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赢万城将竹杖狠狠一顿,“哧”地贯穿五寸木板,“没有那财神指环,凭你这点儿年纪,怎么可能号令天下豪商,调动世间财货?”
叱咤之间,贏万城一双老眼云翳尽去、澄如冰雪,两道冷芒直逼过来。谷缜的双眼也亮得骇人,四目相对,势如雷电交击,陆渐身周一冷,身子绷紧起来。
突然间,谷缜又是一笑,这一笑,气氛缓和下来。只听他悠然说道:“贏爷爷,你有‘龟镜’神通,何不在我心里照照?有没有财神指环,还不是一照可知?”
贏万城摇头道:“乖孙子,你明知‘龟镜’只能照今,不能鉴古,只能猜到你当前的念头,却无法知道你的记忆。更何况,天下间,能克制自身记忆、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数,乖孙子你就是其中之一。爷爷上你的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幸好,我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次你想糊弄我,哈哈,那是休想。”
谷缜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饮尽,他已干了十碗陈酿,眼神却是越喝越亮。“赢爷爷,”谷缜忽道,“咱们来赌一次,你胜了,给你戒指;我胜了,你放我走路。”赢万城两眼一翻:“赌什么?”谷缜一字字道:“就赌‘金龟三关‘。”
赢万城双眼眯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关’,爷爷也没脸为难你。”谷缜道:“那就先赌第一关:射覆。我是鱼饵,你是鱼钩。”赢万城一愣,道:“鱼饵?鱼钩?这跟射覆有什么关系?”谷缜笑而不语,蠃万城心觉蹊跷,以“龟镜”察探,谷缜的思绪又向别处去了,不由冷笑一声,说道:“乖孙子,你先还是我先?”
谷缜道:“我先。”赢万城背过身子,运转“龟镜”默察,但觉谷缜将一枚双陆棋子扣在碗下,又觉他转过头来,笑道:“好了,赢爷爷,你射这酒碗下覆的是什么?”赢万城转身盯着那碗,眯眼道:“是双陆棋子吧。”谷缜微微一笑,掀起酒碗,蠃万城不觉愣住,敢情碗下覆的并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他一转念,厉声喝:!:“臭小子,你使诈!”谷缜笑:!:“我怎么使诈?”赢万城怒進“我跟你射覆,却不是和他射覆。”他一指陆渐,“乖孙子,你明知爷爷的‘龟镜’只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时窥探两人,是故先将棋子扣入碗中,而后转头不瞧,任由这小子将碗中的棋子换成骰子,‘龟镜’只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道他换了什么,‘龟镜’自也无法照出了。”
谷缜与陆渐对视一眼,笑道:“赢爷爷说得有理。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证明是他换了骰子?难道就不是‘龟镜’神通出了差错?”
赢万城不禁默然,只怪一时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却没拿住证据,沉默时许,只得说:“好,轮到我了。你们若猜不着,这一关也只算平手。哼,你们两个都给我转过头去。”
谷、陆二人依言转头,忽听赢万城道:“转过来吧。”二人转身,但见赢万城身前反扣一只酒碗。谷缜微微继眉,再瞧陆渐,见他两眼紧闭,双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轻轻摇摆,谷缜心念一动,脱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赢万城神色大变,谷缜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赢万城狠狠瞪他,也不揭碗,阴森一笑,漫不经意道:“这一关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关:藏物。”说罢,取出一枚铜钱,折成两半,一半递给谷缜,说道:“将这半枚铜钱藏在你身上,若是离身,便算你输。”谷缜将钱搁在桌上,摇头道:“不用了,无论我藏在何处,都逃不过你的‘龟镜’。这一关我只盼打平,猜到蠃爷爷藏在哪儿就行了。”
蠃万城不料他有此一着,微觉诧异,又见他自信满满,不觉暗自纳闷,只好将剩下的半枚铜钱握在手里,张手之时,铜钱消失。陆渐见状,双手按桌,劫力顺着桌腿传递而出,又经楼板传到贏万城足下,眨眼间,觉出半枚铜钱贴着贏万城的肌肤急速滑落,忽地钻入他左脚的鞋底。正想设法暗示谷缜,忽见蠃万城长眉一扬,目光狠狠逼来。
谷缜一瞧,便知赢万城动了疑心,此番将“龟镜”用到了陆渐身上,忙笑道:“赢爷爷,你瞧我朋友傲什么?跟你赌斗三关的可是谷缜。”
赢万城冷哼一声,说道:“我算是知道何为鱼饵,何为鱼钩了。敢情乖孙子你这鱼馆只是摆摆样子,当真跟我斗法的却是这个小子。呵,我有些奇怪,他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难不成他也练了‘龟镜’?”话音方落,竹杖忽地剌向陆渐,陆渐急欲闪避,却被贏万城照出心意,半途变招,嗖地点中他的“期门”穴。
陆渐“显”脉被制,“隐”脉劫力一涌,转化为内力,又将“显”脉冲开。赢万城方欲收杖,忽见陆渐稍一滞涩,左手内勾,右拳直送,劲力奔涌而来。
贏万城措手不及,横杖一拦,只觉虎口发热,绿竹杖几乎跃出掌心,不由纵身后跃,这才消去了“半狮人相”的拳劲,心中骇异,一转念厉声喝道:“好小子,你是劫奴?”
陆渐被他喝破自身隐秘,也是一惊。忽听谷缜击掌笑道:“贏爷爷高见。”赢万城惊疑不定,说遒“乖孙子,你是这小子的劫主?”谷缜笑道:“我说不是,爷爷你信不信?”他这话模棱两可,贏万城越发狐疑,忽一抬手,竹杖直刺陆渐眉心。他料敌先机,陆渐躲闪不及,索性使个“白毫相”,不退反进,以头相迎。佛经有言:“如来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这一相,能将周身神力聚于眉间,蠃万城一杖点中,如中生铁,竟然无法戳入。
贏万城虽有料敌之能,也料不到陆渐能以血肉之躯硬挡兵刃,杖不及收,陆渐忍着眉间剧痛,变化“诸天相”,双手齐出,将那杖头捉住。
贏万城大喝一声,劲传竹上,竹杖嗡嗡剧颤。陆渐的双手如遭电殛,但他出手奇快,方被震脱,又将竹杖握住,眼见贏万城腰腿破绽微露,急变“马王相”踢出。腿脚方抬,右手的劫力却经由竹杖知觉出贏万城休内的种种情景,此刻贏万城带脉中精气流转,“手太阴肺经”内真气骤增,按脉理正是身形右闪、五指下插的征兆,陆渐这一腿若然踢实,势必被他锐如刀剑的五指贯穿小腿。
这念头只一闪,陆渐由“马王相”变为“大自在相”,硬生生收回腿脚,大喝一声,左掌成刀,先变“寿者相”,再变“猴王相”,以破竹之势奋力劈出。
这一劈劲风满楼,赢万城纵然料到,也无法避开,只得挥掌挡出。两掌交接,劲风陡溢,贏万城的皱脸上闪过一抹潮红。陆渐却觉胸闷心跳,忽又发现蠃万城的“手太阳小肠经”气机有变,后一招当是气贯食指,点剌自己的“曲池”穴,立时先下手为强,左手变“多头蛇相”,一转一折,缠绞贏万城的五指。贏万城知觉陆渐心意,又惊又怒,无奈撒劲变招,但他一变,陆渐也变。
一时间,两人各持竹杖一端,赢万城用“龟镜”神通蠡测陆渐的心思,可是他只要出招,陆渐便能凭借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劲力的走向,从而变相应对,百试不爽。赢万城感觉陆渐心思有变,急又变招,但他内息方动,陆渐又已知晓,这么形势反复,竟成不了之局。谷缜见那二人手舞足蹈,却无一招当真送出,心中又奇怪,又好笑。可是陆渐只会一十六相,反复施展,难免穷尽,赢万城却是招式幻奇,变化无方,渐渐占了上风。陆渐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赢万城的内劲走向,予以模仿,一时间,赢万城抬脚,他亦抬手,赢万城举手,他也举手,赢万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镜子前方,镜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举止均是一般无二。
谷缜忽地惊讶道:“陆渐,你怎会我东岛的功夫?这一招是‘捕鲸手’,那一招是‘无定脚’,哎呀,怪事,怪事。”
赢万城更是惊怒,任他如何变招,陆渐总能照搬无误,如此一来,简直永无了之。可是纵然恼怒,却也想不透其中的缘故。要知“龟镜”有个破淀,能照出“显”脉的功夫,却感知不了“隐”脉的变化。赢万城久战不下,忍不住厉声叫道:“臭小子,瞧你好头好脸的,为何定要为虎作伥,帮助这个奸妹拭母、勾结倭寇的孽障?”
陆渐听得一惊,冲口叫道:“你说什么?”赢万城本是情急泄愤,忽见陆渐如此惊诧,“龟镜”一照,便知根底,冷笑道:“你不知道吗?这姓谷的小畜生,逼奸了妹妹,奸情被母亲发现,又恼羞成怒刺伤了母亲。更有甚者,他勾结汪、徐、麻、陈四大倭寇,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将大好江南变成了修罗屠场…”
说到这里,陆渐不觉松开竹杖,“噔噔噔”连退三步,两眼发直,结结巴巴道:“他…他怎么…怎么没给我说过?”赢万城冷笑道:“这等天大丑事,他怎么说得出口?若是寻常的罪责,他会被投入九幽绝狱吗?少年人,你用心想想,就能明白我说的不假。”
陆渐呆了呆,回头望去,谷缜目光低垂,似乎不敢与自己正眼相对。刹那间,之前的种种情景一一掠过,陆渐的心头豁然贯通。为何谷缜小小年纪便会被投入无底深狱,为何他会辱骂亲生母亲,为何他始终不肯告诉自己犯了何罪。只因这罪恶之大,实在是天理不容。
陆渐想到此处,仍不死心,涩声说道:“谷缜,他说的都是真的?”谷缜叹了口气,微微苦笑。
陆渐望着他,胸中有如翻江倒海。经过重重劫难,他已将谷缜当成今生无间至友,不料事到如今,竟是如此结果。
陆渐悲愤难抑,忍不住厉声说道:“谷缜,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岛下洞窟,也不会救你出来。”说到这里,抬拳击向谷缜,赢万城生恐陆渐一拳打死谷缜,断了自家财路,正想抬起竹杖封堵,谁知陆渐拳到中途,却又转回,重重击在身旁木桌,“砰”的一声,将那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乱如麻,震碎木桌,快步下楼。陈双得在楼前守候,见状说道:“陆爷,你去哪儿?”陆渐一言不发,只顾狂奔,也不知跑了多远,忽觉双脚又冷又湿,始才惊觉到了海边,潮水涌来,淹没足踝。
陆渐举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涛不住翻滚。刹那间,他的心中又浮现出了谷缜的面孔,那笑容明净爽朗、略带孩气,双眼望着自己,有着说不出的真诚。
“我做鱼饵,你做鱼钩…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一字一句犹在耳畔,陆渐郁愤难解,忍不住将头没入海中,任凭冰冷咸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气尽,方才拔出来寻思:“看谷缜的样子,听他说话,又怎么会是那样的恶人?若这都是赢万城的污蔑,他又为何不出言辩解?他那么聪明,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成了傻子?”
陆渐心意难平,只觉若不弄个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当即转身,又向观海楼奔去。尚未奔近,忽见楼中漆黑一团,他心头一沉,奔到楼前,楼门已然紧闭,不由心急如焚,举手敲打。
敲了两下,忽听陈双得道:“是陆爷么?”拆开门板,走了出来。陆渐冲口问道:“陈大哥,谷缜呢?”陈双得苦笑道:“谷爷跟那个老爷子乘马车走了,临走时跟我说,您一定还会回来,让我在此等候。”
陆渐听得一愣,陈双得转身取出一个包袱,说道:“谷爷说,您要回乡,不能没有盘缠,他让我将这一百两银子给您,还说这些银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赚的,十分干净。”
陆渐接过包袱,但觉沉甸甸的,心头没的一酸,忍不住问:“双得你说,谷缜像是一个大恶人么?”
陈双得皱了皱眉,摇头道,“我这双招子,南来北往的人也见得多了,看人虽不说百发百中,也能瞧出一些端倪。谷爷外表有些邪气,可是内心坦荡,决非奸恶之徒。要不然,他怎么会跟陆爷您做朋友呢?听他说话,就知道他很欣赏您的风骨,我陈双得若能得到谷爷如此赏识,就算死也甘心了。”
陆渐默然半晌,忽道:“谷缜和那老人往哪方去了?”陈双得道:“西北方。”陆渐拱手道:“多谢。”说罢,转身发足,向西北方奔去。
他在夜色中狂奔数十里,也没见到马车的影子。那挽车之马均是大食名驹,岂是人力可及。陆渐直跑到筋疲力尽,方才驻足,望着茫茫四野好不沮丧。
歇息半晌,他无可奈何地漫步向前,沿途询问路人,也无半点消息。走了一百多里,陆渐突然明白,要不是自己追错了方向,就是蠃万城诡计多端,沿途消灭痕迹。总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上二人已是不可能了。
他灰心丧气,转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见荒村处处,人烟稀少,许多大好良田杞棘丛生。询问幸存农夫,才知此间迭遭倭乱兵祸,起初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后官兵又来,这些官兵一听倭寇之名,十九望风而遁,对待百姓却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甚至专杀无辜百姓,取了首级冒充倭寇邀功。
陆渐听得愤怒,叫道:“没有王法了吗?”农夫呸道:“什么王法?有刀枪的就有王法。”陆渐道:“这些官兵没有将领约束吗?”农夫冷冷道:“将领多的是,约束士兵的却没几个。除了俞大猷俞老将军,他的兵就很好,从不侵犯百姓,但只他一个又济什么事?跟你打个比方,倭寇来了,就像梳子梳头发,总还能留下一点儿头屑。这官兵过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针线,什么都不给你留下…”这时忽听有人发一声喊:“官兵来啦!”农夫脸色大变,跟随同伴钻入山林。
陆渐转眼望去,一队官兵拍马赶来,其中一个军官怒道:“这些泥腿子越来越奸猾了,寘是成了精的耗子,一见老子就溜了个没影,今日若不取上几颗首级,怎么向大帅交代?”他一瞧陆渐,呸了一声,说遒“还有一个不怕死的,可惜只有一颗脑袋,凑不上数。”陆渐胸中怒气勃发,但听这人腔调,却又不似浙人,方觉疑惑,那军官夹马赶来,挥刀便砍。陆渐不假思索,夹手夺过钢刀,将他揪下马来,变一个“多头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开弓,连抽他十几个嘴巴,打得那军官眼前金星乱飞,却又摸不着半个。
陆渐打罢,重重一掷,将那人摔得昏死。众官兵一瞧,骇叫道:“倭寇,妈呀,是倭寇!”陆渐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见那些官兵掉转马头逃走,当下长啸一声,施展跳麻之术,从众人身侧掠过,双手变化“诸天相”,此起彼落,将那些官兵揪下马来,远远掷出,摔得一干人头破血流,手足折断,躺在土垄田间嗷嗷惨叫。
陆渐掷飞最后一人,趁势坐上马鞍,扬声道:“你们身为大明官军,不敢抗击倭寇,只知欺凌百姓,可恶可恨,今日暂作小惩,来日再若行凶,管教尔等人头落地。”叫罢这声,陆渐扬眉吐气,心中十分痛快,当下拍马便走。一路向北走去,处处都是烽火余疼,诚如农夫所言:“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江南繁华之地,竟成鬼蜮之乡,大城紧闭,小城严守,城外荒烟芟草,看来万分凄凉。
陆渐望着沿途惨状,想起鱼和尚的临终偈语,暗暗寻思:“果然是世间疮痍,众生多苦,无怪大师坐化前那般悲伤不忍,这天下的苍生真是好苦。”他一念及此,望着这悲惨世界,竟有些愤世嫉俗起来。
如此信马由缰,向北行了几日。这日傍晚,来到一座无人荒村,陆渐下马歇足。入夜之时,忽被一阵响动惊醒,他张眼跳起,将破烂窗牖掀开一线,但见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潜入村内,一个个蹑足躬身,行止诡异。
陆渐瞧得惊讶,忽听有一人用倭语道:“这村子里怎的拴了马?”另一人说道:“村里的莫非有人?”陆渐听这两句,心头一跳:“是倭寇?”当下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只听前一人转用华语低喝:“你们进房搜搜,有人立刻杀了。”另有几人以华语应了,四面搜索。
陆渐寻思道:“这些人一会儿用倭语,一会儿又用华语,到底是真倭还是假倭?”疑惑间,嘎吱轻响,一道黑影掀门潜入。陆渐不待他走近,急闪而上,一掌斩在他的颈上,那人哼也没哼,随即扑倒。
陆渐将他拖到墙角,忽听户外脚步急响,有人用倭语促声道:“禀毛君,那支官兵追上来了。”
“奇怪。”毛君笑嘻嘻地道,“这支官兵也不知是谁带的,恁的不怕死。大伙儿都埋伏好了,待官兵进村,听我鸟铳发号,一齐杀出。”有人道:“这马蹊跷得很,搜索的人还没回来。”毛君断然道:“兵贵神速,顾不得了。”说罢归于沉寂。
陆渐掀开窗牖,凝神望去,远处火把闪动,脚步杂沓,似有许多人赶来。陆渐正犹豫是否提醒来人,忽听一声鸟铳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随即鸟铳声密如炒豆,砰砰乱响,不时有人中弹,发出凄声惨叫。
鸟铳声中,一群倭寇嘴里呜呜哇哇,从墙角钻出,从屋顶纵下,倭刀长矛,舞得呼呼生风。这时忽听喧哗中响起一个清劲的声音:“不得后退,结两翼雁行阵对付。”叫声甚急,还没说完,便听金铁交鸣。
陆渐久住苏鲁交界,听出那清劲的叫声乃是山东口音,心觉亲切,不由推门而出,举目望去,众倭寇好似虎入羊群,将那支官兵冲得七零八落,其中几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长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长短兼施,杀入官兵阵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菜。官兵抵挡不住,退到村外,忽又听一声喊,上百倭寇从村边的竹林里钻了出来,断了官军退路,一个个跳跃出刀,势不可当。
官军阵中,清劲的嗓音兀自镇定:“盾牌,向左,东边弓箭,长枪手,列四方阵…”可惜那群士兵本就贪生怕死,此时兵败如山,哪还顾得了什么盾牌弓箭?一个个如失魂魄,要么趴地受死,要么倒拖长枪逃命。倭寇趁势赶上,一刀一个,尽数劈翻,前后不足三炷香的工夫,官军几乎死伤殆尽。
陆渐瞧得目定口呆,他对倭寇官兵均无好感,原本立意两不相帮,但这些官军如此不济,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军分明人多,怎知以众敌寡,竟被倭寇一鼓全歼。
惊疑间,忽听倭寇阵中,齐齐喝一声彩。陆渐心头奇怪,纵身上房,奔出二十来丈,凌空俯视,只见倭寇们围成一圈,观看两人激斗。一个是倭人装束,左手太刀,右手长刀,刀光如惊风吹雪,飘忽绝伦,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个是蟒袍鳞甲的将官,体格修伟,长须飘飘,颊上溅了几点鲜血,手中一口长剑,剑招朴实,但剑剑狠辣,往往能从如雪刀光中窥出破绽,攻敌必救,倭人双刀虽快,一时也奈他不何。
众侯人想是难得遇上如此对手,瞧得兴奋,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汉人装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么了,这半晌还胜不了,要么你歇一歇,让我来会会他?”
倭人怒哼一声,刀法更紧,不枓刀法一快,破绽便生,将官瞧得真切,让过长刀,抖手一剑,正中辛五郎大腿,却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电掷来,“噗”地没入他的肩头。
两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跄倒退几步,长刀拄地,单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称雄,双刀蹈阵,从无伤损,不枓今日竟然中剑,心中又惊怒,又佩服,以生硬华语叫道:“来将通名!”
明将反手拔出肩头太刀,闻言微微冷笑:“我乃大明参将戚继光。”辛五郎见他任由肩头血流如注,眉不皱,色不改,心中谊异,挣起身来说道:“戚继光,这名字没听说过。你不是俞大猷吗?听说俞大猷剑法高强,乃是中华第一剑客,我早就有心一会,不想除他之外还有英雄。”
那汉装倭寇嘻嘻笑道:“他虽是个英雄,手下的兵却是脓包。喂,戚参将,你胆子忒大了,别的将领都不敢来追我,你倒有种,带着这么一帮脓包追上来。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谁?“戚继光笑笑说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义父是四大寇之首汪直,你叫毛海峰,绰号‘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这次连犯乐清、瑞安、临海,杀人近万,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说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来毛某威名不小。不过戚参将,你明知追来是输,就不怕死么?”
戚继光浓眉一扬,冷冷地道:“国家遭难,此身何惜?”
“原来戚参将还是一个忠臣。”毛海峰哈哈大笑,“妙得很,对付忠臣,毛某最爱把他们的心子掏出来,瞧一瞧是不是红的。”
众倭无论能否听懂,尽都跟着大笑。戚继光冷笑一声,高叫:“废话少说,谁再上来?”辛五郎面色一沉,方要挣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说:“辛五郎,你腿脚不便,还是罢了,这一阵交给我吧!”辛五郎面涌羞怒,可是眼下的情形不容他再战,只得一破一瘸地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长刀。越众而出,笑嘻嘻说道:“戚参将,来生再当将军,一定要记好了,带兵就带些好的,千万别带一帮脓包。”
戚继光捏了个剑诀笑道:“足下放心,足下这样的兵,戚某是万万不会带的。”毛海峰目中冷电闪过,双膝微曲便欲纵上出刀。不料一声大喝,如霹雳天降,众倭还没明白何事,一根长大翠竹破空扫来,三名倭寇被扫得横飞数丈,筋摧骨断,顷刻毙命。陆渐一扫得手,信心大增,手中翠竹舞得风雨不透,一路扫了过去,仍是以“寿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势。那竹子是他从村外竹林中连根拔起的,长有四丈,生得枝繁叶茂,一旦舞开,十丈内无人可以立足。
陆渐见过这些倭寇的本领,个个晓勇善战,远非只会偷袭的忍者可比,当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长竹所向,众倭寇汤着便死、碰着即伤,伤者多被竹枝拂中,伤口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倭寇纵然剽悍,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觉束手无策。无论长矛也好,长刀也罢,与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飞。毛海峰眼见部下死伤惨重,不由大喝一声,倏地跳起,落在长竹之上,一路踏着竹竿向陆渐奔来。
陆渐见他轻盈了得,先是吃了一惊,跟着摇动长竹,奋力一抖。这一招是他从赢万城那里偷师学来的,本是东岛绝学,名叫“九龙摆尾”。当日贏万城几度用这招抖动竹杖,想要震脱陆渐的右手,陆渐因有劫力,感知到他的内劲变化,几次下来,居然记住。此刻依法一摇一抖,内劲顺着竹竿竹枝传递出去,毛海峰只觉一股酥麻从双足涌到头顶,三魂六魄似乎离体而出,顿时惨叫一声,狼狈跌落下来。
陆渐竹子一沉,趁势压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飞身抢上,长刀从下挑中长竹。这一刀力道强劲,陆渐虎口发热,定神一瞧,来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厉声大喝,手中长竹再抖,磕飞了辛五郎的长刀。辛五郎就地一滚,搀起毛海峰,两人相互抉持,齐齐向后纵出,避过陆渐的一扫。
陆渐暗道可惜,见那戚继光就在左近,大声叫道:“戚将军,走吧!”戚继光瞧了瞧遍地的官军尸首,长叹一口气,舞起长剑向着陆渐奔来。几名倭寇欲要阻拦,陆渐使足了“九龙摆尾”,竹子东抖一下,西抖一下,抖得倭寇如放飞的风筝,高髙飞起,远远摔出。
陆戚二人合在一处,且战且走。众倭不敢近身,纷纷扯起弓箭,填充鸟铳,那长竹枝叶繁茂,被陆渐抖得呜呜作响,绝似一面密不透风的大盾牌,就连羽箭铅弹也被磕飞。陆渐退到村子正中,见马匹尚在树边,叫道:“戚将军,你骑马先走,我来断后。”
戚继光笑道:“小兄弟小瞧人了。戚某纵是败军之将,但也不是独自逃生的懦夫。大伙儿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陆渐听得豪气顿涌,叫道:“好,将军你来牵马,我在后面,瞧他们有什么法子!”戚继光一笑,牵马在前,陆渐倒拖长竹,大步紧随。众倭欲进不能,欲退又不甘心,唯有远远叫骂。戚、陆二人瞧得痛快,相对大笑。戚继光扬声道:“毛海峰,今日这一阵暂且记下,来日再会,戚某必当报偿。”
毛海峰浑身酥软,全赖属下抉持,听了这话,羞怒难当,偏被陆渐一根竹子难住,空有满腹怒气,却又全无法子。
两人走了二三十里,临近城池。众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回去。戚继光见敌人退去,身子不觉一晃,徐徐移步,在一块大石上坐下。
陆渐瞧他肩头创口甚深,半片征袍尽被鲜血染湿’于是抛了竹子,把他脉门,劫力传出,以谷缜所传的脉理感知他经脉虚实,再将劫力转化为内力,注入经脉,虚则补之,实则浑之。真气数转,戚继光创口血止,精力渐旺,只是失血太甚,面色略显苍白,不觉笑道:“在下戚继光,字元敬,多蒙阁下搭救,敢问阁下尊名?”陆渐叹道:“我叫陆渐,字什么的却没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只当倭寇坏,官兵更坏,明知倭寇埋伏,也没出面提醒。若知道是你这样的好官,我抢先动手,你们也不会全军覆没了。”
戚继光望着他,皱眉道:“你为何说倭寇坏,官兵更坏?”陆渐将沿途所见所闻说了,又道:“这就叫做‘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
戚继光起身踱了两步,叹道:“你说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没料到竟至如此地步。这一来,我军不止与倭奴为敌,更与东南百姓为寇仇了。”
两人默然半晌,陆渐忽道:“听口音,戚将军是山东人?”戚继光点头道:“戚某山东蓬莱人氏,将军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虚长几岁,你若不弃,叫我一声大哥好了。”
陆渐笑道:“我家乡离山东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东人,为何来浙江当官打仗?”戚继光道:“浙闽倭乱猖獗,本地官军又御寇无力,朝廷因此抽调天下精兵增赴浙闽。就说浙境之内的官兵,近的来自山东江西,远的来自两粤川贵。我原在山东驻防,前两年才来此间,至于带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忽又陷入沉思。
陆渐忍不住问道:“戚大哥,你想什么?”戚继光吐出一口气,说道:“我忽地想起一件事。陆兄弟,你武艺高强,力敌千人。如果现有两股倭寇,一股侵犯你的家乡,一股侵犯左近邻乡,你是先救家乡还是先救邻乡?”
陆渐冲口而出:“自然是先救家乡。”戚继光道:“为什么?”陆渐道:“因为家乡有我的爷爷,还有许多相识的乡亲,倘若见死不救,岂不没了天理?”
戚继光点头道:“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难听,却是人之常情。能审度天下大势的人毕竟不多。乡村百姓面临灾祸,自救尚且不暇,岂能兼顾他人?浙境官兵军纪败坏,就坏在这些官兵多是来自外乡,父母子女、亲戚朋友也在外乡,浙闽百姓的死活自然和他们没有关系,故而打起仗来个个贪生怕死。加之将官约束不力,更有无耻之徒,仗着远在异乡,无人督促,所作所为,更比倭寇可恶十倍。”’
陆渐恍然大悟:“对啊,我一路上瞧见的作恶官兵,说的话都不是吴越方言。”戚继光点头道:“所以说,若要用兵,莫过于用本地乡亲。他们虽不懂什么国家大义,但若是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陆兄弟,换了是你,又当如何?”陆渐慨然道:“我自当拼死苦战,绝不后退半分。”
“说得好。”戚继光拍手道,“这就叫做‘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须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马,练就一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这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陆渐听得心潮起伏,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忽见戚继光因为激动牵动伤口,脸上流露痛楚,急忙抢上,渡入内力。戚继光痛苦略减,含笑道:“陆兄弟,生受你了。”
陆渐踌躇一阵,红着脸道:“戚大哥,我虽不是浙人,也能随你打倭寇,救百姓么?”戚继光一愣,哈哈笑道:“怎么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实出身何地并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有这份拯济苍生的胸怀。戚某方才不过纸上空谈,但若有陆兄弟相助,这颗心可就定得多了。”
陆渐喜道:“好啊,我就傲戚大哥麾下的第一个小兵,待我回乡禀过爷爷,就来会你。”戚继光微微一笑,把住陆渐的手说道:“戚某落难之时,能得陆兄弟相助,真乃上天眷顾。陆兄弟若不嫌弃,你我二人不妨结为异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难,荡平倭寇,重致太平。”陆渐又惊又喜,戚继光拉着他跪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两人互叙年纪,戚继光三十二岁,为兄,陆渐二十岁,为弟。
三拜之后,戚继光并不起身,说道:“兄弟,哥哥还有一件事,想请你作个见证。”陆渐道:“大哥请说。”
戚继光戟指上天,扬声说道:“我戚继光对天立誓,今日之败,为我此生最后一败,来日戚某若能用兵,终此一生,永不言败。”说罢郑而重之,对天三拜,方才起身。
陆渐听得又吃惊,又担心,戚继光立下如此重誓,无疑将自身逼入有胜无败的绝境。此人行事真如谷缜一般,无时无地不透着几分不凡。
两人歇息片时,待得天亮,戚继光返回驻扎在乐清县城的军营。陆渐瞧他伤重,害怕有失,于是力请同行。走了一阵,方见乐清城郭,忽见前方奔来一队官兵,瞧见二人,有人叫道:“戚参将吗?”
第十二章 秦淮风流
戚继光道:“正是戚某,前面是卢游击么?”那队官兵奔近,一个蓄了两撇八字须的将官打量二人,讶然道:“参将大人怎么如此狼狈?其他人呢?”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全军覆没的事说了。
卢游击叹道:“戚参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来的是毛海峰,四大寇中,数他这支贼兵最为精悍,你怎么还追上去呢?跟大伙儿一样呆在城里就好了。”
戚继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破賊荡寇,本是元敬职责所在。我若守在城里无所作为,放他过去,岂不是将战火引往其他城郭?更何况,若是任由这帮贼寇一路洗荡过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卢游击十分没趣,冷笑道:“好啊,咱们都是不守职责,就你参将大人厉害。哼,如今闹了个全军覆没,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么交代。”
戚继光不禁默然,卢游击幸灾乐祸,大摇大摆地去了。陆渐不禁怒道:“他这会儿出城做什么?倭寇都跑得没影了,难道又是去找百姓割头请功?”
戚继光摇头道,“这人胆子甚小,全无志向,既不扰民,也不打仗,绰号叫‘钻地老鼠’。瞧见倭寇,纵然眼前有条地缝,他也立马钻得进去。“他说得一本正经,陆渐听得笑了起来,跟着又担心道:“听他说,大哥吃了败仗,似乎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