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是说了吗?”那人笑道,“你东岛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你东岛的朋友,就是我的故人。来来来,小兄弟,莫管他们。有人说得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天大地大,莫如酒大,喝了这碗,再说其他。”

“虞兄高论。”另一人接口道,“也有人说得好:‘日高月高,酒品最高,敬酒不喝,就是脓包。’”话音入耳,陆渐心头大动,这答话的正是谷缜。

虞兄笑道:“我说的‘有人’大大有名,诗仙李太白是也,你说的‘有人’是谁?”

“不是别人。”谷缜哈哈一笑,“正是区区小弟,小弟什么都做,就是不做脓包。”姓虞的将桌子拍得山响,叫道:“说得好。”

二人一番对白旁若无人,蠃万城半羞半怒,一跌足,还想再骂,沈舟虚忽地笑道:“蠃道兄,多年不见,尚无恙否?”

蠃万城回头一瞧,失声道:“你…你…”噌地蹿上楼去,高叫,“妙丫头,不好,沈瘸子来了…”

虞兄哦了一声,说道:“沈师兄也来了?”沈舟虚笑道:“虞师弟所过惊天动地,刚到南京,就先把老天捅了一个窟窿。”

“你说的是元元子那鸟贼?”姓虞的哈哈大笑,似乎颇为得意:“他奉了昏君旨意强抢民女,我虞照瞧不过去,小小弹了他一指头,不料这老小子不经事,居然被弹死了。”

沈舟虚道:“天下间经得起你‘雷帝子’一弹的,怕也没有几个。”漫不经意弹出数缕蚕丝,钩住屋椽,只一纵,如飞鸟投林,连人带椅钻入二楼。

他平时举止疏慢,此刻显露神通,楼上楼下无不惊讶,众劫奴更怕有失,匆匆登楼。陆渐定眼一瞧,只见谷缜当窗临湖,身边墙壁上一个窟窿,蠃万城正是由此落水,身前一张方桌,横七竖八搁了几个酒坛。谷缜对面,稳坐一条大汉,骨骼极大,国字脸膛,如飞剑眉压着一对虎目,灰布长衫赫然打了两个补丁,脚下一双麻耳草鞋,眼见便要破散。陆渐心想:“这人就是‘雷帝子’?”思忖间,虞照喝光一碗酒,目光扫来,众人被他一瞧,只如刀剑穿胸,平生一股寒意。

“沈师兄。”虞照微微一笑,“来一碗如何?”

“虞师弟取笑了。”沈舟虚道,“你又不是不知,鄙人只会喝茶,不会饮酒。”虞照轻蔑一笑,满上酒道:“小兄弟,干。”谷缜笑笑,两人碗盏相碰,双双饮尽。

虞照搁了碗,笑道:“赢老龟老当益壮,演了一出王八戏水,这小姑娘我没见过,瞧你这一篮子破铜烂铁,料是新进的千鳞高手。只可惜,虞某平生不打女人,所以算你运气。”施妙妙端坐一隅,低头沉思,应声抬头,不瞧虞照,却向谷缜看去,眸子里光芒闪动,充满复杂情意。

虞照看看施妙妙,又瞧瞧谷缜,忽有所悟,失笑道:“这样么…”笑着举起手来,在谷缜肩上一拍,施妙妙花容惨变,一抖手,一蓬银雨射向虞照。

虞照大手一挥,漫天银雨距他三尺,忽地叮叮落地,片片银鳞锋口向上,呜呜颤动不已。

施妙妙脸色一变,喃喃说道:“‘周流电劲’?”

虞照笑道:“小姑娘,你家大人没告诉你吗?千鳞之术全靠‘北极天磁功’,这一门内功遇上‘周流电劲’,七折八扣,彼此抵消。哈,我再教你一个乖。”说着食指下引,银鳞应指跃起,片片相属,连成一柄银光四射的软剑,“刷”的一声,刺向施妙妙的咽喉。施妙妙飘身后退,踢起一条长凳,银剑矫矫昂动,“哧”,将长凳断成两截。施妙妙俏脸发白,扣住六枚银鲤,清亮双目,一转不转。

忽听谷缜笑道:“虞兄稍歇,小弟敬你这碗。”双手捧碗,一气喝干。虞照笑道:“好说,好说。”一挥手,叮叮不绝,银剑散落一地。

虞照喝过一碗,笑道:“小姑娘,你本领有限,又怕误伤小情人,所以心存犹豫、出手软弱,再打下去一定要输。”

施妙妙面涨通红,厉声说道:“谁…谁是我的小情人,你胡说…”虞照盯着她微微-笑,施妙妙与他目光相遇,心中机密似乎尽被洞悉,一时欲言又止,羞不可言。

虞照见她半羞半恼,娇态可人,心觉有趣,笑道:“小姑娘,你嘴里不承认,脸上却写得明明白白。我就奇了,你心里喜欢小兄弟,为何偏要与他为难?唉,你们这些娘儿们,总是表里不一,太不爽快。”说到这儿,沉思一下,忽又笑道,“沈师兄,听说你升了官,发广财,可喜可贺。”他口中道喜,脸上却流露出一丝鄙夷。

沈舟虚笑了笑,淡然说道:“哪儿有什么升官发财,不过是小小的幕僚罢了。”虞照道:“什么幕僚,文绉绉的我也不懂!老子只晓得,要做朝廷的狗官,少不了狗头狗脚,你是狗头呢,还是狗脚?”

沈舟虚笑而不答,宁凝却忍不住喝道:“放肆!”虞照瞧她一眼,心道:“晦气,又来一个丫头,真是太岁当头、流年不利。”想到这里,皱一皱眉,也不理会宁凝,又笑着说:“沈师兄,你不在衙门里摇鹅毛扇子,到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替元元子出头?”

沈舟虚摇头道:“不敢,你我西城一脉,自当一致对外。我这次来么,一会同门,二来助拳。”

“助拳?”虞照道,“助什么拳?”沈舟虚道:“东岛西城,誓不两立。而今东岛四尊来其二,师弟虽是我西城第一流的人物,以一敌二,难免有失。不若沈某助你一臂之力,将这二人就地擒杀,挫一挫东岛的威风。”

听到这话,赢、施二人均是脸色苍白,虞照却伸出食指轻弹酒坛,“叮叮当当”,弹罢笑道:“沈师兄,听到了么?这酒坛在说话呢。”沈舟虚一皱眉,叹道:“虞师弟说笑了。”

“你不相信?”虞照笑笑嘻嘻,“这酒坛刚才说了,八部之中,就数沈舟虚最不是东西。道理有三,其一,这世上最可恨者,莫过于炼奴,这厮不仅炼奴,还炼了六个,真是混账透顶;其二,大伙儿一拳一脚,分个高低岂不更好?偏这沈舟虚不要脸之至,尽玩些阴谋诡计,纵使胜了,也叫人老不痛快;最町气的还是第三,别人喝酒,他偏要喝茶,专门跟人唱对台戏。”谷缜听得解气,拍手笑道:“酒坛兄不愧是装酒的,一出口就是高论。”

虞照公然挑衅,众劫奴无不震怒。沈舟虚笑了笑,说道:“前两条也罢了,沈某天性不能饮酒,也算是过错吗?”虞照笑道:“这个虞某就不知了,酒坛嘛,就是这么说的!”燕未归忍耐不住,厉声道:“姓虞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主人好心助你,你反倒污蔑他。”劫奴中数他性子最烈,一旦发作,气势逼人。

虞照正眼也不瞧他,冷冷说道:“虞某人什么酒都吃,就没吃过罚酒,你有本事,请我吃一盅如何?”燕未归突然跳起,左腿扫出,楼中好比腿风掠过,碟儿碗儿叮当作响。众人未及转念,旋风忽地消失,碗碟窗户还在颤动,燕未归的左脚却被虞照空手握住。陆渐深知燕未归腿力了得,怎料一腿扫去,居然被人空手接住。他心中骇然,忽听燕未归怪叫一声,右脚高高抡起,势如大斧劈下。

“哧”,燕未归斗笠飞出,露出苍白面皮,一条刀疤从额至颈,深可见骨,恰似一条怪蛇盘在脸上。他的满头发丝笔直竖起,右腿已到虞照头顶,忽地凝固不动,僵如一尊雕像。

“去!”虞照一声沉喝,燕未归身如陀螺,呼地摔回。莫乙、薛耳大惊失色,双双抢上搀抉。

“接不得。”沈舟虚喝声入耳,薛耳的指尖已经触到了燕未归的衣衫,但觉一阵麻痹透指而入,身子几乎失去知觉。跟着哧哧两声,一股大力将他向左拽出,薛耳一个踉跄扑倒,斜眼看时,莫乙也摔倒在地,睑色煞白如纸。

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二人一个跟斗双双站起,他们低头一看,腰间缠了一缕蚕丝,与沈舟虚双手遥遥相连。

沈舟虚的十指拈满蚕茧,掌法飘飘,襟袖飞扬,将一路“星罗散手”使得神奥无方。蚕茧随他掌势,忽左忽右,簌簌射出蚕丝,有如天孙织锦,玉女投梭,转眼钩梁搭柱,在燕未归的身后织成了四张大网,同时射出两缕细丝,淡如流烟,轻飘飘刺向虞照。

众人见这手段,均是暗暗喝彩,一眨眼的工夫,沈舟虚以“星罗散手”施展“天罗”,拉莫乙,拽薛耳,编织丝网,反击虞照,一心四用,变化不穷。

闷响声不绝于耳,燕未归连破三张大网,终被第四张网裹住,两眼上翻,浑身抽搐,口中流出长长的涎水。众人见他如此凄惨,心中均起一股寒意。

虞照笑了笑,头也不回,右手端酒,左手出掌,逼得两束蚕丝无法近身,口中笑道:“沈师兄好本事,练成了‘天罗绕指剑’,惹得虞某技痒,也想讨教讨教。”一搁碗,方要起身,忽地脸色一变,晃身绕过蚕丝,大鸟般飞到宁凝头顶,耸肩挥臂,向下一掌拍落。

“手下留情。”沈舟虚失声大叫,叫声出口,人影闪动,一人抱住宁凝,贴地滚出老远。一股白气从虞照掌心射出,落在宁凝立足之地,“哧”的一声,方圆尺许尽变酥黑。

“雷音电龙?”沈舟虚双眉扬起,虞照一拂袖,烟灰四散,楼板上露出一个大洞。

“好个‘瞳中剑’,沈师兄,你教的好劫奴。”虞照哈哈大笑,肩头一点红色初如针尖,转眼大如铜钱。众人恍然大悟:他受伤了!

虞照一手按腰,忽地厉声说道:“小子,抱也抱了,摸也摸了,还赖在地上干吗?”众人应声望去,一个男子抱着宁凝,似被掌力吓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宁凝羞怒交加,反手一记耳光,不想这一巴掌,把那人的脸皮也刮了下来。

谷缜不觉眼前一亮,宁凝也看清来人,吃惊道:“哎,怎么是你?”男子正是陆渐,他的面具飞出,心中慌乱,匆忙拾了戴上。众人哄笑,虞照也忍不住笑骂:“傻小子,穿帮了,还戴着做什么?”

陆渐定了定神,大声说:“雷帝子,你说话不算数。”虞照奇道:“怎么不算数?”陆渐手指宁凝,说道:“你说平生不打女人,方才你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吗?”

虞照浓眉一挑,也不见他抬足,一伸手,扣住陆渐的肩头提了过去。陆渐空负一十六身相,竟无闪避之能。虞照笑道:“我不打女人,专打男人,你要充好汉,代她接我三掌如何?”

宁凝花容惨变,瞳子里玄光一转,虞照左手扣人,右手挥出,只听噼啪有声,二人间火光四溅,“瞳中剑”撞着虞照的掌力,无不化为乌有。宁凝连发数剑,身子一晃,忽地面孔惨白。

沈舟虚摇头叹气:“凝儿,他有了防备,你不是对手。”宁凝颤声道:“可…可他…”盯着陆渐,双颊忽转绯红。

沈舟虚沉吟一下,徐徐说道:“虞师弟,‘雷音电龙’身坐不动,十步杀人,你真要杀他,方才那一掌,凝儿与这少年都难活命。你故意迟了时许,吓退他们,方才出手,不为别的,只为跟我显摆威风吧?”

虞照的确没有杀心,掌力击下,半是吓唬宁凝,半是向沈舟虚示威,但听他说破,心中却不痛快:“就你沈瘸子聪明!”他脸一沉,扬声说道,“沈师兄,凡事讲个理字,我好端端地坐着喝酒,你手下的劫奴又是‘无量足’,又是‘瞳中剑’,踢的踢,刺的刺,这算哪门子道理?”

沈舟虚道:“敝仆疏于管教,过在沈某!”虞照道:“你是本门师兄,我不与你计较。这样吧,这少年我不动他,你让小丫头出来,是死是活,受我一掌了事。”

宁凝转愁为喜,大声说:“好,你把他放了,我受你一掌。”说罢挺直腰身,跨前一步。虞照见她豪气,心中暗许,笑了笑,正要说话,忽觉陆渐肌肤收缩,滑不留手,一瞬间脱出手底。虞照十分吃惊,手掌圈转,飘然抓落,这一抓凌厉无比,极少高手能够逃脱,不料陆渐就地一滚,贴地蹿出。虞照一抓不中,不由叫了一声好。

陆渐以“大自在相”脱出虞照手底,又以“雀母相”蹿到宁凝身前。宁凝惊喜不胜,躬身扶他起来,不料胸口、小腹各自一麻,身子顿时酸软无力。

陆渐制住宁凝,将她放到一边,宁凝气急道:“你…你做什么?”陆渐低声道:“宁姑娘,对不住!”想了想,冲虞照叫道,“我来接你的掌力。”

虞照摇头道:“不成,你是男的,女的一掌,男的三掌。”陆渐一呆,寻思自己别说三掌,一掌也未必接得下来。虞照见他沉默,笑道:“怎么,怕了?怕了就别充好汉!”

陆渐一咬牙:“好,三掌就三掌。”虞照笑道:“妙啊,事先说好,受这三掌,不许还手,要么可不算数。”宁凝急道:“不成…”双目泪水一转,忽地夺眶而出。

陆渐瞧了瞧谷缜,但见他紧缩眉头,望着自己,心头不觉惨然:“我怕是不能陪他捉倭寇、洗冤屈了。”忽听虞照道:“备好了么?”当下点头道:“备好了。”

众劫奴无不悲愤,莫乙高叫:“陆渐兄弟,你放心,你死了,咱们一定为你报仇的。”薛耳接口道:“你如此仁义,何不代他受这三掌?”莫乙脸一白,死死瞪他一眼。

虞照目不转睛地望着陆渐,忽地抬起手掌,啪啪啪在他肩上连拍三下,随后抓起陆渐,小鸡般拎到桌边,倒一碗酒笑道:“好小子,来,干了这碗。”

陆渐捧着酒碗,莫名其妙,谷缜却笑道:“陆渐,虞兄让你喝酒,你还不喝?”陆渐稍一迟疑,捧酒一气喝光。虞照啧啧说道:“小兄弟,原来你们认得。”谷缜道:“他是我的生死之交。”

“生死之交?”虞照不觉动容,“小兄弟,这四字万金不换,不可乱说。”谷缜淡淡说道:“万金算什么?只要他一句话,我这条性命也是他的。”虞照目光一闪,默默点了点头。

酒壮人胆,陆渐酒一入肚,头昏脑热,挺身说道:“虞先生,酒喝完了,你快出掌吧。”虞照笑而不答,谷缜却说:“陆渐你真笨,虞兄不是拍过你三掌吗?”陆渐一愣:“那也算数?”

“当然算数!”虞照漫不经意地说,“我只说三掌,可没说是轻轻地拍,还是重重地拍。”陆渐逃过一劫,亦惊亦喜,呆在那里。

宁凝一颗心始才落地,想到方才情急落泪,心中不胜羞惭,低声骂道:“什么雷帝子,分明是雷疯子!”虞照耳力通玄,听见笑道:“叫我疯子的人只多不少,小丫头不要嘀嘀咕咕,大声骂出来,虞某也不会生气。”他一边说一边摇头,那样子非但不生气,更有几分沾沾自喜。宁凝一时涨红了脸,满心想骂,可是对手脸皮太厚,搜肠刮肚,也凑不出骂人的词句。

虞照又看东岛二人,笑嘻嘻说道:“可惜叶疯子没来,要不然咱们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你们两个嘛,一个糟老头子,一个小女娃娃,以一当一,胜之不武,罢了,你们两人一起上,纵然输了,人家也不会说我恃强凌弱。”

这话欺人太甚,赢、施二人均有怒意,赢万城色厉内荏,厉声说道:雷帝子,你想—力伏二尊?少做梦了,何须二尊联手,爷爷一人便能…便能…”

“便能赢我?“虞照接口笑道,“好啊,赢万城,你只要接得下我十掌,虞某撒手就回西城,永世不返中土。”

赢万城的脸色阵红阵白,握杖的手微微发抖,一时间仿佛老了许多,低眉耷眼,一言不发。施妙妙偷瞟了谷缜一眼,目光微微一乱,忽一咬牙,高声道:“虞先生,我和你打个商量。”

虞照好奇道:“什么商量?”施妙妙吐一口气,说道:“你放了赢爷爷,我跟你一决生死。”众人均觉讶异,尽望着这银衫少女,见她神色冷静,气度沉凝,与本身的年纪全不相符。虞照也打量她一眼,目透赞许,摇头说:“这主意不划算,赢万城名气大得多,若是宰了他,传到江湖上去,大家一定都会跷起大姆指说,雷帝子一掌拍死‘金龟’,厉害厉害。若是你这小女娃娃,我都不大认识,一掌打死了你,别人一定先吐一泡口水,说雷帝子连女人都杀,真没出息。这样吧,你走,蠃万城留下。”

“不成。“施妙妙大声道,“赢爷爷不走,我也不走。”赢万城纵然脸厚心忍,听可这话,也不由大为感动,老泪盈眶,连声道:“好闺女,好闺女…”

沈舟虚忽地笑进:“虞师弟,他们都不肯走,你又何须客气?”虞照冷冷瞅他一眼,道:“沈师兄,今日这场算我的,你若插手,休怪我翻脸无情。”目光扫过众人,有如赫赫电光。

沈舟虚只是微笑,徐徐道:“虞师弟尽管出手,沈某决不插手,怛若师弟不慎失手,沈某再来不迟。”

此言一出,用心昭然。虞照神通矫健,一人足当二尊,纵不能全胜,结果也是两败俱伤。那时沈舟虚再行出手,大可收拾残局,是故赢、施二人到此地步,生机实在渺茫。

虞照也知此理,心下甚是犹豫,他和蠃万城颇有旧仇,今日遇上,万无罢手之理;施炒妙年纪虽幼,风骨清峻,虞照私心里十分激赏,但施妙妙不肯独自逃生,又叫他心中为难。

正犹豫,谷缜笑吟吟地站起身来,走到施妙妙身边。施妙妙面露嫌恶,错了错身,瞪他一眼。谷缜如同未觉,笑嘻嘻说道:“虞兄,我也和你打个商量。”

虞照点头道:“老弟只管说!”谷缜道:“虞兄昨晚来此,不会是来寻小弟喝酒的吧?”虞照笑道:“那倒不是,我是来找赢老鬼晦气,不曾想遇见老弟,喝了一顿好酒,可谓不虚此行。”

谷缜笑道:“虞兄为何要找赢万城?”虞照道:“他是东岛,我是西城,曾有怨恨,誓不两立。”谷缜点头道:“若是东岛西城的怨恨,那么我也有份。”虞照笑道:“你也有份?”

“是啊!”谷缜郑重点头,“我也是东岛的人…”话未说完,施妙妙目透鄙夷,啐道:“你这坏东西,也配提东岛二字?”谷缜望着她叹了口气,虞照呵呵笑道:“老弟,你莫不是东岛的叛徒?看吧,人家不认你呢!”谷缜摇了摇头,说道:“她认不认没关系,我心在东岛,人就在东岛。”

施妙妙应声一怔,虞照却面露微笑,抚掌道:“好个‘心在东岛,人就在东岛’。你能得二尊追杀,当是非常之辈,敢问尊姓大名?”

谷缜笑笑说道:“免尊姓谷,名缜,家父谷神通,虞兄或有耳闻!”虞照脸色微变,他虽知谷缜出身东岛,却只当他是普通岛众,不料竟是东岛少主。

沈舟虚眉峰聚拢,目光锐如钢针,刺在谷缜脸上。谷缜冲他微微一笑,说道:“沈舟虚,你不用这样瞪我,今天你不杀我,来日我势必杀你,你我之中总要死上一个。”沈舟虚瞧着他,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徐徐道:“很好,沈某也有此意。”

谷缜哼了一声,转向虞照说:“虞兄,你说我算不算是东岛的人?”虞照浓眉陡挑,楼中气氛一冷。陆渐不自觉气贯全身,心中忐忑:“这姓虞的武功太高,他要杀谷缜,我可抵挡不住。”

虞照沉默时许,忽地长声叹道:“谷老弟,你们三个一起上吧。”施妙妙心神一黯,瞧了谷缜一眼,暗道:“这个坏东西,又何苦自露身份?你这点儿本事,掺杂进来,还不是白白送掉一条性命?”

心念方动,忽听谷缜轻轻笑道:“虞兄说差了。英雄好汉,理应以一当一。以多打少嘛,谷某不屑为之。”虞照心下奇怪,摇头笑道:“谷老弟,你酒量不弱,人也豪气,但这武功嘛,不是虞某小瞧,实在上不了台面。”

谷缜也笑道:“虞兄又高又强,谷某人又低又弱。你我比武,的确不大合适。”虞照笑道:“不比武又比什么?”谷缜笑了笑,朗声道:“比喝酒如何?“虞照一听,拍案大笑,“好!就比喝酒。”说到这里,一瞅谷缜,“你我喝了半夜,不分胜负。依我看来,你这酒量十成里也去了六成,剩下的三四成,怕是胜不了我。”

谷缜笑道:“我三四成,虞兄七八成,小弟以少敌多,算不算好汉?”虞照哼了一声,叫道:“伙计,把酒缸将上来。”酒楼里的掌柜伙计早就被这飞来横祸吓破了胆,躲在楼卜‘发抖,闻言心中凄苦,说道:“酒缸太重,搬…搬不上来。”

虞照哼了一声,闪身下楼,不一时,便听笃笃巨响,木楼摇晃,似不能支。突然间,半截酒缸先入众人眼里,缸身两人合抱有余,盛满酒水之后,足有四五百斤上下。虞照双手托着,神态从容,楼板却吃力不住,每走一步,偌大酒楼也似摇晃起来。

众人为其神力震慑,一时鸦雀无声。虞照走到桌前,淅沥沥注满一碗,酒至碗缘,不漫不溢。众人见状,均是暗暗喝彩,托缸注酒已是不易,酒水齐碗而止,更是举重若轻。虞照注满一碗,又注一碗,放下酒缸笑道:“谷老弟,若不将这一缸酒喝得底儿朝天,便不算完。”谷缜笑了笑,端起一碗,施妙妙见状,心头微微一堵,脱口道:“谷缜…”谷缜掉头笑道:“什么?”施妙妙略略一怔,默默低下头去。

谷缜深深看她一眼,眉头皱起,忽地哈哈一笑,举碗近口,髙声说道:“虞兄,我赢了又如何?”虞照道:“你蠃了,东岛三人来去自由。”谷缜笑道:“好,我输了,这条小命儿就是你的。”

两人只言片语许下生死,心中都觉痛快,将碗一碰,饮尽烈酒。喝完又倾缸中之酒。虞照神力惊人,把酒缸当酒壶,随拿随放,浑不着意。

二人碗到酒干,楼中尽是饮水之声,不多时数斤下肚。沈舟虚望着二人,面露讥诮,说道:“这小子自作聪明,和雷帝子拼酒,哪有取胜的机会?“宁凝被虞照打得大败,心中还在生气,暗里盼望谷缜胜出,煞一煞这狂人的气焰,这时忍不住说:“那也不一定,姓谷的或许有什么巧妙法儿。”

沈舟虚摇头道:“喝酒一凭内功,二靠体魄,哪有什么取巧法儿?雷帝子的酒量西城无对,一是他天性豪迈,体魄过人;二来与他所修的内功大有干系,酒一入腹,阴阳电转,化酒成水,千杯不醉。”宁凝撅起小嘴,轻哼道:“什么千杯不醉,我瞧是酒鬼投胎才对。”施妙妙侧耳倾听,为谷缜担足了心事,偷眼看去,场上的形势果然不妙。虞照面皮泛红,豪饮鲸呑,滴酒不漏,谷缜却是面红如血,酒越喝越慢,目光也呆滞起来。施妙妙又心痛,又心急“坏东西明明喝不过人家,为何还要逞能…”忽听“咣当”一声,谷缜酒洒碗落,摔了个粉碎。他左手抉案,双眼似要滴出血来,虞照将碗中酒一气喝干,笑道:“谷老弟,罢了,你就此认输,也不算丢脸。”

谷缜双手扶着桌沿,挺直身子,取过一只好碗,徐徐勺满酒水,笑道:“人总是一死,与其死在虞兄掌下,还不如活活醉死痛快。”将碗凑到嘴边,怎料入口一半,脸色忽变,“噗”的一声,把酒全喷了出来。

虞照微微皱眉,谷缜摆手道:“这碗不算,须得补上,小弟纵然酒量不济,却不占虞兄便宜。”虞照浓眉一扬,跷起拇指:“好汉子,酒量不济,胆量可嘉。冲你这份酒胆,虞某送你三碗。”也不歇气,连饮三碗,喝罢连呼痛快。

谷缜也是大笑,满酒入碗,抖索索凑到嘴边,随他举手抬足,楼中人无不提起心子。陆渐只觉悲壮之气注满身心,浑身发抖,几乎抢前一步,代他喝光碗中之酒。

谷缜心有所觉,看他一眼,微微摇头,陆渐明白他的心意,颓然低下头去。谷缜目光又转,投向施妙妙,少女痴然伫立,眼中透出几分迷茫。

谷缜吐出胸中油气,低头盯着酒水,双目忽地微微泛红,说时迟,那时快,烈酒一倾,尽又灌入口中。

酒才入喉,谷缜两眼上翻,身子一晃,从凳上颓然滑落。施妙妙轻呼一声,俏脸煞白如纸,双脚却钉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眼看谷缜摔倒,一颗心也似片片摔碎。

突然人影一闪,陆渐抢到桌边,将谷缜稳稳扶住,施妙妙心头一松,不觉轻轻舒了口气,同时暗暗生气:“你何苦挂念这个坏东西?他醉死了又与你什么相干?”自责之余,双眼却又不忍离开谷缜。

陆渐劫术在身,双手胜似医国圣手,与谷缜一触,后者体内情形就已尽知。但觉他肚腹涨懑、血流奇速,浑身精气浊乱不堪,当下寻思:“谷缜酒量再大,这么多烈酒也非常人所能承受。”心中思索,“大金刚神力”顺着掌心注入谷缜体内,依照谷缜在狱岛地窟中所传的脉理,虚则补之,实则泄之,浩然大力在经脉五脏间纵横驰突、所向无碍。

谷缜半昏半醒,体内忽有热流滚动,身子时轻时重,时紧时松,不一时,胸口窒闷减弱,头脑也不似先前昏沉。他心系胜负,稍一清醒,立时张眼,却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如云如雾,云雾中弥漫芳醇酒气。

谷缜一转念,登时明白:陆渐的“大金刚神力”浩气磅礴,游走所至,竟将自己体内的烈酒生生蒸了出来。

众人目睹这‘化酒成气’的神通,都是惊奇不胜,眼看白气越浓,人影模糊不见,只有酒气缥缈,萦绕鼻端。

谷缜体内的热流越来越强,每转一周,酒意便消失一分,转到十周天上,醉酲尽无,徐徐直起身来,莞尔道:“虞兄,胜负未分,咱们再喝怎么样?”

虞照一拂袖,云消雾散,他目光如电,打量谷缜一眼,默默点了点头。他性子刚毅,明知对方换了对手,也不点破,笑了笑说道:“好,再喝。”二人各持酒碗,相对豪饮,看似虞、谷争锋,可酒一下肚,便成了虞、陆斗法,后者佛力精微,酒化为气,一团雾气袭绕不散,三人遮掩其中,宛如神仙中人。

不多时酒缸见底,胜负仍是难分,谷缜忽听身后气息粗重,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陆渐的眸子神光散乱,脸色涨红如血,不觉心头微沉,知道陆渐神通不济,雷帝子却如无底的酒缸,这么斗下去,合上二人之力,也只有落败一途。

虞照喝得兴起,只见酒干,高叫:“伙计,再拿酒来。”楼下的伙计哀叫:“大爷,酒没了。”虞照怒道:“去相邻的酒家借来,还怕大爷少了你的酒钱?”从怀里取出一个羊皮口袋,抖出几个金元宝,抓起一个,“嗖”地掷往楼下。

伙计见了金子,转悲为喜,从邻近酒家买来十坛烈酒,送到楼上。虞照拍开酒封,朗笑道:“谷老弟,今日喝不光南京城的好酒,你我不算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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