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中天,光华好似水银,注入头顶穴口。“天生塔”内冰魄流光,银色的塔壁下浮动着暗沉沉的蓝色。“黑天劫”的生灭越来越快,苦乐的转换也越来越频。陆渐、宁凝心惊不已,均想停下来询问对方,可是不知怎的,二人体内的劫力自发自动,欲停不能,不再经由双方控制,而是自行转化为真气,源源不绝地注入对方的身体。劫力化为真气,真气化为劫力,经过二人四掌,来来去去,借借还还,自成一个循环。
二人越发吃惊,欲要分开双掌,但不知为何,手掌被一股无形之力牢牢胶合。两人用力越大,胶合之力也越大,欲要张口说话,痛苦立时涌现,叫人气息急促,说不出只言片语。光阴暗换,月渐西沉,冰魄似的银光淡去,冰蓝的辉芒遍洒塔中,染透了二人的眉梢眼角。四下里静悄悄的,似能听到两颗心怦评跳动,一颗强劲有力,一颗柔弱细微。一切痛苦空虚、喜乐满足从体内抽离,二人的身心笼罩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祥和之中,神魂也似游离出窍,遁入了无思无梦的空寂之境。
过了不知多久,沉寂中,陆渐灵机震动,清醒过来,他张眼望去,宁凝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少女的双颊微微一红。
陆渐一怔,举目望去,穴口一方天穹净如明瓦,敢情天又亮了。陆渐冲口而出:“宁姑娘,出了什么事?“话一出口,才觉空虚苦痛早已消失,再瞧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和宁凝的双手分开。
宁凝深深望着他,神色似哭似笑。陆渐忍不住问道:“宁姑娘,你还难受么?”宁凝轻轻哼了一声,望了望天,忽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道:“这里是金刚一门的埋骨之所,浑和尚叫它天生塔。”“浑和尚?”宁凝喃喃道,“你说那个老和尚么?他和爹爹在洞外交手,也不知道胜负如何?”她心中七上八下,既不希望老父有所伤损,又不愿父亲伤了那位好心的僧人。矛盾之际,陆渐站起身来,舒展四肢,忽地“嘆”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宁凝道:“怎么?”陆渐挠头道:“奇怪,我身子里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宁凝道:“怎么奇怪?“陆渐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满,劫力进入显脉变成真气,真气又进入隐脉化为劫力,这么变来变去,好像永远停不下来。”
宁凝默察体内,果如陆渐所说,‘劫力真气自给自足,隐脉显脉连成一片,尽管如此,却又没有借力之后的空虚难过。她略一思索,突然明白其故,心中不觉悲喜交集。
陆渐见她眉眼泛红,问道:“怎么了?”宁凝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在想,或许、或许‘黑天劫’被我们破解了。”
陆渐一怔,忽地施展变相,将“三十二身相”陆续变出,变了一轮,再变一轮,体内的劫力化为真气,似乎无穷无尽。变到第七轮,也不觉有“黑天劫”发作的征兆,反之真气越发洪劲,在体内鼓荡汹涌,无以宣泄。陆渐不由得纵声长啸,啸声雄劲无比,在塔内反复激荡,有如巨浪拍岸,震得四周落下一阵石屑。
宁凝听得气血翻涌,不自禁捂住双耳,但那啸声有若实质,透过双手钻入耳中。宁凝若非贯通隐、显二脉,必被这啸声震昏过去,饶是如此,仍觉心跳加剧,血液沸腾,只觉四周的塔壁也似晃动起来,不由大声叫道:“陆渐你别啸了,再啸这洞子就要塌了。”这喊声汇入啸声,却如涓滴入海,转瞬消失。
陆渐长啸已久,却也宣泄不尽体内的真气,不由纵身一跳,跳起四丈多高。他从未料到自己能跳得如此之高,先是吃了一惊,慌乱中仓促变相,使出刚练成的“扶摇相”,双臂分开,势如大鹏展翅,逍遥一旋,化解下坠势头;再变“龙王相”,脚如龙尾,扫中左侧塔壁,借力上蹿数丈;又变“长手足相”,手脚齐施,按捺右侧塔壁,又向上蹿;中途变“神鱼相”,灵矫翻腾,以“雄猪相”在左侧塔壁上一撞,拧身向右飞蹿。
这么捷如飞鸟,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宁凝翅首而望,提心吊胆,直看到陆渐纵跃自如,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天生塔下宽上窄,塔顶处仅能容人,陆渐蹿到塔顶,双脚撑住塔壁,伸手一摸,塔顶嵌了一块磨盘大小的水晶石。无怪虽有天光再入,却没有尘土雨露沁入塔内。
陆渐落回塔底,抬头仰望,只觉适才啸声之宏、变相之奇,恍如梦幻,绝非真实。怔忡时许,他转眼望去,宁凝注视石匣上方六大祖师的本相,手指在墙壁上轻轻勾画。陆渐奇道:“宁姑娘,你做什么?”宁凝叹道:“这几幅画像各有一种神韵,我想学着画来,可是总不达意。”
陆渐道:“听浑和尚说,这是金刚门六代袓师悟道后留下的本相,至于什么本相,我却不知道了。”宁凝想了想,摩挲那幅“九如袓师”的本相,点头道:“所谓本相,或许就是风格一类的东西,你看这一幅小像,张扬凌厉,世间罕有…”
陆渐随她指点望去,心头一动,奇怪之感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是壁上的九如袓师,九如祖师就是自己。
这奇怪念头刚刚生起,宁凝就觉一股浩荡之气从旁涌来。她吃了一惊,回头望去,陆渐眉宇上飞,双眼如炬,嘴角一丝笑意动人心魄,俨然藐睨古今,呼天唤地。
宁凝不料陆渐显出如许风采,与他目光一触,忽觉那目光如枪似剑,直入内心,宁凝心神一震,一颗心几乎挣破胸膛。
陆渐的目光忽又一变,霸气消失,尽是一团天真,有如无邪赤子。宁凝循他目光看去,陆渐正望着“花生大士”的本相出神,接下来,随他目光扫过,每看一尊本相,气质也就随之改易,看罢六尊本相,他也变了六种气度,狂放天真、沉寂潇洒,妙态各具,兼而有之。陆渐并不知自身变化。看罢本相,心中跌宕久之,好半晌才平静下来,侧目望去,宁凝怔怔看着自己,神色十分迷惑,不由问道:“宁姑娘,你瞧着我什么?”宁凝脸一红,转过脸去,冷冷说道:“谁瞧你了?”
陆渐脸涨通红,皱眉道:“奇怪,这‘黑天劫’真的解了,方才我用了那么多真气,却也没有一点儿要发作的意思。宁姑娘,你知道其中的缘故吗?”
宁凝双眼一红,泪水夺眶而出。陆渐吃惊道:“你哭什么?”宁凝狠狠一用手,怒道:“你这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她心中气苦,坐在地上抱膝痛哭。
陆渐又不解,又委屈,但见宁凝哭得伤心,忍不住说道:“宁姑娘,我做错了什么,你千吗这样讨厌我?”宁凝恨声道:“我不但讨厌你,还想恨你!”陆渐叹道:“这话更不通了,恨就恨了,哪儿有想不想的?”宁凝盯着他,心中一阵凄然:“是啊,我极想恨你,可怎么也恨不起来。”她心中乱如柔丝,忽地双眼一热,掉下泪来,只怕被陆渐看到,一转身向出口走去。
陆渐自告奋勇道:“宁姑娘,我来开路。”抢到前面,钻入那一条天然甬道。行不多时,来到悬崖边上,陆渐探头一瞧,不觉吃惊,两面的崖壁上到处都是火焚痕迹,两条古藤均被烧成乌炭。如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若无绳索下垂,两人势必困在这里。陆渐沉吟逾“宁姑娘…”宁凝冷冷选“谁是你宁姑娘?”陆渐通“不叫你宁姑娘,又叫什么?”宁凝道:“我叫宁凝,你叫我名字就是了。”陆渐笑道:“这么叫太生分?干脆我也学莫乙他们叫你凝儿。”
宁凝怒道:“你敢这么叫,我…我…”忽地伸手在陆渐肩头一推,喝道,“我推你下去…”不料她略一用力,陆渐“啊呀”一声,手舞足蹈地栽了下去。
宁凝出手虽猛,落时却很轻柔,谁知真把陆渐推了下去,心想难不成打通隐脉、显脉,举手抬足就有极大力量?她心胆欲裂,扑到崖前,凄声叫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眼泪已流了下来。
深谷里雾气茫茫,宁凝的叫声化作阵阵回响,她痴痴望着谷底,心想我真是傻子,本就不关他的事,何苦要怨他恨他。推他下去不是我的本意,他却是因我而死。想到这儿,她恂慢站起,心想:“罢了,我与他生不能同衾,死后同穴也是一样。”想着纵身一跃,向着崖底落去。
耳边风生,雾气迷眼,突然间,宁凝腰身一紧,被人牢牢抱住。她吃了一惊,掉头望去,陆渐一手扣住凸石,一手抱着自己,脸上挂着十足诧异。
宁凝吃惊道:“你没死?”陆渐支吾道:“你…你干吗也跳下来?”宁凝恍然大悟,这小子装模作样掉下悬崖,其实凭着变相,抓住崖上凸石,专门吓唬自己。
宁凝又羞又气,双拳齐出,边打边骂:“臭贼,臭贼。”陆渐任她捶打,苦着脸说:“我本想吓你一吓,待你着急,再跳上去哄你高兴。”
宁凝停了拳,撇了撇嘴,“哇”地哭出声来。陆渐一惊,力贯手臂,喝声“起”,翻身纵回崖边,矫捷处连他自己也觉吃惊,仿佛不论何事,一动念头,身子就能办到。正不解,宁凝忽从后面挥拳打来,陆渐的“大金刚神力”巳成,不惧对方捶打,心中却觉不快,虎起脸说:“宁凝,你干吗这样恨我?”
宁凝泪如走珠,气苦道:“你干吗要活着?摔死了更好。”陆渐怒道:“你这么想我死,干吗又要救我?”宁凝道:“那时我还不知道…”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又流下泪来。
陆渐焦躁起来,怒道:“你这个人,哭哭啼啼的,若有什么伤心事,我不知道,又怎么劝你呢?”宁凝哼了一声,冷冷道:“才不要你劝。”
陆渐皱了皱眉,说道:“不劝就不劝,我们怎么上去?”宁凝道:“我不上去了。“陆渐道:“你不上去,难道饿死在这里?“宁凝道:“死了才好,活在世上总是难受。”
陆渐见她似非戏言,怔了一下,说道:“你不上去,我也非上去不可。”宁凝冷笑道:“是啊,上面还有阿晴姑娘,你又怎么舍得呢?”
她句句夹枪带棒,陆渐不胜狼狈,说道:“你不是还有父亲吗?宁不空心肠不好,可对你还不坏…”忽见宁凝面沉如水,陆渐与她四目一交,只觉冰冷透心,一时住了口,看了看上方,忽将宁凝背了起来。宁凝吃了一惊:“喂,你做什么?”陆渐道:“我带你上去。”宁凝怒道:“我不上去。”陆渐懒得多说,运劲跌足,一蹿数丈,直抵对面山崖。变相出脚,又一撑掠了回来,衣袂破空,身若电走,在虚空中划出一个大大的“之”字。
宁凝急道:“你放我下来。”陆渐全凭一口真气,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悬崖,闻言不敢应声。宁凝气恨交集,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陆渐痛得将头一缩,几乎岔了真气,所幸隐脉的劫力化为真气,将岔乱的真气导入正轨。
陆渐挥袖向后,一股内劲扫中后方的悬崖,化解了下坠的势头,但觉宁凝咬着不放,竟似发了狠,要生生咬下他的一块肉来。
陆渐又吃惊,又迷惑,只觉宁凝变了一人,无奈咬牙忍痛,几个起落,一个跟斗落在崖顶,又向前冲了百步,才将宁凝放开。
宁凝松了口,望着陆渐肩头血红的牙印,禁不住哭道:“你干吗救我上来?为何不让我死在下面?”陆渐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你难过什么,那么多危难也过来了,天下还有什么能困住我们?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宁凝身子一颤,抬头望去,见他目光温柔,一股热流顿从心底涌起,她忍不住伸辨比化陆渐,将脸轻轻贴在他肩上,朱唇颤抖,轻吻他的耳垂。
陆渐如被火烧,托地跳开,红着脸叫道:“宁姑娘,你…你做什么?“宁凝望着他,消然笑笑,起身走向远处。陆渐跟在后面,半片脸热辣辣的,柔软馨香的感觉缭绕不去,叫他脑子里一团迷糊。
宁凝走了十步,忽道:“我渴了。”陆渐正觉心乱,乐得走开一阵,说道:“你等一下,我去找水。”胡乱拣一个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走了好一阵,听见水响,上前一瞧,却见一道溪流,陆渐俯身溪边,以水浇面,水凉透心,沖志为之一清。他望着水中倒影,忽地骂道:“你忘了阿晴吗?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么能与别的女子胡来…”口中自言自语,心头只是更乱,他伸手一搅,溪中人影流散,化为一片细碎的波光。他呆了呆,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备下盛水器皿,转头望去,溪边-块大石凹如石臼,当即抱起。这石臼看来庞大,陆渐抱在怀里却如一只石碗,并不感觉十分沉重。却不知这石白三百余斤,两三个汉子方能搬动,陆渐神力已成,才觉如此轻易。回到宁凝坐处,忽见石上空空,陆渐四面瞧瞧,不觉心慌,叫道:“宁姑娘…”叫广两声,无人回应。他正要寻找,忽见宁凝坐过的石块前有新刮的泥痕,仔细一看,却是一行字迹:“陆渐,我不想见你了,你也不要找我,就当你我从没见过…”字旁点点青色,似是泪痕。陆渐望着那行字迹,双手一软,石臼落在地上。
他呆站了一会儿,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心中的疑团接二连三,为何自己的“黑天劫”会被破去,又为何宁凝会心性大变。他想破脑袋也参不透其中的玄机,深恨自身太笨,暗暗想起谷缜:“若有他在,一定猜得出其中的原因。”
陆渐漫无目的,向前走了一程,忽听两声尖啸传来,啸声未灭,又来几声嘶哑的鸟鸣。陆渐循声走去,忽见一只巨鹤傍依山石,举喙向天,空中两只苍鹰乘风盘旋,发出声声锐鸣。巨鹤大得出奇,陆渐一眼认出是赤婴子的坐骑,它的双翅无力下垂,分明受了重伤,一时不能飞翔。
忽听一声鹰啼,东边的苍鹰猛冲下来,利爪攥向巨鹤。巨鹤怪叫一声,长颈绕过来爪,鹤嘴狠狠啄向苍魔的右侧。它的颈喙均长,苍鹰利爪不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声悲鸣,展翅飞远。
巨鹤不及收回长喙,忽觉狂风凛凛,自后掩来;另一只苍鹰趁机偷袭,扣住了巨鹤的长颈,利嘴高举,狠啄鹤头。巨鹤只觉颈脖剧痛,呼吸艰难,拼命一摆长颈,带得颈上的苍鹰向身后大石撞去。
苍鹰撞在石上,毛羽乱飞,口中发出哀鸣。先前的苍鹰从天抓落,也扣住一段鹤颈。鹰爪锁喉断骨’威力极大,寻常猎物一抓便死。那巨鹤也是长空之雄,未受伤时力搏雕隼,所向无敌,这时不甘就戮,一边举喙抵挡鹰嘴,一边摆动长颈,带得苍鹰撞向巨石。二鹰也起了搏命之心,尽管毛羽纷飞,四只钢爪紧扣不放。巨鹤力尽技穷,忽地伸颈长鸣,叫声愤怒悲凉,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陆渐心生悲悯,拈起两枚碎石,屈指弹出,“扑扑”两声,石子掠过鹰翅,射落几片飞羽。苍鹰受惊飞起,盘旋空中,发出声声怒啼。
陆渐不欲伤生,见其盘旋不去,又拈了两枚细小卵石,心想:“且射它们左翅的翎毛。”他的双目不能看见,心中却能清楚感知苍鹰的翎羽。陆渐暗自讶异,忽地顽心大起:“射它们左翅第三根翎毛。”想着弹出石子,“嗖嗖”两声,两只苍鹰身上各自飘落一根长领。苍鹰受了惊吓,掉头向远处飞去。陆渐转眼望去,巨鹤鹤首低垂,颈上鲜血淋漓,适才一番恶斗,已然受了重创。陆渐抢上前去,察看伤势,不料双手不到,巨鹤一抬头,狠狠啄来。
陆渐伸出二指拈住长喙,巨鹤使尽气力也摆脱不了。陆渐劫力传出,知道巨鹤左翅骨折脓肿,料是那日中了苏闻香的奇香,从天上摔落所致。它的颈部也为鹰爪所伤,不止外伤厉害,更有一处椎骨行将脱臼。
“大家伙,别乱动!”陆渐一边安慰,一边用“补天劫手”将颈骨抉正,又把左翅断骨接好,拾起一枚尖石,划破肌肤,挤出脓血,运转“大金刚神力”,在巨鹤体内游走一周。“大金刚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也含佛门慈悲之力,神通所至,巨鹤血止肿消,忍不住拍翅欲飞。陆渐见它性急,不觉笑道:“大家伙,还没完呢!”巨鹤十分通灵,明白了陆渐的善意,乖戻之心尽去,露出驯服神态。陆渐道:“你等一等’我去去就来。”巨鹤低鸣数声,宛然如答。
陆渐自幼贫贱,伤病后无钱看病,多是陆大海自找草药煎熬敷治,几次下来,陆渐也认得几味止血消肿的草药。他向着草木浓茂处寻找,采来几株草药,用石块捣烂,敷在巨鹤伤处,笑道:“大家伙,这下好了。”说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忽听嘎嘎有声,转头望去,巨鹤一跛一被地跟了上来。
陆渐奇怪道:“大家伙,你跟着我做什么?”巨鹤仰颈长鸣,目光温柔,似乎不胜留恋。陆渐心想:“是了,它伤势未愈,遇±&禽,还是无法自保。”拍了拍鹤背,魏:“大家伙,你跟着我,待伤好了,你飞到天尽头也无妨。”巨鹤乌珠一转,斜睨陆渐一眼,举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叫。
陆渐哈哈大笑,赞道:“好骄傲的大家伙。”巨鹤叫罢,梳翎挥羽,翩翩舞蹈起来。陆渐不知灵鹤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为驱使的意思,一时瞧得有趣,也应着鹤舞击节微笑。巨鹤舞罢,傍着陆渐十分亲昵,陆渐抚着它皎洁翎羽,定眼看去,巨鹤的眼角胸部均有伤痕,不似猛禽抓伤,却似箭伤创口。一双长脚上也多有伤痕,细细看去,也能看出刀剑痕迹。陆渐暗道惭愧:“无怪这鹤见了我又啄又抓,它屡为人类侵害,怀有极大戒心。”想着意兴阑珊,走在前面。巨鹤不能飞翔,迈开长脚跟在一边。
行了里许,巨鹤发出一声尖唳,叫声暗含怒意。陆渐怪道:“大家伙,你叫什么?”他足下不停,仍向前走,巨鹤忽地探喙,将他衣袖叼住。陆渐一怔,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远处传来人语,从前方山脚下转出三人,两高一矮,样貌滑稽。
陆渐认出是赤婴子、螃蟹怪和鼠大圣。三人也是一愣,赤婴子怪笑道:“乖鹤儿果然在这儿,鼠大圣你没有骗我。”
赤婴子被莫乙擒住以后,原本关在嘉平馆。鼠大圣驱使群鼠,钻入馆中将之找到,又趁沈舟虚一行不在,与螃蟹怪杀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了赤婴子。赤婴子一旦出困,执意寻找巨鹤。当日巨鹤受伤,为沙天洹丢弃在此间密林,赤婴子看见巨鹤,心中大为欢喜。巨鹤为赤婴子劫术所制,受其驱使,骨子里却恨他入骨。此时一见,扑打翅膀,便要与之厮杀。谁知赤婴子目射奇光,巨鹤与之相交,立时曲颈低头,发出声声哀鸣。陆渐见状,踏上一步,挡在巨鹤身前,目光如电,反向赤婴子投去。
赤婴子恼怒起来,眼中奇光更盛。不料他的目光亮一分,陆渐的也亮一分,交替之间,赤婴子忽似挨了一拳,热血冲脑,倒退数步,定眼望去,陆渐神完气足,全无失忆征兆。他心中不服,再用“绝智”,但与陆渐目光一交,胸口如受重拳。顷刻间,他施术三次,便似挨了三拳,突然倒退两步,一絞坐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陆渐本无伤敌之念,忽见赤婴子吐血,心中大为迷惑。他全不知道,自己天缘巧合,贯通隐、显二脉,无异于身具黑天、金刚两大神通,修为之奇,为开天辟地以来之所无,心智通明坚牢,别说“绝智之术”,世间任何迷魂幻术用在他的身上,均是以卵击石,不但伤不了他,反而会遭反击。
赤婴子作法自毙,脑子里茫茫然一片。螃蟹怪见状,挥舞巨臂劈向陆渐。陆渐吃过他的苦头,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驭兵法”,勾住螃蟹怪的手臂,运劲轻轻一拨。螃蟹怪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如陀螺急转,向一面山崖直直撞去。眼看撞到,他使出吃奶力气,伸臂扫向山崖,“咔嚓”,巨臂齐肘而断,螃蟹怪狠狠撞上石壁,尽管没有头破血流,仍觉五腑六脏挤在一起,他的两眼瞪着陆渐,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
这一拨威力如此,陆渐的惊讶不在螃蟹怪之下,只一愣,目光投向鼠大圣。鼠大圣面如土色,忽地扑通跪倒,冲他连连硫头。
陆渐苦笑道:“你别怕,我不伤你,但问你一件事。”鼠大圣颤声说:“大人请讲,小人知无不言。”陆渐道:“东岛、西城相会,约在什么时候?”鼠大圣答道:“就是今日正午。”陆渐吃了一惊,又觉迷惑:“我与宁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两日么?怎的感觉只有几个时辰?“他百思莫解,沉吟一下,又问:“你们来时,看见了‘玄瞳’宁姑娘么?”
“你说‘色空玄瞳’?”鼠大圣连连挽头,“我们一路走来,不曾见过她。”陆渐大感失望,走上前去,将一股真气打入赤婴子体内,真气一转,赤婴子便即清醒,望着陆渐畏畏缩缩。陆渐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为螃蟹怪接上断臂,说道:“你们三人从今往后,应当好自为之,如果再助沙天洹为恶,被我遇上,绝无这么好过。”三人均是点头。陆渐看了看前方高峰,蓦地抖擞精神,携巨鹤向前走去。
谷缜技不如人,赶不上浑、宁二人,只好断了追赶的念头,放缓步子向前走去。山中风光奇秀,一路行去,云海雾凇,风喧林啸,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溅出,泻落百尺,流雪飞银,漱石冲穴之间,化作万千珠玉。
泉边是一面石崖,宏伟平整,刻满字迹。字体大有数丈,小者也有几尺见方,其中不乏李白遗草,东坡手迹,狂放丰腴,各擅胜场。
谷缜不知自己信步所至,来到了三祖寺西边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来,历代文人在此均有题刻。谷缜赏鉴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画,无不辨识精妙。眼见壁上文赋都雅、五体兼美,不觉看得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八个摩天巨字,心中涌起一股清壮,脱口赞道:“不愧是天柱家风!”
叫声未落,忽听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风?“空谷传音,余韵清绝。谷缜转眼望去,沈舟虚推着轮椅驶来。谷缜听出他考较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长吟道:“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沈舟虚轮椅更近:“如何是道?”谷缜道:“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花。”沈舟虚道:“如何是和尚利人处?“谷缜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沈舟虚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谷缜道:“独步千峰顶,优游九曲泉。”
沈舟虚道:“如何是西来意?”
谷缜应声道:“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衔花绿蕊间。”
问到这里,二人相对大笑,沈舟虚点头道:“好小子,记性了得。”莫乙恰也尾随而至,闻言冷笑道:“这是崇慧禅师的公案,这小子凑巧记得几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笑道:“说到记性,莫大先生举世无双,区区自愧不如。”莫乙闻言大喜,只是咧嘴傻笑。
原来沈、谷二人所问所答,本是一段禅门公案,为天柱山高僧崇慧禅师者所留,是为禅门千古隽语,意味深长。沈舟虚本以为机锋突出,能将谷缜难住,谁知谷缜博闻强识,应对无误,沈舟虚虽为仇敌,也不禁击节赞赏。
谷缜目光扫去,莫、薛、燕、苏四大劫奴在沈舟虚身后围成半圆,再瞧附近草间,细响讽讽,分明有人潜伏,不觉笑道:“沈痛子,你劳师动众对付本人,岂不是泰山压卵?”沈舟虚笑道:“沈某一向胆小,若能泰山压卵,最好不过。”谷缜道:“你要怎样?”“也不怎样。”沈舟虚淡淡说道,“只想请阁下前往‘嘉平馆’围棋一日,聊解山中孤寂。”谷缜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沈舟虚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缜呸了一声,笑道:“老子一手屎棋,又算什么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就明说,何苦这么多弯曲?东岛扣了沈秀,你当留下我,就能和东岛扯直?却不知老子是东岛的不肖子,那儿的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你让我当人质,真是打错了算盘。”
沈舟虚摇头道:“令尊若要杀你,当年你犯下罪过,他为何不杀,偏偏将你关入狱岛?足见父子情深,世人难免。”谷缜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沈舟虚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谷缜容色一缓,忽又笑道:“去嘉平馆围棋么?”沈舟虚道:“是。”谷缜笑道:“既是下棋,可有什么彩头?”沈舟虚道:“你胜了,任你去留;我胜了,你要陪我弈至后天正午。”谷缜笑道:“妙极,只不过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却久在深狱,荒疏了棋艺,你我对弈不够公平,要么换一种棋如何?”
沈舟虚道:“什么棋?”谷缜道:“打双陆,九局五胜。”沈舟虚看了看他,古怪一笑,点头道:“很好,就比双陆,无须九局,一局足矣。”谷缜见他神气,心叫不好:“他知道我的往事’必定也知道我嗜好双陆,依照他的心性,一定早早设下圈套。而后偏说要下围棋’我以为围棋是他的专长,敌长我短,一定不干,十九要求改玩双陆。那时他再不费气力,轻轻答应,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自个儿往绳套里钻么?”
一交手即落下风,谷缜脸上含笑,心中却很气闷,眼见沈舟虚掉转轮椅向嘉平馆驶去,便漫步上前,跟在一边。两人并肩向前,谈笑风生,指点暮光山色,飞瀑流霞,石谈快语层出不穷。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见其这么潇洒,还以为两人本是一对忘年之交,结伴游玩山景。
山重水复,来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苍苔碧藓肥厚油滑,斑斓有致,奇花异草暗香微逗,幽艳天然。洞前的老松上栖着几只白鹤,为众人脚步所惊,长叫几声,冲天飞去。
沈舟虚笑指道:“当年六袓慧能传法给南岳怀让时曾说:‘汝足下生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后来怀让收马袓道一为徒,果然应了慧能的预言。马祖道一机锋绝世,佛法空明,以至于当时佛门,尽以禅宗为尊,实为六祖之后的禅宗伟人。这嘉平馆是马袓修道之所,禅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来此,也可沾一沾先圣的灵气。”
谷缜目视眼前陈迹,遥想马袓当年秉心灯,挟机锋,驰骋天下而无抗手的风采,不由神思联翩,为之倾倒。
天色渐晦,暮气升腾,四下里弥漫一股子诡异凄迷。走近洞府,馆前鱼贯雁行,立了两行天部弟子,“尝微”秦知味也佝偻身形,赫然在列,见了谷缜,面有怒容。
谷缜心头大不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对方无不了如指掌,对手的计谋,自己却是一无所知,纵然竭才尽智,也料不到沈舟虚下一步的举措。自从脱出九幽绝狱以来,谷缜头一回生出智力不济的感觉。
又行数步,前方幽暗中,现出了一张青石圆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处,盘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忽闪,左右涧壁燃起了两排气死风灯,照得洞里亮亮堂堂。谷缜定眼望去,盘坐女子赫然就是姚晴,只见她双目微合,樱口紧闭,有如戴了一张玉质面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谷缜纵极想象,也猜不透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沈舟虚却笑吟吟的若无其事,推着轮椅来到石桌边上。谷缜略一沉吟,也上前两步,在石凳上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么了?”沈舟虚微微一笑,说道:“我若说是静坐参禅、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谷缜拍手一笑,“就好比吃饭拉屎,喝风放屁,哪一样我都相信。”沈舟虚眼中冷电闪过,嘿然不语。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谨,捧上一面双陆棋盘。那棋盘水晶磨就,半呈透明,盘上七彩绚烂,珠光辉腾,绝似一幅彩色图画。可是定神细看,那图画一不像人物禽兽、神仙鬼怪,二不像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却如一团彩烟,只在若有若无之间。
棋子与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洁,颗颗棋子颜色不同,唯一能够分辨敌我的,即是谷缜一方的棋子中镶嵌着点点金星。
谷缜拈起一枚棋子,端详时许,笑道:“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见到。”
“好见识。”沈舟虚拍手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请到家里,熔成了一批玻璃棋子,虽然有趣,但也不过是寻常的玩物。”
谷缜嘻嘻一笑,心中暗骂:“寻常玩物?哼,寻常个屁。”定神再瞧,棋盘上一团彩烟随着烛火摇晃。多瞧两眼,忽觉一阵头晕,抬头一看,沈舟虚眸子幽深,凝注过来,顿时心头一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即拈起骰子,笑嘻嘻说道:“对不住,小子占先了…”
沈舟虚还没回答,忽听有人说:“涧府里气氛阴湿,先容小奴献上一炉宝香,辟邪驱湿,荡涤尘烦。”说话间,苏闻香捧了一只香炉,慢腾腾走了过来。
那香炉是汉代博山炉的形制,铜质极好,晶莹映彻。炉上铸有山岳海涛、人物神兽,均是刻画入微。谷缜瞧得喜爱,冲口赞道:“蔽野千种树,出没万重山,上缕秦王子,驾鹤乘紫烟…”
念到这里,忽觉失态,正想打住,沈舟虚却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龙势,矫首半乘莲。傍为伊水丽,芝盖出岩间。复有汉游女,拾羽弄余妍。”
谷缜不觉笑道:“沈瘸子,咱们是下棋还是考状元?若是考状元,老子拍马就走,决不受这一股子酸气。”沈舟虚笑道:“沈某一时兴发,多说了两句,不过这首诗咏的是博山炉,至于这尊香炉,却有些许的不同。”
谷缜一皱眉,透过花纹空隙,隐隐窥见香炉中心悬了一枚铜球,球上凿了九个孔窍,玲珑奇巧。
苏闻香燃起铜球下的沉香木炭,蓝焰升起,不多时,铜球随着火势自发自动,徐徐转动起来。每转一周,球上的九孔便有一孔喷出芬芳气息,气息或是浓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袭脑荡魄,或是清心爽神,铜球每转一周,都给人不同的感受。历代宝炉,谷缜见了无算,这只香炉机关之巧,香气之妙,却是生平仅见,不由闭眼沉潜,细细品那香气,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苏合香、没药、丁香…是了,还有一种香,什么来着,木香?不对,郁金香,也不对…”
他精通香道,越品越觉那一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种香料,一时间,忍不住张眼盯着香炉,流露出一丝惊讶。
沈舟虚含笑道:“这只香炉名叫‘九窍香轮’,炉中的铜球分为里外两层。内层盛水,外层分为九区,每一区藏有一种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内层水胆遇热化为水汽,驱动铜球,令外层九区逐一受热。区中的香料受热发散,经三凤歌痄品骚沧、
球内曲管融合,从孔窍喷了出来。因为受热时辰有长有短,香料的发散也有快有慢,是以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铜球每转一匝,即有不同的香气融合,生发出不同的变化。”谷缜默默听完,笑道:“奇技淫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读书人,不学孔圣人的大道,却一心钻研胃臭的,是可谓丧性败德。将来死了,怕也没脸见你的至圣先师。”他这话咄咄逼人,沈舟虚却不动气,笑笑说道:“阁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为性之所欲’,足见喜香恶臭,乃是世人天性,圣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岂能免俗?”
谷缜不料对方如此机变,一时无话可说,仰天打个哈哈,心中却自犯疑,寻思沈舟虚设下这“九窍香轮”,必然藏有诡诈,但诈在何处,却又猜测不出。
苦恼一阵,谷缜抛出骰子,骰子亦是玻璃,落到盘上,叮叮当当,旋转如电,与棋盘上的彩烟交相辉映。谷缜没来由心头一迷,四周的景物微微一暗,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谷缜吃了一惊,忙吸一口大气,定住心神,眼见骰子越转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盘中,任由谷缜如何瞪眼去瞧,也看不清它的点数。似乎是六点五点,又像是三点四点,越想凝眸注视,越是看不明白。
这情形从所未见,谷缜忙将目光从盘上挪开。饶是如此,仍觉头眼昏花,心子扑扑乱跳,寻思:“活见鬼了,到底是棋盘的缘故,还是‘九窍香轮’作怪?是了,苏闻香与秦知味同俦,一个以味觉颠倒众生,一个用香气迷乱世人,难道说这一炉异香中含有迷魂药物,能够致人幻觉?”
沉吟间,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占了先,怎么还不落子呢?”谷缜见他神态从容,心中越发惊疑:“老贼与我一般的看棋、闻香,如果棋盘香炉有鬼,他又怎么能够幸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迷香的解药?”他捉摸不透,但觉今日之局十分诡异,不论如何设想,都很难找出头绪。
沈舟虚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笑道:“阁下不肯占先,让沈某先走如何?”谷缜微微皱眉,寻思知己知彼,先看他怎么应付,当即笑道:“好,好,请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