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笑笑不语,入了军营,向监军道明战况,又请军中大夫包了伤口。两人吃过饭泡了两杯清茶在帐中静坐,戚继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时,帐外脚步声急,陆渐心生不祥,腾地站起,忽见帐幕拉幵,大踏步走进几个官差,当头一人厉声道:“台州参将戚继光何在?”
戚继光早已有备,搁了茶起身道:“我便是。”官差厉声道:“给我拿下。”左右官差抖出铁链,便要上前。陆渐大怒,抢前一步,双手分拨,正中两条铁链,两名官差只觉铁链上大力涌来,不由脚下踉跄,双双横跌出去。当头的官差哇哇大叫,不防陆渐身形一闪,右手捏住他的后颈喝道:“你们凭什么拿人?”
戚继光不待官差答话,说道:“陆渐,不要放肆,我丧师辱国,理当接受军法处分。”陆渐一怔,喃喃道:“这样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带兵打仗?”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军用兵,但求必胜,一旦败了,便会断送许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罚,如何面对那些送命的将士?”
陆渐被他两眼盯着,无可奈何,右手渐自松开。官差原本面无人色,见他气馁,忽又践扈起来:“好啊,戚继光,你敢率众抗捕!”
“差爷言重了。”戚继光摇头道,“我这义弟不懂规矩,还望见谅。”那官差冷笑道:“要见谅也可以。”说罢将手一伸,喝道,“拿来。”
戚继光一怔,道:“什么?”官差瞟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脑袋么?非要差爷说透不成?”戚继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参将,官也不小,除了俸禄,平素又时时刮那些穷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积蓄没有千儿也有八百,我也不多要,百两即可。”
戚继光一皱眉,转身入内,取出一个木箱,打幵看时,只有若干碎银,不禁苦笑道:“戚某手里就这几两银子,差爷喜欢,尽都拿去。”
官差脸色一变,劈手打翻木箱,碎银洒得满地,厉声道:“戚继光,你好大胆子,丧师辱国、公然拒捕不说,还敢贿赂官差,可谓罪加两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我要你好看…”
戚继光浓眉一挑,目中涌出怒色,陆渐略一沉思,从桌边拿起自家包揪,踏上一步,冷笑道:“不就要银子么?拿去。”那官差接过包袱,但觉十分沉重,打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顿时眉开眼笑,递给属下,又亲自躬身,将满地的碎银一一拾起,揣进袖里笑道:“银子够了,一切好说。”转身招呼差人,“将这位参将大人锁了,别锁太紧,松动一些。”
众差人哄然答应,将戚继光锁了,拉出帐外。帐前聚满了将士,立在两旁大瞧热闹,看见戚继光出来,无不指指点点,纵声嘲笑。
陆渐见这些官兵全无心肝,胸中悲愤莫名,一咬牙,大步跟在官差后面。出了营地,官差头目见陆渐仍是尾随,不由怒道:“你去哪里?”陆渐道:“我去南京。”头目疑惑道:“放屁,我们去南京,你怎么也去南京?”
陆渐冷冷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走我的,又碍你什么事了?”头目吹起胡子:“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陆渐道:“我若要劫人,凭你们几个废物挡得住吗?”
头目大怒,正要喝骂,但想起陆渐的身手,又将满嘴的狠话咽了回去,忽听戚继光叹道:“兄弟,你不是说要回乡么?就不要跟来了吧。”
陆渐摇头道:“我回不了了,刚才的一百两银子,就是我回乡的盘缠,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们上南京,沿途还可蹭官爷们几顿饭吃。”官差气得眉歪眼斜,恨不能给这乡下小子几个嘴巴,仔细一想,又自觉无此能耐,唯有暗生闷气。
戚继光却知陆渐明说没了盘缠,实则是怕自己伤势未愈,路上再吃这些官差的暗亏,不觉微微苦笑,任他去了。
众人一路走去,沿途吃饭,若有鱼肉鸡鸭,陆渐便抢先动手,夺给戚继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陆渐便抢过杯勺,@给戚继光先喝;就是洗漱睡觉,他也专拣好水好房,凭着武功强抢过来给戚继光享用。
众官差又气又急,破口大骂,陆渐却笑眯眯的,等他们骂过才说:“我不是送了差爷们一百两银子吗?差爷们财大气粗,不妨再买好菜,再开好房,干么跟做囚犯的一般见识?”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众官差先前不该收了银子,拿人的手短,纵然愤怒,也不好彻底翻脸。戚继光却瞧得皱眉,说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无补,何苦跟我受这些罪?”
陆渐道:“大哥和我结拜时,不就说了同甘苦、共患难吗?这点儿旅途之苦又算什么?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们待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闯进牢里将大哥劫出来,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遥快活。”
戚继光正色道:“万万不可,我戚家自开国以来,六代将门,世受国恩,生为明臣,死也当为明鬼。何况我败绩在前,就算胡大人断我一个砍头受剐也是应该。劫狱逃走的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为兄再也不认你这个义弟。”
陆渐听他这话说得郑重,不觉哑口无言,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狱的法子统统派不上用场,情急心想:“要是谷缜也在,必能想出一举两得的法子。”想到自己那日因为赢万城一面之词,真相未明便弃谷缜而去,心中又是后悔,又觉惭愧。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这一日,遥见前方一座凉亭,亭边有茶社招待远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时,众官差哄闹起来,快步到了亭间,讨了茶水牛饮。
戚继光手足被缚,行动难以自如,陆渐端来两碗茶水,一碗给他,一碗自饮。正饮间,忽听轱辘声响,转眼望去,迎面驶来一辆双轮小车,车上坐了一名青衣文士,长方脸膛,天庭饱满,丹唇墨须,宛若图画中人。
陆渐瞧得心动,只觉此人似曾相识,猛可间想起,这人与那袓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症痕,神采飞疡,较这文士豪迈许多。
推车的是一个戴笠男子,麻衣草鞋,与一老者并行。老者头大颈细,脸额间布满皱纹,他身上本着儒衫,却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着的短衣,颇有一些不伦不类。
陆渐瞧这二人,不知为何,心中隐觉不安,恨不得跳将起来,跑得越远越好。好容易按捺住这奇怪冲动,那三人已经走得近了。青衣文士人虽俊朗,年纪实已不轻,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坐在车上不见双足,唯有长衫飘飘,随车摆荡。
陆渐见状,心生感慨:“这人大好书生,竟是无腿废人?”忽又听嗡嗡有声,转眼瞧去,大头老者双唇翕动,念念有词。唯独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不见本来面目。
青衣文士来到亭内,吐了口气说道:“未归,给我一杯茶水。”麻衣人自车后取出一对杯壶,薄胎白瓷,壶中倒出翡翠也似的茶水,白者爽净,绿者清新,令人暑意顿消。
文士接过茶,品了一口,说道:“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如今凉得久了,余香已失,滋味不再了。”
大头老者微微躬身,笑吟吟说道:“碧螺春,又称洞庭山茶。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曾有言:‘苏州长州生洞庭山。’据近人《随见录》有载‘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冷冷道:“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又没问茶的来历。”大头老者笑着说:“宋徽宗《大观茶论》有道:‘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说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大头老者接口便道:“仍依上文《大观茶论》:‘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干而硏,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权《茶谱》所载‘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可爱…”
文士心知任他发挥,势必将泱泱华夏千年茶经从头背出,不觉苦笑道:“莫乙啊,你闭口吧,非我有问,不得再吐一字。”
大头老者悻悻闭嘴,麻衣人则放下茶壶,转身即走,只一步,便在两丈之外,再一步,已过四丈。初时尚是行走,转眼便成奔跑之势,从一个人影化为一点流光,由浓而淡,倏忽不见。
茶社众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梦中,要么如何能见这等怪事。陆渐更是震惊,心道自己纵有北落师门相助,也决然无法匹敌如此脚力。此人动了起来,远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飞鸟也有不及。
青衣文士不觉摇头叹气,打量戚继光一眼,忽而笑道:“你这将官,瞧着长大威武,怎么却被锁起来了,是犯了军法,还是贪赃纳贿…”
莫乙不待他说完,插嘴道:“军法者,早见于《周礼“夏官司马第四》,后有《司马法》曰…”青衣文士挥了挥手,被眉道:“谁问你了?”莫乙挠挽稀疏的头发,讪讪低头苦笑。戚继光笑笑说道:“贪赃纳贿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为倭寇所败,算是犯了军法。”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穷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这一句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X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兴致正浓,忽听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声,心一惊,慌忙闭嘴。
戚继光摆手笑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穷寇,而是精锐未战之寇。只因诸将中无人敢出兵迎战,只是固守坚城,坐看贼焰张天。戚某年轻气盛,率师追击,不料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接賊一鼓击破,真是叫人汗颜。”
青衣文士沉默时许,忽道:“所谓‘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你连犯两条兵家大忌,焉能不败?”
戚继光平生好武,但有闲暇,无时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时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好事书生与自己议论兵法,不觉微笑道:“先生句句不离《孙子兵法》,却不知《孙子兵法》十三篇,字句虽多,当真中用的只有一句。”
文士哑然失笑,说道:“照你这样说,除了这一句,孙武的盖世兵法,大多都是废话?”“戚某岂敢有辱先贤?”戚继光笑了笑,曼声说道,“只不过,孙武这兵法写出来,不是给他自己瞧的,而是给寻常的王侯将帅看的。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极高,所以孙武子怕他们不懂,言辞务求精详。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载,一板一眼,布阵行军,就算是中人之资,也不至于大败亏输,但如此拘泥呆板,却也不是常胜不败之法。自古常胜不败之将,无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难行,故能每战必克,胜无侥幸,又岂会拘泥于兵法?”文士笑道:“说得好听,但不知你说的是哪一句?”戚继光微微一笑,朗声道:“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
文士不及答话,莫乙已接口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倒数第二句话。”
“足下好记性。”戚继光叹了口气,“当真临阵决机,生死只在一线,统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无非是料敌虚实,随机应变而已。戚某读兵书无算,当真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
“好一个‘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那文士哈哈大笑,“若你不是败军之将,这番话说来倒也动人。”
戚继光不禁苦笑。文士笑罢,瞧他一眼道:“怎么了,泄气了吗?听你所言,应是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能料敌先机,明知不敌也要追赶上去?”
戚继光摇头道:“我与足下论的是兵家小道,追与不追,却是国家大义。倭寇横行东南,所向无敌,并非他们本身如何厉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贪生怕死,望贼风而先遁,见倭形而胆裂。当此诸将束手、万民哀号之际,戚某倘若爱惜一己之躯,守城纵敌,龟缩养寇,岂非猪狗不如吗?戚某不是儒生,但也知道先圣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人尚无所惧,何况区区数百倭奴?”
文士听罢,沉吟不语。这会儿众官差也歇息够了,嚷着赶路,那文士忽从袖间取出一块碎银,笑道:“诸位官爷,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须臾便回,我想与这位将官对饮一杯。”
众官差拿到银子,自无不可。戚继光却道:“不劳足下破费,旧京非远,戚某也想快快赶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断。”那文士笑了笑,指着远处道:“瞧,这不是来了么?”
众人顺势望去,道路穷尽处,一点褐影如风掠来,转眼形状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见他手提一只锡壶,奔到亭前,陡然止步。他于狂奔中说停就停,陆渐估量一下,自觉不能,心中更是骇异。
文士笑道:“斟两杯吧!”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壶,取出两只瓷杯,注满茶水。戚继光接过茶,见那茶水碧绿,沸腾未止,不觉讶道:“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麻衣人一言不发,那文士却笑道:“这茶是回城取来的。”
“穷酸你少唬人了。”一个官差笑道,“这里去南京城少说也有十里,来回就是二十里,这点儿工夫,怎能从城里端茶回来?就算能够,这茶又怎么还是沸的?”
戚继光却笑道:“世间多有奇人。”轻轻吹开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鲁,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那文士笑了笑,说道:“这茶细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质轻甘,为无锡惠山寺的顽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与君勉之。来日将军若能脱出囚笼,还请牢记今日之言,千万不要忘了。”
戚继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问阁下大名?”那文士摇头笑道:“我一介废人,微贱书生,名号不足挂齿。”
戚继光气宇恢弘,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予勉强,哂然一笑,转身去了。陆渐随他走了两步,忽觉背脊生寒,转眼一瞧,麻衣人的斗笠下闪过一道厉芒,势如刀锋划过。陆渐眼中刺痛,慌忙转眼,又见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词,望着自己目不转睛。
陆渐心子一阵狂跳,不自禁快走两步,紧紧跟在戚继光身后,可背脊的寒气始终不散,直待走出数里,料是麻衣人与莫乙目光不及,寒气方才散去。
戚继光瞧他一眼,皱眉道:“兄弟,你的脸色好难看。”陆渐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心里难受。”戚继光只当他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到了南京,听天由命而已。”
陆渐默然不答,眼前却始终闪动着那斗笠下的一抹寒光,想着想着,额上流下汗来,心中不住自问:“那两人到底是谁?为何我见了他们就觉心慌?”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已近城池。一行人从凤台门入城,只见通衢十里,级横棋布,朱门万户,满城星罗。不久来到总督衙门,差官交割完毕,戚继光入牢候审。陆渐分别在即,心中不胜难过,握住戚继乂的手,两眼微红。戚继光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我永志不忘。”
牢头催促起来,二人只好洒泪而别,陆渐望着戚继光走入牢门,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他在总督府前徘徊良久,瞧着拖朱曳紫的官员进进出出,却又不知该求谁帮助才好。来回走了半晌,但觉饥饿,一摸身上,却无盘缠,这才想起包中的银子尽已给了官差,一时好不丧气,转身走在街上,望着两旁的酒馆,嗅着饭香肉味,不由大呑口水。
正乱逛,忽觉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他惊讶中回头一看,却是“金龟”赢万城,老头儿的额头上贴了一块膏药,双颊、颈上各有几道血痕。陆渐不由惊喜道:“怎么是你?谷缜呢?”
赢万城面色阴沉,怒冲冲说道:“他没来找你?”陆渐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吗?怎么会来找我?”赢万城运起“龟镜”神通,两眼在陆渐脸上转了几转,冷笑道:“你这小娃儿很好,比谷缜那兔崽子老实多了。难得咱们再见,去酒楼喝两盅如何?”
陆渐微感迟疑,但为打听谷缜下落,只得勉强答应,忽见赢万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被一跛,竟然已经瘸了。
陆渐瞧他浑身是伤,大为惊疑:“他武功如此高强,又有‘龟镜’神通,谁把他伤到这个地步?他原本和谷缜一起,谷缜又上哪儿去了?”他满腹疑窦,默然而行。
蠃万城来到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壮观酒楼,领陆渐上了二楼’大剌剌一坐,招呼伙计道:“老爷点菜。”伙计见他棚&华丽,心下先敬三分,笑道:“老员外请说。”
赢万城道:“先来个三白三鲜,一蒸两炖。”那伙计一愣,赔笑道:“老员外说明白些?”蠃万城冷笑道:“亏你还是大酒楼的伙计。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银鱼、白财鱼、白虾;三鲜是长江三鲜,刀鱼、鲥鱼、河豚。白虾、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鱼都用炖的。”
伙计迟疑道:“这是六道菜,分量可不少。”赢万城冷笑道:“怎么,怕老爷吃不了?老爷吃不了也兜着走。”伙计只好应了,正要转身,赢万城又说,“慢着,还没完呢。臣卜龙凤雏汤来一碗…”
伙计大犯其难,讪讪说道:“老员外,这汤没听说过,怎么个做法?”蠃万城笑道:“用二两重的活鲍两只,去脏取肉,再将五只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成丝。这两样加上椒料、葱花、香菜之类,花半个时辰揭成清汤,干的丢掉,只留汤汁。鲍鱼是卧龙,雏鸡为凤雏,故有此名。你别跟老爷耍花枪,材料不对,老爷一尝就知道。”
伙计忙笑道:“我们百年老店,岂敢弄假?”赢万城微微冷笑,口中连珠炮道:“还要铁板鹅掌一对,活烧甲鱼一只,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笋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红烧江瑶柱一碗。瓦楞蚶、江瑶柱非台州鲜货不可,别处的老爷不要。还要浦江的火肉,至于蟹嘛,海蟹老爷吃腻了,山阴的河蟹先蒸四对;漠北驼峰一只,用蜂蜜蒸煮;辽东熊掌一只,以山东大葱爆炒。三江的大白蛤不错,给老爷醉两对。嗯,老爷怕腥,活吃猴脑就免了,果脯粘牙,也免了。且炼两碗西瓜膏解暑,这膏汁里的西瓜要杭州的,一点点捣得细烂,不得留下一瓤一丝,再取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搅糖细炼,记得这炼膏的次序,千万莫要错了。”
说罢,又点陈年状元红一壶,川贵名酒两壶。他如数家珍,伙计却写得满头大汗,待他点完,哆嗦道:“这里许多物事小店不齐,要去别的酒楼支借,万不会错了老爷的。”陆渐皱眉迹“赢先生,这么多东西吃得完么?”赢万城冷笑道:“吃不完,丢了喂狗。”伙计见这老人如此阔绰,喜出望外,一溜烟往柜台去了。
那菜流水般将上来,大半时辰方才上齐。陆渐饿得久了,狼呑虎咽,吃了三道菜便已饱足,赢万城却是这里拈一箸,那里取一勺,慢嚼细咽,每菜必尝,但无论菜也好,汤也罢,均不过一箸一勺,决不多吃。他吃得考究,河蟹剥得尤为精细,蟹甲瓦解齐整,八片胸甲片片欲飞,若是拼凑起来,大可拼成一只空壳整蟹。
陆渐瞧得不耐,忍不住问:“蠃前辈,谷缜到底在哪儿?”赢万城正尝醉蛤,闻言支吾:“跑了。”陆渐恍然大悟:“无怪这老头满身的伤,却是因为谷缜的缘故。”一想到谷缜如何捉弄这只金龟,陆渐便觉忍俊不禁,低头暗笑不已。
赢万城忽地怒哼一声,恨恨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几次差点儿捉到他,都被这兔崽子用奸计摆脱。哼,如今他躲在这满城人群里,老子一时半会儿倒也抓不住他。”
陆渐心中略定,想起一事,问道:“蠃前辈,我有一事请教,你见多识广,或许有些法子。”赢万城正捧着西瓜膏吸啜,当下瞅了陆渐一眼,问道:“什么事?”陆渐道:“我有一个结拜大哥,打倭寇时吃了败仗,下在牢里,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出来?”
蠃万城竖起两个指头:“这个容易,只需两个字。”陆渐奇道:“哪两个字?”赢万城笑道:“银子。”
陆渐不解道:“这话怎么说?”赢万城道:“你若有银子,先往牢头手里送五十两,你那大哥在牢里就永无皮肉之苦;再往总督府的门子那里送一百两,托他见着府内总管,而后送总管三百两;透过总管,再送给师爷三百两;由师爷那里送给总督两千两,再透过总督送给监军的太监两千两。嗯,前后只需四千七百五十两银子,别说吃了个败仗,就是偷看了皇帝老子的亲娘,也能遮掩得过去了。”
陆渐摇头道:“要银子,我可没有。”赢万城笑道:“你没有,谷缜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别说四千两银子,就是四万两银子,还不是在九牛身上拔根毛么?”
陆渐先是一喜,可一转念又说:“你就想让我去寻他,你好在后面跟着,我可不上当。”“小娃儿精乖得很。”蠃万城冷笑一声,“可惜,你不找谷缜,你那位劳什子大哥就得掉脑袋了!”说罢,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来,那伙计上前笑道:“老员外,结账么?”
“放屁。”赢万城两眼一瞪,“谁说是老爷结账?“手一指陆渐,笑道,“这位是财神爷,你找他结账才对。”
陆渐惊得目瞪口呆,伙计瞧陆渐衣衫敝旧,心生疑惑,猛地拽向赢万城。但赢万城身具“龟镜”神通,料敌先机,哈的一笑,跳出窗外,落地时竹杖一撑,跟着一跛一跛,跑得没了踪影。
伙计抓不着蠃万城,只有死死揪住陆渐,大叫:“我被你们害死了,我被你们害死了…”说着哭了出来,陆渐若要挣扎,一百个伙计也捉不住他,可他见这伙计一哭,心一软,只好站立不动。酒楼的伙计听说有人白吃,纷纷扛了扫把板凳冲上二楼,冲陆渐劈头便打。
伙计怕出人命,忙道:“先别打,让他给钱!”陆渐苦笑遒“大哥,我一文钱也没有,拿什么给你?”那伙计听了,身子忽地瘫软,蹲在地上大哭。
陆渐的心中也很难过,虽说中了赢万城的圏套,这顿饭自己确也吃了,只得道:“这位大哥,你先别急,我给酒楼当伙计赚钱赔你。”
忽听有人冷笑道:“这顿饭足足值五百两银子,你就算当八辈子伙计也还不清。”众人转眼瞧去,却是掌柜的上来了,一时纷纷让开,地上的伙计害怕责罚,哭得越发厉害。有人道:“给不出钱,就拉他见官。”掌柜一张方脸,不怒自威,闻言冷笑道:“这人穷光蛋一个,见官就能还我银子吗?来人,给我绑起来,先拖到地窖关他三天,再让他做工赚钱。”众伙计抖擞精神,拿麻绳将陆渐捆了,拖到地窖里关了起来。
陆渐孤零零地坐在地窖深处,心想捆他的只是麻绳,一挣即断,窖门也是木制,一拳就可粉碎。但若如此,又岂不是与赢老贼一般,成了个无耻无信之徒?
任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从哪儿去找五百两银子,看来终此一生,也只有在这酒楼里当伙计还债了。只是一想到戚继光,又不觉悲从中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渐渐感饥饿,算时间已是深夜。酒楼掌柜大约怒气正盛,想要饿他几顿,故而也不令伙计送饭。陆渐又饿又累,靠着一个酒坛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动静传来,陆渐惊觉,循声望去,忽见一点火光从左边墙上破壁而出,继而灯火大亮,一面墙壁翻转过来。
地窖中竟有暗门,陆渐无比惊奇,忍不住一纵而起,忽见从暗门中走出一人,借着灯火,陆渐瞧清来人,失声叫道:“掌柜?”
来人正是酒楼的掌柜,他掌着一盏油灯,含笑道“陆爷受苦了,多有得罪,还望见谅。”陆渐莫名其妙,低声说:“掌柜的,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掌柜取出一把小刀,割开绳索道:“此地危机四伏,阁下快随我来。”他掌灯钻入暗门,陆渐只得尾随。暗门里是一条地道,低矮潮湿,仅容一人矮身行走,陆渐心中惊疑,忍不住问:“掌柜的,有什么危险?你又为什么放我?”
掌柜道“赢万城就守在酒楼外面。”陆渐怒道:“好哇,这无耻老贼,我正愁寻他不着。”说罢转身要去,掌柜慌忙拽住他道:“使不得,这南京城不止他一个东岛高手,酒楼之外,除了赢万城,少说还有三个,唉,东海四尊就来了两个。”
陆渐大惊失色,掌柜叹道:“陆爷还不知道,打你入城就被人盯上了,他们不来找你,是想用你作饵,引那人出来。”
陆渐恍然道:“谷缜?”掌柜默然点头。陆渐道:“那我更该出去,跟他们大打一场,好叫谷缜知道对头来了,可以远远躲开。”
掌柜苦笑道:“你小瞧谷爷了,说到武功,那些东岛高手也许厉害,但说到斗智,谁又斗得过谷爷?”陆渐眉头一皱,讶然道:“你是谷缜的人?”
掌柜点头道:“要么蠃万城怎会挑选这座酒楼陷害阁下?他也疑心这酒楼与谷爷有关,故意让你欠债,而后从旁窥伺,若有蛛丝马迹,便可顺藤摸瓜找到谷爷。他唯一没料到的,或许就是这条秘道。”
陆渐听得心惊,只恨大意成了赢万城的棋子,又问:“我们去哪儿?”掌柜笑道:“去了便知。”他躬身向前,陆渐只好尾随。秘道又窄又长,还有许多岔路,叫人莫辨东西。走了七八里,前方路尽,出现了一面墙壁。
掌柜在墙上摸索一阵,向前一推,墙壁应手翻转,墙后是数级台阶,缘阶而上,又是一道暗门,掌柜推门时,一股冷风灌了进来。陆渐钻出门外,惊觉身处一座拱桥下方,头顶砖石拱曲,苔藓丛生,脚下河水愿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掌柜击掌三次,一艘小船从黑暗中钻了出来,船上立着一人,蓑衣斗笠,悄没声息。掌柜拱手道:“赵某送到这里,陆爷请上船。”陆渐忙道:“掌柜的,那银子…”赵掌柜笑道:“酒楼都是谷爷的,陆爷还担心什么银子?”
陆渐略略放心,又道:“那位伙计大哥,掌柜的也别怪他。”赵掌柜叹道:“陆爷真是厚道人,您放心,赵某自有分寸。”
陆渐拱手上船,蓑衣人摇橹击水,顺流而下。行出里许,陆渐回头望去,拱桥湮没在了晦暗的夜色中,和风阵阵,迎面吹来,初时两岸灯火阑珊,渐渐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灯火炽亮处不时传来琴瑟箫管、男女笑语,河面上的游舫飘然来去,舫中灯烛随风,流光如织。
蓑衣人忽地停下了船,恭声说:“陆爷请上岸。”陆渐一瞧,船边是一排石阶,当即踏阶而上。突然眼前一亮,迎面出现了一座壮丽的大宅,灯火辉煌,人声喧哗,正诧异,身边黑暗里钻出一个男子,低声道:“陆爷吗?”
陆渐对这称呼大不习惯,茫然点了点头。那人道:“随我来。”说完快步在前,陆渐随他绕墙而走,来到一道侧门前。那人敲开门,门内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衣着华丽,淡施薄粉,虽是半老徐娘,可是风韵犹在,她开口先笑,脆声问道:“陆爷么?”素手一招,“随妾身来。”
陆渐心中糊涂,只觉今晚的事儿处处透着诡异,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婶,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妇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转,未语含情,陆渐只觉那一双眸子勾魂夺魄,心头大震,慌忙低头,忽听那妇人咯咯笑道:“本不该我来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爷赏识的人是什么样子。”陆渐奇道:“你也是谷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