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心头剧跳,双腿一阵发软,眼看灯笼火光照来,谷缜突然将他一拽,三人缩到街边一堆杂物后面。
四只灯笼在空中东飘西荡,几度照到三人头顶,可是终究无功,又轻飘飘向远处飞去。谷缜吐了口气,道:“好险。”陆渐涩声道:“这…这是什么鬼东西?”谷缜道:“这是风部的幻术‘照魂灯’,大约是‘风君侯’左飞卿在御灯巡视。据说被这灯笼照到,就会不由自主地吐露身份。比方说,照到你时,你会稀里糊涂自报姓名。你报名还罢了,我若报上姓名,左飞卿听见,我就死了。”
陆渐叹道:“东岛、西城的武功,怎么都奇奇怪怪的?”谷缜笑道:“斗了两百多年,除了‘周流六虚功’破不了,其他的武功,不奇怪的都被破了,破不了的一定奇怪。只不过我也好奇,左飞卿不像是冲着我来的,倒似急着找别的什么人。”忽地沉吟片时,说道,“陆渐,你的身手比我敏捷,先去前面探探路,瞧瞧还有没有‘照魂灯‘。”陆渐点头道:“好,你瞧着丑奴儿,我去去就来。”说罢猱身蹿出,没入夜色之中。
待得陆渐走远,谷缜转过脸来,冲着丑奴儿冷笑:“好个丑八怪,你装得挺像。”丑奴儿独眼中露出一丝茫然。谷缜冷笑道:“还装?你若去唱戏,定是名动两京的红角儿,演什么像什么!”
丑奴儿哑声道“我…我不懂你说什么?”谷缜笑道:“少跟我耍花枪,陆渐为人老实,有些宵小就爱耍小聪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老实说,你到底是谁?”丑奴儿道:“我…我是萃云楼的杂役…”谷缜眼珠骨碌一转,冷笑道:“你若是萃云楼的杂役,风君侯怎么会到处找你?““风君侯?”丑奴儿茫然道:“你说谁…”谷缜呸了一声,道:“方才那一下,我和陆渐均没发现‘照魂灯’,贸然前进,必被照着。这时你不早不晚扭了脚,我们这一停,恰好躲过了那一排灯。陆渐给你治伤,他虽没说出口,但瞧他的神色,我就知道你的脚根本没伤。哼,你早料到左飞卿会用‘照魂灯’,始终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发觉那灯过来。”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凝,冷冷道:“你本事不小,竟然惹了左飞卿?他先去萃云楼,逼得你走投无路,是以跟我二人逃了出来,如今他追了上来是不是?”
丑奴儿一派迷惘,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谷缜笑道:“小娘皮还不承认?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脸…”忽地猛扑过去,抓那丑女面门,不料丑奴儿身子一缩,动若脱兔,躲过了这一抓。
谷缜冷笑道:“狐狸尾巴露了么?”张牙舞爪地正要再扑,忽听陆渐的声音远远传來“谷缜,你做什么?”
谷缜两手定在半空,干笑道:“我们在玩儿捉迷藏呢,丑奴儿,对不对?”丑奴儿缩在角落里,独眼晶亮,默默点头。陆渐大为不解,说遒“这个时候,你还有闲心胡闹?嗯,前面没有照魂灯,咱们走吧。”
丑奴儿突然抢上两步,拽住陆渐衣袖,谷缜冲她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向前,穿过一条长街,正要转弯,忽觉身后飒飒风响,谷缜暗叫不好,回头望去,左飞卿手撑白伞从天飘落,衣发流转,有若下界仙人。
陆渐但觉丑奴儿十指用力,将自己衣袖拽得更紧,心中微觉奇怪。左飞卿打量三人,忽地冷冷道:“女的留下,你们两个,滚得越远越好。”
谷缜眼珠一转,啧啧笑道:“阁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这么丑的女人你也喜欢?”左飞卿冷哼一声,说道:“我数三声,要命的就给我滚。”陆渐闻言,瞧了丑奴儿一眼,但觉她浑身发抖,似乎极为恐惧,也不禁疑惑起来,忽听左飞卿冷冷道:“一…”
话音方落,便听谷缜笑道:“二三四五六,后面的老子帮你数了。”这一下不止左飞卿白眉微蹙,丑奴儿的眼中也有诧色。
“你这厮!”左飞卿叹了口气,“真不怕死么?”
“怕,怎么不怕?”谷缜笑道,“但这女人再丑,也是一个人,不是个玩意儿,你说留下便留下?你又算什么东西,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白得跟兔儿爷似的。”
他这话骂得刻毒,左飞卿眼神收缩,双袖间呼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纸蝴蝶成百上千,伴着疾风冲来。
谷缜躲避不及,两只纸蝶掠身而过,不觉失声惨哼。陆渐大喝一声,先变“寿者相”,再变“猴王相”,双掌抡起,劲风陡出,纸蝶被掌风冲散,顺着陆渐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不时抵隙而入。
陆渐大惊,唯有反复变相,不让纸蝶近身,转眼望去,谷缜腰胁左胸各有两道创口,血如泉涌,不由叹道:“谷缜,我当你有什么计谋,才这么嘴硬…”谷缜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过过嘴巴瘾罢了。”
陆渐用尽全力也无法将纸蝶扫落,眼见纸蝶越来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听谷缜喝道:“擒贼擒王,别管蝴蝶,对付本人。”
这一语惊醒陆渐,他大喝一声,连番变相,扫开满天纸蝶,冲向左飞卿。方要逼近,左飞卿轻笑一声,足不抬,手不动,持着伞向后飘飞,一阵狂风平地而起,纸蝶飞舞更疾,陆渐手臂突然一痛,已被纸蝶割中,鲜血飞溅,染湿衣衫。
谷缜眼见败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计谋虽多,武功却非所长,遇上“风君侯”这等高手,深感束手无策,抬眼一望,纸蝶分作两股,一股围住陆渐,另一股却向这方飞来。
谷缜大惊道:“丑奴儿,快走。”回身一抓,却抓了个空,转眼望去’哪儿还有丑女的影子。谷缜心往下沉,眼下既无法抵挡,又不能弃陆渐而逃,正觉两难,眼角边忽然晶芒闪动,半空中飞来一蓬银雨,正正迎上群蝶。只听嗤嗤声不绝,前方纸蝶纷落,不曾漏掉一只,最近一只,距谷缜不过尺许。
谷缜身子剧震,望着满地纸蝶,忽如木偶泥塑。忽听左飞卿轻轻叹道:“姑娘姓王还是姓施?”说话间,剩余的纸蝶聚拢,有若一团乳白云气,钻入他双袖之间,十里长街,归于明朗。
陆渐浑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纸蝶,衣衫尽被鲜血浸透,忽见纸蝶散去,不觉身子一软,单膝跪倒在地,耳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我姓施。”
陆渐回首望去,远处袅袅走来一位女郎,银绡缥缈,宫髻髙绾,容貌娇美绝俗,乌黑的细眉微微挑起,益发显得清华高贵、英气逼人。她左手挽着一只竹篮,篮身上编了一只跳波鲤鱼,摇头摆尾,跃跃欲活。
左飞卿皱眉道:“施浩然是你什么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飞卿道:“令尊还好么?”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经作古了。”
左飞卿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已是四尊之一了?”女子点头道:“小女子施妙妙,忝列尊位,着实汗颜。”
左飞卿笑了笑,说道“你爹见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还敢来惹我?”施妙妙沉默片刻,轻轻叹道:“情势所迫,不得不尔。”
“好个情势所迫。”左飞卿悠悠叹了口气,眼中透出一丝惆怅,“一晃八年,风蝶之术,终于又遇上了‘千鳞‘。”
施妙妙默默探手,从竹篮中取出一只银色的小鲤鱼,一扬手,银鲤腾空,忽地解体,化为点点银鳞,满空闪烁不定。
纸蝶也从左飞卿的袖间呼啸而出,好似无穷无尽,狂风阵阵,向着施妙妙吹来,激得她裙裾纷飞,仿佛站立不住。
银鳞、纸蝶凌空交接,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对儿厮杀起来。刹那间,细碎响声不绝,银鳞分坠,片片纸蝶化为粉尘。
陆渐恍然大悟,风蝶也好,千鳞也罢,均是主人以神通驾驭,已非死器,而是活物。一刹那,施妙妙接连射出十五只银鲤。初时一发一只,跟着一发两只,然后一发三只,终至于一发五只。突然间银光剧盛,施妙妙掷出六只银鲤,银雨如麻,破开纸蝶阵势。陆渐又惊又喜,正要喝彩,左飞卿突然倒转白伞,凌空一转,将数百点银光叮叮打落。
施妙妙一愣,再发六只银鲤,左飞卿绸伞一转,忽又挡开,微笑道:“一鲤百鳞,十鲤千鳞,敢情你只练到六鲤之数。施浩然没告诉你么?若无千鳞,破不了我的‘风魔盾’。”施妙妙心往下沉。风部与千鳞一脉素为死敌。两百年来,双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法。但左飞卿的“风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鳞却未练成,对方攻守俱强,已立于不败之地。正心急,忽见街道两侧的布幌微微摇动,不由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糟糕,起风了。”
左飞卿一声长笑,顺风掠出,施妙妙发出六鲤,尽被挡开。谷缜不由喝道:“陆渐,别让他占住上风。”陆渐应声纵上,正要变相,却被一群纸蝶裹住,欲出不能。
左飞卿飘然落在上风,长笑道:“施姑娘,如今我占得天时,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代我向令尊问候一声。”挥手之间,满天纸蝶变快,叮叮声不绝于耳,银鳞落得满地都是。
施妙妙忽觉头顶一轻,一只纸蝶突破千鳞阵势,将她束发的绸带割破,青丝如瀑泻落。刹那间,少女的心头掠过一丝恐惧,未及应变,纸蝶阵中忽地伸出一只血手,死死攥住了左飞卿的右腕。
左飞卿吃了一惊,但觉大力涌至,只得运劲抵御。这时间,右足忽又一沉,一只雪白的纤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了他的足颈。两股外力齐齐攻至,左飞卿顾此失彼,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股血红,身子猛然一晃,挣脱那两只手,风也似的掠上房顶,纸蝶也如风吹云散,随他身后,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间。
谷缜绝处逢生,恍若梦寐,待得纸蝶散尽,正要呼叫陆渐,忽见长街空旷,哪儿还有陆渐的影子,唯有一大摊鲜血,在月光下格外剌眼。谷缜呆了呆,忽地继眉沉思。
忽听轻哼一声,转眼望去,施妙妙足下踉跄,抉住街边木柱。谷缜抢上两步,脱口道:“妙妙…”方欲搀抉,忽觉喉头一痛,已被一枚锋利鳞片抵住。
谷缜望着少女冷冰冰的眸子,苦笑道:“妙妙,别幵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谁跟你开玩笑,你敢用那双脏手碰我一下,我立马割断你的脖子。”指间鳞片一动,谷缜颈上肌肤裂开,渗出一缕血丝。
谷缜强笑道:“好,我绝不碰你,你把这东西拿开。”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讽,冷笑道:“你这不要脸的坏东西也会怕死?”
谷缜笑道:“不要脸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觉喉头又痛,笑容不觉苦淫起来,“妙妙,你若要杀我,又何苦救我?”
施妙妙冷冷道:“我救你是为了杀你。”谷缜忍不住道:“放屁…”方才骂出,喉间又疼,眼见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喷出,忙道,“妙妙,这个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这个玩意儿挪开,有话好说…”
施妙妙骂道:“你这坏东西,若…若我还有力气,定要一寸寸割下你的肉来。”谷缜笑道:“我的肉有什么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谷缜望着她,忽地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乱,忽又双目泛红,咬牙道:“你别想说好话来哄我,这一次,我便不亲手杀你,也要将你押回灵鳌岛。”话未说完,忽见谷缜目光凝注,似笑非笑,不觉微微心慌,怒道,“你…你再这样瞧,我…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不防谷缜伸手,攥住她的皓腕,施妙妙方要将银鳞刺下,却又不忍,稍一迟疑,已被谷缜紧紧搂住,耳听他轻轻笑道:“东岛四尊,各有怪癖,金龟爱财宝,叶梵好排场,狄希假清高,至于你这条小‘银鲤’,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欢我这个坏东西…”
施妙妙又气又急,欲要挣扎,可是被他一抱,嗅着那熟悉的男子气息,竟然浑身发软,气力俱失,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骂道:“你这个大坏蛋,臭流氓,害人精…”双拳齐出,一边骂,一边捶打谷缜肩头。谷缜任她打骂,默不做声。
施妙妙这两年多来身心备受煎熬,打骂一阵,便觉疲倦起来,伏在谷缜肩上哭个不停。谷缜忽地笑道:“傻鱼儿,别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亲你了。”
施妙妙双颊一红,气道:“你敢胡来,我…我杀了你…“话未说完,脸上已被谷缜亲了一下,一时面如火烧,方要发怒,忽被谷缜横抱起来,不由急道,“坏东西,我…我的篮子。”
谷缜笑道:“我倒忘了,‘银鲤’吃饭的家伙别丢了。”说罢将她放开。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篮子,将篮口倾斜,十指微颤,地上散落的银鳞随她十指颤动,接二连三跳入篮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条细长的银蛇一寸寸钻入篮里。
谷缜从旁瞧着,忽道:“妙妙,风部神通总不离风,左飞卿的‘风蝶术’我也能够想透,可这千鳞是什么道理?你为何能驾驭这么多细小的钢鳞?”
施妙妙没好气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干吗问我?”谷缜笑道:“你考较我么?其实我已猜到了。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针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妙妙,你练的内功是不是与磁力有关?”
施妙妙看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还是姓王?我干吗要告诉你?哼,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狱岛的重犯,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谷缜冷笑一声,淡淡说道:“好呀,你跟叶梵姘上了吗?”施妙妙面色陡变,厉声道:“你说什么?”谷缜道:“镇守狱岛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叶梵的姘头,干吗兴冲冲地帮他捉我?”话未说完,一记耳光落在脸上,谷缜的左颊肿了起来,可仍是笑眯眯的,眼睛也不多眨。
施妙妙恨声道:“我真恨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恶行,我就该将你杀了,省得你这大祸害到处害人。”谷缜呵呵一笑,高叫道:“你没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你要杀么?老子就在这里。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过。十鱼千鳞,好哇,你今天若不把这一千鳞片一个不落地钉到我身上,什么狗屁千鳞,从此江湖除名。”说罢转身就走。
施妙妙望着他,浑身发抖,忽地心酸难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谷缜听到哭声,心头没的一软,转身回来,掏出手绢,在施妙妙脸上乱抹。
施妙妙见他转回,心神稍安,夺过手绢骂道:“蠢材,手绢都不会用!”谷缜笑道:“是手绢么?我还当是抹桌布呢。”施妙妙几乎笑出来,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谷缜吃痛怒道:“姓施的,我又不是你练拳的木桩。”施妙妙轻哼一声,抹完眼泪,忽觉那手绢香得出奇,借着熹微晨光细瞧,手绢上绣了一对鸳鸯戏水图,图边还有一句艳词:“敢做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施妙妙越瞧越是不对,狐疑道:“这手绢又是哪个狐涯精的?”这手绢本是谷缜从菡玉那里要来揩嘴的,闻言心虚,笑嘻嘻说道:“狐狸精那么多,一天七八十只,我怎么数得过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只揣在我这儿的。”他索性夸大其辞,施妙妙反而不信,将手绢扔还给他,呸道:“你少在这里臭美。”眼见天亮,只怕街上人多,惹来麻烦,便牵着谷缜衣角,转到僻静处,低声道:“你那朋友呢?怎么不见了?方才我见了你,一生气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伤了‘风君侯’,今天你我必然无幸。”
谷缜摇头道:“我也不知,一转眼便不见他,只瞧见一摊血,想是被人趁乱带走了。”施妙妙迟疑道:“你说地里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谷缜叹道,“这丑奴儿真是深藏不露,为了躲避仇家,竟然不惜自毁容貌,藏在妓院里做一个最下贱的奴婢,这份忍劲耐性,真是叫人侧艮。”
施妙妙一听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尽都忘了,一把拧住谷缜的耳朵,恨声道:“你说什么妓院?你去过,是不是?”谷缜痛叫道:“你好歹也是四尊之一,怎么还像个小娘儿们?”施妙妙想了想,点头道:“不错,我现在是四尊了,不能再拧你的耳朵了。”说罢松手,瞪着谷缜叱道,“你不说清楚妓院的事,便试试我‘银鲤’施妙妙的千鳞。”说罢气呼呼地拿起一只小银鲤。
谷缜傻眼道:“妙妙,事有轻重,我那朋友死活不知,咱们须得去寻他。”施妙妙被这一岔,不觉间放下银鲤,皱眉道:“你的朋友自来都是狐朋狗党,从没一个好东西,怎么又会有这种重义轻生的豪士?”
谷缜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还不是人云亦云。”施妙妙一呆,凄然道:“是呀,我确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问个明白。”
谷缜望她时许,叹道:“那我说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微微苦笑,摇头说道:“那些事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更何况,就算别的事冤枉,你睡在萍儿床上,还有那被单上的落红,却是怎么也赖不掉的…”说到这儿,她嗓子发颤,眼中泪水一转,扑蔽簌滚落下来。
谷缜头大如斗,坐在身旁石阶上,望着天上发愣。施妙妙望着他,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轻轻叹道:“谷缜,你是绝顶的聪明人,当知道大错难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我于公于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宁可没有遇上你…”
谷缜冷冷道:“少说这些假惺惺的废话。我若回去,必死无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嫁给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时候你有了孩子,记得叫他偶尔给我上上坟,免得老子一个人冷冷清清。”
施妙妙脸上红了又白,忽地拈起一枚鳞片,割断一缕青丝,涩声说道:“谷缜,我是千鳞唯一传人,不能轻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断发明誓,你若死了,我终身不嫁,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谷缜笑道:“这种誓言,你该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说,我一无天部神通,二无雷部电劲,怎么打你,怎么劈你?再说了,这种誓言是我从小发着玩儿的,当得了真么?若是誓誓应验,我早被雷劈了几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发下的誓言被他说得形同儿戏,又羞又急,不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么?这次回到东岛,你死了,我也不活,这一下…这一下你可满意了?”
“也不成。”谷缜摇头叹道,“若我爹大发慈悲不杀我,又将我关起来呢?”施妙妙没有想到这点,一时不觉愣住。
谷缜忽地笑道:“这样好了,我被关起来,你也陪我坐牢,咱们两个老囚犯在牢里闲着没事,大可聊聊天,说说话,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儿…”
施妙妙羞红了脸,怒道:“谁跟你生小囚犯玩儿!”谷缜盯着她笑道:“好啊,说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关起来,然后嫁给别人。”施妙妙急道:“我哪有这种念头?”谷缜冷冷道:“若是没有,为何我在九幽绝狱三年,也没见你来救我?”
施妙妙呆了呆,流下泪来,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好呢?我没法下手杀你,但若将你带回去,又跟杀了你有什么分别?死谷缜,我…我该怎么办好呢?”
谷缜望着她,忽地叹道:“你问我吗?”施妙妙点点头,大声道:“我就问你。”谷缜徐徐起身,摇头道:“傻鱼儿,你为何一定要杀我抓我?难道就不能帮我雪洗这莫须有的奇冤吗?”
施妙妙一怔,冲口而出:“你真是冤枉的?那些证据…”谷缜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若要害一个人,或许还能编造出更多更毒的证据。妙妙,你跟我一起长大,难道就不知道我的为人吗?”
施妙妙一愣,又听谷缜续道:“再说了,以我的心计,若要奸妹,岂会让继母撞见?若要試母,会让她有机会叫喊吗?若要勾结倭寇,又怎会留下一大叠书信?你这个傻鱼儿,不但将我想得太坏,更将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听了大觉有理,说道:“这些话,你当年为何不说?”谷缜冷冷道:“当时有人肯听我说话么?”施妙妙回想当时的情景,确是群情激愤,自己瞧见谷萍儿的样子,也是伤心欲绝,恨不得将谷缜一刀杀死。
想到这里,她不觉默然。谷缜淡淡说道:“妙妙,你若不愿帮我,还请放我一马。若我谷缜不死,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统统都没听见,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决不怪你。”说到这里,他眼眶微微一热,急忙掉头疾行,走到二十来步,泪水终于忍耐不住、夺眶而出。
谷缜走到街口,不见施妙妙追来,方才抹去泪水,暗骂:“他妈的,不就是个傻女人么,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为她流泪?”想到这里,心下稍安,望着繁华起来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说道:“陆渐啊陆渐,你又在哪里呢?”
陆渐又来到了那个无形世界,黑白分明,星斗满天。满天星斗间,“三垣帝脉”处血环如故,其中一环,在他的眼前慢慢淡去。
血环消失的一瞬,陆渐悚然惊醒,一阵剧痛汹涌而来,略略一动,浑身肌肤好似寸寸裂幵。他倒吸一口凉气,定一定神,但觉身上包扎了许多布条,身下却不安稳,微微一动,便晃荡不已,他忍不住叫道:“这是哪儿?”
“这是船上。”一个喑哑的声音传来,“你还痛么?”陆渐恍然道:“丑奴儿,是你?”丑女揭幵船帷,钻了进来,独眼中透着关切。陆渐道:“丑奴儿,谷缜呢?”丑奴儿道:“他跟那个银衫女子走了。”
“走了?”陆渐心中茫然,想起那个女子自称东岛四尊,不由惊道,“糟了,他又被东岛捉住了。”说罢挣扎欲起,却被丑奴儿按住:“你伤得重,不能动的。那个…那个谷缜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养好了伤再去找他。”
陆渐听得有理,不好违拗,摇头叹道:“可惜,只有一道环了。”丑奴儿奇道:“什么环?”陆渐不愿惹她忧心,笑笑不语。丑奴儿瞧了瞧他,沉默一下,忽道:“你的体质好奇怪,那么多怕人的伤口,一夜间都愈合了,加上我的药,想必将来好了,连症痕也不会留下。”陆渐心知必是因为劫力,此次自己受创太深,恢复时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将鱼和尚的第二道禁制冲破了。如今三大禁制去了两道,自己却连昆仑山的边儿也没摸到。可是,这世间的许多事,即便禁制尽破,万劫不复,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这里,陆渐不觉叹了口气,忽听丑奴儿又说:“不过你好厉害,遇上‘风君侯’的‘风蝶术’,却避开了所有要害。要是被风蝶割中颈项,或是刺中心口,就算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陆渐笑了笑,忽又问道:“丑奴儿,真奇怪,你跟‘风君侯’有什么仇?”丑奴儿淡淡说道:“你猜呢?”陆渐想了想,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丑奴儿道:“你可真笨,若换了那个谷缜,一早就猜出来了。”陆渐笑道:“谷缜神机妙算,跟他相比我真是很笨。”说到这儿,望着丑奴儿呆呆出神。
丑奴儿怪道:“你这人好奇怪,别人见了我跑都来不及,你却一点儿也不怕么?”陆渐叹道:“瞧着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丑奴儿道:“想到谁呢?”
“一个相识的女孩儿。”陆渐闷闷说道,“这些年我总想着她、念着她,连梦里也梦着她。”丑奴儿道:“她也跟我一样难看?”陆渐摇头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么?”丑奴儿似有怒意,“她是美人儿,我怎么能比?”陆渐苦笑道:“虽然这么说,唉,可你的右眼和她很像。”丑奴儿呆了呆,问道:“就是因为我的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帮我的吗?”
陆渐摆手道:“这没关系,你不也救了我么?这就是所谓的投之以什么报之以什么的…”丑奴儿接口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陆渐道:“对,对,还是你有学问。”说着转过话题,又问,“丑奴儿,你怎么从来不笑?”
丑奴儿淡淡地道:“我这个样子,笑起来会吓死人的。”陆渐道:“你不笑怎么知道?”丑奴儿独眼中光芒一闪,忽地起身走出舱外。
陆渐养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减,可是心中挂念戚继光和谷缜,无论如何也难安寝。他挣扎着爬出舱外,但见四周烟水茫茫,一条寥廓大江浩荡东去,身处的小舟系在岸边一棵柳树桩上,岸上垂柳依依,翠华感人,四下里极为幽静。
不一阵子,忽见丑奴儿挎了一个篮子,穿过林子,快步回来。瞧见他,嘎声说道:“你出来做什么?当心着凉。”说着从篮子里取出杀好的鸡鱼,就着船头的炉灶,将姜丝、椒料细细切碎,和着鸡炖得烂烂的,又在鱼身上割出细密齐整的刀口,用黄酒浸过,撒满葱蒜辣椒等调料,在锅里煎得香气四溢。
两道菜出锅,陆渐一尝,比当日蠃万城点的菜还要美味,不由赞道:“丑奴儿,你真是好手艺。”丑奴儿冷冷道:“这鱼是西南的吃法,略带辛辣,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点儿也好下饭。”陆渐嗯嗯连声,风卷残云,将汤菜吃了个精光。丑奴儿又熬了补药递上。陆渐喝罢说道:“丑奴儿,你代我去城里总督府的牢狱前问问,有没有我一位大哥的消息。”说罢交代了戚继光的姓名官衔。
丑奴儿道:“我明天就去问,你安心养伤才是。”两人歇息一夜,次日凌晨,丑奴儿上岸,至午方回,说道:“牢狱前人多眼杂,我怕‘风君侯’发觉,没敢上前。但听城里人说,这两日那胡大总督要问斩几个带兵不力的将官,也不知有没有你那位大哥。”
陆渐大吃一惊,急道:“你怎么不早说?不成,我要进城去瞧。”一挺身,忽又牵动伤口,大声呻吟起来。丑奴儿道:“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能去?我冒些风险,再去问问吧。”陆渐摇头说:“事关重大,我要亲自走一趟。”
丑奴儿想了想,说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妆。”她钻入舱内,半晌出来,竟成了一个满头白发、容貌丑陋的老婆婆,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说道:“给你也装扮装扮。”从包衹里取出假发假须,诸般颜料。不多时化妆已毕,陆渐对水照影,水中倒映出一个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觉愣了愣,失声大笑。
丑奴儿又道:“你身子伤弱,脚步虚浮,学老人家倒也挺像,可是嗓子太清亮,说话时要压低一些。八部之中,风部的追踪术最了得,有捕风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见识过了,所以一切小心,听我的吩咐。”
陆渐心想这丑奴儿浑身透着古怪神秘,人虽丑陋不堪,心思却灵巧多慧。再说了,她一个青楼贱婢,又怎么会跟威震天下的“风君侯”结下梁子?但她不说,陆渐也不好多问,只是默默点头。丑奴儿又折了两根柳枝当拐杖,两人拄杖出林,陆渐抬眼一望,此地处于南京郊外,遥遥可见崔嵬的城楼。
两人沿官道走了数里,远处行来一队车马,居中车辆青布小篷,驽马二驾,随从的马匹无不神骏,银络金蹬,雕鞍嵌玉。为首一名公子,目若朗星,眉若刀裁,双颊白里透红,艳如三春桃花。身后的四名仆役均是锦服皮靴,额缠珠玉,唯独他一身素雅青衫,尤为醒目潇洒。
车马近前,陆渐二人慌忙让至道旁,谁知那青布掀开一线,传出一个柔美的声音“秀儿,先停一会儿,让老人家先过。”青衫公子笑道:“好啊。”一挥皮鞭,众仆役让到一旁,陆渐听那篷中女声和蔼动听,心有所动,微微出神,被丑奴儿拉了一把,才还醒过来,低头便走。
忽又听柔美的声音道:“这位老公公身子不妥么?老人家年纪大了,又有病在身,日子必然艰难,秀儿…”青衫公子笑道:“娘,我知道了,孙贵,给这两位老人家五十两银子。”一个锦服仆人跳下马来,取了一封银子,交在陆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