了说话之人,那一分眷恋之情真是无以言表。

陆渐返回深潭,捉了海鱼果腹,又睡了一会儿,方才钻入洞中,大声说:“前辈,我回来了。”话音方落,就听那人欢喜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哈,等死我了,我…我当你不回来了呢…”说着,嗓音一沉,竟有一些哽咽。

陆渐慨然道:“前辈,咱们想个法子,打破这面石壁。”那人沉默片刻,问道:“你那边可有刀剑或是铁器?”陆渐道:“没有,这边只有石头。”那人叹道:“没有刀剑铁器,只有两个法子可以破壁。”陆渐奇道:“哪两个法子?”那人道:“第一个法子是练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术’,只消这石壁生有裂纹,便可运劲裂解。”陆渐发愁道:“我不会这个。”

“你若会了,那还了得?”那人哈哈大笑,“至于第二个法子,便是你练成‘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无坚不摧。只不过天下会这功夫的人,就跟会打鸣的母鸡一样多。”

陆渐奇道:“这话怎么说?”那人笑道:“你见过母鸡打鸣吗?”陆渐摇头道:“没见”那人笑道:“不只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所以会‘大金刚神力’的人可说是没有的。”

“不见得。”陆渐忍不住道,“我倒见过一个。”那人“咦”了一声,意外道:“他在哪里?”陆渐叹道:“那位大师已经坐化了。”

那人颓然道:“便不坐化,也是远水难救近渴。”二人均是陷入沉默。陆渐心想:“事在人为,无论成败,终需一试。”将双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从双手涌出,密布石壁之上。不一阵,他便知觉出这面石壁的破绽,寻来一枚尖石,施展“我相”,变相发力,“夺”的一声,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破壁,忽听声响,不由脱口问道:“你做什么?”陆渐道:“用石块砸墙。”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蛮牛,用石块怎么行?”忽听陆渐“啊呀”一声,叫道:“碎了。”那人道:“什么碎了,手里的石块吗?”陆渐惊喜道:“不是石块,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块。”

那人喜道:“你怎么做到的?”陆渐道:“那位会‘大金刚神力’的大师教了我‘变相’,我用来碰石壁,本只试试,没料到还真管用。”那人惊喜道:“变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这可是‘大金刚神力’的根基。”

陆渐道:“大师也说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势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破石壁就是好相。”陆渐道:“但愿如此。”他依次变相,锤击石壁,渐渐将坚石砸出一个小坑,手中的石块却完好无损。

陆渐心中奇怪,可又想不通其中的缘故。其实说来,这道理便如当日在河边。陆渐用一柄中空刀鞘击碎忍太的宝刀,当时忍太也觉骇异,却不知这“三十二身相”本是“大金刚神力”的入门功夫。陆渐于变相之时,不知不觉将体内的劫力转化为“大金刚神力”,虽不如鱼和尚威能十足,可已略具摧坚之势,因之能碎宝刀,而刀鞘不坏,以石破壁,而尖石不坏。

敲击许久,石坑深入数寸。陆渐备感疲乏,当下辞别那人,回到潭边将养精神。待得精力恢复,又去捶打石壁,这么反复敲打,石坑深达尺许,敲击过去,已不如先前那么沉实。

陆渐心中喜悦,疲倦与时俱增,这日敲打半晌,忽觉三垣帝脉一跳,那一相竟然变不下去,只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气。

那人见他久无动静,忍不住问:“你怎么了?”陆渐吸一口气,出声说道:“没什么,就是疲惫了些。”那人关切道:“累了便去休息,这事不用太急。”

陆渐全身乏力,变相也不能够,只得返回潭边,寻思这几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过,第二道禁制有了松动迹象,若要保住禁制,最好就此罢手。他一念及此,心中又生愧疚之感:“我陆渐活到今日,全是鱼和尚大师所赐。大师舍身救我,我又岂能贪生怕死,不救这个身处绝境的可怜人?”

想着养罢精神,又去破壁。这一日,忽听“豁剌”一声,他手底一空,石壁终被洞穿,一股浊臭透过孔洞冲来,陆渐慌忙掩鼻,跳开数尺。

洞里那人哈哈笑道:“妙极,小了点儿,再大一些,我就能出来了。”石壁一旦洞穿,孔洞周边的岩石也都龟裂,再行敲击,容易许多,那人也在对面用瓷片撬开裂缝。

不知过了多长时日。这一日,陆渐正觉疲惫,忽听那人叫声:“成了,你退开些。”陆渐后退两步,洞中伸出一只痩骨棱棱的手来,继而便是头与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陆渐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挣,“哗啦”掉进水里。

陆渐将他抉起,但觉他浑身皮包骨头,不觉心酸叹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我故意饿的,若不瘦一些,怎么钻得过来?”

陆渐听得讶异,忽听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陆渐道:“我叫陆渐,陆地陆,水斩渐,前辈你呢?”

“我吗?”那人呵呵一笑,“我若编一个假名字骗你,你会不会生气?”陆渐奇道:“你为何要骗我?”那人沉默一下,忽地叹道:“你这种滥好人,这世上少得可怜,也最讨厌。”

陆渐莫名其妙,皱眉道:“前辈你不愿说名字也就罢了,又何必生气?”那人道:“有什么愿不愿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谷名缜,谷雨清明之谷,玉缜则折之缜。”

陆渐听得糊涂,问道:“什么鱼针?只有鱼钩鱼剌,哪儿来的鱼针?”谷缜大笑道:“玉是白玉无瑕的玉,才不是你这木鱼脑袋的鱼。缜是细腻温润的意思,这个字是我娘取的,说是出自颜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兰薰而摧、玉缜则折’,意思是说,兰花太香,容易凋谢,玉质太细,容易折断。”

陆渐羡慕道:“谷前辈,你娘真好,竟懂这么多学问,不似我,身上有什么胎记,就取什么名字。”

“狗屁学问!”谷缜冷冷道,“那臭婆娘就会伤春悲秋,她那些调调,我可不喜欢。”陆渐吃惊道:“你怎么骂…骂…”谷缜冷笑道:“骂我娘是么?她本来就是个臭婆娘。”不待陆渐反驳,话锋一转,“你说有什么胎记,取什么名字,那又是怎么回事?”

陆渐将身上胎记形似“渐”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说了。谷缜听得大笑,拍手道:“令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该如此。很好,你这名字得之于天,比我这假斯文好得多了。”

陆渐自小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谁知这谷缜虽有母亲,却不尊重,心中好生不快,正想劝导他几句,忽听谷缜笑道:“这里果然好过地牢,竟有这么多水洗澡。”耳听哗啦之声,他就着地上的积水梳洗起来,足见入牢之前,当是好洁之辈。

梳洗已毕,两人来到潭边,谷缜道:“我饿得慌,有没有吃的?”陆渐递上生鱼,谷缜也不挑剔,抓过便吃,边吃边笑:“好久没吃肉了。”吃完之后呼呼大睡。

睡了许久,谷缜方才醒来,问道:“陆渐,你说这潭下有一条水道直通大海?”陆渐道:“这水道又长又窄,没有过人的水性潜不过去。侥幸潜过,洞口又有好多鲨鱼。”

谷缜沉默一下,叹道:“也只有这条出路了。”陆渐道:“地牢的门是什么做的?我用‘变相’,也许能够砸开。”

谷缜呵呵一笑,说道:“那是精钢铸的,厚有三尺,不止一道,前后三道,均是千斤铁闸,凭借机关控制。那机关极为歹毒,幵第一道门的机关在第二道门后面,开第二道门的机关在第三道后面,被困者要幵前一道闸门,非得先开第二道不可。呵,你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连开三道闸门,后面还有无数守牢的劫主、劫奴等着你送死呢?”

陆渐悲愤难抑,以拳击地:“谷前辈,这些东岛中人好恶毒!”

“不说这些。”谷缜淡淡地说道,“这条水路是你我唯一生路,你当初怎么来的,仔细说给我听。”

陆渐说过。谷缜沉吟道:“这么说,你活到如今,全凭劫力,但听说借用劫力之后必遭反噬,你怎么会没事?”陆渐叹了口气,将鱼和尚舍身设下三道禁制的事说了。

谷缜听罢,冷冷说道:“鱼和尚跟你一般,过于老实蠢笨,所以处处吃亏。”陆渐听到这里,气往上涌,大声说道:“谷前辈,你这话说得糊涂,设若没有鱼和尚大师’我固然尸骨已寒,你也不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说罢,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设法将壁上洞口扩大,钻入牢中一看,果如谷缜所说,他以石块捶打铁闸,震得石块粉碎,虎口流血。

第十章 巧施暗渡

陆渐没奈何,只好钻回洞穴,忽听谷缜的声音传来:“这座地牢名叫九幽绝狱,乃是东岛前辈花费十年光阴苦心营造。两百年来,除了我,也只关过两人。那两人都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胜我百倍,最后也都幽死狱中。只不过,建造牢狱的前辈也好,被困牢中的前辈也罢,都没想到在这石壁之后竟有一座洞窟,若非你来,我也不会知道。”

他说到这儿,悠悠叹了口气:“陆渐,我的话说过头了,你多包涵。不过我想到了一个要紧事儿,或许能让我们出去。”陆渐不为己甚,闻言怒气消散,问道:“什么事?”谷缜笑道:“我先问一声,如果没有鲨鱼,我们脱身的把握能有几成?”陆渐想了想,说道:“五成。”

谷缜击掌笑道:“好!好!”陆渐心中奇怪,问道:“我们如何引走鲨鱼?”谷缜笑道:“若是我俩,血肉鲜活,只会招来鲨鱼品尝,引走它们是万万不能的。只不过,有人却能够。”陆渐奇道:“谁这么好心?”

“他们也非好心,而是迫不得已。”谷缜沉吟一下,“这狱岛形势,我未来之前就略知一二。狱岛分为内岛和外岛,内岛是你我所处的这座岛屿,内岛一无房舍,二无船舶,绝似一座荒岛。”

陆渐想起当日所见,连连点头。谷缜又说:“内岛不设船舶,一是为了隐蔽,二是为了防止犯人夺船逃走,是故船只都在百里之外的外岛,一旦有事,内岛首脑可用信天翁联系,调用外岛船只。即便如此,也难防万一。狱岛关押的囚犯,不乏武功绝伦、桀骜不屈之徒,为防要犯凫水逃离,东岛的前辈在内岛四周围上了重重铁网,捕获了几百头鲨鱼,放养在内岛和铁网之间,形成一圈环岛的鲨池。有人胆敢以身涉水,任他武功了得,也会被鲨群吞噬。

“这些前辈设想虽妙,但没料到鲨鱼食量惊人,鲨池中的鱼虾远远不够它们果腹,于是纷纷拼死破网,乃至于同类相残。眼看鲨鱼逃的逃,死的死,无奈之下,外岛只好每日打捞几船鲜活鱼虾,按时投放鲨池。投放鱼虾之时,鲨群必会聚到船边争抢食物,我们正可趁着这一段时光脱身。”

陆渐的心中燃起一线希望,问道:“谷前辈,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给鲨鱼喂食?”谷缜笑道:“这我不知道,但也不是査不出来。”

“怎么查?”陆渐意气消沉,“这儿不见天日,连时辰也不知道!”忽觉谷缜嘻嘻一笑,伸手拿住自己脉门,陆渐问道:“前辈,你做什么?”谷缜道:“给你号号脉。”陆渐道:“我又没生病,号脉做什么?”

谷缜道:“我不是给你瞧病,而是瞧时辰。”陆渐怪道:“号脉也能瞧时辰?”

谷缜笑道:“医书中有一段医诀大大有名,叫做‘子午流注’。说的是在不同日子,不同时辰,人体气血会经过不同穴位,好比甲日庚辰之交,血气会注入‘阳溪’穴,乙日己丑之交,血气会经过‘太冲’穴。高明医者,往往依据这‘子午流注’,逐日按时选择不同穴道,治疗不同疾病。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只需我精通脉理,就能根据气血经过哪一个穴位,反推出人体处于何日何时。是故人体就如一具精巧无比的时钟,不但能告诉你我时辰,还能告知你我日期,这一点,便是西洋钟也比不上。”

陆渐不禁笑道:“谷前辈这一号脉,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吗?”

“本人神医,无有不知!”谷缜呵呵一笑,装腔作势,“如今你的气血正经过‘少商’穴,按照‘子午流注’的医诀所载,‘辛日卯时少商本’,此时正当辛日的卯时。”

两人天生投缘,只言片语便消嫌隙,说说笑笑,返回潭边。谷缜将“子午流注”之法教授给陆渐,陆渐双手附有劫力,只需明白脉理,感知经脉十分容易,不多久便学会了。谷缜笑道:“如今计算时日已无问题,叫人为难的是,你我须得轮流潜过水道,去礁石入口窥探鲨群动静。”

“这可难了!”陆渐发愁,“我凭劫力还能一来一回,你没有劫力,怕是不成。”

“你别小瞧人!”谷缜哼哼说道,“我虽无劫力,水性不比你差,潜到入口全无困难。难的是,游回来有些吃力,但也无须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陆渐喜道:“什么妙计?”谷缜道:“咱们将衣裤撕成细条,结成一条长索,一头系在下水的人腰上,另一人执了另一头留守潭边,下水之人若要潜回,便扯长索三下,潭边留守之人知觉后用力拽索,助他一臂之力。”

陆渐迟疑道:“那不是会光着身子?”谷缜笑道:“两个大男人,黑咕隆咚怕个什么?哈,你若是个娘儿们,这法子倒有些麻烦。”

陆渐怒道:“谁是娘儿们了?”谷缜大笑。于是两人脱了衣裤,撕扯成条,结成一条十来丈的长索。陆渐将鱼和尚的舍利用布裹了,挂在脖子上面,他自恃劫力护身,一意当先下水。顺水下潜一阵,果然比逆流而上容易,但离入口尚有数丈,绳索便已放尽,陆渐遥见入口处的水光幽蓝变幻,却无法看清鲨群的动向,当下连扯三下长索,谷缜知觉,将他扯回水面。

听陆渐说完,谷缜沉默时许,寻了一枚尖薄石块,忍痛将满头长发齐根截下,笑着叹气道:“头发啊头发,你辛苦长了两年半,我正嫌你太多太长,不想今日机缘巧合,竟能派上如此用场。”他拖腔拖调,如唱戏文。陆渐听得哑然失笑,当下也照他模样将头发截了,合二人头发,又编了四丈长一段绳索。

陆渐再次下水,离入口又近了一些,但见幽蓝水光中,修长的黑影纵横交织,正是群鲨来回游弋。过得片刻,陆渐但觉气短,扯动绳索,游回潭边,谷缜系上绳索,还没入水,陆渐关切道:“谷前辈,你别太勉强,若是气紧,马上扯绳。”

谷缜略一沉默,笑道:“你放心,我大事未了,决不会逞能送命。”当下潜入水中,过了半刻工夫,便扯绳索潜回。

一时间,两人轮番入水,查探鲨群动静,约莫申时左右,陆渐下水,忽见幽蓝入口景物明润,除了几丛海藻缥缈摇动,鲨鱼的身影许久也无,不觉又惊又喜,扯绳返回。

谷缜听了,也潜入瞧过,沉吟道:“果然是申时投食,可惜时辰太过短促,我方才游回,那鲨群也回来了。前后不到两刻工夫,若要逃走,颇有不够。”

两人沉默半晌,谷缜说道:“须得再瞧一瞧。”次日,二人继续查探,不料这一日酉时方才投食,令二人大为困惑,但第三日又回到申时,第四日则又转为酉时,第五日再转为申时。

“据我推测,”谷缜满有把握地说道,“投食喂鲨的当有两班人马,一班出海捕鱼,二班到鲨池投食。只不过,两班人捕鱼的渔场不同,来去耗时也各不相同,是故一班申时投食,第二班却要酉时前后才能赶回鲨池。两班人马要么船只不同,要么捕鱼的能耐各异,第二班捕鱼较多,鲨鱼每次都能多吃半刻工夫,若是此时走,更添几分胜算。明日我们申时三刻动身,一人潜水,一人留守,瞧见投食开始,便扯绳索四下,召唤留守之人入水。”

二人想到次日冒险,都是辗转难眠,各自手按脉搏,谨记时刻。次日申时三刻,陆渐当先入水,方到入口,双手便觉出鲨鱼纷纷掉尾,向海面去了。情知投食开始,当即用力扯绳索四下,冲出入口,升向海面。

海水一如既往,阴寒剌骨,海水的颜色却随陆渐上升,渐次明亮起来。一种破壳重生的感觉油然而生,随他接近海面,越发强烈起来。

不知升了多高,陆渐忽觉远水激荡,波浪翻腾,他这几日窥探鲨群动向,对群鲨的活动再也了解不过,心知此时投食已毕,群鲨开始四面分散,追逐投入海中的活鱼活虾,他心头一紧,奋力划水,忽觉白光剌眼,耳中的水鸣声突然消失了。

浮出海面,陆渐长吸一口气,抖擞精神向内岛游去,不一阵便近海滩。内岛的东岛弟子多在地下,鲜少来到岛面。其时已近傍晚,残阳入海,晚霞暗淡,沙滩上悄无人声,一片空旷寂静。

陆渐爬上沙滩,手握腰间绳索,劫力顺着长索传递入海,清晰知觉到谷缜将绳索栓在腰上,奋力向这方潜来。陆渐暗赞谷缜机灵,只需有绳相连,二人便不会失散,万一力竭,陆渐可借劫力,谷缜却可借陆渐之力。

谷缜离岸还有十丈,陆渐忽觉海水波动,凝神传出劫力,但觉两头巨鲨由远处向谷缜冲来。

谷缜毫无所觉,只顾划水。陆渐急收绳索,不料绳索本是破布发丝,屡经浸泡拉拽,已然松脱离散,忽受大力,登时断成两截。陆渐情急间纵身入海,变化“神鱼相”,辟开海水,向着谷缜游去。

水波激荡,陆渐与一头巨鲨同时抢到,他一把拽住谷缜,在水中抡了个半圆,谷缜的左脚贴着巨鲨的背脊掠过,只觉又冷又滑,惊讶之下,呛了一口海水。

陆渐救下谷缜,但觉身侧水响,另一头巨鲨赶来,他不及转念,一肘顶出,正中巨鲨上腭,巨鲸被顶得一偏,利齿划过陆渐肘尖,带起一溜血光。

巨鲨长年饥饿,嗅到人体血气,双双发疯发狂,转身冲向陆渐。陆渐手抓一人,无法变相,但觉身周海水如沸,正没主意,手中一空,谷缜奋力挣脱,搅起水花向一边游去,两头鲨鱼感知水波,转而直奔谷缜。

陆渐缓过气来,变相赶上,双手急出,拽住一头巨鲨的尾鳍。鲨皮尽管光溜,可陆渐的双手附有劫力,寻着尾鳍破绽,运劲一拉,“咔嚓”声响,竟将巨鲨的尾鳍扪断。

巨鲨虽无痛感,但尾鳍忽被扯断,仍觉很不自在。鲨尾软垂无力,巨鲨也随之偏来倒去,仿佛失了舵的船只,无法控制航向,欲要向西,游动时又向东去了。

陆渐重创恶鲨,不及欢喜,忽觉另一头鲨鱼张口咬来。他躲闪不及,但觉鲨鱼似被撞了一下,贴身而过,一口咬空。劫力传出,来得正是谷缜,眼见巨鲨转身要咬,急变一个“大须弥相”,合身撞在鲨鱼背上。

巨鲨被撞沉丈许,陆渐趁机拉着谷缜向岛上游去。巨鲨不死心,从后急速追来。看它赶到,两人忽又分开。巨鲨去咬陆渐,却被谷缜从侧一脚,几乎踢破肚皮,转身欲咬谷缜,又被陆渐一肘顶得晕头转向。

一时间,巨鲨成了二人的皮球,踢来踢去,顾此失彼,纠缠中,二人一鲨已近沙滩。巨鲨筋疲力尽,无奈放弃猎物,反身转回大海。

两人爬上海岸,回头望去,一根尖利的鲨鳍正沉没入水,不由得相视大笑。这一照面,陆渐忽地张口结舌,谷缜却似忘了凶险,得意非凡,抓起石头投入海中,破口大骂:“死臭鱼,吃你爷爷?哈,做梦去吧!”说罢,忘形大笑。

陆渐呆了呆,结结巴巴地说:“谷缜,你…你不是前辈…”谷缜回过头来,借着荡漾波光,只见他眉浓眼亮、宽额鼻挺,双唇轮廓分明,一笑间露出雪白牙齿,观其相貌,竟是一个与陆渐相若的英俊青年。

“我说了我是前辈么?”谷缜摊手一笑,“你自己要叫,我有什么法子?”陆渐又气又急:“你这人,你这人…”谷缜手指勾勾,笑嘻嘻说道:“乖后生,叫前辈,快叫前辈。”陆渐怒哼一声,转身便走,谷缜笑道:“小和尚,你光溜溜的往哪里去?”

陆渐闻言惊觉,自己全身赤裸,头发全无,绝似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和尚。顿时面红耳赤,双手掩住下身。谷缜哈哈笑道:“当务之急,该是先找一身衣裤。”

陆渐道:“去哪儿找衣裤?”谷缜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然去地牢找了。”陆渐皱眉道:“才出地牢,又要进去?”谷缜道:“只是出了地牢,没出狱岛便不算赢。”说到“赢”字,他的眼中锐芒一闪,流露出一丝兴奋。

待得天色黑尽,两人潜到地牢入口。谷缜拉住陆渐耳语:“你不觉得奇怪吗?这地牢何等紧要,入口处却一个人都没有。”

陆渐道:“是有些古怪。”谷缜道:“这附近必有暗桩。”陆渐奇道:“暗桩?”谷缜道:“就是潜伏暗处的高手。”

陆渐双手按地,劫力扩散开去,忽地低声说:“西北方十丈处有四个,东方十丈处有三个,东南方十丈有两个。”谷缜笑道:“这是你的劫术吗?你怎么做到的?”

陆渐说了,谷缜笑道:“好,先活捉东南方的两个。”两人绕了一个大圏,来到两个暗桩附近,谷缜运指在陆渐掌心写道:“我做鱼饵,你做鱼钩。”写了两遍,陆渐还在发呆,谷缜嗖地纵出,自那二人藏身处急掠而过。那两人听到响动,陡然起身,一左一右扑向谷缜,眼见得手,不防脑后巨力涌来,顿时头晕眼黑,双双昏倒。

谷缜转身,和陆渐一起将二人拖到海边,笑道:“真有你的。”陆渐怨道:“你当真冒失,若我赶不上,岂不糟糕?”谷缜笑道:“你若赶不上,我便认栽,只因你若无这个胆识,不但我们出不了这狱岛,你也不配做我的合伙人。”

陆渐奇道:“什么合伙人?”谷缜笑了笑,答非所问:“先穿衣服再说。”说着,扒了一名暗桩的衣裤穿在身上,陆渐如法炮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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