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觉见他应允,轻吐一口气,说道:“心空,你带陆檀越去药师院,传我法旨,这位陆檀越跟鱼和尚渊源甚深,着性智务必将他治好。”心空领旨,为陆渐引路。聋哑和尚浑浑噩噩,不知发生何事,见陆渐起身出门,便也跟随而出。
陆渐说道:“大师,我去瞧病,你先回吧。”一声说罢,忽听心空嘿嘿直笑,顿时醒悟,老和尚双耳失聪,自己说什么他也无法听见,不由自嘲而笑。
又走数步,心空见聋哑和尚兀自紧随,焦躁起来,伸手按在他肩头,内劲进发,聋哑和尚身不由主,平平跌出丈余。心空用的乃是巧劲,聋哑和尚虽不觉痛,仍是吃了一惊,爬起来瞪着二人,眼珠骨碌碌一转,跌跌撞撞,一道烟去了。
心空哈哈笑道:“这老蠢货不会听人话,唯有给他两下才懂事。”转眼瞧去,见陆渐眉头紧锁,脸上隐有怒色,心空不觉住口,只是微微冷笑。
二人均不说话,曲折行了百步,来到药师院中,院门前几个小沙弥正在捣药,两人入内’也不抬头。心空朗声叫道:“性智师叔,性智师叔。”
“叫什么?”里屋一个声音甚不耐烦,一名白须老僧挑帘而出,扫视二人一眼,目光落在陆渐脸上。心空道:“住持法旨,着师叔务必治好这位陆檀越。”
“务必治好?”性智白眉轩举,望着陆渐,神色惊疑。心空又道:“住持还说了,这位陆檀越与鱼和尚渊源甚深,不远万里,将鱼和尚的舍利送回三袓寺。”
性智听到“鱼和尚”三字,怔忡片刻,旋即对陆渐点头微笑,合十道:“金刚传人大驾光临,失敬失敬。”陆渐忙回礼道:“大师误会,鱼和尚大师并未收我为徒,传人二字可当不起。”性智一愣,又摆手笑道:“无妨无妨,鱼和尚当年对老衲有恩,你送回他的舍利,便是我性智的恩人,无论如何,老衲也要将你治好。”
陆渐叹道:“大师,我这病…”性智不待他说完,挽住他的手笑道:“里屋安静,老衲与你好好瞧瞧。”陆渐无法,只得暂且跟入。
内屋陈设精洁,方桌上一叠医书,桌后药橱虽多,却是井然有序。二人坐定,性智命心空退下,伸手搭上陆渐脉门,拈须沉吟,半晌无语,唯有屋外笃笃笃捣药之声悠悠回响。
性智忽叹一口气,注视陆渐道:“若依寻常医理,檀越伤在肺部,伤势虽重,倒也并非无救。只不过’檀越体内有一股奇特潜力,不住蚕食檀越生机’倘若放任自流,必成大患。“陆渐见他所言无差,心中佩服,说道:“实不相瞒,小子不幸沦为劫奴,大师说的正是‘黑天劫’发作的征兆。”
“黑天劫?”性智白眉耸动,吃惊道,“西城的炼奴秘术?“陆渐道:“大师也知道西城炼奴?”性智的嘴角抽搐数下,冷冷道:“是啊,多年前我曾碰见一位劫奴,听说过《黑天书》的厉害。”陆渐苦笑道:“有无四律,无法可破,故而此乃绝症,大师救不了的。”
性智若有所思,起身踱了两步,摇头道:“那也未必,当年那位劫奴曾经告诉老衲,《黑天书》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此言当真?”陆渐惊喜过望,不由得冲口而出,“敢问大师,什么法子?”性智斜眼瞧他,微笑不语。
陆渐原本心灰意冷,见性智如此神情,心中升起一股希冀,脑子里如电光掠影,闪过许多人来。陆大海、姚晴、谷缜、鱼和尚、宁凝…刹那间,他的心中生出一股无以言表的求生欲念,颤声说道:“大师若能告知我脱劫之法,陆渐永志不忘…”身子一躬,拜了下去。
“檀越快起。”性智急忙扶起他道,“折杀老衲了。”抉起陆渐时,见他双眼微微泛红,身子阵阵发抖,俨然十分激动。
性智盯着陆渐,目光转向窗外,叹道:“可惜,那法子虽然神妙,这世上却已失传了。”陆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应声向下一沉。如此大喜大悲,别说他绝症缠身,寻常人也难以经受。陆渐只觉胸口剧痛,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性智急忙抉住他,在他后心渡入真气,一迭声自责:“怪我,怪我,这话说得太过。”
陆渐回过气来,苦笑道:“不怪大师,只怪我痴心妄想,竟想破解《黑天书》。”性智正色道:“《黑天书》的确能破,天下本有一门武功,就是它的克星。”
“什么武功?”陆渐又是一喜,嗓子发起抖来。性智盯着他双眼,一字一句道:“你可曾听说过‘大金刚神力’?”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愣在当地,出了一会儿神,迟疑道:“鱼和尚大师演示过‘大金刚神力’,但他却未说过能破《黑天书》。”
性智摇头道:“这是西城劫奴告知老衲的,或许鱼和尚身怀宝物而不自知。”陆渐心跳变快,寻思:“鱼和尚大师确实不知《黑天书》的许多内情,再说,‘大金刚神力’若无绝大神通,又怎能封住‘三垣帝脉’?”想到此间,不觉释然。
性智始终瞧着陆渐,见他面露喜色,便道:“陆檀越,鱼和尚坐化之前,你始终与他在一块儿?”陆渐点了点头,性智又道:“那么他可曾与你提过‘大金刚神力’?”“提过。”陆渐道,“他还传了我十六种身相。”
“十六种身相。”性智奇道,“不是三十二身相么?”陆渐摇头道:“当时情势险恶,大师来不及传我其他身相。”
性智哦了一声,忽又说道:“那十六身相你可记得?”陆渐道:“记得。”性智道:“你使给我瞧瞧,老衲参详参详,看这其中有何高明之处,为何能够破解《黑天书》。”
“大师见谅。”陆渐苦笑道,“我伤得厉害,无法借力变相。”性智脸上闪过一丝阴霾,笑道:“不妨,不妨,你画在纸上也成。”兴冲冲摊开一张宣纸,笔蘸浓墨,递在陆渐手上。陆渐胸无块垒,不疑有他,便在纸上画了起来。谁知他出身寒微,从没学过绘画,对丹青之道一窍不通,心有所想,落笔时却大大走样,人头画得像只烧饼,眼睛就如烧饼上两粒芝麻,四肢犹如木柴棍儿,长短参差,纠缠一起,全然分不出其中的手脚。
十六相画完,陆渐已是满头大汗。性智郑重接过,瞧了半晌,却瞧不出所以然来,不由面露狐疑,瞅了陆渐一眼:“陆檀越,这真是一十六相么?”
陆渐道:“是啊。”性智嘿了一声,放下那张鬼画符,笑眯眯说道:“檀越渴了吧,待我泡杯茶去。”言讫匆匆出门,捧入一杯茶水,“庙小和尚穷,粗茶一杯,慎莫见笑。”
陆渐画了这一通,犹似与人打了一架,身心俱疲,口中干渴,于是捧茶便喝,但觉茶水浓酽,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喝茶从不讲究,当下一气喝干。不料方才放下茶盅,便觉一阵晕眩,抬眼望去,眼前蒙昽,性智笑眯眯的,正在注视自己。
陆渐隐觉不对,欲要询问,眼皮却慢慢沉重起来,身子向左一歪,忽地失了知觉。
迷糊间,鼻间传来草药香气,耳边人语切切,字字入耳。陆渐努力张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着晶亮水光,石缝里爬出苍黄的苔藓,浓重的湿气环绕左右。陆渐打了个冷战,忽觉身有重物,低头一瞧,竟是极沉重的铁枷。
陆渐又惊又怒,不知发生什么,定神细听,性智的声调里藏有几分恼怒:“…都在这里了,你还要怎的?”
忽听他人哼了一声,说道:“这就是十六相?你也不怕亵渎佛祖!”声音温和中透着几分威严,俨然就是性觉。
陆渐心中迷惑,正想其中联系,忽听性智呸了一声,悻悻道:“你少跟老子谈什么佛啊袓的,老子不信这个。”性觉道:“罪过罪过,当心佛袓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钱。”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钱,去后山养李寡妇吗?”性觉喝道:“少跟我说嘴,当心下阿鼻地狱。”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狱,你也在我前面。”
陆渐听得心神摇荡,几乎怀疑身在梦里,这两名“高僧”的对答,哪儿有半点出家人的口吻?惊骇间,忽听性觉沉声说道:“这幅画乱七八糟,谁也瞧不明白,这小子到底打什么哑谜?“性智道:“他就在里面,一问便知。”
性觉冷笑道:“这小子面相老实,其实滑头无比。明明会‘大金刚神力’,却装得病恹恹的,以为我瞧不出来;明明会三十二相,却说只会十六相;让他画一十六相,他又装疯卖傻地画出这么一幅东西,真是岂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说道:“性觉,当年鱼和尚也救过你我性命,并传了性字辈‘镇魔六绝’,对咱们也算有恩,这样对待他的传人,是否过了一些?”
“说你没见识,你还不承认。”性觉森然说道,“倘若你我会‘大金刚神力’,又何须他鱼和尚救命?至于什么‘镇魔六绝’,不过是‘大金刚神力’的皮毛而已。哼,想来可恨,这金刚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脉单传。再说了,即便要传,也该传给你我,那鱼和尚有眼无珠,传给不能那小贼,结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贼手里…”
性智呵的一笑,说道:“我一见那小贼,就知道不是东西。鱼和尚却把他当块宝,真是蠢材…”陆渐听到这里,忍不住喝道:“胡傲〈道。”
话音方落,“嘎吱”一声,石壁掀开一线,性觉、性智手持烛火走了进来。性智笑眯眯的,双眼如两条细缝,闪烁诡谲光芒。性觉却是宝相庄严,合十说道:“陆植越醒了?”
陆渐见他装模作样,心中怒不可遏,啐了一口’只恨伤后不能及远,只能啐到性觉脚前。性觉微微一笑,淡淡说道:“真人面前不打诳语,事已至此,陆檀越也当明白老衲的意思。只需你乖乖说出‘大金刚神力’的秘诀,老衲担保,立马放你出去。”
陆渐怒火中烧,身子似要爆炸开来,闻声呸了一声,高叫:“别说我不会‘大金刚神力’,即使会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觉摇了摇头,笑道:“植越还在与老衲打诳语?你若不会‘大金刚神力’,又怎能先震飞心缘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们的奇经?”这件事陆渐也是百思莫解,见问不觉瞠目结舌。
性觉自觉得计,面上露出微笑,温言说道:“我佛普度众生,‘大金刚神力’既是佛门大法,就当不分内外亲疏,传给芸芸众生。鱼和尚挟技自珍,大违佛理…“陆渐心中有气,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计,将我锁在这里,又符合哪一条佛理了?”性觉笑笑说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此,怪只怪施主太过固执,处处隐瞒,不肯吐露神通秘诀,老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楂越放心,鱼和尚对本座有恩,本座决不伤害植越,只是请植越说出秘块…”陆渐截口道:“我若不说呢?”
性觉叹了口气,说道:“那说不得,还请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说,就住十年,一百年不说,就住一百年。”说罢一拂袖袍,与性智双双退出,合上石门。
陆渐狂怒大叫,欲要挣到门前,不料四肢骤紧,前进不得。他这才发觉,四肢的铁枷连着粗大的铁链,牢牢钉入身后石壁,别说他魔劫缠身,病弱不堪,纵然康健如初,也休想脱身而出。想是性觉、性智对他琢磨不透,怕他当真身具佛门神力,故而特意用这铁链捆锁。
陆渐逃脱无望,唯有张口大骂,可惜从小他便不会骂人,骂来骂去,无非贼和尚、臭和尚、狗和尚…骂了一阵和尚,胸口闷痛难当,不觉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也不知过去几时几刻,忽听嘎吱门响。陆渐张眼望去,石门敞开一线,性智手捧托盘钻了进来,托盘里几只大碗,有饭有菜,还有一壶素酒,性智笑道:“陆檀越,想得如何?”陆渐闭了眼,懒得理会,性智自顾自笑道:“陆檀越,你可别怪贫僧,捉你关你都是性觉的意思。这厮看起来慈眉善眼,其实一肚皮花花肠子。他和贫僧有句暗号,若说‘务必治好某人’,那就是让贫僧下药、留下该人的意思。贫僧虽也不愿,但恨身为寺众,不敢违背住持,故此得罪之处,还望檀越谅解。”说罢郑而重之,合十作揖。
这和尚方才还与性觉狼狈为奸,一转眼尽说性觉坏话,陆渐初时将信将疑,可是吃一堑长一智,凝神默想,猜到这和尚欲借诋毁性觉,骗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金刚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语。
性智见他神情,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却不流露,心道来日方长,于是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突然间,一股劲风从后袭来,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惊,侧身避过要害,肩胛却中了一下,剧痛入脑,身子平平向前跌出,几乎撞在了陆渐身上。陆渐举目望去,石室门前人影一晃,闪进一人,黑衣蒙面,蒙面巾下一双眼睛精芒闪动。
性智口角沁血,身子扭转,呼地一掌击向来人。那人左手一招,拆开来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觉拳风有异,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惨变,瞪着来人叫道:“你…”话音未落,“噔噔噔”连退三步,背脊抵着墙壁,骨路声如炒豆。蒙面人吐气开声,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箭喷出,身软如泥,贴着墙壁滑了下去。
变起仓促,陆渐未知福祸,正觉忐忑,忽见蒙面人俯身从性智身上解下钥匙,大步走来,打开铁枷,将陆渐负在背上,飞身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隐约照见一捆捆药材。原来石室之外,便是药师院的药材库房,无怪嗅到草药气息。陆渐心中暗怒:“药材本是救人的东西,谁知药材之后,竟是陷害他人的牢房,这性觉、性智真是可恶…”但觉蒙面人足下不停,奔出库房。陆渐忍不住问“足下是谁?”那人嘘了一声,示意陆渐噤声。
陆渐游目四顾,禅房参差,黑沉沉的不知终始。那人背着他在寺宇间穿行,俨然对寺中的地形十分熟悉。不一刻,越过寺墙,行了十余里,上了一处高坡,放下陆渐,急剧咳嗽起来。
陆渐忍不住问道:“你还好么?”那人摆摆手,四肢着地,爬到一棵大树下面,靠着树干慢慢坐定,重重喘息两声,伸手扯下面巾。
借着蒙昽月色,陆渐看清那人容貌,失声叫道:“性海大师。”蒙面人正是性海,闻言露出慈蔼神气,叹道:“本寺不幸,藏垢纳污,累檀越受苦了。”陆渐感动莫名,合十道:“多谢大师拯救之德。”性海摇头说道:“性觉、性智与我同门,他们作孽,贫僧救人,功过相抵,何谈恩惠?”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陆渐见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问道:“大师病了么?”性海叹道:“老毛病了。”陆渐点了点头,又问:“性智怎么样了?”性海道:“他受我一击,三月内决难动武,只不过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烦。”陆渐道:“大师方才用的是本门武功?”
“不是。”性海摇头道,“性智人虽不堪,武功却不含糊,若以本门武学相搏,贫僧未必稳胜,贫僧方才所用的武功,植越原也会的。”
“我也会?”陆渐十分疑惑,却见性海慢慢站起,两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陆渐但觉眼熟,念头一转,失声叫道:“我相?”
“原来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势,两眼望天,喃喃道,“那么这个呢?”右足反踢后脑,右手抓拿左脚足躁。陆渐道:“这叫‘人相’,不过…”
性海收了势,转过头来,注视他道:“不过怎的?”陆渐道:“大师这两种相态,虽然大体近似,有些地方却很不对头。比方说,‘我相’左手按腋,还应向后两寸,右手则应握住膝下三分,大师却按在膝盖上方了。”
性海点头道:“果然如此。”陆渐奇道:“大师也知道不对?”性海道:“贫僧只是猜测,不敢断言。檀越这两句话解开了贫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陆渐迷惑,微微一笑,说道,“不瞒檀越说,这三十二相,乃是贫僧当年一时贪心,偷学得来,不想中了对方的圏套,十多年来病魔缠身、几成废人。”
陆渐诧道:“大师向谁偷学的?鱼和尚大师吗?”性海摇头道:“不是。”陆渐更觉疑惑:“大金刚神力一脉单传,还有谁人…”想到这里,脑中电光一闪,脱口叫道:“难道是千神宗?”
“千神宗?”性海微感迷惑。陆渐说道:“就是不能和尚,千神宗是他后来的绰号。”性海苦笑道:“植越说得是,我这身相,正是向他偷学来的。”说到这儿,性海露出追忆之色,望着黑沉沉的夜色,悠然说道,“那是十多年前,有一晚子丑时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后林中漫步散心,不巧听见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发生何事,偷偷上前,由树枝望了过去。只见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样子十分古怪。
“鱼和尚师徒当时正在我寺挂单,平日我也与不能和尚熟识,知道他是金刚传人,见他如此模样,不由想到传说中的‘三十二身相’。贫僧一向仰慕‘大金刚神力’的神威,只为金刚一脉师徒单传,无缘习得,这时看见不能练功,不觉鬼迷心窍,也不惊动于他,就在暗中偷学起来。
“然而至今想来,我那时候自以为藏得隐秘,实则早被不能察觉,但他心性诡谲,察觉后并不喝破,反而将计就计,故意变化出错误身相,引得贫僧误入歧途。十多年来,贫僧苦不堪言,几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学他人绝技,终究是武林大忌,贫僧纵然辛苦,也耻于告诉别人犯病缘由。”说到这里,他长吐一口气,目视陆渐道,“陆檀越,今日对你说出这事,也算了结贫僧一件心事。”说罢又咳嗽起来。
陆渐一时默然,心想这性海偷学他人绝技固然不对,但人人均有上进之心,习武之人见了高明武功,难免想学想练。而这千神宗心肠狠毒,却是罕见罕闻,发现有人偷瞧,不但不将之揭发,反而以错误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这性海的性命。
同样身怀痼疾,陆渐看见性海咳嗽辛苦,同情之心大起,问道:“性海大师,难道就没有解救之法么?”性海略一沉吟,摇头道:“法子却有一个,那便是习练正确无误的‘三十二相’,正反相克,或许能够治好我的内伤。”
这一番话与陆渐的设想吻合,当下说道:“那些相态变化我知道一二,大师且将错误的相态给我瞧瞧。”性海一愣,目光迷离,须发颤抖,半晌合十道:“先时贫僧在柴房前见到檀越舍身护住聋哑和尚,便知檀越慈悲为怀,正是我道中人。”
陆渐闻言一惊,冲口而出:“树后那人便是大师?”性海点头道:“贫僧正巧路过。”陆渐喜道:“那么出力救我、制服心缘和尚的也是大师了?”性海一愣,盯了陆渐片时,摇头道:“那伙僧人不是陆植越所伤么?”
陆渐迷惑已极,心想性海既然做了,为何不愿承认,莫非他为人谦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如此看来,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觉、性智大大不同。想到这里,对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层。微微一笑,说道:“也罢,还请大师变化相态,让小子一观。”
性海谦逊两句,将错误相态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谬误百出,陆渐当即一一指正。却见性海变相之时,举手抬足,劲力奔腾,陆渐瞧了一会儿,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态有误,性海照此习练,依然练成一身神通。只不过神通增长一分,内伤也增长一分,二者共生共长,终于积重难返。
不一时,性海变到“雄猪相”。这一相以左脚勾盘右边小腿,左手环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倾,性海却恰好使得相反,右脚勾缠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倾,反而微微后仰。陆渐正想指正,忽见性海身后长草一动,悄没声息地钻出一个人来。陆渐大吃一惊,定一定神,看清来人正是聋哑和尚,不由惊喜叫道:“大师。”
性海只当是叫自己,一愣问道:“檀越有何话说?“陆渐方要说出,忽见聋哑和尚扭转身形,做出一个姿势,俨然就是“雄猪相”,相态变化半分不差。陆渐吓了一跳,瞪着聋哑和尚目定口呆。
性海见陆渐死死盯着自己,不觉奇怪,低头看看自己,并无异样。他略一沉吟,转头望去,不料聋哑和尚随他扭头,相态不变,身子却如一片枯叶,随风飘荡数尺,转到性海身后。性海一无所见,再次回头,聋哑和尚随他回头,身形再转,仍在他视线之外。
性海迷惑起来,盯视陆渐慢慢说道:“檀越瞧什么?”陆渐一头雾水,方欲张口,忽见聋哑和尚伸出一手,冲他连连摇摆。陆渐心中大奇:“他一贯呆滞,这会儿怎么不糊涂了?他这手势,不是叫我噤声么?”心想聋哑和尚如此作为,必有道理,当下闭口不言。性海注视陆渐许久,见他忽而惊奇,忽而迷惑,忽又有会于心,性海不胜惊讶,忍不住又瞧身后,可是一无所见,才又放下心来,说道:“檀越留心,且看贫僧这一相如何?”陆渐如梦方苏,但见性海变化出一个“大自在相”,其左手却举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双腿蜷得太过,头烦则抬得太高,总之错误不少。而就在他变相之时,聋刚和尚亦随之变化,所变相态,与当日鱼和尚所传分毫不差。
陆渐微微怔忡,将性海变相中的谬误道出。性海欢喜不禁,打起精神,将余下的相态一一变出。他每变出一种错误相态,聋哑和尚就将真实的相态变化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只是正误有别,姿态自也不同。性海初时所变相态,陆渐均然学过,十六相之后,渐渐陌生起来,所幸聋哑和尚也在变相,陆渐心知他所变的相态无误,索性比照着指点性海。
性海应声变化,周身筋骨舒畅,血脉通泰,全不似往日滞涩酸痛。变过三十二相,恍若脱胎换骨。性海惊喜若狂,一鼓作气再练一遍,只觉精力充足,似要冲破肉身。他胸中快美,纵声长笑,笑声振动林木,激得枭鸟惊飞。
一声笑罢,性海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多谢陆檀越指点。”陆渐摇头道:“你不要谢我,当谢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道:“不错,当谢的是鱼和尚,若无他传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转授于我?”
陆渐正要说出聋哑和尚的事,忽见聋哑僧在性海身后摆手,陆渐一呆,忽见性海目光斜眺,面露惊色,陆渐不由随他目光瞧去,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小腹忽就一痛,顿时软倒在地。陆渐抬眼望去,性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闪过一丝诡笑。陆渐心往下沉,惊怒道:“你…怎么…”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刚传人,料想知道一个规矩。”陆渐道:“什么规矩?”性海道:“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从古至今,不曾变过。”陆渐道:“这我听说过,但你为何喑算我?”
“檀越还不明白吗?”性海哈哈一笑,拈须说道,“既是一脉单传,就当只有一个传人,如今金刚传人却有两个,你说怎么是好?”陆渐皱眉道:“两个?”
“不错。”性海指了指陆渐,又指了指自己,“一个是植越,一个是贫僧,这算不算坏了九如祖师、花生大士留下的规矩?”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厉芒闪烁,面庞布满浓郁杀气:陆渐突然明白了性海的算盘:现今鱼和尚坐化,千神宗伏诛,自己若一死,这世间会“大金刚神力”的人就只有性海一个,而后他仰仗神通,自可为所欲为。此人心肠之毒罾世间少有。陆渐深恨自己有眼无珠,竟将佛门神通传于这般恶徒,他惊悔无及,大声说道:“鱼和尚大师从未收我为徒,我不算金刚传人。”
性海摇头笑道:“你学会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刚门人。说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传我神通,恩惠不浅,贫僧决不让你多受痛苦。”说毕徐徐举起右手,对准陆渐天灵。
陆渐悲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遥挂,万籁无声,聋哑和尚静悄悄立在性海身后,有如无知木石,在夜鼠中忽隐忽现。
阵风巻至,长草低伏,性海的手掌如电拍落。陆渐心中长叹:“罢了!”这此间,性海忽觉一股洪沛力道从衣袖传来,手臂一紧,手掌停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涌来,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风般翻了个跟斗,头脸向上,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阵酥麻。
性海情急生变,使个“倒坐莲花相”,双肘后撑,刹住落势,腰腹向内弯曲,双腿连环踢出’不料足胫忽紧,如中铁箱。性海不由惨哼一声,被那一股巨力凌空牵扯,正面向下,“砰”地深陷土中,从额头到下体,无一处不疼痛。
性海连吃大亏,始终不见对手面目,心中骇然已极,身一落地,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摆脱来人。那人却不与他纠缠,放手任其翻滚。性海翻得两下,纵身跃起,扭头四顾,仍不见人,正觉惶恐,身后劲风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后踢,不料脚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势前送,砰地踢中后脑。
性海头脑欲裂,鼻间酸楚,几乎儿昏厥过去,剩下一越跳两跳,才卸开了那一脚之力,向前仆倒,使一个“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转。原来他自知不是来人的对手,只想瞧瞧对手的模样。
不想聋刚僧随他转动,始终在他视线之外,性海连转数转,唯见形影飘忽,始终不见对手面目。惊怒间,肩头吃了一脚,大力涌至,性海形如皮球,嗖地破空射出,接连撞断三棵大树。落地时四肢瘫软,两眼翻白,扭动几下,再不动弹。
性海身在局中,了无知觉,陆渐身在一旁,却看得清楚极了。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聋哑和尚,他轻描淡写,有如逗弄婴孩,一举手,一抬脚,便将性海抛来踢去,耍得团团乱转。
陆渐目睹神通,瞠目结舌,心中更觉无比疑惑,不知这膏哑和尚何以变得如此厉害?聋哑和尚一脚踢昏性海,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断舌乍隐乍现,聋哑和尚笑罢,一抬脚来到陆渐身前,数丈之距有如呢尺。
陆渐惊喜过望,叫道:“大师…”聋哑和尚摇了摇头,拍开他的穴道,负在背上,发足狂奔。
山风灌耳,凉意漫生,两侧的景致被月光浸润,有如一道流霜的长河。陆渐如处梦幻,回想几日所见,惊奇怪谲’生平所无。抬眼望前’前路浓黑如墨,有如重重谜团,无法揣度,也不可预测。
聋哑和尚在山崖间纵跃奔腾,有若跳丸飞星。陆渐隐约猜到了他的来历,却仍有许多不解谜团。欲要询问,但想到这和尚又聋又哑,既不能听,也不能答,问了也是白费气力,当下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约莫奔了数十里山路,天将破晓,山岭木石渐次分明。蓦然间,陆渐的心子向上一提,身子陡往下沉,他探头一瞧,不觉失声惊呼。
原来聋哑和尚形如飞鸟,跳在半空,前后均是千尺断崖。上方天光一线,乍明还暗,下方巨壑深谷,窈不见底。
陆渐不知这和尚为何从山顶跳下,正自惊慌,身子忽又一顿,心子上蹿,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只见聋哑和尚拽住一根粗长老藤,右足撑着崖壁,如秋千荡起,横移十丈,不偏不倚地钻入对面山壁的一个洞穴。
洞穴高约一人,长宽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厌。寒气森森,从洞穴深处涌来,陆渐的肌肤上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疾搭。
正自难耐,二人穿穴而出。陆渐的双眼被那光亮所夺,几乎无法睁开,眯眼片时,才看清眼前的景物。此地正处山腹,离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谷底方圆二十来丈,向上逐渐收拢,至顶尖处,仅有方寸小孔遥与天通。一线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镜也似的石壁上反复映射,光影错落,霓彩焕烂,人在谷中,如处琉璃世界。
聋哑和尚放下陆渐,来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镶有多枚石环,石环之上一丈处,银钩铁划,撰有八个斗大字迹:“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许,瘦硬绝伦。
陆渐虽不知这八字出自《金刚经》,但是瞧那字迹,便觉胸口一热,当下扶着崖壁,抖索索站了起来,双手合十,不胜恭谨。
聋哑和尚亦是双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陆渐看得分明,惊叫道:“鱼和尚大师的舍利…”
叫声回荡谷底,聋哑僧一无所觉,只是徐徐伸手,攥住一枚石环,抽出两尺见方的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纵横五寸。聋哑和尚将囊中舍利倾入小匣,注视良久,微微张口,似有喟叹之意,跟着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复如初。
聋哑和尚又自袖里摸出一枚钢锥,在石匣下方哧哧刻画,石屑纷飞,显出“鱼和尚”三字。陆渐这才惊觉,收蔵鱼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环下均有字迹,依次向左,写着“九如袓师”“花生大士”“渊头陀”“冲大师”“大苦尊者”,鱼和尚的名号排在第六。陆渐恍然有悟,这奇特山谷并非别处,正是金刚一派六代禅师的安息之所。想到这里,陆渐热血贲张,冲那石壁拜了三拜。
拜毕起身,抬眼看去,陆渐忽地发现“九如祖师”的石匣上方,显现出若干痕迹。他心生好奇,上前一看,却是一尊僧人小像,挥袖抬足,举目含笑,画像虽小,笔力却雄健异常,下决地圮,上决浮云,呑吐星汉,藐睨众生。
陆渐瞧了两眼,心头一阵狂跳,寻思:“这像莫不是九如袓师?好不张扬。”目光一转,又见“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笔画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顽童涂鸦,然而细细品味,却是生机骀荡、一派天真,仿佛此人有生以来,便不曾沾染丝毫尘俗移滓,始终保有赤子童心。
陆渐一一瞧去,其余的四口石匣也无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态不同,风度迥异。“渊头陀”的小像笔力沉着,清寂玄远;“冲大师”的小像笔法潇洒,圆润皎洁,无嗔无笑,宛如一尊玉人;“大苦尊者”则钝拙滞涩,若尖锥在石壁上凿出无数细孔,神态有如湿灰焦木、了无生气;到了“鱼和尚”处,意境又是一变,朴实浑成,凝如山岳,眉梢眼角无不流露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