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温黛心中两难,谷神通一身武功可比天人,八部神通,无气不行,此人望气杀人,总能抢先一步看破众人的气机,因气制敌,无往不利。别说六部高手,即使天、水二部齐至,八人联手围攻,也是败多胜少,只不过,因此毁掉袓宗基业,似也说不过去。

沉吟未决,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笑声又轻又细,可是温黛听来,却如朗朗晴空响起一声炸雷。其他人无不抬头,脸上流露出无比惊骇。

谷神通一抬眼,月光穿过头顶空洞,投下一条幽幽淡淡的长影,儒衫便帽,看似平常,胃是一股无形压力,刹那间铺天盖地。

“呀!”宁不空轻轻叫了一声。他双目已盲,感觉却很敏锐,突然向后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

“谁?”宁凝茫然询问。

“我!”屋顶那人轻轻回答。殿内众人,应声脸色霜白,沙天河喃喃道:“瘦竹竿儿!”

大殿里忽然多了一人,青衣小帽,身量甚高,面孔苍白瘦削,左眉一粒朱砂小痣。陆渐冲口而出:“若虚先生!”谷缜喃喃道:“师父!”温黛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万归藏!”

来人又笑一声,狂风平地刮起,磅礴大力涌向四方,不但西城众人站立不稳,陆渐不禁连退几步,靠上了一根巨大的圆柱。

大殿中央,只剩下两人。万归藏手足不动,身子轻摇轻晃,形似一竿修竹,在夜风中婆娑起舞,搅起无边的劲气。碎石、尘肩、纸蝶、残枝,还有侵染醇酒的泥土、四分五裂的方砖,一切有形之物,纷纷落入劲气,随之跳荡舞蹈。

气流一波波涌来,谷神通襟袖飘扬,俨然虚无幻影。突然之间,陆渐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谷神通消失了,他的精神气魄,应着万归藏的气势向内收缩,凝如江心磐石,伫立激流之中,任由对手气势张扬,从他身边一一掠过。

地表起伏震动,陆渐的双脚微微发麻,身后的巨柱也在来回晃动,栋梁之间,发出吱呀呀的呻吟。

“你在炼虚?”万归藏的声音冷厉空茫,仿佛来自天外。

“那又怎么样?”谷神通的语调一如故往,懒散中带了几分倦怠。

“你想掏空自己?”万归藏嗤嗤冷笑。

“你要装满酒杯?”谷神通针锋相对。

“天地可不是杯子!”

“你也算不上天地!”

两人机锋来去,气劲充斥大殿,旋转推挤,横冲直撞。谷神通以外,其他人均被逼到墙角柱下,陷入苦苦挣扎。

“呀!”姚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陆渐转眼望去,少女面红如火,两眼发直,口中大嚷大叫“别喝药,娘,别喝那药…啊,快来人呀,快救我娘,她…她快要死啦…”

陆渐心中惊讶,凝神望去,发现她体内的气血沸腾乱走,反复冲击周身的经脉,势如洪流溃堤,行将破体而出。

陆渐心中一急,抢到姚晴身边,“大金刚神力”涌出掌心,将那气血强压下去。姚晴缓过一口气,神志稍稍清醒,发现身在陆渐怀里,又羞又气,想要挣脱,谁知身子其软入绵,使不出一丁点儿的气力。

陆渐游目四顾,一众西城高手,无不闭目盘坐,神情痛苦,观望他们体内的气机,无不跳动滚荡,很不平静。陆渐又吃惊,又担心,转眼看向谷缜,只见他背靠墙壁,呆呆盯着场上。

陆渐一转念头,恍然大悟,万归藏使出了“周流六虚功”。“周流八劲”与他同出一源,遇上了“周流六虚功”,好比小巫见大巫,别说神通施展不出,更被万归藏牵动气机,不可遏止。谷缜没有练过“周流八劲”,不与“周流六虚功”发生感应,尽管修为较弱,反而没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气劲越来越强,如山如城,向谷神通碾压推挤,冲击他的躯体,动摇他的下盘。谷神通随之摇晃,仿佛飓风中的一点孤灯,尽管外力增强,他的神气却越发空透,渐渐小无可小,缩成无形一点。这时间,陆渐呼吸一紧,隐隐感觉有事发生。

“咄!”谷神通的精气暴涨,势如千针万箭,从周身百穴中迸射而出,“哧哧哧’’穿透了万归藏的劲气,活龙活蛇,如针如刺,避实就虚,在其中不住穿梭游走。

“无相神针!”万归藏一挺身,气势怒张。可已迟了,气针一发不可收拾,无隙不趁,无孔不入,生生不息,源源不尽。

神功大成以来,万归藏第一次陷入了守势。“周流六虚功”遇强越强,因应气针冲击,势如狂龙出海,穿房揭瓦,摇梁动柱,方砖片片离地,裹挟漫天黄瓦,可一冲近谷神通,又为气针击得粉碎,碎肩滚珠走丸,从他身边无声滑过。

谷神通洞悉天机,“无相神针”已入化境,胜过了当年的释天风。只随两人交锋,气针渐粗渐长,如绳索,似长缨,如千钧劲矢,似点钢长枪,连缠带绕,连守带刺,扼住了无坚不摧的龙头,缚住了周流天地的妖龙。万归藏尽管后招无穷,此时此刻,居然一招一式也发不出去。

万归藏的神通一且使足,西城高手所受的苦头更大,体内翻江倒海,头顶白气如柱,面庞渐渐扭曲变形,眉宇之间透出癫狂。

一声凄厉惨笑,宁不空忽地跳了起来,凄声长叫:方凝,你为什么不等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明天就回来,你好好带着孩子,我明天一定回来,方凝,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宁不空一向城府深沉,万事潜藏在心,从不对人诉说,好比蓄满了水的湖泊,平时堤防坚牢、滴水不漏,可是一有破淀,立马纵情宣泄。所以六大部主之中,他的功力并非最弱,心志却是最先崩溃,眼前生出了幻象,宛然回到了落雁峡一战之前、与妻子生离死别的情形。越方凝抱着婴儿,巧笑嫣然,素自的倩影仿佛就在眼前,可是任他双手乱抓,始终抓不住一片衣角。

宁凝与陆渐共破“黑天劫‘,神通已达炼神境界,身处乱流之中,并不随之迷失。她听见父亲叫喊,又吃惊,又难过,纵身抢上,将一股内力打入他后脑的“玉枕”穴,宁不空两眼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宁凝正要注入内力,压制宁不空的气机,忽又听见一声大叫:“爹!”回头看去,左飞卿站起身来,闭着眼手舞足蹈,一无平时的夷旷洒脱,嗓音又尖又细,像是十来岁的孩子,“爹,你怎么啦,来人呀,他流了好多血,来人呀,这些血止不住呀…”

宁凝听在耳中,心中生出一丝凄惶。她听说过左飞卿的身世,风君侯幼年之时、亲眼目睹父亲被万归藏所杀,内心受了极大刺激,从此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他之前受了不小的内伤,“周流六虚功”一出,左飞卿内外受敌,一面压制伤势,一面柢御外力,所以第二个中招,朦胧中看见垂死的父亲,揭破了心底的疮疱,一时悲恸莫名,神志混乱得不可收拾。

虞照在他身边,见状凝气于胸,运起“天雷吼”,冲着左飞卿“呔”地一喝。喝声有如霹雳,击破了左飞卿眼前的幻象。他只一呆,神魂归窍,忙又盘膝坐下,抱真守一,虞照却因这一喝,外邪入侵,气机错乱,两眼殷红如血,摇晃晃站了起来,痴痴呆呆地向大殿中央走去。

仙碧在他身后,忍不住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手,虞照狠狠一甩,把她甩开。仙碧正着急,左飞卿跳了起来,轻飘飘一掌落向虞照背心,虞照下意识回掌抵挡。“啪”,两人双掌交接,左飞卿的掌心传来一股黏劲,将他的手掌紧紧黏住。虞照只觉一股柔劲绵绵涌入,神志为之一清,慌忙送出电劲,风雷转生,威力倍增。两人缓过一口气来,忽见仙碧双颊涨红,神气痛苦,忙又各出一掌,与她双掌相接,三人坐在一起,形如品字,共御天劫。

陆渐远远看见,轻轻松了一口气,再看其他人,崔岳和沙天河双掌互抵,面色蜡黄,温黛与丈夫也四手相交,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转眼之间变了三次。

陆渐恍然大悟,万归藏存心放任神通,扰乱同门的气机,分明是想一劳永逸,打败谷神通之外,也将这一干西城高手逼疯发狂、气血破脑而死。

不一会儿,西城众人越发痛苦,就连姚晴体内的真气也蠢蠢欲动,一心冲开“大金刚神力”,可是场上两大高手忽攻忽守,你来我去,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

陆渐蓄足真气,凝注场上。一转眼,“周流六虚功”势头稍弱,“无相神针”又转急迫,满空啸响连连,仿佛千箭齐发。陆渐一挺身,露出“唯我独尊之相”,忽地向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决定了胜负!

万归藏的心思全在谷神通身上,可是陆渐气势太强,不容他视若无睹。现如今,他的气势正落下风,如果听之任之,势必两面受敌。

他心念电闪,目光一转,忽向陆渐投去。陆渐与他目光相接,只觉丹田一跳,经脉中八股真气蜂拥而出,冲得他周身酸软。紧跟着,一股大力如山压来,陆渐胸口一闷,一股血箭夺口而出。

万归藏分心应敌,气场生出一丝破绽,这破绽稍纵即逝,可对谷神通来说已经足够!

他“嘿”的一声,陆渐昏沉之间,也感觉到一股锋锐无比的神意。锐劲破空掠过,仿佛捅破窗纸的一根钢针。

万归藏哼了一声,忽地冲天而起,撞破了上方的屋顶。人巳泯然消失,声音远远传来:“九月九日,东岛西城,灵整岛上,论道灭神!”清如老龙长吟,久久也不散去。

大殿里平静下来,进而陷入一片死寂。除了谷神通,殿中人东倒西歪,没有一个可以站立。

宁不空慢慢挣起身来,扶着女儿,一步步向大门挪去。

“就这样走了么?”谷神通的声音清冷如月光。

“你要怎样?”宁不空口气软弱。万归藏尚且败落,谷神通若下杀手,在场诸人,决无一人可以生还。

“人可以走!”谷神通顿了顿,“双手留下!”宁不空应声一颤,双眉微微扬起。温黛忽道:“谷神通,你是说,西城的人都要留下双手?”

“不错!”谷神通冷冷道,“到了九月九日,我可不想多出九名劲敌!”

崔岳摇晃站起,大声说道:“谷神通,我们打不过,可也不怕你,要取我老笨熊的爪子,你得自己来!”

“说得好!”沙天河也大声附和。左飞卿、虞照、仙碧、宁凝、温黛、仙太奴,西部一干高手,纷纷挺身站起,站成一排。姚晴迟疑一下,忽地推开陆渐,默默站到师父身边。温黛看她一眼,脸上露出苦涩笑意。

谷神通盯着九人,点一点头,正要迈步,陆渐忽地挣起,抹去口角鲜血,大声说道:“谷岛王,手下留情!”

谷神通看他一眼,摇头叹道:“我们两方恩怨数以百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陆道友,你今日助我破了万归藏,我很承你的情,你不是西城中人,不要插手此事!”

陆渐说道:“三百年还不够吗?这仇恨要一直传下去吗?”谷神通摇头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陆渐咬了咬牙,忽道:“谷岛王,你放了他们,我把双手给你!”上前一步,将双手送到谷神通前面。谷神通一怔,西城诸人无不动容,忽听谷缜笑道:“把我的双手也算上!”他走上前来,似笑非笑,“谷岛王,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谷神通冷哼一声,面沉如水。谷缜笑嘻嘻与他对视,半点儿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两人对峙半晌,谷神通忽地垂下眼皮,一扬手,冷冷道:“全都滚吧!”

西城一行人如释重负,温黛微微欠身,轻声说道:“陆道友,大恩不言谢,温黛记下了!”陆渐拱手道:“不敢当,但望今夜以后,恩怨尽消,从此东岛西城,化干戈为玉帛!”

温黛深深看他一眼,又施了一礼,领着众人离开。宁不空落在后面,还没举步,忽听陆渐叫道:“宁不空,我爷爷呢?”

宁不空冷冷道:“你不怕的,就跟我来!”陆渐与万归藏换了一招,受了不小的伤损,宁不空几乎身心俱毁,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半斤八两,陆渐并不怕他,大声说:“就来!”迈步跟了上去,走到宁凝身边,忽又面红耳赤,讪讪招呼:“宁…宁姑娘!”宁凝望着他,神色似恼似怨,终归化为一团凄凉。

忽听有人冷哼,陆渐掉头望去,忽见姚睛怒目相向,陆渐忙道:“阿晴,你听我说…”话没说完,姚晴一甩手,飞也似的跟温黛去了。

陆渐盯着姚晴的背影,心中伤感恍惚,百味杂陈,直到宁凝轻声提醒:“别愣了,走吧,令袓父没事!”陆渐回过味儿,心中忧喜参半,看了宁不空一眼,低声说:“那为什么宁…令尊要捉他?”宁凝说:“家父恨沈舟虚入骨,存心让你破坏他儿子的婚事。他还说,姚姑娘怕是下一代地母,如果嫁了沈秀,天地二部含一,对我火部十分不利,至于为何不利,他却没有多说!”

陆渐松了一口气,跟宁凝走了两步,忽又回头说:“谷缜,我要去见爷爷,完了上哪儿找你?”

谷缜苦笑道:“也许等你回来,我已经走了!”陆渐一惊:“你还要走?”谷缜默默点头,陆渐又问,“不回中土了?”谷缜又点了点头。两人对望一眼,陆渐忽地双目发酸,哽咽道:“那好,你…你保重…”说完扭头就走,背过身时,宁凝看见两行泪水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

一时人群散尽,大殿中只剩下谷氏父子。谷神通神气倦怠,百光扫过大殿,不过半个时辰,殿中已是一片狼藉,他呆了呆,忽道:“走吧!”

谷缜笑道:“好个撒手掌柜!禁城里的人醒过来,一看这副景象,还不闹到北京城去?”

“他们一个字也不会说!”谷神通冷冷说道,“比起损毁大殿,看守失职才是死罪,顶多修修补补、敷衍过去罢了!”

谷缜笑笑不语,父子俩一前一后,信步走出禁城。禁卫、宫人依旧沉睡,出了东安门外,明月还未中天,谷缜正要分道扬镳,谷神通忽道:“陪我走走!”

?“凭什么?”谷缜大皱眉头。谷神通一言不发,迈步走在前面,谷缜望着他孤独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忽地凄凉起来。

两人穿过一条长街,拐进,条小巷,巷中星月不至,一团漆黑,突然间,谷神通停下步子,手扶墙壁,“喀”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你…”谷缜作势要扶,手到半途,忽又停住名神通摆了摆手,哑声说:“我没事…”踉跄走了两步,忽地一膝跪倒,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谷缜来不及细想,扶起父亲,但见谷神通面色蜡黄,两眼紧闭,眉宇间藏了一团紫黑之气。

谷镇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怔忡时许,才来得及整理思绪。看情形,谷神通早已受伤、适才威胁断去西城中人的双手,只怕也是虚张声势。他明知此话一出,陆渐必处阻拦,故而假意准许,一来借坡下驴,二来让西城众人丧胆远走,不敢留下来査探虡实。尽管这样,谷神通强压伤势,一路避开大道,来到这个僻静小巷,方才不支倒地。

谷缜想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刚才没有跟来,一代高手也许就窝窝囊囊地死在这里了。更可怪的是,依照往日意气,谷神通让他向东,他十九向西,让他陪走一程,他十九扬长而去,可那时不知为何,似乎心神不定,难道说真是父子连心,预感到谷神通要出大事?

谷缜越想心中越乱,寻思紫禁城一战之后,西城群雄夺气,一时无人再来。可是东岛兴衰,也系于谷神通一身,当此之时,正是杀死“谷神不死”的最佳时机。尽管身处穷街陋巷,两人的四周依然潜伏危机。

谷缜沉吟一下,脱下谷神通的外袍套在身上,又把自己的外套转给父亲,而后打散头发,半遮脸面,俯身将谷神通背在后面。父子俩身量相仿,胖痩相若,乍一看,倒像是谷神通背着谷缜。

谷缜专挑僻静巷陌行走,他记忆精准,南京大街小巷,无不了如指掌。他在雨檐下的阴影里游走,避开皎洁的月光,仿佛一只离索的孤魂。

走过若于巷道,前方灯火照眼,一条不波逝水,漂着许多画舫,哀歌淫曲,从妨上悠悠飘来。

谷缜招来一艘乌篷小船,钻了进去,放下父亲,一探脉搏,并非虚弱不救。他搜索谷神通的囊袋,找到两瓶疗伤药物,取了几丸给他服下,而后叫来酒菜,在一旁燃起烛火,自斟自饮。

小船顺水漂流,歌声渐渐稀落,挑开窗帘看去,漆黑的夜幕下,河上几点火光闪烁明灭,与天上群星的倒影混淆相乱。

又过了一会儿,秦淮河也沉寂下去,艄公靠在船头打盹,船里的姑娘无所事事,也在舱尾熟睡,随着轻柔的呼吸,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脂粉香气。身后的谷神通似在梦魇,嗓子里咯咯有声,仔细听去,仿佛在叫一个名字。

“清影,清影…”这叫声落入耳中,谷缜的心底针扎剧痛。记忆的闸门掀开,无数往事汹涌而出。他愁上心来,一口气喝光了五壶烈酒,非但不醉,反而更加清醒。正要再拿一壶,一只手忽地搭来。他回头看去,谷神通已经醒了,他的脸色苍白如故,孤寂的眼里却多了一丝神采。

“干吗?”谷缜挣脱他手,双眉向上一扬。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苦笑道:“酒多伤身!”谷缜失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他娘有点儿意思!”

谷神通沉默时许,徐徐说道:“当年清影离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于杜康。你耳濡目染,也染上了酒癖,以至于因酒取败,遭人诬陷。如果你那天不曾饮酒,谁又能够陷害你呢?”

“陷害我?”谷缜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头顶,“你现在才说陷害我?”

谷神通站起身来,挑开帘子,望着一河星斗呆呆出神,良久说道:“谷缜,我明知道你冤枉,却把你打入九幽绝狱。我明知你无罪,却让你当众假死,害得萍儿神智丧乱。说起来,我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父亲!”

“装模作样!”谷缜冷笑一声,“这些马后炮我不爱听!”

“谷缜,你可以恨我!”谷神通望着儿子,脸上的疲惫之意挥之不去,“可是,无论你有多少冤屈,有些事却洗脱不了!”

“什么事?”谷缜皱了皱眉。

“萍儿失身给你是真的!”谷神通沉默一下,“你们有兄妹之名,但有夫妻之实!”谷缜恰似挨了一棍,默默低下头去。

“四大寇的书信是假的!”谷神通顿了顿,“可是,书信上攻城略地,死掉的百姓却是真的,这些百姓不是你亲手所杀,却是因你而死!”

“这…”谷缜正要反驳,忽又想起当年炮击倭船,溺死了许多百姓,不由得心生愧疚,再也说不下去。

谷神通沉默一下,又道:“我也找过汪直,他一口咬定你是同谋。我本想杀了他,可他用你来将住我,说我徇私枉法,他跟你同样作恶,为什么我不杀你,偏要杀他?我实在羞愧,只好一走了之!”

“你还真好哄!”谷缜冷冷道,“换了是我,他连十八代袓宗的名号也得兜底儿说出来!”

“是啊!”谷神通的脸上倦意更浓,“我为人优柔寡断,有时候硬不起心肠。武功还说得过去,却没有治理一方的雄才。这些年又浑浑噩噩,对岛众疏于管束。只说东岛四尊,除了妙妙,全不干净。叶梵瞒着我,偷偷地在狱岛炼奴;狄希背着我,跟倭寇大做买卖;至于赢万城,装神弄鬼,敲诈富户,为老不尊,贻羞袓先…”

“你知道!”谷缜心尖儿上蹿起一股火焰,“混账东西,你全都知道!”

叫声惊醒了艄公和女郎,四只眼睛定定看来,谷神通一拂袖,两人又昏睡过去。谷缜手握酒杯,大口喷着粗气,谷神通却目光悠远,徐徐说道:“二十年前,万归藏率众东征,两次论道灭神,我东岛高手死亡殆尽。我那时逃出东岛,颠沛流离,活下来实属侥幸。后来万归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乱,我岛残余才得陆续返回。活下来的多是弱妇孺,四大流派的精锐高手所剩无几,活着的大多身负暗伤,回岛之后也纷纷谢世。岛上人才凋零,良莠不齐,赢万城贪财自私、叶梵骄狂自大、狄希心怀鬼胎…至于妙妙,若非千鳞绝传,以她的修为声望,又怎么能够位列四尊…”

谷神通说到这儿,吐了一口长气:“反观西城,水、火二部先后削弱,顶尖的人物却依然健在,至于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辈出。相形之下,东岛更显孱弱,好比无羽雏鸟、无毛小兽,经不起半点折腾。多年来,我不断调教后辈,充其量也不过是叶梵、狄希的地步,有资质突破樊篱、领袖群伦的人倒有一个,可惜得很,这个人对武功不感兴趣!”

谷缜奇道:“你是说我?”谷神通看他一眼,面露苦笑:“你聪明过人,可惜不爱武功,又为了清影的事儿跟我斗气,全不把东岛的存亡放在心上。后来干脆逃到中原,成为巨富,回岛大肆炫耀。我纵想立你为嗣,你这个样子,谁又愿意真心服你?结果闹出来一场大事。当时白湘瑶有备而发、滴水不漏,我若力压众议,必然人人离心…”

“说得好!”谷缜冷冷接道,“比起东岛的团结,我这点儿委屈又算什么?”

“三年苦狱,也算委屈?”谷神通双眉一扬,声音冷厉,“当年万归藏东征,你大爷爷第一个殉难,你爷爷为给妇孺断后,结果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离开,自己却死在万归藏手里。我流落江湖,为了躲避西城追杀,吃草根、喝马尿,与山贼倭寇为伍。整整五年,无一天不活在恐惧中间,三次遇上万归藏,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我之所以忍辱偷生,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念头,那就是‘重振东岛’。你要记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儿子,更是我东岛的弟子,为我东岛兴衰,别说三年苦狱,就是千刀万剐,那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席话直如当头棒喝,谷缜呆了一呆,忍不住叫道:“这些话,你为什么早先不说?”

“因为你不配。”谷神通冷冷道,“八岁以前,你不过是个胡作非为的顽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过是个油腔滑调的轻狂浪子;时至今日,你才勉强有点儿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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