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掩口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什么叫也是谷缜的人?我倒一百个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陆渐见她举止妖娆,媚态横生,不禁红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会儿自称妾身,一会儿又自称老娘,一会儿叫谷爷,一会儿又叫小兔崽子?最后这一个,倒与赢万城有些相似。”想到这里,不觉狐疑起来,问道:“这是要去哪儿?,,妇人笑而不答,袅袅前行,陆渐尽管怀疑,可也抗不过好奇。两人上了一条长廊,两侧红灯高挑,间有镀金鸟架。方要转角,前方急匆匆奔来一个女子,她只顾低头快走,一下撞在妇人身上,手上托盘歪斜,“当”的一声,摔碎了一只瓷杯。
妇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来人刮去。陆渐眉头大铍,伸手拦住道:“不过是一只瓷杯,也犯得着打人?”转眼一瞧,摔杯的女子正抬起头来。这一瞧,陆渐不禁毛骨悚然。不为别的,只为那女子生得太丑,肤色黄肿,嘴角裂开,左眼眉毛也无,歪斜成一条细缝;右脸眉眼虽在,却生了一颗硕大的脓疮,而且背脊佝偻,双膝弯曲,似乎患了软骨之症,总而言之,任谁瞧上一眼,决不想再看第二眼。
女子与陆渐四目一对,右眼闪过一丝异彩。陆渐但觉这神采似曾相识,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正待细看,那女子眼中神采一黯,眼皮又耷拉下去。
“好啊。”妇人盯着地上碎瓷,忽地厉声叫道,“又是你这丑奴儿。你知不知道,这杯儿是官窑的上品,一只的价钱顶你十倍的卖身钱!”
丑奴儿瞧着脚尖,低声道:“何妈妈,对不住。”声音如绳锯木,喑哑难听,叫人无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妇人面露厌恶,啐道:“若不是你有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无的丑模样,我才懒得留你,不只败兴,更会败家。”
陆渐瞧那丑奴儿低着头,双肩颤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生怜悯,不忿道:“大婶说话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谁又愿意生得难看了?”
何妈妈哼了一声,挥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陆爷,算你运气。要不然,我打死你这丑货。”
丑奴儿如蒙大赦,飞也似的去了。何妈妈笑道:“小蹄子真扫兴,原来留着她,专为对付那些胡搅蛮缠的客人,不意冲犯了陆爷。”陆渐怪道:“怎么对付胡搅蛮缠的客人?”何妈妈一笑,答非所问:“那边的人等急了。”举步便走,两人曲折数转,忽听男女笑语,何妈妈走到一间房前,只见房门大开,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因为正当盛夏,屏风上临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图”,画中冰雪之气扑面而至,大减当前暑热。
忽听屏风后一个女子娇笑道:“好弟弟,这盘棋你输了,给我什么好处?”一个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难买一笑,什么好东西没有,何苦还来算计我?”陆渐听这声音,不觉一愣,说话的男子正是谷缜。
忽听另一个女子呸了一声,脆生生说道:“菡玉姐,小混蛋又想混赖了,这一回你千万别心软饶他,定要罚他学三声狗叫。”话音未落,又一个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这才叫心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德行,这小混蛋什么混账事不敢做的?别说学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当街学狗爬,怕也难不倒他。我来出个题目,这盘若是输了,就罚他以身相许,今晚睡在菡玉房里。”
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吗?他家那头母老虎凶得很,你别瞧他平日里威风八面,心里却怕着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黄汤,不知东西,涎着脸要我陪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结果等我梳洗了回来,哪里还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这等事么?”谷缜似乎吃惊,“我怎么不记得了?”
“又跟我装呆?”菡玉冷笑道,“不过这回我有证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是不是?”只听一个女子嗯了一声,说道:“我也不记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尽护着他?”秋痕笑遒“素琴姐姐不护着他,谁护着他?也难怪,他俩一见面,就关在房里不出来,一关一天,都谈论什么诗呀词的。”
众女一听,咯咯咯全笑起来,婉娘喘着气道:“秋痕你这个促狭鬼,素琴的诗词固然是极好的’可这小混蛋又懂什么诗呀词的?素琴,你不说明白,可了不得,你听秋痕的口气,醋劲大着呢。”
素琴淡淡说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们别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们都是浪荡小人,你会吟诗弹琴,我们就只会唱唱艳曲。”
谷缜见众女言辞不和,咳嗽一声,正要劝解,何妈妈忍不住出声道:“谷爷,陆爷来了。”谷缜啊了一声,笑道:“快请进。”
陆渐微一犹豫,转过屏风,忽见谷缜戴了一顶青纱方帽,披一袭青布长袍,神采俊逸,更胜从前。他坐在紫檀几前,正与一名美人打着双陆。那女子贪凉,罗袜尽脱,轻纱半拢,露出两弯雪臂。两人身周还坐了三位丽人,其中二女与那打局女子衣衫相若,一个倚床嗑着瓜子,另一个晓腿闲坐,双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独一女衣饰严整,坐姿端庄,大约就是那位素琴。
谷缜含笑推枰,说道:“四位,这位陆渐,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转睛地望着陆渐,均有好奇之色。
陆渐何曾见过如此阵仗,面色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打局的女子菡玉笑道:“谷缜,我认识你也有四五年了,从没听你叫过谁朋友。”婉娘也笑道:“是呀,料是咱们的谷爷,不好女色,专好男…”风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这位陆公子是正大之辈,不可乱说。”
婉娘将手里瓜子一丢,轻轻哼了一声,拍手道“罢了,人家来了朋友,双陆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们了,你们怎么样,我可要走了,文大官人还等着我呢。”一扭腰,轰轰去了,众女笑的笑,嗔的嗔,一忽儿全都散了。
谷缜待众女走尽,方才笑笑,示意陆渐坐下。两人相对无话,好半晌,谷缜才道:“我只当观海楼一别,便是永诀,没料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曰。”
陆渐也觉感慨,叹了口气,他心中疑问无数,可又不愿开口,只怕这一问,两人的交情就此决裂,忍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谷缜一笑,淡淡说道:“这里是萃云楼,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陆渐骇然道:“你做这等生意?”
谷缜哑然失笑,摆手道:“你会错意了,这天下的生意我什么都做,唯有两样不做,一是赌,二是嫖。我呆在此间只为逃避仇敌,这里的几位妈妈姑娘,早年受过我的恩惠,交情颇厚,所谓大隐隐于市,这里远比别处安全。”
陆渐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总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谷缜,我求你一件事。”
谷缜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陆渐将戚继光被囚的事说了,迟疑道:“贏万城说,救大哥须得银子,你能否借我五千两银子?我好去疏通关节。至于银子,我将来一定设法还你。”
“五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谷缜沉吟一下,“不过这行贿救人,换在两年之前还能成事,如今怕是不成了。”陆渐惊道:“为什么?”
谷缜道:“去年中,江南明军换了总督,如今的总督名叫胡宗宪,为人十分厉害。四大寇中的陈东、麻叶先后死在他手里,剩下的汪直、徐海处境也很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厉害,如何会被区区金银收买?”
陆渐泄气道:“这么说,大哥当真没救了?”谷缜微微一笑,说道:“那也未必!这得瞧那胡总督是诸葛亮,还是秦穆公了。”陆渐奇道:“这跟诸葛亮、秦穆公有什么关系?”“关系可大了!”谷缜笑了笑,“一样是全军覆没,马谡兵败街亭,被诸葛亮一刀斩了,结果三国之中,蜀国先亡;而孟明视败于崤山,不止全军覆没,更做了晋国的俘虏,结果秦穆公非但不杀他,反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够先败晋国、再服西戎,开创秦国六世霸业。若胡大总督是诸葛亮,戚将军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正好相反。”
他见陆渐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们要不要赌一把,我赌这胡宗宪是秦穆公。”陆渐不禁破颜而笑,叹道:“我可不赌,若我赌他是诸葛亮,岂不是咒大哥送命吗?”转眼瞧着谷缜,欲言又止,谷缜却如不觉,笑嘻嘻说道:“我瞧你又饿又累,不妨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儿,待你醒后问我。”
他一拍手,有人送来晚点,陆渐胡乱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着满室薰香,倦意上涌,蒙头睡去。其间迷糊醒了一次,隐约瞧见谷缜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桌边堆了高高的一叠账簿。第二次醒来时,那叠账簿不知去向。谷缜负着手踱来踱去,似乎颇为烦恼,见陆渐起身,转愁为笑:“这么快就醒了?”递给他一袭白缎披风,“走,我们去河边逛逛。”
两人出了门,天色未明,顺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边,此时残月西坠,晓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欢笑却已休歇,只有寥寥数点灯火在河面上漂泊。谷缜叹道:“如今还亮着灯的,这灯下的女子可不太好过。”
陆渐问起缘由,谷缜道:“若还亮着灯,足见今晚没有客人,没有客人,赚不了钱,必然要挨鸨母的叱骂、龟奴的毒打了。”说罢拍拍手,自暗处走出两个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见容貌。
谷缜道:“鱼传、鸿书,你二人拿银子去有灯火的船上,若有姑娘没客人,便给她五十两。”二人应了,躬身退去。
谷缜笑指远处一座三层小楼:“高处清寂,正好说话。”陆渐默然点头,去那小楼只有五十来步,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盼这短短一程永远不要走完。
两人逍遥登楼,凭栏远眺,南京城重檐叠宇,好比万千飞鸟,楼下一条长河墨玉也似,残月余照,给河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霜色。
谷缜指着那河:“这一条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泪之河。”陆渐怪道:“什么叫流金?什么又叫流泪?”
谷缜遒“这里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贾、才子官绅,无不一掷千金,是可谓流金之河,但这浮华之后,却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泪,故也称为流泪之河。”
陆渐愤然道:“谁在这里开设这么多青楼妓馆?”谷缜笑道:“算起来,这始作俑者却是本朝太袓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这秦淮河边开设官娼,本意是想天下的豪商都来这里风流快活,他好大赚特赚,以充国库。却不料,商贾之辈,钱财来之不易,花销起来自也多有顾忌。倒是他手下的文武大臣趋之若鹜,夜夜来此,至于花的银子,当然都是国库中的公银。这么一来,无异于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请臣子们荒唐,偷鸡不着蚀把米,成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头。
“到了他儿子朱棣,因为是夺取侄儿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后,便大肆诛除异己,先有‘诛十族’,后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杀了两万不止。至于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都流放到这秦淮河边,削籍为娼,任由天下男子污辱。说起来,这位成袓皇帝,也可谓子承父业,将这秦淮风月发扬光大了。”
谷缜初时笑着,笑容却渐渐变冷。陆渐听得惊心,冲口而出:“这两个皇帝,真…真不是…”谷缜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后话,笑道:“真不是东西么?这也不尽然,这两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劲,若论治国才干,均是一时英主,只不过他们的子孙,倒是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荒唐。”
陆渐摇头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下面的臣子了。”谷缜叹道:“这昏君佞臣倒也罢了,最让我思索不透的,却是这天下逆来顺受、任由昏君佞臣摆布的百姓。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有什么样的水,就有什么样的船,有什么样的百姓,就出什么样的皇帝。这么多年,只见载舟之水,却不见覆舟之浪了。”
陆渐听了,心生怪异之感,如何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忽听谷缜道:“陆渐,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说,但今夜我说出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只须记住,这些事,普天下我只告诉你一个。”
陆渐吸了口气,猛一点头,大声道:“好,你说。”谷缜笑笑,叹道:“我五岁时,我亲娘便跟人跑了,如今的娘是继母,至于妹妹,也是过继来的,小我一岁…”陆渐冲口道:“纵然这样,你也不该…”
谷缜摆手道:“你听我说完。”他沉默一阵,徐徐道,“我娘走时,我年纪还小,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她就不见了。我爹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而后天天喝得烂醉。如此过了一年,他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机更深,面子上对我很好,骨子里却很厌恶。她以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我虽年纪小,心里却很明白,所以从小我就跟她不和。那女人很会伪装,计谋又多,每次跟她斗气,爹爹都是罚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闹一场,事后挨了爹的打,气愤不过,就偷偷上了中土的船只,到了江南,想去找我亲娘。可是人海茫茫,我一个小孩儿去哪里找她?身上的钱用光了,渐渐沦落为一个小乞儿,受尽了世人的白眼。”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笑:“不过,我最倒霉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人。那人见我跟别的乞丐打架,不能力取,也能智胜,便觉得我很聪明,将我带离那群乞儿,让我学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却有通天之能,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他教我如何断事,如何用人,如何转运货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虽大,身子却不好,过了五年,便退隐幕后养病,将一切生意交给我打理。我从一个小乞儿,一变成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时忘了天高地厚,返回东岛,在继母妹子前大肆炫耀。我爹见我有了出息,也不觉另眼相看,决意让我接任东岛之王,可就因为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说到这里,谷缜露出一丝苦笑,声音也低沉了下去:“那一天是爹的寿辰,我送了他许多珍宝,又喝了许多酒,醉得不省人事。不料醒来之时,发现自己竟在妹子的闺房里,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丝不挂,躺在旁边流泪。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空白一片,只想马上逃走。我披上衣服,跳下床来,方要冲出门外,我那继母突然跑了进来,见这情形,尖叫一声,从袖间抽出一口短剑。
“我只当她要杀我,惊得呆了,不料她反手一剑,剌在自己腿上,嘴里大喊救命。当时寿筵还没散去,这一叫,引来了许多人。那婆娘口口声声,硬说我逼奸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剑杀她。我爹听了,尽管震怒,却觉那妹子与我并无血缘,若要遮丑,只好将她嫁我,至于弑母,毕竟只伤了她,并未闹出人命。因此一怒之下,取消了我少主的名号,打算重重责罚。
“谁知这时间,他忽又瞧见地上散落了一封书信,上面写着‘缜弟殷鉴,兄汪直拜上’,拆开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写给我的亲笔信,约我劫掠松江府。东岛岛规,勾结倭寇是死罪,众人大惊之下,搜我房间,又发现了好几封信,分别是徐海、陈东、麻叶写给我的,有的信嘘寒问暖,有的信却是约我侵掠洗劫,或是走私财货。
“当时我有敌国之富,而财富从何而来却始终成谜,只因传我财富的那人生性冲淡,不许我泄漏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绝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书信,无不恍然大悟,认为这些财富全是勾结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们不知从何处找来四大寇的笔迹,一一査对,证明这些信确是那四人亲笔所写,而信中的劫掠之事,经过核实,也都一一发生过。我既不能说出那名恩公,又无法说明书信来历,如此一来,犯下了奸妹、弑母、勾结倭寇三大罪行,论理应当处死,可众人却认为处死我太过便宜,理当将我囚禁于九幽绝狱,经受不见天日的折磨。”
这一番话匪夷所思,陆渐听得发呆,半晌还过神来,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必是你继母妹子合谋算计你,你为何不向你爹说明?”
谷缜叹道:“她们有备而发,阴谋环环相扣,又岂会留下把柄?我一贯任性妄为,又跟继母常年斗气,用这恶毒法子报复她们,也不是全无可能。有了这个铺垫,那么勾结倭寇、肆虐华夏,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信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心存怀疑,无论如何辩驳,就是没人信我。”
说到这儿,谷缜眼中寒光闪动,陆渐瞧得心惊,迟疑说:“四大寇又与你有什么仇恨?为何要合谋算计你?”
谷缜淡然道:“我和他们不但有仇,还非同一般,此事别有隐衷,暂且不提。陆渐,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要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陆渐盯着他,双拳紧握,身子微微发抖,好半晌慢慢松开,涩声道:“你有什么法子可证清白?”
谷缜笑了笑,说道,“法子有三,其一,让我的继母妹子当众说出真相,但一来迫于伦理,我不能逼迫她们;二来全套阴谋出自她们之手,又岂会当众说出?这个法子,难比登天。”陆渐道:“第二个法子呢?”谷缜道:“第二个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个,当众证明书信是假,其他的阴谋,自然不攻自破。”
陆渐道:“那四人不肯招供呢?”谷缜冷笑一声,说道:“我自有法子叫他们招供。如今首要之事,并非逼供,而是能否捉住他们,就算捉住了,怕也未必是活的。”陆渐铍眉道:“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么?”谷缜轻轻叹了一口气,“陈东、麻叶被胡宗宪杀了,洗雪沉冤的机会,四次也只剩下了两次。别说四大寇中汪直、徐海最强,不易生擒活捉,而今打他们主意的人,除了我,还有胡大总督和我的继母。”
陆渐奇遍“你继母?”忽又恍然道,“不错,她要自保,须得杀人灭口,除掉四大寇。”想了想,又问,“第三个法子是什么?”
谷缜摇了摇头:“说起来,这法子最容易,但我偏偏不能做。”陆渐奇道:“为什么不能做?”谷缜叹道:“此事有违信义,决不可为。”
陆渐越发好奇,欲要追问,但见谷缜神色,只得住口,再不言语。两人沉默良久,陆渐忽地叹道:“谷缜,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可是当务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你果真冤枉最好,要不然,我会亲手取你性命。”
谷缜点头道:“若要死,我宁可死在你手里。”他顿了顿,轻声说,“为防万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说罢凑近陆渐耳边,“我若死了,你去南京紫禁城东安门外,从门左的镇门石狮开始,向东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里有一株老槐树,老槐树有六条老根裸露在外,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第三条老根下埋有一口铁盒。你打开盒子,后面的事情自然明白。”
“你别老提这个死字!”陆渐有些不快,“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了的?”
谷缜望着他,眼中光芒流转,突然别过脸去,朗声笑道:“不错,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了的?”
笑声未落,突然一阵疾风吹来,从河对岸的屋宇间飞出白茫茫一片,直奔萃云楼而来。
第十三章 风蝶飞鳞
楼上二人看得惊讶,忽见那片白色物事宛若流云,随风绕过小楼,消失在萃云楼中。陆渐吃惊道:“那个像是一大群蝴蝶,奇怪,夜里怎么会有蝴蝶?”转眼间咦了一声,俯身从概栏间拈起一只被木缝夹住的白色蝴蝶,说道:“这儿有一只…”入手之际,惊道,“是纸的。”原来,纸蝶为雪白硬纸折成,精巧之至,乍一看宛然如生。
谷缜接过纸蝶,双眉紧锁,小楼中拂来一阵微风,纸蝶双翅振动,竟似活了过来。谷缜一怔,松开二指,纸蝶翩然飞起,伴着那一阵风,向夜空中冉冉飞去。
两人循那纸蝶,举目望去,对岸屋檐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白衣白发、手撑白绸伞的男子。他的脸庞有如白玉雕成,眉也是霜白的,白发长可委地,被夜风吹得飞舞不定。
纸蝶飞到白发男子的指尖,展翅歇住。男子瞥了楼中二人一眼,一步迈出,蹈向虚空,陆渐几要脱口惊呼,呼声方到喉间,忽又生生噎住。但见男子并不下落,反而停在半空,白发被风吹得笔直,双脚忽高忽低,凌空向萃云楼走来,片刻跨过一河之遥,逍遥一纵,消失在围墙后面。
这情形太过诡异,陆渐瞧得微微窒息,待那白发男子没在墙后,方才颤声说道:“谷缜,这…这是鬼么?”
谷缜笑道:“这把戏世人第一次瞧见,大半都会吓着,但若知道他是谁,也就不足为怪了。”
陆渐奇遒“你认识这个鬼…嗯,人么?”谷缜笑道:“我不认得,却听说过。陆渐,你可听过‘一智一生二守四攻’么?”陆渐摇头。
“这句话说的是西城八部。”谷缜的神色郑重起来,“一智是天部,天部之主,智识最高;一生是地部,地部之主常为女子,称为地母,据传医术极高,能生万物;二守,说的是山、泽两部,这两部常年镇守‘帝之下都’,极少离开昆仑山;最让我东岛头痛的,就是这所谓的四攻。风、雷、水、火四部均主攻击,这两百年来,东岛的高手大多死在他们手里,其中风部十分奇特,修炼‘周流风劲’到了一定地步,就会出现黑发变白的异相,白发越多,功力越强。”
陆渐恍然道:“方才这人,竟是风部高手?”谷缜道:“此人发白如雪,持伞蹈虚,足见‘周流风劲’练到出神入化。看他的容貌,年纪却不大,由此可以猜到他的身份。”他略略一顿,眉间流露出一丝愁意,“若是不出所料,此人当是风部之主,‘风君侯’左飞卿。”陆渐吃惊道:“风部之主?风君侯?”谷缜叹道:“左飞卿离幵昆仑山来到南京,莫非东岛、西城又要开战了?”陆渐想到鱼和尚说过的东岛西城的恩怨,不由叹道:“打了两百多年,还不能化解仇恨么?”
谷缜苦笑道:“东岛西城,仇深似海,化解何其之难。我曾袓父死于水部神通,我袓父死于雷部神通。我大伯、二伯都被万归藏杀死,就说万归藏,他的父母兄弟尽都死于‘龟镜’神通。你说,这般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
陆渐進“你想为亲人报仇?”谷缜笑了笑,说道:“我自保尚且不能,还报什么仇呢?”拍拍栏杆,飘然下楼。
两人并肩漫步,沿途有风之处,均见纸蝶飞舞。走上长廊,两侧灯笼尽已不见,长廊间一团漆黑。
陆渐隐隐感觉不安,想起当日姚家庄的“水魂之阵”,不由担心起萃云楼的安危,不知不觉,脚下快了几分。
忐忑间,二人走到卧室前面,室内灯火如故,转过屏风,二人忽地傍住。只见檀木桌前,蠃万城手捧一只茶盏,笑眯眯地望着二人,拖长声气说道:“乖孙子,回来了么?爷爷等了你好久呢!”
谷缜只一愣,笑嘻嘻说道:“赢爷爷好本事,你怎么找来的?”
“多亏有他。”赢万城一伸手,从桌子下方揪出一个人来,陆渐瞧那人方面长须,神色狼狈,不由失声叫:“赵掌柜!”
赵掌柜应声打了个哆嗦,惨然道:“谷爷,小的该死,这老头的手段太狠,我…我…”
谷缜眼神数变,叹道:“也不怪你,你只是生意人,我将你扯入此事,本是我的不对。”赵掌柜涩声道:“谷爷…,,说着满脸愧色。
谷缜一摆手,向赢万城笑道:“赢爷爷,冤有头,债有主,你找的是我,和此人无关,他只是一个无拳无武的生意人,你放他去吧。”赢万城盯他一阵,点头笑道:“乖孙子,爷爷我最欣赏你这份气度。谷神通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说的那件事你好好想想,只要你一句话…”
谷缜笑了笑,摆手道:“那件事将来再说,你先放人…”贏万城又打量谷缜时许,眼珠数转,笑道:“好’好…”竹杖在赵掌柜背上一敲,“滚吧!”赵掌柜爬起来,低着头飞步走了。
赢万城笑道“怎么样?乖孙子,你有什么打算,是交出指环,还是先尝尝爷爷的手段。”谷缜哈哈一笑,说道:“你要听我的打算?好啊,那指环么,我是一定不交,你的手段嘛,我也决然不尝。”赢万城脸一沉,冷冷哼了一声。
陆渐从旁观看,瞧出赢万城想要动武,心想先下手为强,陡变“半狮人相”,左手内勾,右拳急送,“大金刚神力”如怒潮汹涌,直向蠃万城奔去。
赢万城年事已高,又爱命惜身,见状不敢硬接,纵身躲闪。陆渐占得先手,一耸身,便要追击,却被谷缜一把拉住,向后跃出。一声闷响,二人的背脊齐齐撞上屏风,屏风倒地,赢万城脚下一丈方圆应势翻转。
赢万城能够窥人心思,无奈被陆渐吸引心神,“龟镜”神通顾一不能顾二,他只道陆渐一心厮杀,想着窥破他下面一招,不防谷缜意在逃窜,顿时失算,只觉双足一虚,笔直坠落下去。
谷缜、陆渐去势不止,一直蹿到门外。陆渐转眼望去,丑奴儿正呆立门前,正想招呼,忽听谷缜叫道:“快走,这翻板困不住他。”
陆渐未及回答,已被谷缜拉着奔跑起来,跑了数步,心有所觉,回头望去,丑奴儿跟在身后。陆渐心中奇怪,但情急逃走,也未十分放在心上。
二人仗着地利,从一道小门逃出萃云楼,在巷道中曲折前行。陆渐数次回头,均见丑奴儿不离不弃地随在不远处,任是二人转弯入巷,均是不能将她摆脱。陆渐心中奇怪,谷缜亦有所觉,回头一瞧,微微驶眉。
来到一条巷道尽头,丑奴儿依然紧随不舍,谷缜按捺不住,回头喝道:“丑丫头,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他声色俱厉,丑女似乎害怕,背手靠在墙边’两腿不住发抖。陆渐见状大生怜意,忙道:“谷缜,你别吓着她。”转念一想,恍然有悟,对谷缜道:“我知道了,她跟着我们,是想逃出萃云楼,不愿留在那个不干净的地方。”
谷缜摇头道:“那地方对别的女子是不干净,对她来说却是再干净不过了。”陆渐奇道:“这是为何?”谷缜冷笑道:“萃云楼里常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死缠着楼里的姑娘不放,可是有些姑娘卖艺不卖身,还有的红牌姑娘别有贵客。这时候,鸨母便叫这丑女进房,端茶送水,那些混账客人一瞧她这模样,任是欲火万丈也是立马熄灭了。若他还不知趣,这丑女就再送点心,再不成,就送手帕。通常一个客人瞧到第三次,往往溜之大吉,回到家里,还得再做噩梦两次。”
陆渐不料这丑女司掌如此职务,呆了呆叹道:“如此说来,她也真是可怜。”谷缜道:“她可怜什么?身在那种地方,美貌是祸,丑陋反而是福,至少没有哪个王八蛋打她的主意。”陆渐叹了口气,问道:“丑奴儿,你有家么?”丑奴儿摇头,陆渐越觉此女可怜,又问,“你为何跟着我们?”丑奴儿略一默然,涩声道:“我…我打碎茶杯,何妈妈要罚我。”陆渐一呆,想到丑奴儿打碎茶杯后,那何妈妈对她的凶狠,不禁寻思:“何妈妈妖里妖气,不似好人,必是当面答应我不为难她,事后仍要寻她的不是。”想着越发可怜此女,说道:“谷缜,她无处可去,我们带着她好么?”
谷缜又气又急,说道:“眼下强敌四伏,带着她如何逃命?就算能够,将来又如何安置?难不成你娶她做媳妇儿?,,陆渐红透耳根,怒道:“你…你别胡说,谁…谁娶她做媳妇儿了?”
谷缜见他发窘,只觉好笑,说道:“你不要她做媳妇儿,这么在意她做什么?”陆渐道:“她这么可怜,我不能任她回去受人欺负。”谷缜道:“逃命时被她拖累呢?那时还不是要抛下她。”
陆渐扬起脸来,大声说道:“我但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丢下她不管。”听到这话,丑奴儿独眼中泛起涟涟波光,略一流转,忽又暗淡。谷缜瞅着她,皱了皱眉,旋即舒展开来,笑嘻嘻说道:“好,就带着她吧。”说完举步先行。
陆渐拉着丑奴儿,随谷缜奔出二十来步,丑奴儿突然“哎哟”一声,歪身便倒。陆渐惊道:“你怎么了?,,丑奴儿道:“我扭了脚。”
陆渐向谷缜道:“等一等。”谷缜十分不耐,哼了一声。陆渐将丑奴儿抉到街边,伸手摸她右脚伤处,但觉足踝肌肤滑腻如丝,不由心想:“这丑女虽丑,也并非全身皆丑,总有美好之处。”想到这里,探她伤势,忽地一愣,未及说话,便听谷缜压低嗓子道:“噤声。”陆渐抬头望去,空旷的大街上飘来四只白皮灯笼,灯笼皮上还写着“萃云楼”三个宋体大字。
他识得那灯笼是萃云楼后园所挂,不知何时来到这里,随那灯笼飘近,陆渐不禁目定口呆,四只灯笼无人把持,竟是凌空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