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谷缜在身后笑道:“你说咱们是生死之交,怕是一厢情愿吧?”陆渐淡淡说道:“我当你是就成了,你怎么想,我管不着。”
谷缜沉默一阵,忽地笑道:“你这人也挺固执,不过很对我的脾胃。哼,你别瞧周祖谟人多,真斗起来,他十九要吃大亏。你今日不是帮我,却是帮了那蠢材。”他见陆渐望着远处,呆然不语,不由笑道,“你想什么?哈,想姑娘吗?”
陆渐摇头道:“我想北落师门。”谷缜怪道:“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吗?”陆渐道:“不是星星,而是一只灵猫。我被沙天垣抓住后就再也没见过它,也不知它流落到何方去了?可惜狱岛太大,我来不及去寻它了。”说到这里,心中伤感溢于言表。
谷缜见他为一只畜类伤情,大为好笑,但见他神色惨然,忍不住安慰:“那猫儿只需活着,机缘所至,必定再见。”
陆渐点头道:“北落师门聪明机警,必有自救之法。”话虽如此,仍是耿耿于怀,忽又问道,“谷缜,你真的是东岛少主?”
谷缜笑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如今我是东岛第一逃犯,人人得而诛之,你不怕被我连累吗?”陆渐苦笑道:“东岛中人大都邪僻狠毒,你做他们的逃犯,或许是个好人。”谷缜双手一拍,哈哈大笑。
陆渐望着谷缜叹道:“你这人真奇怪,坐牢也好,逃亡也罢,总能笑得如此开心。”谷缜笑道:“这是天生的,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但怕我的人,却叫我笑面老虎。”说到这儿,两人皆笑,陆渐只觉与这生死朋友在一起,心中畅快无比,便有天大难处,也能轻易化解。
战舰坚甲利炮,又无阻碍,乘风破浪,不几日已近中土。这一日,陆渐正在热睡,忽觉有人拍打,睁眼望去,却是谷缜。但见他竖着食指,示意噤声,便爬了起来。又见谷缜向他招了招手,当先走出,陆渐懵懂间起身跟随。
两人蹑足而行,来到一面舱壁前。谷缜将耳朵贴在墙上,陆渐如法施为,但听人语传来,说话的正是周祖谟。他口气沉重,低声说道:“如今丢了鸟铳,沈先生追究起来,大伙儿都不好受。唯一之计,就是将这艘战舰夺下,献给先生,或许还能将功赎罪!”
罗小三接口道:“就怕姓谷的不答应,这两日他在咱们面前指手画脚、阴阳怪气,瞧着便叫人生气。”
周祖漠道:“姓谷的武功平平,不足为畏。可虑的倒是小陆,若能制住他,姓谷的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生擒东岛少主,不止将功赎罪,更是大功一件,沈先生一高兴,日后我在天部的地位也不同了。”
陆渐听得心惊,那舱中沉寂时许,罗小三忽道:“小陆武功厉害,如何制得住他?”
“那个不识时务的小子。”周祖谟冷哼一声,“我瞧过了,底舱尚有十几坛好酒,料得再过两日,便可抵达中土。那时候,我们借口庆祝归国,邀那姓陆的小子喝酒,灌他个烂醉。当然了’最好生擒活捉,若遇抵抗嘛,大伙儿就一起动手,将他结果了。”
陆渐听得这话,如遭晴天霹雳,半晌也还不过神来。舱中寂然时许,罗小三迟疑道:“周老爷,他两次救过我们的性命,这么做,可有些恩将仇报了。”
周祖谟道:“他救过我们不假,但与东岛余孽勾结也是真的。东岛的朋友,便是我天部的敌人,对待敌人岂可手软?念在救命之恩,纵不杀他,也须挑断手足筋脉,废去他一身武功。”
“好。”众人纷纷道,“这个法子最妙。”周祖谟笑道:“所以这两日大伙儿见了小陆,都要假装笑脸,这叫‘兵不厌诈’。”众海客纷纷赞道:“还是周老爷高明。”周祖谟大为得意,呵呵直笑。
谷缜转身拉住陆渐,只觉他手掌冰冷,不由暗叹一口气,回舶中说道:“陆渐,这世上的人,大多只认名利、淡漠感情。周祖谟是个不成器的奸商,自然处处只为私利,此时但求抵消丢失鸟铳的罪过,恩将仇报不足为怪。”但见陆渐仍是呆怔,心想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将人心想得太好,将来一定要吃大亏。
其后两日,陆渐兴致低落,每见众海客笑脸相迎,心头便如针扎刀刺。这日午间,望见大陆轮廓,罗小三与两名海客果然来请,罗小三假惺惺笑道:“小陆,今日便到中土,傍晚在海宁上岸。周老爷说了,此次活着归国,多亏小陆相助,故而想要跟你喝上两碗,以表谢意。”
陆渐瞧他满脸堆笑,心中越发苦涩,正想回绝,忽听有人笑道:“这酒该喝,不过要算我一份。”罗小三眼前一花,谷缜一身月白长衫,飘然走入船内。他久处绝狱,不见日光,肌理白晳如玉,兼之这几日饮食无忧,渐趋丰盈,尤显得玉树临风,清俊不凡。
不待罗小三开口,谷缜又笑道:“罗兄,你们得出东海狱岛,区区便无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为何只谢陆渐,却不谢我,如此忘恩负义,岂不成了白眼狼吗?”他这一句戳中了罗小三的心病,罗小三面皮滚烫,不知如何回答。
谷缜一拉陆渐,笑道:“走,喝酒去。”不顾罗小三,直往周祖谟舱中走去。
周祖谟正设宴以待,眼见二人同来,不觉微微一怔。谷缜笑道:“周兄好,谷某适逢其会,也来叨扰两杯。”大马金刀一坐,反客为主,提起酒坛,将桌上的酒碗一一斟满,笑道,“来来来,先干三碗,再叙情谊,若不喝的,都是我孙子。”说罢,先干一碗。
他这话说得歹毒,众海客只为不当孙子,不能不喝,三碗喝罢,面上均染酡红。谷缜却面色如故,又将众人碗里斟满,笑道:“大家这几日同舟共济,都很辛苦,周老大更是劳苦功高,就像那诗里说的什么来着?对了,‘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若不喝下这碗,就是瞧不起周老大。”
海客中谁敢担上这个名声,也只得无奈喝了。周祖谟心头暗急,正想设计,劝陆渐多喝几碗,不料谷缜将碗一搁,脸上露出狂醉迷乱之色,突然喝道:“喝,喝,不喝就是我孙子…”边说边举起板凳,对那一排酒坛,手起凳落,稀里哗啦,将酒坛砸碎大半。周祖谟又惊又怒,厉声道:“你…你做什么?”
谷缜醉醺醺地两眼一瞪,咄咄大喝:“你问我吗?老子是地藏菩萨、托塔天王,奉玉皇大帝圣旨,前来消灭尔等。”举起板凳,作势要砸。周祖谟大惊躲开,不料谷缜板凳一横,又将剩下的酒坛敲得稀烂。
酒坛破碎,醇酒满地,周祖谟毒计落空,心中痛不可当,跌足怒道:“这厮疯了,你们还不把他拿下?”陆渐却知缘由,起身叹道:“他只是醉了发酒疯,我扶他回去。”说罢,去抓谷缜胳膊,不料谷缜挣开他,两眼瞪直道:“我乃诸葛孔明是也,且看我登台做法,借来东风吹旌旗,烧光曹营百万兵。”边说边自手舞足蹈,不知怎的,忽从袖间抖出一枚火折子,只一晃便点燃了,啪地丢在地上。地上的醇酒遇火即燃,一时间火苗乱蹿。
众海客无不惊恐,尽喊救火,不料火势未灭,谷缜又扔出两枚火折,火势益发猛烈,竟至于不可收拾。谷缜丢完火折,趁着混乱,拉着陆渐转身出舱。又瞧火炮边有几桶火药,丢了一个火折子过去,两人远远跑开,只听身后“轰隆”一声,战舰被炸了一个窟窿。一时间,众海客东边救火,谷缜西边纵火,整艘战舰陷入浓烟烈焰之中。
谷缜一边大笑,一边与陆渐抢上甲板,夺下一艘救生小艇,掷入海中,纵身跳上。陆渐望着舰上冲天烟火,皱眉道:“谷缜,你这把火放得太狠了吧?”谷缜呵呵笑道:“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人喝醉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自然而然。”陆渐呸道:“哪有这种歪理?”
两人将小艇划出数里远,忽见那些海客跌跌撞撞,纷纷奔上甲板,抢夺救生小船逃命。不多时,忽听战舰内发出一声如雷闷响,滚滚气浪破船而出,偌大战舰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铁木碎屑。原来,那把火蔓延至存放火药的舱内,引爆了火药,将战舰炸得粉碎。众海客尽管逃生,但不免灰头土脸、万分狼狈。
谷缜笑道:“陆渐,我是瞧你面子,要不然,昨晚我就放火烧船,这帮王八蛋沉睡未醒,要么喂了鱼虾,要么成了烧鹅。”
不久,两人弃舟登岸,陆渐回望那群海客,略一沉默,叹道:“我不想再见他们了。”谷缜一转眼珠,笑道:“陆渐,你今后有何打算?”陆渐道:“我想先回故里探望祖父,再将鱼和尚大师的舍利送到天柱山安放。”
谷缜道:“天柱山钟灵毓秀,禅宗祖庭,我也想去瞧瞧,可惜始终不得其便。如今我尚有几件大事要去南京了断,你不如先与我一同办完了事,我再陪你探亲游玩。”
陆渐寻思此间地处浙江,家乡却在苏鲁交界,此去南京也是必经之地,当下欣然应允。商议已定,陆渐急要动身,谷缜却摆手笑道:“不忙,海宁城就在不远,咱们先去打打秋风,赚几个盘缠。”
第十一章 龙困浅滩
两人玩花赏景,来到海宁城外,谷缜笑道:“城里乌烟瘴气,不进也罢。我知道一个绝好的去处。”
当下二人在钱塘江边,入海口处寻到一座酒楼,楼名“观海”,轩敞宏伟,当门处是一副书写工丽的对联:“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只此一联,将这满楼海天气象烘托无余。谷缜指着那对联笑道:“听说这两句是唐人骆宾王写的,那会儿他跟咱们一样,都是刚刚逃过大狱的光头和尚。”陆渐微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过这诗气魄很大,那个骆什么王的很了不起。”谷缜点头笑道:“对,对,那个路什么王的真是了不起。”陆渐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并不计较。
两人漫步登楼,当面海处坐下。谷缜指点山川:“这海宁城南滨大海,西南有赭山,钱塘江贯穿其间,东接苍茫大海,故而又谓之海门。”
陆渐讶道:“这些你也知道?”谷缜道:“我曾在这一带经商。行商者,不知天时地理,不知风俗人情,必然要赔本遭殃的。”
陆渐更觉惊讶,说道:“你在牢里关了两年多,按理说当年不过十四五岁,这么小的年纪便做生意了?”谷缜微微一笑:“有志不在年高,何况经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学文习武好玩多了。”
邻桌有几个儒衫文士,正在把酒交谈,听了这话大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这少年人光着脑袋,不僧不俗,说的话怎也离经叛道?想当初,孔圣人的弟子中,颜回从文,子贡经商,怎么没人说子贡比颜回更好?子贡也说自己不如颜回,颜回闻一以知十,自己不过闻一以知二。你这小子,自己没本事从文,就不要信口雌黄,有辱圣贤。”
谷缜哈哈大笑。那文士怒道:“你笑什么?”谷缜摇了摇头,突然朗声吟道:“师与商孰贤?赐与回孰富?多少穷乌纱,皆被子曰误。”
众文士听得一呆,这四句诗分明说的是:为师与经商谁更好,先看看子贡和颜回谁更富。子贡富比王侯,颜回却活活穷死。可是古今多少读书人,都被孔子对二人的评语骗了,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
众文士先是怔忡,跟着勃然大怒,纷纷唾骂道:“有辱圣贤,有辱圣贤!”谷缜笑道:“你们说我有辱圣贤,敢问颜回一辈子做过什么?除了读书,便是论道,于家无用,于国无益,白白赚了个‘亚圣’的名号,死了却连棺材也没有。子贡出使四国,先后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这五国大势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如何?孔子死后,还不是他出钱料理后事吗?皇帝老儿自然希望你们都做颜回,大家安贫乐道,他一个人消遥快活。但若是个个都像子贡,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难坐了。”
众文士纷纷叫道:“胡言乱语,强词夺理!”谷缜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可见满嘴的仁义道德,骨子里还不是想钱想女人。你们谁若真能跟颜回学穷,死了连棺材都没有,我便佩服。商人赚的钱不怎么干净,但比起那些贪赃枉法的臭官儿,却要干净千万倍不止。”
文士们被驳得张口结舌,唯有连骂:“荒唐,放肆,放肆,荒唐…”谷缜嘻嘻一笑,忽地叫道:“伙计,过来。”那伙计为人四海,听谷缜跟众文士辩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听叫唤,忙道:“小爷有吩咐么?”
谷缜道:“有纸笔墨砚吗?”伙计笑道:“有、有。”当下取来。众文士先前被谷缜驳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遒“这厮莫不是还想作两首歪诗?若是作出来,一定臭不可闻。”谷缜笑道:“老子歪诗没作出来,先闻到两声臭屁了,虽然臭不可闻,但爷爷气量大,也笑纳了。”不顾众文士怒目相向,饱蘸浓墨,在纸上写道:“旅途困顿,银两短缺。”写罢署上姓名,交给那伙计,笑道:“你拿这个去海宁城状元巷吴朗月府上,交给看门的老钟,再找他要二十两银子,作为跑路费用。”
伙计听得发呆,吃吃地道:“您说的吴朗月莫不是吴大官人?”谷缜笑道:“他现在叫官人了?不错,就是这家伙。”那伙计一怔,又道:“但…但他怎么会给我那些银子?”谷缜笑道:“你若嫌少,再要便是,一百两之内都没关系。”
伙计听得晕晕乎乎,脱口道:“二十两到手就不错了,够…够我开一家小店了。”一个文士冷笑接道:“你这伙计不守本分,竟来听这个江湖骗子的撺掇,到时候上当挨骂,伙计犹豫起来。谷缜笑道:“送一张字条,又不是去劫法场。伙计,你不妨赌一铺,赌对了,就是几十两雪花银子;赌错了,也不过挨上吴家门房的几记白眼,又能吃什么大亏?”
那伙计笑道:“小爷说的是。”双手捧了那纸,将浓墨细细吹干,而后足底生风,飞也似的去了。
谷缜睨了那帮文士一眼,笑道:“你们要不要也帮我送条子?士农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读书人,这跑路费自当翻德。”
那几人大怒,一人喝道:“你这厮太也放肆,辱骂圣贤在先,戏侮我等于后,当心我告到官府,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缜做出耳背模样,接口道:“你敢再说一遍,治我什么罪?”那人血气上涌,大声道:“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谷缜笑道:“说得好,大家都听清了。”那人冷笑道:“听清了又如何?”
“你这个罪名可谓稀奇古怪。”谷缜笑了笑说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条,我条条都能背得出来,唯独没有听说过这‘亵渎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骂詈八条,也止于子不骂父、妻不骂夫、臣不骂君,却没说过老百姓不能骂圣贤、骂书生。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难不成各位比太袓皇帝还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条‘亵渎斯文’之罪?”
几个文士一听,无不面如土色,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压顶,任是谁也担当不起。他们原本以为,这光头青年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只需抬出官府,随意罗织一条罪名,就能将之轻轻压服。不料今日命逢太岁,遇上的竟是讼师一流的人物,不止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过来给他们扣上一顶足以抄家灭族的大帽子。
谷缜见诸生神色张皇,两眼纷纷盯着楼梯,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却大叫:“楼上的人都听到了,这几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诛。掌柜的,这几个人你都认识吗?给我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若有欺瞒,我告到官府,治你个通逆包庇之罪。”
观海楼的掌柜听到喧哗,早已赶来,闻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几个文士更是浑身发抖,其中一人胆怯体弱,心急之下竟昏了过去。
谷缜还要再闹,陆渐却瞧不过去,说道:“谷缜,罢了,何苦为了几句闲话害人。”谷缜白他一眼,笑道:“就你心软。”转向那几个文士喝道,“算你们运气,我瞧这位陆爷的面子,放你们一马,还不过来谢过陆爷。”
文士转悲为喜,也顾不得什么尊严,纷纷起身,向陆渐躬身作揖,口称陆爷。陆渐涨红了脸,连忙起身回礼。
谷缜哈哈大笑,挥手喝道:“都给我滚吧!”诸生哪有二话,匆匆会钞下楼去了。谷缜笑道:“这帮酸丁一去,这楼里还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净。”陆渐叹道:“你处处都要争个输赢,无怪东岛的人都怕你。”谷缜正色道:“我跟别人都争输贏,唯独跟你,我便不争。”
陆渐摇头苦笑。谷缜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罢,我说话可是算数的。”
坐了一时,忽听“噔噔噔”上楼之声,却是送字条的伙计回来了。只见他满脸通红,双眼发亮,手中提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地跑到桌前遒“小爷,小爷您真是通天的手眼。”谷缜笑道:“赚了多少银子?”伙计摊开包揪,尽是一块块的整银,喘声遒“二百两。我…我原本只要二十两的,谁知钟老门房送了字条进去,回来便说:‘老爷说了,你给谷爷办事,只给二十两太寒碜,少说二百两才够意思’。还说谷爷一应所需之物,吴大官人备好后全都送来。”他兴奋难抑,说罢这几句,人也几乎瘫软了。
谷缜笑笑说道:“将包袱收起来,当心银子太白太亮,扎了别人的眼睛。”伙计转眼一瞧,果见一楼人瞪着自己,心头一惊,忙将包袱裹好,却不走开。谷缜笑道:“怎么,还嫌少吗?”伙计放下银子,扑通跪倒,大声说道:“小人宁可不要这些银子,也情愿跟随谷爷赴汤蹈火。”他年近三十,却对年少的谷缜称爷下跪,楼中人无不露出鄙夷神气。
谷缜笑道:“你这伙计,算盘打得忒精,今日放过了我,不过能得二百两银子;但能跟我扯上一星半点的干系,来日赚得可远不止这些了。”
伙计被他道破机心,讪讪道:“谷爷神算,小的这点私心瞒不过你。”谷缜点头道:“经商之道,一在慧眼识人,你不畏他人讥讽,为我出力,这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诚,你方才这句话,足见你不是遮掩之辈;三在舍小求大,当机立断,你能不被这二百两银子耀花双眼,可见目光长远。就这三点,让你做个酒楼伙计太屈才了。好,拿文房四宝来。”伙计大喜,捧来笔墨,谷缜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伙计道:“小的姓陈名双得。”谷缜赞道:“好个一举双得的名字。”他运笔如飞,刷刷写满一纸:“我有事在身,先荐你到吴朗月那里,仍从伙计做起,你做不做?”
陈双得笑道:“谷爷要我做叫花子,我也照做不误。”谷缜一笑,将荐书递到他手上,陈双得如获至宝,双手不自禁微微发抖。
谷缜道:“那二百两银子,你连着这纸荐书,一并交给吴朗月。”陈双得也是机灵人,深知还银之举在于取信于人,当即连连点头。
谷缜眯眼望了望天,笑道“时辰还早,陆渐,咱们打一局双陆吧。”陆渐摇头道“我不会。”谷缜笑道:“这东西不比围棋象棋,劳心费时,而是全在一个运气,下一盘就会了。”陈双得不劳他说,早已端来棋具。谷缜演示道:“这黑子是我,白子是你,都是一十五枚。咱们先掷骰子,若是掷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掷到二,便走两步,谁的十五枚棋子先过对方边线,谁就算赢。”
陆渐一瞧,果然易行,一时二人打起局来,光阴尽忘,直待楼上客人走尽。忽听楼下马蹄如雷,似乎来了许多人马,陆渐心中怪讶,谷缜却专注棋盘,眼皮也不稍抬。
又听得细碎的脚步声,突然间,楼口银釭红烛,映出十二名绝色女子,华衣缤纷,眼似秋水,玉簪栖鸾,步摇飞凤,纤纤素手托着朱漆食盒,须臾摆出一桌绝品盛宴。只见象鼻鲨翅,猴脑驼峰,油鲳胜鲟,巨虾如龙,火肉艳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点金,龙鼎燃麝,百果争鲜,名香满楼,玉盘团团赛月,碧钟奇巧如峰。
设宴已毕,一名绝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语道:“大官人就在楼下,没有谷爷叫唤,不敢冒昧上来。他托我转告谷爷,车马备齐。马四匹,都是大食名驹;车一乘,是安南沉香木雕的,车内有黄金万两,明珠十斛;十套换洗衣衫,用的都是苏州织造的内用织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师亲手缝织;百年佳酿一十八坛,绍兴花雕六坛,贵州茅台六坛,川中竹叶青六坛。至于此间女子,谷爷可任挑六人,作为侍婢姬妾。”
陆渐正觉心惊,忽听谷缜笑道:“陆渐,你输啦。”陆渐低头一看,谷缜的棋子全已通过边线。
谷缜欢喜道:“好,再来一局。”他口中说话,手里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女子始终低眉含笑,丝毫不觉窘迫。
陆渐心中疑惑,耐着性子再下一局,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却是陆渐蠃了。谷缜推盘大笑,转眼望那女子笑道:“美人儿,你站着累不累?”女子笑道:“能为谷爷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觉累。”谷缜笑了笑,点头道:“告诉吴朗月,车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黄金明珠拿走,给我三十两银子当盘缠,至于美女隹肴,统统不要。陈双得!”
陈双得慌忙答应。谷缜道:“你让厨房给我们烙两只煎饼,煮两碗清水挂面,卤五斤黄牛肉,再去马车上取两坛花雕。”
绝色女子也不惊讶,听了这话,笑一笑,招呼众女收拾菜肴去了。过了半晌,女子又条袭登楼,施礼道:“吴大官人极想面见谷爷,不知谷爷意下如何?”谷缜一碗面吃得稀里哗啦,挥手道:“今日免了,来日再说。”那女子不觉面有难色,踯躅半晌,方才下楼。不一阵,楼下马蹄声响,如风去得远了。
陆渐叹道:“谷缜,你这样做太不近人情。人家对你必恭必敬,又送了你这么多东西,你却连面也不见一个。”谷缜喝光一碗酒,笑道:“陆渐,你瞧了这些事,不觉得奇怪吗?”陆渐苦笑道:“我见怪不怪了。”
谷缜笑道:“好个见怪不怪。”又饮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渍,“你不知道,四年前吴朗月还是我手下的伙计,如今却是一跺脚便震动三州八府十六县的狠角色。这些人财大气粗,狡计百出。我这两年囚于深狱,他们无人管束,就如出笼的猛虎、断锁的蛟龙,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你当他的东西好吃好用吗?他给你万两黄金,他呑没的黄金,少说也有三万两;他给你明珠十斛,他污掉的明珠,少说也有八斗;至于美人香车,华服佳馔,那都是叫人神魂颠倒、晕眩迷糊的玩意儿,你一旦陷进去,还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账。”
他顿一顿,笑眯眯地说:“吴朗月百般讨好求见于我,难道因为老子生得好看?哈,只因我若见了他,便算是既往不咎;我不见他,他就麻烦大了。可是我收了他的车马美酒,也就是说,以前的事虽不一笔勾销,却可以从轻发落。即便如此,吴大官人今晚也睡不好觉了。”
陈双得忍不住叹道:“谷爷年纪轻轻,竟将世事看得如此通透!”谷缜笑容一敛,淡淡说道:“那只因为吴朗月之流,纵然多财善贾,却是手中有钱,心中也有钱。唯独我手中有钱,心中无钱。心中有钱,易为金钱所驾驭,沦为钱奴;心中无钱,便可以钱为奴,驾驭天下之钱。”
陈双得听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钱,心中无钱。”谷缜摇头道:“双得,你听了这话也做不到的。我九岁时便听人说了,却直到半年前才悟通这个道理。”
陆渐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还在九幽绝狱?却听陈双得嘻嘻笑道:“那这位陆爷,却又是有钱无钱?”
谷缜瞧了陆渐一眼,笑道:“我这鼻子最灵,凡人身上有一丝铜臭,不论手上心里,我都嗅得出来,唯独在这陆爷身上,我一点儿都嗅不到,足见他手中无钱,心中也无钱。”陆渐笑道:“这话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穷光蛋一个。”
谷缜摇头道:“你这穷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敌国容易,穷可敌国却难。我讥笑过孔子颜回,但这等圣贤之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师。得一人,胜得一国,这就叫做穷可敌国。”
陆渐未及答话,忽听楼下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好个穷可敌国,乖孙子入狱几年,果真长了见识。”
谷缜眼神微变,哈哈笑道:“蠃爷爷,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里数钱,来这儿做什么?”“这个钱字再也休提。”老者嘿嘿笑道,“爷爷那点儿家当你又不是不知道,给乖孙子你塞牙缝还不够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来,似乎苍老无力,三步一歇。谷缜微微笑道:“赢爷爷来得挺快,我还当第一个来的必定是九变龙王,不料乌龟爬得比龙还快。”
“乖孙子。”老者呵呵笑道,“你虽然夺了叶梵的红毛战舰,可再快的船也快不过天上的飞鸟,你头一天出狱岛,爷爷第二天便接到传书。爷爷运气好,就在这附近,你找吴朗月,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就算是只真乌龟,也该听到风声了。”
说话间,从楼口转出一个耄耋老者,彩衣黄发,长眉低垂,腰背佝偻如弓,手持一根绿竹手杖。
谷缜笑道:“双得,还不看座?”陈双得机灵,不待他出声,已端了座椅放在桌前。谷缜又道:“双得,此间无事,你下去吧!”
陈双得应了一声,方要下楼,黄发老者笑道:“这个是乖孙子新收的伙计吗?果然精乖,来,爷爷赏你一枚铜钱。”说罢,慢腾腾伸手入怀,摸出一枚泛青的铜钱。
陈双得正要伸手,谷缜双眉陆立,厉声道:“蠃万城,你还想不想要钱?”黄发老者一怔,收回铜钱,呵呵笑道:“想,怎么不想?”陈双得却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手伸一半,大为爐她,忽听谷缜笑道:“双得,这位老前辈逗你玩儿呢,还不快走?”
赢万城闻言,混浊老眼精光一转,忽见陆渐吐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不觉暗暗心惊:“这小子什么来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杀气。”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孙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绝狱都困不住你,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什么来着,是了,咸鱼翻身。呵,若不是爷爷我,这天下又有热闹可瞧了。”谷缜笑道:“赢爷爷这话,是吃定我了?”
“没有芭蕉扇,敢过火焰山?”赢万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于练武。你若有谷神通一半的本事,爷爷这把老骨头,岂敢送上门来折腾?”
谷缜道:“赢爷爷的‘龟镜’神通我自来侧艮,想当年我抓周的时候…”话未说完,赢万城冷哼一声,说道:“事过多年,还有什么好说的?”
谷缜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我朋友还没听过呢。陆渐,你想不想听?”陆渐道:“你小时候的事吗?听听也好。”赢万城哼了一声,老脸阴沉下来。
谷缜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时我刚生下来不久,我老爹丢了许多物事给我抓,说是抓到什么,将来一定跟那东西有缘,就好比捉笔从文,抓剑从武。而这位赢爷爷却会一门厉害本领,叫做‘龟镜’,不但能猜到对手的心思,就连奶娃儿的心思他都晓得。他当时跟我爹打赌,说是我一定会抓算盘,赌注是一百两金子,对不对,赢爷爷?”
赢万城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难道你没抓算盘?”谷缜笑道:“算盘我是抓了,所以说贏爷爷的‘龟镜’神通不是吹出来的。不过,那一百两金子是谁赢了?”
赢万城的面肌抽搐一下,神色间十分痛心,悻悻道:“你爹贏了。”谷缜笑道:“陆渐,你猜猜,为何赢爷爷明明猜中算盘,却输了金子?”陆渐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猜不出”
“这个简单。”谷缜淡淡说道,“因为他只猜中了一半。”陆渐讶道“怎么说?”谷缜道:“寻常的小孩都是一手抓周,我却是两手齐出,右手抓了算盘,左手却抓了一艘玩具木船。因为两只手不分先后,贏爷爷以常理度之,自然只猜中了一半,输了一百两黄灿灿的金子。”赢万城听得烦躁起来,竹杖一顿,厉声道:“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拿出来说嘴?”“贏爷爷会错意了。”谷缜嘻嘻一笑,“我说这事并非叙旧,而是叫你知道,从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龟’贏万城的克星,除非你见面就将我杀了,要么一定会倒大霉。”
贏万城老眼一眯,将他仔细打量,忽而笑道:“爷爷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着美貌女人,也是兴致全无。现如今唯独爱一些黄白之物,这东西乖孙子你最多了,爷爷喜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杀你呢?”谷缜笑道:“你要多少?”
“爷爷最不贪心了。”赢万城叹道,“什么黄金万两,明珠十斛,爷爷统统不要。爷爷只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给了我,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你一马。”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谷缜哑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这就写张条子给吴朗月,你去他的珠宝斋挑,要几个有几个。”
赢万城眯起双眼,森然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张嘴:“乖孙子,你明知爷爷不要这些。爷爷要的戒指,普天之下只有一枚,那就是翡翠之环一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有这种宝贝?”谷缜笑了笑,“我可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