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劲一变,叶梵内劲亦变,正好克制陆渐的劲力,陆渐无法,“天劫驭兵法”随之生变。这么一来,二人的劲力遥相克制,如潮来去,激得那剑身如流水波动,发出悠悠颤鸣。
陆渐吃惊无比,以劫力细察叶梵体内真气,但觉浩然奔涌,变化莫测,浑不觉其凝滞。“天劫驭兵法”发挥到极致,也占不到丝毫便宜。不多时,陆渐满脸涨红,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呼吸慢慢浑油起来。他自悟出这一法门,几乎无往不胜,但眼下叶梵内劲之奇,可说“敌不变,我不变,敌若变,我先变”,变化万端,势如大海,斗得越久,陆渐越觉无力,突然间,叶梵纵声长笑,内劲忽收,陆渐手中压力一轻,铮铮两声,夺回双剑。他不及欣喜,胸口忽地一窒,叶梵一只左掌,抵在他的胸前。
陆渐到底历练不足,功夫在手,却被双剑牵制,叶梵忽地弃剑用掌,顿时将他制住。姚晴远远瞧见,便觉浑身冰凉,一口气堵在喉间,居然无法吐出。谁知叶梵的掌力含而不吐,凝视陆渐笑道:“奇怪,你的本领只在双手,叶某倒是高估你了!”
话才说完,忽听谷缜笑道:“叶老梵,那艘红毛战舰你要不要?”叶梵目光一寒,怒哼道:“我正想问你,乖乖说出,少顿板子!”谷缜笑道:“你先撤掌,我告诉你舰船下落。”陆渐的心中奇怪极了:“红毛战舰已经沉入大海,还有什么可说的?”叶梵心念数转,终究关心战舰下落,撤掌后退两步,点头道:“好,你说。”
姚晴纵身奔上,握住陆渐之手,急声问道:“你没事么?”陆渐摇头道:“我没事。”姚晴道:“吐纳三次,看看有无异样。”陆渐如法做了,又道无事,姚晴这才松了一口气。谷缜抚掌笑道:“几年不见,叶老梵的内功越发高明了,当真浩如大海,收放自如。”“少拍马屁。”叶梵不耐道,“快说红毛战舰的下落!”谷缜笑道:“说也无妨,但这红毛战舰,须得小小改动一字。”叶梵道:“什么字?”谷缜道:“将红字改成无字。”“无毛?”叶梵大皱眉头。“是啊。”谷缜笑笑说道,“那战舰沉入大海,别说红毛,一根毛也没留下。”叶梵眉毛颤动几下,怒极反笑:“谷笑儿,你真当我不敢杀你?”谷缜笑道:“你的‘鲸息功’独步天下,杀我容易无比,太过容易的事,你叶老梵可不屑做。”
叶梵爱听好话,听了怒意稍抑,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便不杀你,也得打断你两条狗腿,给我的宝船报仇。”将手一招,“乖乖过来受罚,若让我出手,除了双腿,外加两手。”
陆渐把心一横,忽地掉转长剑,刷刷刺向叶梵。叶梵眼也不转,举起右手,按中陆渐左手剑脊,向前轻轻一推。
陆渐一觉内劲涌来,“天劫収兵法”立刻运转,不料叶梵这一推用上了“鲸息”神通里的“滔天炁”,劲力前后相叠,少说也有十重。陆渐化解一重,又来一重,正自应付不暇,叶梵忽举左手,推中他的右手长剑。
这先后两推,劲力大异,方向也各不相同,陆渐身不由主,突然双剑偏转,刺向姚晴。这一下陆、姚二人均感意外。姚晴圆睁妙目,全然忘了抵挡。陆渐眼看大错铸成,情急间左剑搭上右剑,双手运转“天劫驭兵法”,左剑驭右剑,右剑驭左剑,互消去势,双剑距离姚晴不过半尺,忽地嗤嗤刺入土里。
陆渐勉力扭转剑势,身子不能自主,手舞足蹈地扑向姚晴。姚晴方要闪避,又怕陆渐摔倒,稍一迟疑,已被他抱了个正着。叶梵的“鲸息功”余势不衰,姚晴足下踉跄,也被带倒,两人相拥着滚成一团。叶梵心中得意,不由纵声长笑。
姚晴羞怒难忍,微一咬牙,双手按地,土破藤出,缚住叶梵双脚。她趁着叶梵说话,早将“孽因子”布下。叶梵微露讶色,冷笑道:“好一个‘化生’妖术,一晃多年,温黛那妖妇有了传人了?”他嘴里说笑,身子不动,任由藤蔓纵横,将他囫囵儿裹在其间,形如一个青灰色的硕大虫茧。
姚晴这一下使出全力,汗如雨落,娇喘微微,眼看敌手就缚,正想稍事歇息,忽听藤茧中一声轻笑,叶梵瓮声瓮气道:“缠完了吗?我可出来了。”姚晴心头剧跳,只觉真气一空,藤蔓绷紧,藤茧向内一缩,突然鼓胀起来,“砰”的一声,孽缘藤节节寸断,一道蓝影冲天而起。叶梵发出一声长笑,高叫:“小的们,奏起乐来!“众少年坐回原地,各操乐器,赵武问道:“奏何乐曲,还请主人明示。”叶梵身法翩转,朗声道:“先奏一曲‘秦王破阵乐’,壮我声威。”赵武应一声“是”,将剑一挥,众少年丝竹齐鸣,威武雄壮,势如阵马突出,万众齐呼。
叶梵哈哈大笑,身未落地,双掌一翻,两道掌风分击陆、姚二人。陆渐使个“雀母相”,挽着姚晴向后退去。叶梵掌力劈空,黄尘激扬,叫道:“好小子,还藏了私?“姚晴缓过一口气,双手内劲涌出,两根藤蔓钻出地表,缠向叶梵。叶梵笑道:“黔驴技穷,还敢献丑?“一挥袖,藤蔓被劲风所激,反向姚晴扫来。
陆渐出手如风,横拽藤蔓,不料藤上附有叶梵的“滔天炁”,劲力重叠,虽被拽住,势子不衰。藤尾凌空圈转,好似两条鞭子,啪啪抽中陆渐的双颊。陆渐头晕眼花,口中腥咸,险些儿昏了过去,又怕脱手伤及姚晴,苦忍疼痛,死拽不放。
正为难,他心头一动,寻思这长藤何尝不是一件兵刃,若是兵刃,便可施展“天劫奴兵法”,想着手下一拨,长藤盘空一绕,反转扫了回去。
叶梵眼看长藤扭转,心中惊讶,分出左掌抵挡,不料姚晴弄鬼,“长生藤”生长数尺,将他左腕牢牢缠住。叶梵哼了一声,掌势前送,径直拍向姚晴。
陆渐一转身,双手如鼓琴瑟,在藤蔓上忽挑忽拨。叶梵的手腕不听使唤,掌力歪斜,“砰”的一声,姚晴身边尘土翻飞,多了一个土坑。
“好!”叶梵大笑一声,“这样子才有意思。”抖手挣断藤蔓,跳了起来,曲肘运掌,还未吐劲,陆渐双手挽起长藤,双藤飞起,汲取周流土劲,见风就长,刷地缠住叶梵的足踝。陆渐运起“天劫驭兵法”,叶梵身在半空,顿时大失平衡,“滔天炁”二度偏出,击中丈外大树,“咔嚓”一声,大树居中折断。
急管繁弦,乐声渐高,笛声格外高昂,势如一骑破阵、所向披靡。乐声中,叶梵手舞足蹈,连连出掌,但无一掌击正,搅得满天扬尘。众少年一边演奏,两只眼睛也随着他乱转,心中的惊讶无以复加,不料忽来一掌,正中众人前方,“轰隆”一声,搅得演奏的人灰头土脸,隐约的气势弱了几分。
“周流土劲”自姚晴双手双脚涌出,“长生藤”断而复续,越变越多,越变越长。这藤蔓越是纠缠不清,越合陆渐之意,他左一拨,右一捺,以“天劫驭兵法”驾驭诸藤,十余根长藤如怪蛇乱发,伴随叶梵左右,缠绕其手足,搅乱其招式。
叶梵武功高绝,单打独斗,陆、姚二人远非其敌,饶是他见识广博,却料不到“化生”之术配上“天劫収兵法”,居然生出莫大奇效。他初时轻敌,这时越斗越觉缚手缚脚,几度被陆渐数藤齐下,拉扯得下盘虚浮、手脚不稳。一时焦躁起来,双掌翻飞,绝学尽出,“涡旋劲”、“滔天炁”、“陷空力”、“阴阳流”、“生灭道”、“滴水劲”,奇劲横生,怪力猛起,势如恶兽利牙,撕扯万物。
劲气涌来,陆渐的肌肤如受刀割,又觉藤蔓屡被扯断,断而复生,越变越多,渐渐难以驾驭。姚晴真气有限,藤蔓一多,气力自然分散,陆渐心中着急,叫道:“阿晴,藤少一些。”姚晴心领神会,消去若干藤蔓,仅剩六根,形如章鱼挥舞腕足,忽伸忽缩,忽直忽曲。
藤蔓减少,陆渐左弹右弄,越发得心应手,使到潇洒之处,大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气概。谷缜瞧得舒服,拍手叫好。
叶梵久斗不下,忽听谷缜叫好,怒从心起,发出一声长啸,将满场丝竹压了下去。“小的们。”叶梵厉声高叫,“将这姓谷的小子拿下。”八人抛开乐器,向谷缜扑去。谷缜嘻嘻一笑,转身就跑。陆渐匆忙中分出两根长藤,却只缠住最末的一对男女,挥手一拨,那二人离地飞起,双双失声尖叫。
蓝影忽闪,叶梵破空抢到,抓住二人,掷了出去。那两人腾云驾雾般飞了数丈,落感
地时稳稳站住,两人松一口气,抬眼望去,叶梵已被三根藤蔓缠住手脚,两人正心惊,忽听叶梵一声长笑,三根藤蔓“噗”的一声,忽地化为灰捉。
这一下出其不意,姚晴的胸口好似挨了一拳,脸色煞白如纸。陆渐忙牵藤蔓,分缠叶梵的腰身、大腿,方一缠上,又化成灰,陆渐不胜骇然,又觉十分不解。姚晴缓过一口气,大声说:“陆渐当心,他看穿了我的真气。”陆渐怔道:“看穿了又怎的?”姚晴苦笑道:“一旦看穿,就能克制我的‘周流土劲’。”
叶梵飘然落地,微微笑道:“八部神通变化虽多,却跳不出‘周流八劲’。若无八种真气,任你什么神通也使不出来。可笑世人常为水火风雷的表象所迷惑,却不懂得克制其中的真气。嘿,你这小女娃娃,学了一丁点儿‘化生’的皮毛,就敢在此卖弄,不怕丢了你家大人的脸吗?”他大袖一拂,笑容忽敛,盯着姚晴道,“你能练成‘化生’,当是来曰的‘地母’,好得很,今日遇见,断不容你活命!”
谷缜奔跑半晌,转头一看,身后六人越逼越近,心知逃脱无望,索性转身笑道:“各位师兄师姐,不必辛苦,小弟这就认输。”
六人见他轻易降服,面面相对,不胜惊愕。赵武皱眉道:“还不束手就缚?”谷缜双手一伸,笑道:“请缚,请缚!这位赵武兄人如其名,英姿神武,燕赵豪士所不能及,小弟若不束手,真是有眼无珠!”
赵武听得受用,点头道:“你老老实实,我就不绑你了。”钱嘉道:“赵武,这人狡猾得很,别叫人灌了迷汤。”赵武哼了一声,面露不屑,一个绿衣女也道:“他就算狡猾,武功却不怎样,也不怕他跑了。”
谷缜瞧这女子一眼,笑道:“我这几年身在幽狱,孤陋寡闻,今日得见六位人中龙凤,幸何如之。这三位师姐尤其美貌过人,别说我武功低微,就算高强,也不敢乱动一动,倘若碰着三位姐姐,岂不是暴殄天物?真该砍手剁脚,拉去喂狗。”
但凡女子,无不爱人赞己美貌,即便对方虚情假意,心中也觉熨帖,故而三女听到最后两句,均是微露笑意。
谷缜见三名男子神色不快,忙笑道:“三位师兄能与三位师姐并辔行走江湖,真是莫大福分。”这话既捧众女,又捧群男,三男听了这话,多少有些得意,只有钱嘉机警,咳了一声说道:“主人还等着呢,快快回去。”
五人醒悟过来,忙道:“是呀!”押着谷缜回走,谷缜低头走了两步,忽地抬头,冲一名红衣少女笑道:“这位师姐的脂粉好香,是在‘敷玉斋’买的?”红衣少女咦了一声,怪道:“你怎么知道?”谷缜道:“那家的香气与众不同,师姐这个还不算极好的,大约是掌柜狗眼瞧人低,不拿上品给你。”
三女均是凝听,应声怒道:“竟有此事?定要与他好看。”谷缜又说:“‘敷玉斋’除了脂粉,还有一样宝贝,名叫‘百炼碧芝去茧霜’。任是何种老茧,一抹便脱,光滑柔腻,就跟没生茧子一样。”
这一语看似无心,其实正中三女的心病。三女平日练剑,手上留下茧子,虽说只在虎口掌心,外人不易看见,但平时瞧着摸着,总觉美中不足。听了这话,各各止步,围住谷缜询问行情。谷缜笑道:“那老板和我很熟,旁人要时,千金难买;我若去讨,不收分文。师姐们若要,回岛前,我顺道讨几帖如何?”
三女喜不能禁,纷纷点头,谷缜仿佛漫不经意,又问起她们画眉的黛墨、身着的裙子、脚穿的绣鞋、头戴的首饰,每问一样,便细细品说。哪儿黛墨最软最黑,一染不褪;哪儿的衣裙、绣鞋质料最好,样式如何风流;至于首饰,谷缜更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行家,几日几夜也说不完。
谷缜鉴赏本精,见识奇博,一张巧嘴舌灿莲花、播弄生死。三女不觉听得入迷,驻足一旁,半步也不肯挪动。
这些都是女孩儿顶有兴趣的勾当,三名男子听得不耐,连声催促。三女心知若是回去,见了叶梵,再无议论此事的机会,于是充耳不闻,围着谷缜不住询问。赵武只怕迟了受罚,屡催无果,忍不住推了谷缜一把,谁料谷缜应手而倒,大声呻吟起来。
三女又惊又怒,唧唧喳喳叫骂:“你这人好狠毒?”“良心都被狗吃了吗?”“出手也不知轻重,是蛮牛还是野猪…”赵武大为光火,自忖并未用力,难不成这几日武功大进,劲由心生,伤了此人?想着目视双手,亦忧亦喜。其他二男见状,忙作壁上观,要知四男四女终年同行,暗生情愫,争风吃醋也是等闲,忽见赵武大失芳心,旁观之余又觉快意。三女骂了几声,见谷缜口吐白沫,在地上翻来滚去,只一滚,滚到绿衣女子脚下。绿衣女大动柔肠,忍不住俯身去扶,说道:“怎么…”话没说完,后心一痛,颈项生寒。谷缜翻身跃起,一手扣住她背心要穴,一手把着明晃晃的匕首,勒住她的脖子。
其他五人目定口呆,绿衣女惊怒道:“你没受伤?”谷缜笑道:“好姐姐,捉不了我,你大不了挨顿臭骂,我被你捉住,可就死路一条了。”胁着她步步后退,高声叫道,“各位留步。”不料五人双目喷火,一步不让,钱嘉忽道:“你这厮打错了算盘,她不过是主人的婢子,死了又有什么打紧,你有胆便杀了她,我自有手段让你生死两难。”
谷缜瞧了瞧众人,又看了看怀中女子,沉思一会儿,叹气道:“说笑了,我跟和她没仇,干吗杀她?”松手将那绿衣女放开,女子一番好心,反遭恶报,一得自由,反手就是一肘,顶得谷缜跌倒在地。
赵武目射寒光,扬声道:“主人说了要打断他的双脚给宝船报仇。咱们索性顺他的意思,打折这厮的双腿,瞧他还弄不弄鬼!”其他五人均恨谷缜狡诈,纷纷点头。
赵武跳上前去,举起右脚,对准谷缜膝盖狠狠踩下,还未踩实,眼角余光所及,林中似有寒星闪动。他心头一惊,慌忙收脚,不料寒星来得又多又急,赵武肩头、大腿各是一痛,跟着麻痒入骨,接下来,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眼看叶梵步步走来,陆渐不觉嗓子发干,心子狂跳,忽地跨出一步,大声叫道:“叶梵,你…你若要杀,就先杀我,我求你放过阿晴。”姚晴呸了一声,怒道:“谁要你求他,死便死得有骨气一些。”陆渐回头瞧她一眼,眼角一酸,双目不觉红了。
叶梵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只杀一个,活着的岂不孤单?罢了’叶某好事做足。”脚下一撑,身形陡转,呼的一掌拍了过来。陆渐使招“半狮人相”,蹲身出拳。二劲方交,叶梵的内劲忽向后缩。陆渐拳劲打空,只觉一股绝大吸力扯得他马步虚浮,直向叶梵撞去。叶梵左掌使“陷空力”,拖动陆渐身形,右掌蓄满“滔天炁”,正拟送出,忽见姚晴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相合,齐按在地,一根藤蔓破土而出,向他小腿卷来。
叶梵心中冷笑,他已洞悉了“长生藤”的变化,藤蔓一旦沾身,立刻被他内息焚化,当下任其来缠,心神贯注掌上,立意先毙陆渐,再杀姚晴。
就在此时,一阵剌痛从小腿传来,叶梵心道不妙,逆转掌势,向下一挥,刷地劈断藤蔓,飘身向后纵出,立足未稳,痛痒自痛处直蹿上来。
叶梵心头一震,目光投向半截残藤,那藤缠绕腿上,尖刺根根怒张,形如蛇牙,在日光下泛着淡淡金芒。
“蛇牙荆!”叶梵又惊又悔。他深知这荆剌的厉害,一声叫罢,再不敢言,运功震断藤蔓,将毒素逐分逼出。
陆渐跑跑站定,还不知自己死里逃生,忽听姚晴颤声说道:“快,快…”陆渐掉头望去,见她面色苍白,肌肤下透出一股淡淡的青气,嘴角的弧线忽而向上,忽而向下,说不出的扭曲诡异。
陆渐不胜骇异,上前问道:“快什么?”姚晴口唇颤抖,费尽气力吐出一声:“快逃…”话音未落,鲜血夺口而出。
陆渐大惊失色,扭头望去,谷缜踪影也无,再瞧叶梵,僵如木偶,眼中厉芒闪烁,仿佛噬人猛兽。
陆渐的心头微微一寒,虽不知叶梵何以不动,却能感觉对手杀气渐浓,他打了个寒噤,忽地背起姚晴,发足向前飞奔。
叶梵全力逼毒,不敢紧追,眼见对手远遁,不由发出一声长啸。陆渐只觉啸声如在耳边,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快逃,快逃…”不知不觉使出“马王相”,大金刚神力贯注腿上,不辨方向,亡命狂奔。
四面浓云渐起,笼山蔽林,间有微风徐来,掀出一角苍山。不多时,斜雨疏疏,裹着点点细烟,迷蒙烟雨中,不时传来归鸟哀啼。
姚晴身子颤抖,越来越剧,陆渐心中焦虑,透过雨幕望去,道边浓阴深处,似有檐角挺出。他大步赶上,只见一座荒废神庙,塑像残缺,匾额无踪。
陆渐见识粗浅,也不知供的是山神水神还是土地菩萨。所幸庙内干爽,便将姚晴放在神龛前面,见她脸色泛青,呼吸已自十分微弱,陆渐连唤几声“阿晴”,她也始终闭目不醒。陆渐束手无策,又想起谷缜生死未卜,种种自责涌上心头,抬起手来,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大声骂道:“我没用,我真没用…”骂了两句,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听一声叹息,陆渐抹泪望去,姚晴慢慢张开双眼,眸子暗淡了不少,可仍是黑白分明,宛如秋水剪成。
陆渐喜道:“阿晴,你醒了?”姚晴看他一眼,叹道:“傻子,自古谁不会死,又有什么好哭的?”陆渐一呆,说道:“阿晴,你别说不吉利的话,大家好端端的,哪儿有什么死不死的…”
姚晴轻轻吐了口气,叹道:“《黑天书》有‘黑天劫’…‘周流六虚功’也有‘八大天劫’…超越本身修为,强用神通,必遭反噬,我的‘周流土劲’修为不足,强用第二变‘蛇牙荆’,土劲反噬,怕是活不长了…”
这番话说得甚轻,却字字如针,刺得陆渐心头滴血。他呆了呆,如梦初醒,抱住姚晴,大声叫道:“阿晴,你又骗我。”姚晴苦笑一下,摇头道:“我是骗过你,这次…这次却不骗…”说到这儿,眉毛轻颤,面上的青气越来越浓。陆渐悲痛莫名,低头攥拳,喉间发出阵阵呜咽,牙齿咬破下唇,点点鲜血和泪流下,滴在砖上,黑沉如墨。
姚晴叹道,“别哭了,陆渐,你摸我腰间,是否有个小囊…”陆渐伸手摸去,触到一个小小锦囊,拉开看时,却是鱼和尚的舍利,不由讳道:“这不是在左飞卿那儿么?”
“傻子!”姚晴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我说的话,这世上只有你才会句句牢记、深信不疑的…你啊,傻乎乎的,谷缜又完蛋了,我这一去,你可怎么办呀…”说到这里,她双眼--阖,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陆渐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恸,哭得跟泪人儿似的,边哭边说:“阿晴,你又骗我?从今往后,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了…”
哭泣中,忽听姚晴轻声说道:“你抉我起来…”陆渐忍泪将她抉起,姚晴忽地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我告诉你风、雷、地三部隐语,你记好了,将来破解画像秘密,修成神功,一定要为我报仇…”
陆渐泪眼模糊,脑子里乱哄哄一团,听姚晴念了一遍,三句隐语也不过记得半句,忽觉怀中女子身子一震,低头望去,姚晴正慢慢闭上眼睛。
陆渐并非第一次面对生死,鱼和尚死时他难受极了,但与眼前相比,那时的悲痛就如沧海一粟,不及此时万一。一时间,他只觉身子空空,血肉魂魄似也化去。可又不知怎的,居然流不出眼泪,原来悲伤之极,反而漠然,越是想哭,越难出声,当痛哭充塞心胸,竟连眼泪也挤不出来一滴。
风雨如晦,一阵狂风吹来,将雨卷入庙里。冷雨彻骨,叫他打了个冷噤,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大叫:“不成!阿晴不能死…她死了你还活什么?她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陆渐想到这儿,放下姚晴,变化金刚法相,劫力化为内力,渡入姚晴体内…“人相”、“我相”、“寿者相”、“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猪相”、“神鱼相”、“半狮人相”…十六相变完’再变一轮。
起初,姚晴的体内动静全无,就如死了一样,但陆渐生性固执,绝望之余,如疯如狂,不断向她的体内注入内力。随他内力注入,过了一阵,忽觉姚晴身子里涌起一股寒气,从任脉起始,迂回周行,抗拒入体的内力。陆渐虽不知这股真气来自何处,但既有一丝真气,便有一线生机,心下狂喜不胜,转化内力,压制那股阴寒之气。
由“任脉”到“督脉”,由“奇经八脉”到“十二主脉”,两般真气逐脉争斗,陆渐的“大金刚神力”浑厚不绝,正是阴寒真气的克星,寒气渐被逼入死角,势如毒蛇盘曲、抵死顽抗。雨声冷冷,光阴无声。陆渐与那寒气苦斗,渐渐心力交瘁、疲乏欲死,空虚漫如潮水,涌上心头,突然之间,眼前景物一变:无天无地,黑白交融,身前的姚晴消失了,唯有无涯虚空,横亘眼前。
陆渐呆了呆,举目望去,黑暗中,透过血色雾气,三垣帝星发出微微光芒。
第二十三章 萍踪丽影
云松吐蔼,怪石餐霞,一阵鸣泉漱石,落在谷缜耳中,声如古筝扬琴。他张眼望去,一股温热水汽扑面而来,谷缜眼中发酸,合眼片刻,才又睁开,忽见不远处坐落一眼温泉,素气云浮,苍烟萦绕。
一名黑衣女子坐在泉边,怀抱一只波斯猫,秀发高耸,挽成海螺形状,面上笼了一抹青纱,瞳子乌亮有神,流盼间媚态横生。
谷缜哼了一声,鼓腿闭眼。蒙面女子忽地咯咯笑道:“你不奇怪吗?”谷缜道:“不奇怪。”蒙面女眼珠一转,又说“人家救你性命,你也不谢一声?”谷缜冷冷道:“不谢。”蒙面女轻哼一声,说道:“你这人呀,什么时候学会听话了?”谷缜道:“我本就听话,你不知道吗?”蒙面女笑道:“你谷少爷听话,这世上就没有不听话的人了。”谷缜道:“你说的是。”蒙面女说一句,他应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蒙面女老大没趣,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谷缜哼了一声,却不做声。
蒙面女目光一闪,侧身向着温泉,削肩微耸,初时无声无息,渐至于嘤嘤出声。谷缜听到哭声,心头一软,叹道:“有什么好哭的?落到你手里,我他娘的才该大哭特哭呢!”蒙面女转过身来,气呼呼叫道:“谁哭啦,谁哭啦…”面纱却被泪水浸湿,贴着脸庞,凸现出丰颊尖额,樱口翘鼻。谷缜打量一阵,笑道:“谷萍儿,你戴这劳什子做什么?你的丑样我又不是没见过。”
蒙面女脸一红,白他一眼,掀去青纱,露出一张甜美可人的瓜子脸儿。谷缜点头道:“人是好看了一些,站起来给我瞧瞧。”谷萍儿应声站起,谷缜笑道,“人也长高了,就不知心变没变,是不是还是那样恶毒。”
谷萍儿原本满心欢喜,听到最后一句,双眼又是一红,谷缜不耐道:“哭就免了,我这穴道你解不解,不要以为你武功强了,就敢欺负为兄!“谷萍儿不觉莞尔,走上前来,挨着谷缜坐下,柔声道:“我哪敢欺负你?我只是害怕。”谷缜道:“怕什么?”谷萍儿将头靠在他肩上,幽幽说道:“我怕解了穴道,你就会离我而去,若不解穴,你是委屈一些,我却能时时看着你,听你说话。”
“狗屁不通!”谷缜怒道,“若不解穴,我从今日起不睁眼睛,也不跟你说话。”当即赌气闭眼,一言不发。
谷萍儿面露怅然,呆了一会儿,轻哼道:“好呀,不说就不说!”她站起身来,走到温泉边放下那只猫儿,思索一会儿,忽又软语笑道,“人家背你来,流了好多汗,身子黏黏的,洗一洗才好。”
谷缜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妖精装傻乔痴,终于现出原形了。”欲说不好,却恨事先放出大话,但听窸窸窣窣的宽衣之声,不多时,便听谷萍儿笑道:“好哥哥,你何不睁大了眼,这样眯着偷看,很是不对!”谷缜明知她故意诬陷,可这少女笑声娇媚,字字勾魂,不觉心头一痒,暗骂“放屁”。
忽又听谷萍儿笑道:“好哥哥,你一贯敢作敢为,无法无天,怎么突然变成了道学先生?说起来,萍儿的身子你又不是没瞧过?那天…那天你喝醉了酒,放肆得很呢,萍儿心里又害怕,又欢喜…”
谷缜听到这话,一股怒气直冲胸臆,冲口叫道:“胡说八道…”
“哎呀!”谷萍儿笑道,“你到底说话了!”谷缜心头大恨:“只怪我太在意此事,到底被这丫头赚了。”忽听谷萍儿又笑:“好哥哥,我还能让你睁眼,你信不信?”谷缜道:“放白湘瑶的屁。”
白湘瑶是谷萍儿的生母,也是谷缜的继母,谷缜故有此骂。谷萍儿却不着恼,哧哧轻笑,忽听一声水响,料是沉入水中。温泉水滑,谷萍儿肌肤娇嫩,登时呻吟起来。她天生媚骨,又得母亲调教,随着年纪见长,渐成一代尤物。谷缜纵然定力了得,也被扰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说:“你这小鬼,好的不学,偏学你娘勾引男人。”
谷萍儿笑道:“人家学媚术又怎么了?这世上,我只勾引你一个,别的男人么,我睬也不睬…”谷缜喝也不是,骂也不是,但凡男子,多少有些虚荣,谷缜也莫能外,明知这话乖戻不常,听在耳中却有三分受用。正默然,忽听谷萍儿一声尖叫,似乎受了极大恐怖。
谷缜心神一震,不禁张眼望去,忽见谷萍儿怀抱猫儿,坐在泉边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衣衫严整未脱,只赤了一双脚,露出白嫩小腿,轻轻踢水婧戏。“上当了。”谷缜羞怒难当,不由得怒目而视。
“好哥哥。”谷萍儿嘻嘻笑道,“我知道你打心底里疼我爱我,只怕我遇上危险,对不对?”谷缜呸道:“对白湘瑶个蹶子。”
谷萍儿不以为意,笑了笑,取手巾抹净纤足,穿上绣鞋,走上前打量谷缜一阵,忽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谷缜穴道被制,躲闪不开,怒道:“你做什么?”谷萍儿笑道:“人家喜欢你呀!”
谷缜道:“抹我一脸口水,也叫喜欢?”谷萍儿收敛笑容,侧身坐下,淡淡说道:“你还不是抹了妙妙姐一脸口水,难道你就不喜欢她?”谷缜道:“她和你不同。”谷萍儿眼圈儿一红,大声叫道:“哪儿不同了,我又哪儿比不上她?”
谷缜道:“你是我妹子,她不是,再说她也不会诬蔑陷害我。”谷萍儿盯着他,眼里露出一丝凄楚,良久叹道:“那一天,我见你和她躲在礁石后面,你抱着她,亲她的脸…”谷缜接口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谷萍儿凄然一笑,望着溫泉上空变幻莫测的水汽,幽幽叹道:“若没见也就罢了,可我偏偏看见了,那时间,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恨不得把心也掏出来。我后来就想,无论如何,我也不做你的妹子了,我要做你的妻子,让你一辈子亲我抱我…”
谷缜冷笑道:“所以你就陷害我?”谷萍儿微微一笑,说道:“你想套我的话,我才不说,我说了,你就会没命…”谷缜道:“你说不说与我有什么相干?”谷萍儿道:“你能活到现在,实在侥幸得紧,在南京,徐海死了,你为什么活着?在那户农家,你本也活不了的…”
谷缜恍然有悟,皱眉道:“莫非你…”谷萍儿接口道:“这是一个约定,我不说出真相,别人就不会杀你…”谷缜点头道:“料是你说过了,若她杀我,你就向我爹告发她,是不是?”说罢微微苦笑,自语道,“若是这样,我宁可被她杀了。”
谷萍儿深深看他一眼,抚着怀里猫儿,注视水汽,默默不语。谷缜又道:“既然被你威逼,不能亲自杀我,那人便下了战书,她知道以我的性子,必会前来徽州迎战。接着她又放出风声,将叶梵引来徽州,我逃出狱岛,四尊中数叶梵最想抓我回去。以他的武功,我也万无逃脱之理,如此一来,她不必动手,就能借叶梵之手将我捉回去…”谷缜一边说话,一边察言观色,谷萍儿却只是低头抚弄猫儿,无嗔无笑,也不知她心中想些什么,谷缜瞧不出端倪,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萍儿,我待你怎么样?”
谷萍儿侧过身子,盯着谷缜笑道:“你呀,脸上凶巴巴的,心里却很疼爱我。小时候吃福柑,柑子少,小孩子又多,大家都抢着吃,你却总把自己的那份儿让给我;后来你回东岛,见我左边的耳坠磕坏了,就配了一枚绝好的给我;还有,那年我患了寒疾,要五种罕有的药材,你不仅辛苦配药,又听说白狐皮能治这病,就去极北买来白狐皮袍给我…你对我的好,我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
谷缜提起旧谊,是想动之以情,策反谷萍儿,不想谷萍儿说起往事,竟惹得他思绪万千。沉默半晌,忽道:“萍儿,你跟白湘瑶不同,我虽恨她,却把你当亲妹子…”谷萍儿秀眉微皱,别过头去,冷冷道:“你这么说,我不欢喜…”谷缜道:“你不欢喜也没法子,我今生若要娶妻,也只会娶妙妙一个。”
谷萍儿转眼望来,泪盈双目,身子微微发抖,颤声说:“就算有了那事,你也要娶她?”谷缜道:“大不了,我不娶她,也不娶你,孤孤单单过一辈子。”谷萍儿恨恨道:“你可真狠心。”谷缜道:“你知道就好。”
谷萍儿想了想,冷冷说:“若是妙妙姐死了呢?”谷缜心一沉,厉声道:“萍儿你疯了?”谷萍儿摇头道:“你放心,我不会杀她,但别人要杀她,我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谷缜道:“谁要杀她?”谷萍儿道:“要杀她的人多了,什么风君侯啊,雷帝子啊,天算啊,地母啊,就算没有人祸,也有天灾,要么坐船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海里淹死;睡觉的时候,不小心失火把自己烧死;上山的时候,运气不好,被毒蛇咬死;这种种死法,谁又猜得到呢?”她神色淡漠,说得虽是可怖可惧之事,却如闲谈便道一般。
谷缜看她半晌,忽地哈哈大笑,点头道:“好,不愧是白湘瑶的女儿。”谷萍儿瞧他一眼,叹道:“你心里怨恨我么?我早想好了,若不能教你疼我爱我,就索性教你恨我怨我。总而言之,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做梦也忘不掉。”
谷缜啐了一口,冷冷道:“你若不是我妹子,这泡口水一定吐在你脸上。”谷萍儿侧着半片娇攝,微微笑道:“你亲亲我就成,吐就免啦!”谷缜瞪了她半晌,忽而笑道:“傻丫头,你点了我穴道,我又怎么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