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泽二主一脸丧气,仿佛打了霜的茄子。温黛微微失神,转身看了丈夫一眼,仙太奴轻轻握住她的手,眼里流露出坚毅神气。
温黛定了定神,又问:“这消息当真?”沙天河叹道:“千真万确,这人不但活着,还抢走了沈瘸子的儿媳!”一边说一边打量姚晴。
姚晴回头问道:“晴儿,你认识金刚传人?”姚晴还没回答,沙天河叫了起来:“什么?新娘子是她…”忽一伸手,扣住姚晴手腕,这一下快似闪电,姚晴登时浑身软麻,不由叫道:“死老头,放开我!”
沙天河目射寒光,厉声叫道:“说,金刚传人在哪儿?”姚晴尽管不知根底,但瞧二人情形,似对陆渐不利。她虽恨陆渐滥情,可是事到临头.还足忍不住护着他,想也不想,大声说道:“什么金刚传人,我可没见过!”
沙天河吹起胡子:“你一身新娘装束,不杲在洞房,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别当小老儿是瞎子,你就是沈瘸子逃了婚的儿媳妇。金刚传人呢,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姚晴尽力挣扎,可沙天河内力洪劲,将她的周流土劲牢牢压制,又见她不肯吐实,两眼一瞪,手上加劲,姚晴腕骨欲裂,几乎痛昏过去。
沙天河心中焦躁,还要再施辣手,不防一阵洋洋暖流从旁涌来,沙天河慌忙放手,跳开一步,瞪着温黛叫道:“番婆子,你干吗?”
温黛徐徐上前一步,轻轻把姚晴拉到身后,冷冷说道:“沙天河,你身为一部之主,竟对我一个小小弟子狠下毒手,你的脸皮呢?都叫狗吃了么?”
沙天河怒道:“事关天下安危,这小丫头不肯吐实,我当然得叫她吃点儿苦头!”温黛微微一笑,说道:“徒不教师之过,这苦头我代她吃如何?”
沙天河怒道:“番婆子,你忘了那人的厉害吗?”温黛淡淡说道:“我没忘,当年我与他作对,只是不愿地部弟子白白牺牲。沙天河,还有什么苦头,全使出来给我尝尝!”
沙天河的脸色阵青阵白,忽听崔岳呵呵笑道:“番婆子,这女孩子叫姚晴吧?据我所知,她偷了地部的祖师画像,叛出西城,早就不算地部的弟子了!”
温黛摇头道:“我地部与其他七部不同,一日是弟子,终生为弟子,只要我温黛还有一口气在,决不容忍你们欺负我的徒儿!”
“师父…”姚晴心中感动莫名,叫了一声,嗓子微微哽咽。崔岳皱了皱眉头,说道:“番婆子,你这护犊子也太不像话,照你这么下去,地部小丫头,个个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
温黛冷笑道:“我地部的弟子都是女子,我若不看着护着,你们那些男弟子,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下流勾当。”崔岳一愣,气哼哼说道:“这是两码事!番婆子,你不要东拉西扯!”温黛道:“随你怎么说,今天我是护定她了。山泽二主,你们自信胜得过我夫妇只管放马过来!”
沙天河怒血涌脸,崔岳慌忙伸手将他拦住,笑道:“别忙,别忙!如今正是齐心协力的时候,如果未战先乱,等到那人一来,根本没有胜算!”沙天河迟疑一下,皱眉不语。崔岳乐呵呵左右看看,又问:“风雷二主呢?”
温黛皱了皱眉,说道:“飞卿给谷神通送信去了,虞照在天柱山受了内伤,我逼他觅地将养,以便九月九日论道灭神!”
“论道灭神?”沙天河扬声说道,“何必九月九日,据我所知,如今天地风雷、山泽水火,除了水部以外,七部之主均在南京,拣日不如撞日,以我七部之力,未必输给谷神通!”“大言不惭!”姚晴忍不住叫道,“陷空叟,你见过谷神通的武功吗?”沙天河冷冷道:“小丫头,你知道‘周流五要’吗?”
“知道!”姚晴答道,“时、势、法、术、器!”沙天河点了点头,说道:“这次论道灭神,时间东岛所定,灵鳌岛也是东岛的地盘。还没开战,我方先失天时,再失地势,周流五要,先去其二,谷神通一招不出,先有四成胜算,这样的仗不打也罢!”
众人一时沉默,仙太奴点头道:“沙老弟说得是!事关生死存亡,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温黛叹气道:“可仙碧在他手里!”沙天河冷冷道:“那就两桩并成一桩,一来讨人,二来请战,趁谷神通还没出海,将前仇旧恨做个了断!”
忽听一个声音朗朗说道:“沙老高见,与我不谋而合!”众人一瞧,左飞卿冉冉飘落,手持一枚素白信封,他略略欠身:“地母见谅,我自作主张,已向谷神通挑战,时间定在明晚,我胜了,他就放了仙碧。”
“胡闹!”温黛变了脸色,厉声叫道,“我对谷神通小有恩惠,只要见他一面,未始不能救出仙碧。难道说,你一天也不能忍吗?”左飞卿神色不变,轻声说道:“一人做事―人当,这次决战,飞卿无论死活,均与西城无关!“温黨气得发抖,怒道:“好个糊涂虫!谷神通呢,他也答应你了?”左飞卿默然不答,目光沉静有神。姚晴望着他,脑海里突然回响起陆渐的声音:“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姚晴的心[微微一麻,寻思:“臭呆子竟肯为姓宁的去死?哼,岂有此理!换了仙碧是我,他也会如风君侯一样为我去死么?“想着恨不得与仙碧掉一个儿,瞧瞧陆渐会怎么做。
温黛十务无奈,她深知左飞卿的脾气,貌似温文尔雅,其实倔强过人,凡事一旦认定,决计不会更改,他决心向谷神通挑战,自己再劝也是无用,想着浑身冰冷,呆呆无语。
左飞卿送上信封:“地母,这是谷神通给你的信!”温黛拆开一瞧,脸色微微一变’忽道:“飞卿,你和谷神通约在哪里交手?“左飞卿道:“紫禁城,太和殿!”众人应声一惊,崔岳笑道:“有意思,妙得很!”温黛持信的手微微发抖,忽将信笺递给丈夫,仙太奴接过,朗声念道:
地母娘娘钧鉴:
海上一别,天各一方,不才久悬孤岛,心中不胜挂念.因故驻留南京,欣闻八部之主齐至,以赴重阳盛会,此去本岛,风高浪大,鱼龙不测’风君侯求战心切,不才却之不恭,自忖枯守九九之期,不如尽早一决.敢请以一敌八,明日申酉时分,与诸君大会于紫禁城太和殿。
遥想当年,令派祖师于此殿饮毒酒,戏洪武,睥睨六合、横绝四维。不才东施效颦,是时设酒相候,但使二百年之后,不令前人专美于前!
东岛谷神通
某年某月某日
“胡吹大气!”沙天河破口大骂,“谷神通什么东西,胆敢自比思禽祖师?”左飞卿沉默不语,崔岳呵呵直笑,温黛的蓝眼珠投向丈夫:“太奴,你怎么看?”仙太奴莫测一笑,淡淡说道:“不得不去!”
“申酉时分?”左飞卿喃喃自语。温黛苦笑道:“南京禁城!”沙天河余怒未消,啐道:“还是以一敌八?”崔岳磕掉烟灰,发出轰雷似的大笑:“有意思,妙得很!”姚晴站在湖边,望着水上烟波,神魂摇荡,一时痴了。
陆渐目送姚晴消失,心里似乎伤感,更多的却是迷茫。出了一会儿神,忽又想起了梁上君,没有这个人,自己武功再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姚晴嫁人。梁上君找了沈秀的姘头,演出这么一场闹剧,不但手眼通天,更是古灵精怪。陆渐认识的人里,只有谷缜堪与相比。
一想起谷缜,陆渐的心中就是苦涩无比。谷缜已经死了,梁上君还活着,他只因思念太甚,才会异想天开,把这两个人牵扯在一起。
宁不空并未出现,祖父也没有消息,陆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晚,前方影影绰绰走来一人,还没近前,就发出呵呵笑声。
陆渐认出是赢万城,老头儿满脸堆笑,盯着他拱手道:“恭喜,恭喜!”陆渐没好气道:“恭喜什么?”赢万城笑道:“恭喜你做了财神指环的主人!”
陆渐心中一凛,冷冷说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赢万城笑道:“怎么没关系?谷缜临死前分明说了,老夫后半生的富贵,都在你的身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小子说了一辈子谎话.死到临头,倒也没有撒谎!”
陆渐怒道:“赢万城,你想得到财神指环.那是痴人做梦!。”赢万城笑了笑,说道:“小子,话不可以说得太满。你若给了我指环,老夫投桃报李,帮助谷缜洗脱冤屈如何?”
陆渐惊讶道:“你也认为谷缜是冤枉的?”廉万城笑道:“你别忘了老夫的神通。”
陆渐一转念头,冲口而出:“龟镜!你用龟镜读出了东岛内奸?”赢万城笑道:“不错!“陆渐只觉血涌头顶,向蠃万城劈面抓出。毅万城慌忙举棒横挑,不料眼前一花,已被陆渐抓住胸口,竊提了絲。紅驢怒难当,骂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吗?”
陆渐厉声道:“你明知道谷缜冤枉,为什么不给他辩护?”蠃万城冷冷道:“谁叫他不识抬举,不肯将指环送给老夫?天柱峰下,我向他使了多少个眼色,他却视若无睹,他若稍稍明白一些,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陆渐越发恼怒,说道:“你为了一枚指环,罔顾道义,眼看谷缜送命?”蠃万城笑道:“这话十分不通,谷缜何尝不是为了一枚指环,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当初他关入狱岛,老夫就曾暗示过:他给我指环,我为他洗脱冤屈,怎料他冥顽不化,宁肯坐牢,也不答应我的条件;第二次是离开海宁,我要他交出财神指环,这小子平时无所不为,这当儿却跟老夫装起了守信君子,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这就叫做‘鸟为食死,人为财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谁?”
陆渐猛可想起,当日在萃云楼,谷缜也曾说过,除了让白湘瑶母女和四大寇吐实,还有第三个法子,又说这第三个法子最为容易,可是有违信义,决不可为。如今想来,这个法子,正是求助于赢万城。
陆渐的心中好似过了电,恍然明白了谷缜的心思,轻轻叹道:“你又贪又狠,那些财富给了你,不知要害死多少百姓。谷缜舍身取义,叫人好生佩服。““呸!”赢万城哞了一口,“那小子小事聪明,大事糊涂。姓陆的,你是学他不识时务呢,还是交出指环,让我给他伸冤?”
谷缜受屈枉死,死后还要背负骂名,陆渐只一想起,就觉很不甘心,可是把指环交给这个老贼,又不免辜负了谷缜的重托。他想来想去,忍不住问道:“你能用龟镜看穿人心,为什么谷神通不向你求证?他是一岛之王,他向你求证,你敢不说吗?”
蠃万城摇头道:“他向我求证,我也不能说!”陆渐奇道:“为什么?”赢万城说道:“龟镜之术,太反伦常,在我以前,有些龟镜高手心术不正,用来窥探他人的隐私,引发过许多惊天惨案,也激起了其他流派的怨恨。到了两百年前,东岛定下了一个规矩,无论何时何处,龟镜高手,不得窥探本岛人的心意,如有违犯,格杀勿论。我若为谷缜洗冤,无异于自承窥探了那奸细的心思。谷神通为人食古不化,我还能活得了吗?“陆渐一呆,又问:“那你怎么为谷缜洗冤?“蔬万城笑道:“这个不劳你关心,我自有法子把话传到谷神通的耳朵里去。只不过,没有相应报酬,我也不能甘冒奇险!”陆渐皱眉道:“你犯了岛规,性命不保,拿到财神指环,又有什么用处?”蠃万城呵呵一笑,说道:“这个不劳你关心,我这把年纪,再多的财宝也花不出去.财宝拿手里,也不过是个安慰。有了财神指环,天下财宝归我所有,老夫我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再也不用到江湖上露脸儿,那时找地方一藏,谷神通又上哪儿去找我?”老头儿一边说着一边想象坐拥天下财富的情形,两眼闪闪发光,透出无比贪婪。
赢万城贪财至此,陆渐目定口呆。想象天下富豪,拥有的财富早就吃穿不尽,可是为了敛财,不惜伤天害理,这念头与赢万城别无二致,所求并非吃穿用度,不过是为了心中的一份满足。
陆渐叹了口气,探手入怀,取出指环。赢万城久闻其名,可是从未见过真物,此时盯着指环,口角流涎,眼珠子也快掉了下来。
陆渐见他嘴脸,打心底只觉厌恶,冷冷说:“指环在这儿。你呢?你怎么给谷缜申冤?”
“这个…”赢万城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突然响起一声爆鸣。陆渐下意识向后跳开,抬眼一看,赢万城的脑门上多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汨汨涌出。
陆渐大吃一惊,纵身上前,赢万城早已两眼翻白,向后倒下。陆渐认出伤口来自鸟铳,不由发出一声怒吼,转身看向远处。他目光锐利,看见树林中闪过一道黑影,正要起身追赶,忽觉衣襟一紧,被赢万城死死拽住。老头儿垂死挣扎,口角血沫长流,喉咙里咔咔作响,可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左手抖抖索索,指着胸口某处,不待方非明白过来,赢万城瞳孔涣散,目光仿佛余烬火星,眼看着暗淡下去。
赢万城死了!陆渐的脑子一片混乱。老头儿死前似乎有话要说,僵硬的手指指着胸口。他忍不住伸手摸去,摸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硬物,拿出一看,竟是一只“传音盒”。陆渐转念一想,恍然火悟,赢万城一定是把伸冤的证词藏入了“传音盒”,只要把盒子交给谷神通,他不用露面,也能为谷缜作证伸冤。只不过,“传音盒”须有暗码才能打开,现如今,赢万城死了,暗码烂在了死人心里,“传音盒”也变成了一具废物。
陆渐痛悔莫名,抓起盒子,向黑影消失的树林奔去。之前稍—耽,那人早已消失,陆渐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停住脚步,万分失望。突然问,传来一声铳响,陆渐应声而动,身法快过铅弹,“哧”,前方的地-多了一个小孔。
因这一声铳响,铳平方位暴露,陆渐一纵身,直向东南方奔去。转眼间,前方出现了一道黑色人影,身如矫电,去势惊人。起初两人不分离下,可是陆渐跑得兴发,隐脉、显脉交流变化,体内潜能生发,脚下越来越快.渐渐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黑衣人直觉不妙,忽也加快脚力.穿梁上树,如履平地,奔跑中时而转折,突兀迅捷,变化莫测。
两人势如两道狂风,从南京城北,绕过偌大城池,一路赶到城南郊外。陆渐离黑衣人越来越近,对手的身影清晰可见。该人黑衣紧身,个子瘦高,看样子是个男子,鸟铳不在身边,大约随手丢了。
这人纵不是东岛内奸,也与内奸关系匪浅。陆渐一想到捉住这人,谷缜立马沉冤得雪,登时心跳加快,无由紧张起来。突然间,前方涌现一片宅院,青瓦白墙,了无生气。黑衣人一摇一晃,轻轻消失在围墙后面。
陆渐越墙而入,抬眼望去,曲梁粉壁,回廊无穷,黑衣人已是无影无踪。陆渐直觉感到,凶手就在院中。他四面瞧瞧,闻到了一股香烛气息。这时天色已晚,四周一片昏黑,只有远处若明若暗,似有烛火明灭。
陆渐走上前去,只见一座大堂,正觉迟疑,忽听堂中一个娇软的声音说道:“娘,我要哥哥…”声音柔中带媚,听了只觉耳熟,忽又听一个低沉的女声叹道:“乖萍儿,不是说了吗,他回家去了…”
第三十六章 沉冤洗雪
陆渐一听“乖萍儿”三字,心子突地一跳,猜到了娇媚声音的主人。忽又听谷萍儿说道:“娘,我也要回家,与哥哥捉迷藏,还要他给我当马儿骑。”白湘瑶幽幽地说:“这里离家好远,一下子怎么回得去?”谷萍儿撒娇说:“我不管,我只要哥哥陪我玩儿,他不陪我,我就咬他,看他怕不怕。”白湘瑶叹道:“他自然怕的,他有天大的胆子,又怎么敢得罪的我的乖萍儿呢?”
谷萍儿沉默时许,咿呀呀地哭起来,白湘瑶问道:“又怎么啦?”谷萍儿抽抽搭搭地说:“我想哥哥啦,娘,我在天渊阁睡得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就到了这儿呢?我要回家,我要哥哥…”白湘瑶道:“乖孩子,别哭,过了明天,我们就回去…”谷萍儿哽咽道:“回去了,我要吃冰镇西瓜。”白湘瑶道:“好啊,回去了,就让你爹爹去风穴取冰…”谷萍儿说:“不好,我要哥哥取的冰,哥哥取的冰才好吃。”白湘瑶叹道:“傻孩子,谁取的不是一样?”谷萍儿道:“才不是,哥哥取的冰才好吃。”说着又咯咯笑了起来。
白湘瑶问道:“你笑什么啊?”谷萍儿神秘道:“娘,我跟你说,岛西边有个石洞,藏在那儿,谁也找不到。前两天捉迷藏,我躲在洞里,哥哥和妙妙姐找不到,以为我掉进了海里,急得大喊大叫,那才叫有趣呢!”白湘瑶叹道:“有趣极了,我家萍儿最聪明,谁也比不上。”谷萍儿“嗯”了一声,轻轻打个呵欠,慵懒道:“好困呢!”白湘瑶道:“那就睡吧!谷萍儿道:“我要枕在你怀里睡…”白湘瑶道:“你这么大了…嗯,也罢,乖乖的,别淘气…”只听谷萍儿吃吃直笑,过了一会儿,再无声息。
陆渐心中疑团重重,呆了一阵,两步来到堂前,往里一看,胸口好似挨了一拳,里面设了一座灵堂,白布高挂,两侧堆满灵车纸马,灵堂正中,树立了一块灵牌,上面写着“不肖子谷缜之位”。
陆渐两眼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定定站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
泪眼模糊中,忽听有人叫唤,陆渐转眼锁去,施妙妙一身丧服,站在不远,望着自己,神色诧异。白湘瑶坐在远处,怀里抱着谷萍儿,两人也是一身丧服,映着摇叟烛火,格外光白刺眼。另有几个东岛女眷,并排而坐,也都盯着陆渐,眼里带着疑问。
“陆渐!”施妙妙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陆渐抹了泪,轻声说:“我追一个人,进了这个宅子,你们…怎么在这儿?”施妙妙黯然道:“这是灵鳌别院,我们在此歇脚。顺道…顺道料理谷缜的丧事…”说到这儿,忽地泪涌双目,匆匆扭过头去。
陆渐呆了呆,漫步上前,拈起三炷线香,说道:“施姑娘,我想祭一祭他!”施妙妙心中惨然,看了一眼白湘瑶,见她神色木然,便道:“也好,谷缜生前朋友不多,你算是一个!”
陆渐持香叩拜,抬起头来,望着灵牌上的字迹,“不肖子”三字剌目惊心,不觉周身发冷。心想谷缜生前受尽冤枉,死后还要忍受污名,要不是害怕冲犯他的英灵,真想抓过灵牌摔个粉碎。
他竭力忍住怒气,起身问道:“施姑娘,谷岛王呢?”施妙妙黯然道:“自从设好灵堂,岛王一直呆在书房!”
陆渐沉思一下,又问:“除了岛王,宅院里还有别的男子吗?”施妙妙说:“叶尊主、狄尊主还有赢爷爷都在,不过赢爷爷今早出门去了。咦,你问这个干吗?”
“赢万城…”陆渐咽了一口唾沫,“他死了!”施妙妙失声惊叫:“什么?”其他人也纷纷掉头望来,神色十分惊怖。
陆渐说道:“他被人用鸟铳暗算,我追踪凶手来此,失了他的踪迹!我疑心这凶手出自东岛,也住在这所别院!”施妙妙心乱如麻,叫道:“不好,这件事我得告诉岛王…”话没说完,大门外传来车马之声,紧跟着,两个仆童挑着气死风灯,引了一个素衣妇人进门。陆渐望见妇人,不由冲口叫道:“沈夫人!”
商清影看了陆渐一眼,目光十分愁苦。她双目红肿,似乎刚刚哭过,一身素缟白衣,却是新裁的丧服。她的目光转向堂中,落在那块灵脾上面,身子如受雷击,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施妙妙手忙脚乱,上前轻声说道:“商姨,你…”商淸影伏在地上,身子簌簌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抬头望着施妙妙,眼里闪过一丝迷惑,迟疑道:“你…你是妙妙?”
施妙妙说:“商姨,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得我吗?”商清影惨笑一下,说道:“你的眉眼与施大哥挺像!施妙妙低下头去,泪珠无声地落,地上多了几点湿痕,口中轻声说:“商姨,你是来看谷缜的么?”
商清影徐徐起身,定定地望着灵牌,喃喃说道:“是啊,我来看他!我真是天底下最差劲的母亲,我让他来到世间,却没担起过做母亲的责任。如果…如果我不离开他,他也不会含冤枉死!”
灵堂里一声低呼,施妙妙叫道:“含冤枉死?什么意思?”商淸影转向她,惨然一笑:“没错,缜儿是冤死的!“施妙妙叫道:“商姨,你不知道,谷缜他伤了白姨,侮辱了萍儿,还勾结倭寇…”商清影目光一寒,盯着施妙妙,一字字地说道:“你住口!”
施妙妙一呆,朱唇微微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商淸影转过身子,死死盯着白湘瑶。
白相琢放下女儿,挺身微笑,一瞬不瞬,与商清影默然对视。
商清影胸口起伏,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长吐一口气,缓缓说道:“白湘瑶,我知道。你恨的是我,要杀要剐,你应该冲着我来。为什么?为什么要陷害我的儿子?”“你别血口喷人!”白湘瑶眼如秋水,脸上笑意更浓,“商清影,我知道,你死了儿子,心里难过。不过,凡事得讲个理字,你说我陷害谷缜,可有什么凭据?无凭无据,可别信口胡说!”
“我当然有凭据!”商清影冷冷道,“梁上君什么都告诉我了!”
“梁上君是谁?”白湘瑶的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他是缜儿的朋友!”商清影极力压抑愤怒,嗓子一阵阵发抖,“他说,你淫乱无耻,与四大寇勾搭成奸,一心消灭东岛。他还说,你见缜儿年少有为,怕他登上岛王之位,故意让四大倭寇给他写信,再按信上所说劫掠百姓,从而嫁祸给缜儿,好让神通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商淸影顿了一顿,微微咬牙,“白湘瑶,我早就看出你水性杨花,心肠歹毒,只没想到,你这么狠心,设下这样恶毒下流的圈套,不惜拿女儿的贞操做棋子。你…你难道就不怕死了堕入十八层地狱,千秋万古,永不翻身吗?”
商清影性子温婉,可是为人轻信,一见谷缜炅灵位,深信梁上君所言不虚。她心怀丧子之痛,近乎于神态错乱,一时越说越气,满腔恨怒全都发泄在白湘瑶身上,至于证据确凿与否,根本不加理会。白湘瑶的脸色红了又白,沉默时许,冷冷说道:“商清影,你是神通的前妻,我敬你三分,可凭你一面之词给我定罪,敢问这天底下还有公道吗?”
“公道?你也配说公道?”商清影声一扬,“神通娶了你,真是瞎了眼!”
“商清影!”白湘瑶双目大睁,惨白的肌肤下青筋凸起,“你别欺人太甚!
“别当我不知道!”商清影满心伤痛,除了报复对手,再无别的念头。“白湘瑶,自我嫁给神通以后,你还千方百计地勾引他,你对自己的的涨肚又凶又悍,却在神通面前撒娇弄痴。你抛眼风,露肉儿,恨不得脱光了黏在他身上。你把我当成瞎子聋子,你让萍儿拜神通做干爹,拉着他的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说:‘可惜啊,这孩儿姓谷多好!’白湘瑶,你说出这种话,真是下贱无耻。我那时忍了又忍,可你得寸进尺。你当我真是怕了你吗?白湘瑶,你少做梦了,我不过是可怜你罢了,只因为从头到尾,谷神通都没喜欢过你,就连你的一根头发,他也没有看在眼里!”
“商姨!”施妙妙忍不住叫了起来,可是商淸影也不瞧她,她认定这个妇人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为给谷缜报仇,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其余的女眷发出出窃窃私语,商淸影说的事情,都是从所未闻的秘事,施妙妙心中明白,用不了多久。这些事就会传遍东岛。她满头是汗,极力想要阻止,可又无能为力。她转眼一瞧,忽地心往下沉,白湘瑶站在那儿,脸色惨白如死,两只眼睛布满血丝。
“商清影!”白湘瑶幽幽开口,“你儿子死了,我心里真高兴啊!”施妙妙一愣,失声叫道:“白姨!”白湘瑶并不理她,赤红的双目,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情敌。
“白湘瑶!”商清影冷笑一声,“你高兴什么?你也疯了女儿!”陆渐心向下沉,一转眼,却见谷萍儿已经醒了,两眼望着这边,眼神三分好奇,七分茫然。她的神态不同以往,眉梢眼角,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痴气。
“商清影!随你怎么说,我心里就是高兴!”白湘瑶脸上带笑,一半癫狂,一半欢喜,眼底深处,更有一种冰冷刺骨的东西,“我的女儿是自己疯的,你的儿子,呵,却是我一手毁掉的!”
施妙妙应声一颤,身子微微哆嗦,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又不敢确信,她死死盯着白湘瑶,一颗心渐渐冷了下来。
“白湘瑶!”商淸影捂着胸口,呼吸一阵急促,“你…你终于承认了!”
“承认了又如何?”白湘瑶阴沉沉一笑,笑意说不出的癫狂,“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你又哪一点儿比我强?你又软弱,又愚蠢。根本就是个窝囊废!谷神通喜欢你,那才真是瞎了眼!我承认你生了个一等一的好儿子,又俊俏,又聪明,天底下没人比得上,可他越出色,我就恨你越深。凭什么你会为神通生出这样的儿子?凭什么我不是他母亲?你夺走了我的神通,还为他生个好儿子,只为这一件事,我就与你不共戴天,我本想把你毒死,可你真是命大,紧要关头,沈瘸子带走了你,也把神通还给了我。
“我本以为老天有眼,一切都会回到我的手里,可是,谷缜那小子天天跟我作对,我一看到他,就会想到你,神通对你无法忘情,他看我的眼神,总是那样陌生。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我的心里只有恨。我要报仇,我要让你痛苦难忍。没错,我勾结了倭寇,我陷害了谷缜,我要最爱你的丈夫,杀死你最心爱的儿子,我要你尝尽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我要你死了以后,三魂七魄也不得安宁!”
十多年的怨毒—气吐出,白湘瑶如释重负,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狂笑。
商清影盯着白湘瑶,脸色死白泛青,忽地眼前一黑,向后倒了下来。她的身子还没落地,身边忽地多了一人,宽袍大袖,满面愁容。
白湘瑶如被针刺,向后微微一缩,忽又挺直腰背,厉声笑道:“谷神通,你终于来了!”“阿瑶!”谷神通沉默了一下,幽幽说道,“我一直怀有疑心,可是始终不愿相信。”白湘瑶冷冷道:“是啊,一切都是我干的,我陷害了谷笑儿,害你亲手杀了儿子。谷神通,人说你是东岛之王、天下无敌,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懦弱狠毒的无耻小人,从头到脚还不如一个狗屁。”
这番话惊世骇俗,灵堂里起了一阵惊呼。叶梵和狄希闻讯赶到,听了这话,叶梵不禁大喝:“白湘瑶,你这个疯婆子!”他纵身欲上,谷神通一扬手,将他拦在身后。
白湘瑶骂完,捂着脸笑了一会儿,放手说道:“谷神通,我骂你懦弱狠毒,你服不服气?”谷神通冷冷道:“你说什么也行!”白湘瑶道:“你不服?好啊,我来说给你听!商清影跟沈瘸子跑了,你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这叫不叫懦弱?”
谷神通沉默不语,白湘瑶又道:“我嫁给你,你却让我独守空房,这叫不叫狠毒?既懦弱,又狠毒,你算不算无耻小人?”
谷神通叹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那时你文君新寡,一心嫁我,我本想娶你之后,或许能忘掉清影。唉,谁知道,我怎么也忘不掉她,不但害了你,更害了缜儿,千错万错,一切在我!”
白湘瑶呆了一下,喃喃说道:“怎么也忘不掉她…怎么也忘不掉她…”忽地凄声惨笑,笑了一会儿,揪住胸口喘息道,“谷神通,难道你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欢你,一心想做你的妻子。我嫁给童啸那个蠢材,只因为万归藏来了,东岛破了,我以为你也死了。那时间我孤孤单单,没有男人护着,根本活不下去…”说到这儿,她惨然一笑,声音里透出一股恨意,“可是,你又回来了!你为什么回来?你若死了,我就能跟那个蠢男人白头偕老,过得无忧无虑。”
谷神通叹道:“童老弟为人不坏…”
“呸!白湘瑶晬了一口,他一个蠢材,连你也不如,叫他向南,他不敢向北,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他若有半分血气,哼,我也不会毒死他了…”谷神通身子一震,脱口叫道:“你说什么?”白湘瑶略略笑道:“我毒死了他,你没听见吗?”其他人都变了脸色,谷神通怔了怔,摇头道:“不对。童啸死时我瞧过,他死于心病,并非中毒。”
“叫你猜出来,那又算什么本事?”白湘瑶冷冷一笑,“告诉你吧,那蠢材爱喝茶,最爱滇南的普洱,我每天睡前给他泡一壶,茶里下了一点儿‘糊涂散。‘糊涂散’本来无毒,但若服药后合欢行房,就会慢慢侵蚀男子心脉中的阳气,日积月累,必死无疑,死后还瞧不出任何痕迹。这么一天一壶,喝完了茶,我便与他欢好,哼,真是便宜他了。过了三个月,那蠢材就糊里糊涂地死了,死前还流着泪谢我嫁他,呵,你说好笑不好笑?”谷神通脸色铁青,半晌方道:“什么时候下的毒?”白湘瑶反问:“商清影什么时候离开的东岛?”谷神通举头望天,眼里闪过一抹痛色:“是我害了童老弟。更可恨的是,我竟鬼迷心窍娶了你!”白湘瑶冷笑一声,说道:“你娶了我,好好待我也就罢了,可你从没当真陪过我一天。新婚之夜,你压根儿没进洞房,在书房里喝得烂醉如泥…我知道,你心里念着商清影,一时过不了那道坎儿。本想日子一久,我温柔待你,你终归会把她忘掉。没想到第二天,你借口修炼神通,不近女色,搬到了岛后的石室,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哼,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