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谁?”樊玉谦发声厉喝,尖枪抡起斗大红缨,自树丛中蹿了出来。谷缜早有防备,发笑之前,快步后退。樊玉谦一枪剌空,跳出树丛,见了三人,只一愣,认出陆渐,登时脸色发白,叫道:“是你?”挺枪便刺,陆渐让过,正要反击,忽听谷缜叫道:“且慢。”樊玉谦对陆渐十分忌惮,是以谷缜一喝,他便借坡下驴,就势停住枪势,冷冷道:“你有什么话说?”谷缜笑道:“官兵已经退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我们来,是想问足下几句话儿。”

樊玉谦将信将疑,问道:“什么话?”谷缜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还是活着?”樊玉谦一愣,不及回答,忽有人闷声说:“不许说…”说话声中,铜瓜锤从林子里满跚而出,手捂小腹,面容惨白。

谷缜笑道:“这番话耐人寻味。倘若死了,说与不说都无妨;若不许说,汪老鬼一定还活着。”铜瓜锤冷冷道:“活着又怎样?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吗?哼,老子偏不告诉你!”谷缜一转眼珠:“是不是你们向北引开官兵,汪老贼趁势脱身?”铜瓜锤哼了一声,背靠一棵大树呼呼喘气。

谷缜又笑道:“这位兄台,你受了重伤,若不趁早医治,必死无疑。这位使枪的老兄枪法虽妙,却未必胜得过我这位好友。是以眼下形势对二位十分不利,这样好了,说出汪老鬼下落,我放你们走路。”

这番话暗含威胁,樊玉谦向铜瓜锤叹道:“二哥,跟他们说了吧?”“说个屁!”铜瓜锤眼露凶光,“咱们应允汪老,为他引开强敌,既然如此,又怎能出卖朋友?”

樊玉谦讪讪无话,谷缜冷冷道:“汪老鬼诚心对你,就该带你同行,又为何支使你引敌?所谓引敌,不过送死罢了。”铜瓜锤昂然道:“老子情愿送死,关你屁事!”

谷缜心想:“早听说汪老鬼极会蛊惑人心,这无知蠢汉也不知受了他什么好处,这么死心塌地?”正想法子,又听铜瓜键说道:“老三,咱哥俩宁可死了,也不能出卖朋友,你说是不是?”樊玉谦叹道:“是啊。”

谷缜一皱眉头,向陆渐使个眼色,示意动武,不料陆渐想了想,叹道:“这两人守信重义,我若武力相逼,岂非教人不义?”

谷缜大感意外,皱眉道:“陆渐,你想好了?这么放过他们,就是放虎归山!”陆渐叹道:“为了自身安危,坏了他人信义,这和汪直、徐海有什么分别?”谷缜气得脸色发青,甩袖怒道:“什么狗屁信义,好啊,你要做大菩萨,大圣人,由得你去。”转身坐到一块石头上,咬牙冷笑不已。

铜瓜锤与樊玉谦面面相对,猜不透陆渐心思。陆渐也瞧着二人,心想若以武力逼迫,这二人誓死不说,只好杀了了事。可是杀人容易,救活却难。鱼和尚大师叮嘱自己心怀慈悲,这二人虽然不好,可也并非一无是处,若能令其弃恶从善,也是一件莫大功德。想到这儿,扬声说道:“铜瓜锤,点钢枪,放你二人容易,你们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铜瓜键道:“那得看是什么事?倘若事关汪老,休想老子吐一个字。”陆渐冷冷说道:“你龙门三煞干尽坏事,论理该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留有余地,不至于丧尽天良。我要你们对天发誓,往后不得为恶。若再为恶,只需入我双耳,纵在万里之外,我也势必赶来取你性命。”

铜瓜锤和樊玉谦听得如坠五里云中,只觉此人要么疯了,要么傻了,要么就有阴谋诡计,若不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樊玉谦权衡情形,对方若不放行,自己纵然脱身,也不能将铜瓜锤活着带走,于是把心一横,高叫:“如你所言,我先立誓!从今往后,我樊玉谦再不作恶,要不然,有如此树。”长枪一挥,扫中碗口粗一棵大树,“咔嚓”,那树应声而折。

铜瓜锤见樊玉谦立了誓,悻悻说道:“不作恶便不作恶,若有违背,叫我千刀万割便是。”陆渐点头道:“很好,你们能为汪直守信,想也不负自家然诺。”他将手一挥,“去吧!”

樊玉谦扶着铜瓜锤向前走去。谷缜望着二人,心冷如冰,一拂袖,转身就走。陆渐自觉愧疾,叹一口气,遥遥尾随,姚晴却冷冷淡淡,随在二人身后。

走了一程,忽听有人道:“请留步!”三人转过身来,但见樊玉谦提枪奔来。谷缜不耐道:“又有什么鸟事?“樊玉谦在一丈外停住,低声道:“陆兄,樊某有一事相求。”陆渐道:“请说!”樊玉谦道:“昨晚南京城下,樊某一时大意,不及尽展所学,为君所败,窃以为憾。今日别后,相见无期,还望陆兄不吝赐教。”

陆渐大感意外,摇头道:“刀枪无眼,还是免了吧!”樊玉谦叹道:“怕是不能,我妹夫金钩镰死在你手里,我方才仔细想想,若不替他报仇,无法对我妹子交代。”

谷缜怒极反笑:“你这矮子太无耻,早先不说,如今藏好同伴,才来提这报仇的事。”樊玉谦面皮一热,支吾道:“我与二哥是结拜之义,与家妹却是兄妹之情。陆兄仁义之士,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这道理听来有理,其实十分无礼,谷缜正想破口大骂,忽听陆渐叹道:“那也只好一战了。”谷缜听了,几乎儿气炸了肺,姚晴久不做声,这时也忍不住喝道:“陆渐你这糊涂虫,发什么疯呢?”陆渐错愕道:“阿晴,他为妹夫报仇,也合乎情理啊!”姚晴道:“这样说,你被他杀了,也是合乎情理了?”陆渐见她作恼,不觉默然,樊玉谦怕他反悔,忙道:“还望陆兄成全。”陆渐不觉苦笑,说道:“阿晴你放心,我不会输的。”故意不见姚晴怒容,向樊玉谦道,“足下少待,容我制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谦道:“陆兄请便。”

陆渐走到一棵柏树下,向谷缜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缜瞪他一眼,抛来匕首,陆渐接过,斫下四尺长一根树枝,坐在树下,削枝去叶。

谷缜转眼望去,姚晴蛾眉微皱,眉间三分气恼,三分忧虑,余下三分,却似不尽关切。

谷缜不觉暗暗称奇:“这女子城府甚深,真情流露,实在少见…”陡见姚晴双目一亮,透出诧异神色。

谷缜掉头望去,陆渐削罢枝叶,又削树皮,看似平常不过,谷缜瞧得片刻,忽觉有异。陆渐匕首起落,分明合于某种道理,快一分太疾,慢一分太迟,进一分太左,退一分太右,可谓不快不慢,不偏不倚,动合符节,暗藏玄机。

谷缜心头一动,仿佛悟出什么,宣之于口,可又说不上来。转眼望去,樊玉谦正望匕首’目光随那匕首起落。

不多久,陆渐停下匕首,徐徐起身,手中木杖弯曲自如,浑圆光滑,有如造物天生,绝无余赘。

陆渐随意一指,说道:“成了。”樊玉谦盯着木杖,神色似喜还悲,叹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沉默时许,又叹气说,“我樊家‘幻神枪’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当服输。”说着长枪颤动起来,地上的败叶有如江河入海,纷纷向他枪尖聚拢。

樊玉谦一声清啸,长枪突举,败叶成阵,正是“幻神枪”第一路“聚散星斗”。这一式练到绝顶,能引尘埃土屑为我所用。

陆渐身形稍偏,木棒迎上叶阵,漫不经意画了一个圆圈,杖端如有吸力,满天碎叶散而复聚,尽被粘在杖端。

这路“聚散星斗”分为“外一式”与“内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尘埃、树叶等迷惑对手;“内一式”则是本身枪花,紧随败叶之后忽大忽小、忽散忽聚、内外呼应、变化不穷。

樊玉谦不料“内一式”未曾展开,“外一式”已被陆渐的夺兵术破去,于是枪至半途,疾变一路“北燕南飞”,长枪斜指苍穹,如牧野飞鸿,飘逸出尘。

陆渐杖端的败叶被樊玉谦枪风冲散,当即木杖直进,轻飘飘搭上枪尖。他有“补天劫手”之能,天下兵刃到他手中,均能随机生变,使出合情合景的招数,更何况这木杖是他有意削来克制樊玉谦的长枪。樊玉谦但觉木杖黏住长枪,与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夺去,慌忙收枪,使出一路“僧繇画龙”。

这一路枪法极为狂放,偌大树林金风萧萧,寒气匝地,满天碎叶还没落下,又被卷得冲天而起。碎叶仿佛生出头尾鳞爪,势如狂龙,缠绕二人。姚晴见势,忍不住上前一步,“孽因子”拈在指间。

南朝时,大画师张僧繇曾于寺壁上画龙而不点睛。有人问之,张答道:“点睛必飞去。”时人固请点之,张僧繇无奈答允,但一点睛,雷霆大作,所画之龙当真破壁而飞。樊玉谦这一路枪法仿其法意,“画龙”是虚,“点睛”为实,枪势乱舞,不过是乱人耳目的虚招,点睛一枪,才是夺人性命的杀招。

败叶狂飞,枪如电滚,常人身处其间,势必神驰目眩。但陆渐以手代目,不为声势夺气,不为落叶障眼,木杖不离樊玉谦枪尖左右,有如大鹰擭雀,任那枪尖蹿高扑低,总是无法摆脱木杖,更不要说使出那点睛一枪。点睛不成,画的龙再精彩,也不过是一条死龙。樊玉谦久斗无功,忽又一变,化为一路“天花乱坠”,枪花朵朵,忽东忽西,遮云蔽日,满天皆是。按理说,这般虚实不定的枪法必然厉害,不料陆渐对枪花视若无睹,不论多少枪花,只寻他的枪尖了事。

“僧繇画龙”、“天花乱坠”虚招极多,颇耗气力,又要时时提防陆渐夺走兵器,饶是樊玉谦功力深厚,使久了也觉丹田空虚。不得已沉喝一声,枪花骤敛,枪尖指地。陆渐木杖探出,与那长枪一交,忽觉那枪纹丝不动。陆渐的夺兵术必要借他人之力,樊玉谦的长枪前送也好,后缩也好,又或是抖出枪花,陆渐均能借力夺下,眼前这条长枪,却似生在樊玉谦身上,凝如钢、坚如石,陆渐空负神技,也觉无隙可趁。

樊玉谦的汗水终涔而下,呼吸慢慢急促起来。这一路“顽石点头”,他其实并未练成,除了创出这枪法的祖师,樊家也从无一人练成。顾名思义,“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一路枪法含有极高深的禅机,禅门机用,要么如如不动,要么一触即发,其中几微,莫可言道。

樊玉谦谙于枪术,可是性子暗弱、留恋红尘,远谈不上什么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这“顽石点头”出自禅道,机缘若到,不难一瞬贯通,机缘不到,终生无望。故而任他费尽心思,二十年来,也只练到“人枪合一,如如不动”,至于应机捷发却有不能。要不然,当年强敌来袭,也必然做了他枪下之鬼,不至于毁家灭门、浪迹天涯了。

樊玉谦空有顽石之势,却无“点头”之能,不多时,周身热气滚滚,汗水如小溪纵横。谷缜、姚晴瞧出便宜,双双露出笑意。陆渐也明白樊玉谦的窘境,他宅心仁厚,不愿强人所难,眼见樊玉谦面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心知僵持下去,此人不免脱力而死。一念及此,叹一口气,撤去木杖道:“此战算是平手,你没输我,也没胜我,你这么告诉令妹,算不算有所交代?”

樊玉谦倒退两步,伫立无语。谷缜越瞧越气,冷冷道:“又被你占了便宜,还不快滚?”樊玉谦却不理会,望了陆渐一眼,长枪一抖,在地上刷刷划了几道,转过身子,快步去了。谷缜望着地上枪痕,眼神一亮,一字字念道:“徽一州一“念罢不觉莞尔,“好啊。”陆渐奇道:“什么好啊?”

谷缜笑道:“徽州是汪老鬼的老家。”姚晴心念急转,冲口而出:“难不成他逃回了老家?”陆渐听得莫名其妙,谷缜从容道:“这一计叫做‘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势大,风险也大,但汪老鬼生于当地,一草一木无不熟悉,躲藏起来反而容易。换了是我,或许也走这步险棋…”姚晴冷笑道:“又给自己脸上贴金。”

谷缜哈哈大笑,眉宇舒展开来,冲陆渐拱手笑道:“惭愧惭愧,武力威逼终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这姓樊的心中服气。你两次放他,他心存感激,到底吐露了实情。”

姚晴微微一笑,说道:“臭狐狸,你也有服输的时候?”谷缜笑道:“那看是对谁了,对你姚大美人么,谷某是死也不服的。”姚晴冷笑道:“谁稀罕么?”

两人沿途斗口,陆渐反倒成了看客,直到争得狠了,才来劝解一二。如此吵吵闹闹,入夜时分,找到一户农家歇脚。陆渐奔波数日,疲累已极,饭后沐浴一番,昏沉沉睡去。

睡得正香,忽听有人敲门,陆渐披衣掌灯,一瞧竟是姚晴。她卸去钗环,素面朝天,较之白日,仿佛映水百合,淡雅清新。

陆渐目眩神迷,心儿扑通乱跳,说道:“你…你不睡么?”姚晴白他一眼,说道:“想事情,睡不着。“陆渐道:“想什么?”姚晴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到几时?”陆渐如梦惊醒,慌忙将她迎入,姚晴倚着木床袅袅坐下。农家贫寒,有床无凳,陆渐放好油灯,只好呆呆站着。

姚晴望着他,拍拍床沿唤道:“过来,不知道的,还当我罚你站呢!”自从二人重逢,这般温柔神色,陆渐还是首次见到,不觉心子一跳,热血涌上双颊,微一迟疑,红着脸坐在床边。

姚晴对着烛火出了一会儿神,幽幽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么?”陆渐支吾道:“说不上好坏,总是活下来了。”

“你猜我在想什么?”姚晴轻轻叹了口气,“我在想你为何变成了劫奴?又怎么认识了臭狐狸?又为何要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缜又为什么说,若不捉住汪直,你便活不长?要不是这句话,我也不会替他吓退官兵。”

姚晴转过眸子,目光融融,深深透入陆渐心底。陆渐暗自埋怨谷缜,不该对姚晴说出这些,然而事已至此,只得说道:“这些话说来就长了。”姚晴盯着他,认真地说:“那你长话长说,一点儿也不许漏过。”

她语调柔和,陆渐听在耳中,眼鼻微微发憷。举目望去,姚晴恰也望来,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这神情,陆渐曾在姚家的书房里见过,那时生离死别,二人谁也不知道,与胭脂虎一战之后是生是死,故而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尽缠绵。

情形如昨,历历在前,陆渐定了定神,慢慢说出三年来的遭遇,事无巨细,纤毫无遗。姚晴神色安静,凝神倾听,只有听到阿市时,轻轻哦了一声,目光微斜,大有深意。陆渐被她瞧得心慌意乱,可仔细看时,姚晴神色淡然,这才放下心来。

也不知说了多久,灯油燃尽,屋子里一团漆黑,远处传来雄鸡长鸣,在寂夜中格外清晰。鸡声数号,屋子里忽地安静下来,沉默中,陆渐只觉一只温软的小手探了过来,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纤巧的膝上。如水暖意顺手传来,让他周身热乎乎的,不由喃喃说道:“阿晴,阿晴…”话未说完,水珠点点,溅在手背。陆渐吃了一惊,叫道:“你…你哭什么?”

姚晴沉默片刻,吐一口气,涩声说:“宁不空先害死我爹,又把你变成劫奴,我做鬼也不饶他…”

陆渐不料她说出这句话,怔了怔,忘乎所以,伸手掠过她的耳畔,撩开缕缕发丝,抚摸姚晴滚热的双颊。虽说夜间不能视物,可是透过“劫手”,陆渐仍能在心中勾勒出那梨花带雨的样子,不觉柔情荡漾,叹道:“阿晴,你这三年,又怎么样呢…”

姚晴身子一颤,她素性刚强,流泪也不愿出声,可不知怎的,听到这一句,身子没来由一阵虚软,眼眶滚热,将脸贴在陆渐怀里,喑哑恸哭起来。

这一哭,不只为陆渐的遭遇,更为她这三年的寂寞、艰辛、惆怅、凄苦,千般情愫,尽随泪水倾泻而出。

陆渐见她哭得伤心,吃惊问道:“阿晴,怎么啦…”听他一问,姚晴心内的悲苦更添几分。她的生母为胭脂虎所害,自幼长伴仇敌,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乐无不敛入心里。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当面对陆渐,她便不能克制心情,这件事令她又迷惑,又生气,故作冷淡,不叫陆渐看出自己的心思。几曾何时,她也想运转慧剑,斩断情丝,可是任她聪慧十倍,这真情实性,又如何能够斩得断呢?

那一天,真如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家园、亲人统统不见,眼前只有碧云黄土,和那个西洋女子漠然的脸庞。西行路上,仙碧对她十分冷淡,她对仙碧也满怀仇恨,漫漫长途,两人没有一句对答。她水毒缠身,辗转床榻,也不曾呻吟一声,只因为仙碧就在一旁,她心里只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夷女笑话。

路途又远又长,经过大河高山,沼泽沙漠,终于到了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讨厌,地母却很好,解了她的水毒不说,还让她做了地部的弟子。原本这样一来,她心中的仇恨也少了许多,可是经历种种惨变,她的性子越发孤僻,从来不笑,也不说话。同门的女孩子恨她美貌出众,纷纷排挤欺压,对她呼来唤去。她砍柴、烧水、煮饭、洗衣,竟如一个至卑至贱的奴婢,做着无日无休的苦力。

昆仓山一望无际,山风出奇的冷,星子也亮得出奇。偶尔有闲,她独坐山巅,听着狂风呼啸,望着满天星斗,感受无边寂寥。有时她想起从前,发现自从母亲死后,自己就生活在深浓的黑暗中,自大的父亲、狠毒的仇人、见风转舵的奴婢,全让她喘不过一口气来。她也曾将白绫挂上了横梁,可是上吊的一刻,想起母亲的死状,又断去了轻生的念头。

日子一直过得很苦,直到那一天,陆渐出现在海边,拍手叫好。他的纯朴善良,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他的贫穷土气,却又让她很是不屑。她做梦也没想会喜欢他,更不许自己动这念头。可是昆仑山上,望着倏忽的星光,就如感受到命运的无常。姚晴忽然发觉,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只有那个憨直的少年才是她唯一的光芒。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会大笑,才会唧唧咯咯说个不停。每次瞧他剑法精进,她就十分开心,比自己精进还开心;只需他不思进取,她便生气,比自己练不好还要生气。只不过,让这个又穷又土的少年胜过自己,那又是万万不能的。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几乎是在对陆渐的思念中度过的,除了想他,姚晴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父母的死,报过的仇,还是姚家庄的冲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点点想着陆渐,她才不觉心死。所以那一天,当她在萃云楼遇到陆渐,几乎叫出声来。再后来,陆渐为左飞卿所伤,她抱着他在南京城里狂奔,或偷或抢,找来种种药物,更不避嫌疑,为他用心敷治。也在那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经离不开他,只有陪着他,望着他,听他说,听他笑,心中才会没有苦恼,才不会觉得孤独。再后来,她被左飞卿捉住,陆渐又自投死路,这让她几乎发了疯,左飞卿没了法子,只好将她关了起来。

在禅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可这时陆渐却来了。听到他的叫声,她几乎哭了起来。若是仙碧没来,又若是他不护着那个贱人,她一定会扑入他的怀里,向他诉说衷情。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与沈秀亲近,就是为了让他心疼,叫他认错,让他哀求自己。

宫城别后,趁着两军交战,她逃出城外,走在茫茫旷野,背着祖师画像,天大地大,本可以任意所之,可到了后来,她的心中只剩迷茫。她骑着偷来的马,绕着南京城跑了一圏又一圏,直到再见陆渐,她才明白,她是在等他出城。那一刻,就如鬼神驱使,她又来到他的面前,脸上冷漠如故,心中却是慌乱极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便撒了一个谎。其实啊,风君侯搜去的只是“孽因子”,舍利子么,还好好的在她身上呢…

过了好久,姚晴的心才平静下来,眼泪仍是流个不停。她不由心想:“或许,三年的眼泪,三年才会流尽吧!”过了一会儿,又想,“要是这样在他怀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双颊发烫,偷眼望去,陆渐的脸在黑暗中棱角分明。四下沉寂无声,窗纸明亮起来,几声鸟啼清脆悦耳,啼过之后,更添幽寂,以至于能听到陆渐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陆渐忽地叹了口气,姚晴应声直起身来。陆渐忽道:“阿晴,这些年你受了许多苦吧?”

“胡说。”姚晴道,“哪儿有什么苦?”陆渐叹道:“若没有苦,你哭什么?”姚晴心头着恼,冷冷道:“我哭不哭与你有什么相干?”说罢咬了咬嘴唇,“陆渐,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许叫第三个人知道,尤其不许告诉臭狐狸,他若笑话了,我就拿你是问。”

陆渐深知姚晴骄傲自负,凡事都要胜人一头,但在哭与不哭上也要争个高下,却是叫人啼笑皆非。

忽听姚晴又说:“方才你说,你在宁不空的袓师画像上发现了字迹?”陆渐道:“是啊。”姚晴道:“那些字你可还记得?“陆渐道:“记得。”

姚晴起身出门,不久又推门回来,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盏油灯,又从背上取下一个青绸包袱。这包裉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树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开时除了三幅袓师画像,还有一把玉尺,莹白通透,光彻一室。

姚晴燃起油灯,水浸火烤,不多时,地部画像显出淡淡字迹:“持共和若拥下于白”,雷部画像则是:“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部画像是:“周白响质吟昔之根”。

姚晴望着三幅画像,忧喜参半,喜的是字迹显露,忧的是猜不透字中的含义。她想了想,取出玉尺,随手一展,玉尺竟尔摊开,变成一张薄薄的书页。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册玉简。

姚晴又取一根钢针,刺破手指,雪白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红的血珠。陆渐惊道:“你做什么?”一把握住她手,露出心痛神气。姚晴见他担忧,心中欢喜,嘴里却说:“傻小子,别捣乱。”挣开他手,说道,“你将宁不空那四幅画像上的秘语说给我听。”

陆渐如实说了,姚晴将字一一问明,用针蘸了鲜血,写在玉简上面。说也奇怪,血迹染上玉简,须臾消逝,玉简又回复了莹润本色。

“这是为何?”陆渐大奇。姚晴道:“这是《太岁经》,上面书有历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鲜血,不能书写,一旦书写,字迹就会消失。”

陆渐道:“怎么观看呢?”姚晴白他一眼,说道:“婆婆妈妈,你的话可真多!”陆渐讪讪苦笑,姚晴却说:“好啦,告诉你也不妨,这玉尺以‘化生’之术催发,便能看到血字了。”

她见陆渐不信,左手握简,默运玄功,玉简浮现出血红字迹。文辞简约,笔迹各异,显然不是一人书写,末尾处写有“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八个蚊足小字。

姚晴道:“自古练成‘化生’的人极少,练成者多是地母,故而也唯有地母才能看到这经上的文字。”陆渐啧啧称奇,想到姚晴练成了地母才会的神通,心中大为佩服。

姚晴写完秘语,又将地、风、雷三部画像秘语反复吟诵,牢记在心。记诵已毕,她取来火盆,将灯油淋在风、地、雷三部的画像上,丢在盆中点燃,一转眼,三幅画像火光腾腾,化为灰燃。

陆渐吃惊叫道:“你烧它干吗…”姚晴捂住他嘴,怨怪道:“你胡叫什么?宁不空没告诉你吗?西城八部的袓师画像蔵有极大的秘密。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据我猜度,这些字中,必然藏有西城袓师的绝世武功,练成之后,天下无敌。”说到这儿,姚晴乌黑细眉微微舒展,注视陆渐,若嗔若笑,“烧了这三幅画像,除了我,再也无人能够集全八图隐语,那么当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练成其中的武功…自然了,我练成了也会教你。有了那武功,或许就能克制‘黑天劫’。”

陆渐想了想,摇头说:“阿晴,我的‘黑天劫’先不说,这袓师画像历代相传,虞大先生和仙碧姐姐若是丢了,只怕会有麻烦。”

姚晴白他一眼,愤然道:“你还为那贱人着想?哼,她有麻烦也是活该。”转头生了一会儿气,偷偷瞧去,见陆渐闷闷不乐,一时更觉气恼,怒道,“蠢材,你只为别人着想,难道就不想解开‘黑天劫’,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么?”

陆渐一怔,冲口而出:“我能做什么大事?忙时操舟、闲里喝茶罢了。”姚晴瞪着他,只觉此人奇蠢如牛,暗恨良久,冷冷道:“那样活着,又有什么趣味?”两人话不投机,一时相对沉默。

突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嬉笑,姚晴不觉起身,将窗户掀开一线,偷偷望去,谷缜在庭院里逗弄房东家的小男孩儿。忽而摸摸他胖乎乎的脑袋,忽而拧拧他粉嘟嘟的小脸,忽而将他裤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地转身就跑。小孩奋力追赶,挣得满头是汗。谷缜见状,忽又转身,将他抱起,高高抛起,又低低接住,惹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欢喜。

姚晴见这情形,心底至柔至软之处似被触了一下,无端惹起许多儿时记忆。陆渐也走过来,瞧了一会儿,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缜是冤枉的么?”姚晴冷冷道:“这个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别?”陆渐摇头道:“这分别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为他洗雪;他若是十恶不赦,我…”说到这里,嗓子微微一堵,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姚晴瞧他一眼,淡淡说道:“依我看,这罪名里确有一桩疑处叫人不解。”陆渐忙道:“什么疑处?“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云楼的时候,我恰好也在那儿,那些个名妓成天与他厮混,好得蜜里调油。臭狐狸嘴里嘻嘻哈哈,说了许多疯话,可是一连几日,也不曾当真碰过那些女人一根指头。萃云楼里龙蛇混杂,入内的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伪君子,我呆了几个月,臭狐狸这样的却是第一个见到。他对风尘女子尚且守礼,又怎么会坑害自己的妹子呢?”

陆渐大喜,拍手道:“是啊,谷缜原本不坏,你又何苦跟他怄气?”姚晴白他一眼,恨恨说道:“你就知道帮他,却不肯听我的话…”陆渐大窘,正想辩解,忽听房外传来一缕乐声,似笛非笛,宛转生情。二人一瞧,谷缜对门坐着,将小孩放在膝间,吹奏一片树叶,吹罢一曲,又笑着教那小孩儿。

姚晴心中疑云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里,故意堵着门不让我出去?”想着暗暗恼怒,对陆渐道:“待我去了,你再开门,千万谨记,不许跟臭狐狸说我来过。”不待陆渐答话,将身一纵,级上屋梁,掀开瓦片钻了出去。

陆渐莫名其妙,眼见屋瓦掩好,才推门而出。谷缜见他,道了声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听见你房里咿咿呀呀,像是有人唱戏。”陆渐心怀鬼胎,红脸笑道:“你…你听错了吧?”谷缜目不转睛地盯他半晌,笑道:“若是没人,定是闹耗子,人唱戏我听过,耗子唱戏却第一次听到。”

姚晴远远听见,恨得牙痒,忽听陆渐小声说:“你这话不通,耗子哪儿会唱戏?”谷缜笑通“这耗子不只会唱戏,还会写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我将画像的隐语写入《太岁经》,他也瞧见了?”拳头一紧,心头涌现杀机。

陆渐也觉不可思议,摇头道:“岂有此理?”谷缜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转回己屋,捧来一纸信纸,笑道,“先瞧这个。”陆渐接过,笺白如雪,上书一色遒劲字迹:谷兄雅鉴:

人谓智有高下,运有穷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败之道也。足下自负小才,欲洗沉冤,亦是不自量力。君本蝼蚁,不堪一捻,然吾慈悲为念,赐汝一线生机。而今陈、麻先死,徐海后亡,幸存一汪,窜于故土。吾邀君竞而逐之,胜者生,败者死,料君倜傥,必不相负。

东岛内奸拜上!

陆渐愣了半晌,喃喃说道:“这是怎么来的?”谷缜叹道:“我一觉醒来,就在枕头边上了。”他目视陆渐,意味深长道,“有人跟我叫阵呢!”

“奇了。”陆渐说道,“这人把帖子放在枕边,杀你还不是举手之劳?“谷缜笑道:“这叫猫捉耗子、先玩后吃。这人十分张狂,将我轻轻杀了,对他来说太无乐趣…”

忽听姚晴冷笑一声,说道:“猫捉耗子,哼,说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坏的大耗子!”走上前来,劈手夺过信纸,看上一眼,漫不经意地道,“这是男人写的。”谷缜笑道:“何以见得?”

“女子行文,温柔款款,怎会这样硬邦邦的?”姚晴指点字迹,“再说你瞧,这些字迹刚劲有力,绝似男子手笔。”

“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缜笑了笑说道,“区区几句留言,又何必亲自书写?倘使这人是个女子,大可找来一名男子文士,说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这酸溜溜的调子,说事之前先发一通议论。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换了是我,就该这么写:‘姓谷的你听好了,你小子贱命一条,老子动根指头,就能将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俺死;放个臭屁,也将你薰个半死。如今给你一条活路,看你运道如何,四大寇还剩个汪老鬼,谁捉到谁赢,输了的先叩十八个响头,再抹脖子了事。’哈,这才叫江湖中人的手笔。”

姚晴的脸色阵红阵白,啐道:“谁似你这么多弯弯肠子。”五指一挥,信纸飒地飞出,将谷缜的脸面盖个正着。

谷缜手忙脚乱,扯下纸张,忽就听陆渐一声大叫,两人转头望去,见他惊惶道:“这下糟了,你们瞧这句,‘幸存一汪,窜于故土’,这么说,内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了?”其他二人哑然失笑,姚晴心里暗骂蠢材,谷缜却笑道:“这封留书中,这句话最叫人迷惑!敢问这内奸大人说的话谁敢深信?就算他说了真话,回头告诉汪直,汪老鬼临时变计,也许不去徽州。最厉害的莫过于敌人连通一气,布下圈套,咱们一去,岂非自投罗网?总而言之,依照纸上所写,跟他来个‘竟而逐之’,那可就是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输!”陆渐心往下沉,姚晴却呸了一声,骂道:“说了半天,尽是废话!”陆渐也道:“这么说,没办法了吗?“谷缜一拍额头,笑道:“陆渐,你那夺人兵器的法儿管用么?”他答非所问,陆渐不觉满心茫然。谷缜又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陆渐抓了抓头,说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里,我都会用,我的兵器碰到别人的兵器,立马就能夺过来,至于其中的原委,我却说不上来。”

谷缜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补天劫手’的关系。很好,我送你一个名号,叫做‘天劫驭兵法’!天劫者,‘补天劫手’是也;驭兵者,不但驾驭自身兵刃,更能驾驳对手的兵刃。”

“天劫驭兵法?”陆渐欣然道,“这名字很好,可你问它傲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缜眼里闪过一丝厉芒,“凭着‘天劫驭兵法’,就算徽州是龙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

陆、姚二人倒吸一口凉气,姚晴继眉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吗?”谷缜笑了笑,说道,“你以为是圈套,他以为是圈套,内奸大人何尝不自以为是圈套?他留下这话,就是要吓得我不敢西向。哼,世人都当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给他来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姚晴冷笑道:“你神气什么,还不是全靠陆渐,至于那个‘天劫驭什么’,说了老半天,我一点儿也不信。”忽见近处有一根晾衣竿,取来折成两截,叫道,“接着。”把其中一截掷给陆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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