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缜神思恍惚,默默饮尽一杯酒,苦涩道:“说这些干吗?现如今,我就是一个不成器的小混混,武功什么的几乎不会!”
“不然!”谷神通摇了摇头,“你说的武功,不过是拳脚小道,绝顶的高手,永远比的是胸襟气度。只要胸如大海,要学武功,还不容易?”他说到这儿,深深看了谷缜一眼,“我认识的人中,除了你,没人能练成我的功夫!”
谷缜忽地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谷神通看着他,紧紧锁起眉头。谷缜笑了一阵,大声说道:“谷神通,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哈,拍得好、拍得我真舒服。不过马屁归马屁,我可没那么傻,不会听了你的屁话,就去练什么狗屁武功!”谷神通盯着他,半是气恼,半是无奈:“谷缜,我看得破万人之气,却看不破你的心思,你有时像一个勇士,有时候又是一个十足的懦夫!”
“大勇若怯!”谷缜笑了笑,“世间事本无定相!”
“也罢!”谷神通略一沉吟,“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只不过你这一去,又置妙妙于何地?”
谷缜凝望一点孤灯,将一杯酒徐徐饮尽,忽道:“谷神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万归藏的话你也听见了!”谷神通漫不经意地道,“论道灭神还没有完,我得返回东岛,筹备九九之期!”
谷缜忍不住间:“今日交手,你们谁更厉害?”
谷神通看他一眼,微微笑道:“论武功,他高出我一线,不过武学之道变化万千,好比你做生意,武功只是本钱,但要分出输赢,还得时机运气。今日一战,万归藏并非败在武功,而是料敌失算、棋差两招。起初他潜伏在旁,一心看我虚实,又借八部车轮大战,消耗我的精神气力,等我精气衰竭、虚实显露,他才从容出手,一举锁定乾坤。谁知道,我从陆渐处得知了他的消息,先已留了心思,从始至终未尽全力。万归藏自以为稳操胜券,却不料我的‘无相神针’,已经大成,与‘天子望气术’,合用,足以抗衡他的‘周流六虚功’。二是他没算到陆渐,那孩子年纪轻轻,登堂入奥,能以一人之力动摇场上的均势。万归藏以一敌二,吃了大亏,只不过,这人真是奇才,受了我一击,还能飘然远遁,临走前的反击,也让我受了不小的伤损!”
“下一次呢?”谷缜冲口问道。
“天知道!”谷神通抬头看了看天,眼里透出不尽的疲倦。
“‘周流六虚功’…”谷缜顿了顿,轻声问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武功?”
“一言难尽!”谷神通若有所思,长长叹了口气,“相传这门武功源自天机宫的‘太乙分光剑’。当年‘穷儒’公羊羽夫妇与‘西昆仑’梁萧在天机宫前一场激战,惊天动地,胜负未分。料是透过那一战,‘西昆仑’领悟到了这门剑法的精要,舍二用一,将两人用的心法集于一身,奠定了‘周流六虚功’的根基。
“‘太乙分光剑’早已绝传,我自恨晚生百年,无缘目睹这一路剑法的神威,但听故老相传,两门武功看似相近,其实相反。‘太乙分光剑’因是两人合用,所以分而后合,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后归于太一混沌,混纯一成、天下武功几乎无一可当。可是‘周流六虚功’不同,自修自练,不假外求,‘周流八劲,在体内自相融合,先行练成一个混沌,所以不用出手,精神气魄就已浑然天成,一招不出先已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它的厉害远不止此…”说到这儿,谷神通略略一顿,眉间透出一丝悲凉。
谷缜知道他想起死去的亲友,一时间也觉黯然。
谷神通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从万归藏手里三次逃脱,第一次根本没有交手,所以能够逃命,全赖‘龙遁’之术。第二次,我的‘鲸息’有成,刚一出手,就觉不妙,仗着‘龙遁’,再次逃走。这一次逃了一个多月,也没逃脱他的追踪,到后来我走投无路,躲进了一群倭寇里面。万归藏不料我自污自晦,又让我逃过了一劫。到了第三次,我练成‘无法无相’的心法,接了万归藏一招,可是到了第二招,险些为他所制。天幸紧要关头,我看出了他的一个变化,尽管拼死逃脱,可也受了重伤,躺了好几个月,几乎死掉!”谷缜忽道:“这么说,‘周流六虚功’一招胜似一招?”
“是啊!”谷神通看了儿子一眼,眼底透出一丝赞许,“不止一招胜似一招,而且胜过许多。‘太乙分光剑’由分而合,‘周流六虚功’由合而分,它以混沌开局,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A卦,八卦又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后放之于天地,化之于无穷,到了交锋的当儿,一受到对手的精气牵引,立马开始演化。对手内力越强,它也随之变强,对手的精神越坚牢,它的压迫就越厉害。试想人力有时而穷,谁又能抗衡这种无穷无尽的大能?一旦万归藏蓄足了气势,天下无人可挡他一击。”
谷缜听得脸色发白,听到的仿佛不是一门武功,而是一宗邪术,他呆了呆,大声面:“可你挡住他了!”
谷神通笑了笑,淡淡说道:“‘周流六虚功’再厉害,那也是实的!好比横流之水满溢于深谷,浩然之气充斥于天地。老子曰‘无中生有’,佛陀曰‘云空不空’…”
谷缜不待他说完,拍手叫道:“我明白了,有从无中来,无可以破有,要破掉‘周流六虚功’的实,就得用到虚!”
“道理不错!做起来又谈何容易?”谷神通苦涩一笑,“我得高人指点,早年明白了这个道理,后来又花了十多年的苦功,勉强有所小成。可是到了今晚,才知道之前所练的一切,到了生死关头,几乎全无用处!”
“高人指点?”谷缜摸了摸下巴,“莫非是鱼和尚?”
谷神通点头道:“鱼和尚为止杀戮,曾在天柱山与万归藏一决高下。大师出身空门,武功暗合佛法,如如不动,本相空明,可是一旦交手,仍被万归藏破了本相,接到第三招就受了内伤,被迫离开中土。他去东瀛之前,见过我一面,一丝不漏地告诉我比试的经过,并讲述了‘以虚破实’的要旨。所以说,没有鱼和尚接那三招,今晚之战,我已经输了!”
说到这儿,谷神通神色黯然,坐了下来,就在船头盘膝打坐。不久呼吸消失,神气收敛,整个人仿佛湿灰死木,与万物同化,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第三十八章 恩怨难断
坐到五更天尽,谷神通收功起身,神气完足,看不出内伤痕迹。待到天色微明,网人弃舟登岸,立足未定,曙色中出现了一道人影,奔走如风,转眼近前,麻衣斗笠,竞是“无量足”燕未归。
谷缜皱眉道:“他来做什么?”燕未归一言不发,双手平摊,将一纸素笺捧到谷神通面前。纸上墨汁纵横,淋漓未干。谷神通接过扫了一眼,忽地变了脸色,谷缜也定眼望去,只见纸上写道:谷岛王钧鉴:
昨晚临阵爽约,情非得已。内子祭奠归来,一病不起,药石无用,生机渐微。区区通宵守候,须臾不敢离开。人无信不立,如蒙不弃,望来敝庄一叙,焚香论道,以践禁城之约,弥补区区之过!
天部沈舟虚谨上某年某月某日
!”
谷神通盯着纸上墨迹,眉尖微微颤动,捧纸的双手也轻轻发抖。谷缜冷笑一声,忽地夺过纸笺,想要随手撕掉,冷不防谷神通探出右手,在他脉门上轻轻一搭,谷缜双手发热,信纸飘落在父亲手心。
谷神通仔仔细细地乂看了一遍,忽道:“沈舟虚怎么知我在这儿?“燕未归道:“主人料事如神…”谷缜啐道:“胡吹大气…”谷神通一摆手,制住他再放厥辞,徐徐说道:“清影怎么样?”燕未归迟疑一下,低声说:“我走的时候,主母还在床上!”
谷缜冷冷道:“燕未归,你说谎也不脸红吗?”燕未归低头道:“不敢!”谷缜还要呵斥,忽听谷神通说道:“你告知令主,谷某人随后就到。”燕未归目光一闪,转身就走,势如一道电光,转折之间,消失不见。
谷缜怒道:“谷神通,你老糊涂了吗?沈瘸子诡计多端,这件事一定有诈!”谷神通摇头道:“我对沈舟虚没兴趣,我只想看一看你娘!”谷缜大声叫道:“她不是我娘!“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谷缜,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谷缜道:“什么?”谷神通叹丫口气,说道:“你别怪清影,当初离你而去,错处并不在她!”谷缜撇了撇嘴,轻轻哼了一声。
“其实…”谷神通沉默一下,声调有些凄凉,“清影嫁给沈舟虚在前,只因乱世分离,无奈中才改嫁于我。她与沈舟虚本有一个孩子,后来沈舟虚寻她,说是找到了孩子,又说那孩子与清影离散之后吃了许多苦头。清影听了悲恸不忍,只好跟沈舟虚走了。”
谷缜有些意外,可胸中怒气不消,扬声说道:“要去你去,她死也好、活也好,与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说完转身要走,不防手腕一紧,被谷神通牢牢扣住,谷缜怒道,“做什么?”谷神通叹道:“你们终究是母子。谷缜,你不日就要出海,良机难得,不妨趁此机会,化解这段恩怨。”
谷缜又气又急,大声叫道:“谷神通,快放手,要不然,我可要骂你了!”谁知谷神通充耳不闻,拎着他大踏步向得一山庄走去。谷缜想要破口大骂,可是不知为何,望着父亲侧影,话到嘴边,就是骂不出来。
走到山庄门前,大婚的痕迹还没消失,大红喜字剩下一半,随风飘摇不定。几名天部弟子守在门前,见了二人,肃然引入,绕过大厅,直奔后院。
沿途红灯未摘,红绸高挂,可是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不久来到一所庭院,院中假山错落,绿竹扶疏,抱着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虚在亭中危襟正坐,见了二人,含笑说道:“谷岛王,梁上君,别来无恙。”
谷神通听了“梁上君”三字,懵然不解其意,谷缜却笑道:“沈瘸子,令郎与众儿媳可好?”他故意在“众儿媳”三字上加重语气,沈舟虚眼里闪过一道冷电,淡淡说道:“家门不幸,孽子被我重责两百铁杖,正在后院养伤。”
谷缜点头笑道:“打得好!只不过,换了我是他爹,打两百杖太费事,索性两棒子打死,好喂狗吃。“沈舟虚不动声色:“说得是,论理是该打死,可惜慈母护儿,不容沈某下手。”
谷缜听到“慈母护儿”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谷神通并不知谷缜闹了沈秀的婚礼,听了半晌,幽幽开口:“沈舟虚,清影在哪儿?我想见她一面!”
沈舟虚笑道:“清影卧病在床,一时不便见客!”谷缜只觉一股无明火在胸中流帘,忍不住叫道:“沈瘸子,你少得意了,不见就不见,谁稀罕么?”说完转身要走,又被谷神通扯住,一旦落入他手,天下间几乎无人可以脱身。
谷神通想了想,说道:“沈先生,我要怎样才能见到清影?”沈舟虚笑道:“昨日妒城之约,沈某无暇赴会,听说八部中去了七部,沈某若不践约,岂非无信之辈!天幸岛王造访,你我不妨手谈一局,无论胜败,也叫我在众同门面前抬得起头来!”
谷神通目光一闪,冷冷说道:“我赢了呢?”沈舟虚笑道:“岛王要见内子,沈某决不阻拦!“谷缜忍不住叫道:“别上他的当!老小子脸上笑嘻嘻,肚里坏主意,他邀你下棋,必有损招!”
谷神通默不做声,沈舟虚却笑了笑,说道:“敢问二位谁是父,谁是子?我跟父亲说话,做儿子的怎么老是接嘴?”谷缜大怒,心里想好七八句恶毒言语,笑嘻嘻正要反唇相讥,谷神通忽一挥袖,一股疾风扑来,叫他口鼻窒息,只听谷神通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手谈么?谷某奉陪就是!”
“好说!”沈舟虚微微一笑。
谷神通点了点头,笑道:“久闻‘五蕴皆空、六识皆闭’,谷某不才,借此机会,领教一下天部的‘五蕴呰空阵'。”说着走入亭中,与沈舟虚端然对坐。
谷缜瞧着两人,心中只觉不妙:“‘五蕴皆空阵’对付我还行,又怎么困得住东岛之王?沈舟虚明知无用,为何还要献丑?”
正思量,苏闻香捧来“九转香轮”,搁在栏杆上面。谷神通暼了一眼,笑道:“封鼻么?好!”一扬手,落子精准,全不为“大幻魔盘”所迷惑。
谷缜心中少安,目光一转,秦知味捧着白玉壶走来,壶内汤水仍沸,壶口白气缥缈,当曰就是这壶臭汤封了他的“舌识”,谷缜心头恨起,抽冷子一把夺过。秦知味怒道:“你做什么?”伸手要抢,谷缜闪身躲过,笑道:“我口渴,喝口汤!”揭开壶盖,作势要喝,两眼却骨碌乱转,忽见薛耳抱着“呜哩哇啦”,盯着亭中二人,谷缜一扬手,“刷”,满壶沸汤泼到薛耳脸上。薛耳哇哇惨叫,脸上起了许多燎泡。谷缜乘机纵上,将“呜哩桂啦”抢了过来,伸手乱拨,大声高唱:“呜哩啦,哇哩啦,猪耳朵被烫熟啦。”唱一遍,又唱一遍,气得薛耳哇哇大叫。
谷缜心中大乐:“汤泼了,乐器也被夺了,棋盘没有用,‘眼,耳,舌’三识全都泡汤,至于那一炉香,大伙儿都闻了,谁也不占便宜!”
谷缜在亭外胡闹,亭中的两人身在物外,对弈如初。谷缜瞧了一阵,又觉不妙:“沈瘸子诡计多端,不会只有这点儿伎俩。”一瞧“九转香轮”,心想,“以防万一,把这炉香也打翻了。”举起“呜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觉身子发软,手脚无力,他心中咯噔一下,软软靠住一座假山,目光扫过,劫奴们口吐白沫,竞相倒在地上。
“哗啦”,数十枚棋子洒落在地,谷神通手扶棋盘,长吐一口气道:“沈舟虚,你怎么做到的?”
“是香!”沈舟虚笑了笑,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住轮椅。谷神通注视香炉,困惑道:“你也闻了!”
“不但我闻了,在场的众人全都闻了!”沈舟虚深深吸了一口气,“岛王练有‘鲸息功’,可以屏绝呼吸,沈某若不闻香,岛王断不会闻。呵!我以自己作饵,来钓你这头东岛巨鲸!”谷神通皱了皱眉,沉声道:“这是什么香?”
沈舟虚笑道:“岛王大约是想,你百毒不侵,万邪不入,世间任何迷香,应该都难不住你!”
谷神通“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岛王一代奇才,武功盖世,沈某却不过是一个断了腿的臭瘸子,没有出奇的本事,只能比别人多花一点儿心思。这一炉香名叫‘无能胜’,是我召集劫奴,花费十年光阴,直到去年方才炼成。香里的毒素随血而走,只要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嗅入一丝一毫,半个时辰之内,必然周身无力。”
“是么?”谷神通的眼里闪过一丝凄凉,“敢情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计我了!”沈舟虚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你救过清影,沈某心怀感激。不过你在东岛,我在西城,各为其主,两不相能。昨晚你连克七部,打败城主,以一人之力压倒我西城。谷神不死,东岛不亡,只要你还活着,来日论道灭神,西城必败无疑!”他说到这儿,略略一顿,抬眼向上一看,冷冷道:“来了!”
忽听“咔嚓”连声,谷神通举目望去,亭子顶上吐出许多乌黑箭镞,蓝光泛起,似有剧毒。这是沈舟虚预设好的机关,不用人力驾驭,时间一到,自行发动。只听亭柱间叮叮咚咚,声如琴韵悠扬,紧跟着机关转动、百箭齐发。
“爹…”谷缜叫声未落,箭雨已歇,谷神通从头到脚插了二十多箭,箭尾俱没,血流满地。谷缜眼前发黑,口中涌起一丝血腥。
“力不胜智。”沈舟虚轻轻叹了一声,“谷神通,你输了!”
谷神通应声一震,忽地哈哈大笑,笑声嘶哑苍劲,震得亭子簌簌发抖。沈舟虚双目大张,望着谷神通徐徐站起,浑似一个血人,腰背挺得笔直。沈舟虚忍不住叫道:“你…你没中毒?“
“毒,我中了。”谷神通嗓音浑浊,“你也说了,无能胜香,毒随血走,只要血流尽了,这毒也就没了…”
“无能胜香”,毒随血走,方能显出效力。谷神通毒箭穿心,自忖必死,索性通山付内鲜血,毒素随血涌出,效力大打折扣。
鲜血流尽之时,谷神通已能动弹。他慢悠悠扬起手来,沈舟虚下意识想要躲闪,可惜作法自毙,动弹无力,但觉一股绝世大力迎面冲来,五腑六脏传来撕裂剧痛。沈舟虚闷哼一声,好似狂风中的一片败叶,翻着跟斗摔了出去,撞倒一座假山,鲜血狂喷而出。众劫奴见状,齐声发出惊呼。
这一掌是谷神通垂死一击,手掌推出,再也没有收回,身如一尊石像,兀然直立,居然不倒。
谷缜悲不能禁,泪如泉涌,劫奴们害怕沈舟虚不治,也是放声号哭。
忽听哈哈大笑,夹杂笃笃之声。谷缜转眼望去,宁不空、沙天洹并肩走来,身后的鼠大圣、螃蟹怪、赤婴子势成鼎足,押着商清影与沈秀。宁凝跟在末尾,容色惨淡,愁眉不展。
宁不空一挥手,火箭射中“九转香轮”,炉中毒香着火,片刻烧得精光。“沈舟虚。”宁不空咯咯尖笑,“你这‘天算’的绰号白叫了吗?哈,你这么聪明,怎么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沈舟虚靠着假山,胸口起伏不定,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宁师弟说错了吧!谷神通是龙,沈某是鹰,搏击长空,虽死犹荣,至于足下,不过是墙角里的一只老鼠罢了。”
宁不空竹杖一顿,飘身上前,揪住沈舟虚的衣襟冷笑:“你算什么老鹰?哼,宁某眼里,你不过是一条死狗。”说完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虚脸上,竹杖左右开弓,打得他牙落血流,宁不空纵声笑道,“姓沈的,你想死得痛快些,就学两声狗叫听听。”
沈舟虚笑容不改,悠然说道:“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宁师弟听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类。”
宁不空双眉一挑,面涌杀气,阴恻恻说道:“沈师兄果然是条硬汉。”沈舟虚冷冷道:“不敢当。”宁不空笑道:“你我师出同门,当年互相攻战,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虚笑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师画像就直说。”
宁不空干笑两声:“沈师兄果然智谋渊深,无怪谷神通也死在你手里。好啊,只要你说出天部画像,宁某就放过你的妻儿。”
沈舟虚闭目片刻,忽地笑道:“当年沈某双腿残废,垂死挣扎,是万城主救了我的性命。他传了我一身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话,沈某至今牢记在心,宁师弟,你想不想听?”宁不空笑道:“请讲。”
“这三句话就是…”沈舟虚张开双眼,一字一句地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
宁不空的脸色一变,沈舟虚忽地微微一笑,说道:“宁不空,只凭这三句话,你说,我会为妻子儿子向你屈服么?”
宁不空一顿拐杖,厉声道:“沙师弟,砍下他儿子的一只手。”沙天洹笑道:“好啊!”抽出一把短刀,大声问道,“左手还是右手?”
宁不空还没回答,沈秀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嘶声尖叫:“别!我会学狗叫。”当即“汪汪汪”连叫三声。宁不空一行纵声狂笑,沈秀也随之干笑,一边笑,一边偷看母亲,忽见商清影望着自己,目中透出一丝失望。沈秀面如火烧,忙道:“娘,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劝劝爹爹,千万不要逞强。”
商清影摇头苦笑:“秀儿,人无骨不立,做人什么都能丢,但不能丢了骨气!”沈秀又羞又恼,大声说道:“有骨气就能活命吗?爹结的仇,就该他自己了断。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分明没将咱娘儿俩放在心上。早知道这样,我…我宁可做狗,也不做他的儿子。”众人听了又是大笑,商清影眼里泪花乱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不空笑道:“沈师兄,你养了个好儿子!”沈舟虚冷冷道:“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宁师弟若要代我清理门户,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宁不空阴沉沉一笑,“我偏不杀你这个活宝儿子,留着他丢人现世。”他沉吟一下,转身说,“凝儿,过来。”
宁凝移步上前,宁不空道:“沙师兄,把刀给她。”宁凝接过刀,不明所以,只听宁不空说道:“凝儿,还记得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宁凝眼圈儿一红,轻声说道:“双腿折断,流尽鲜血而死。”宁不空沉声道:“沈瘸子害得你娘惨死,你是不是该为她报仇?”宁凝道:“是。”
“好!”宁不空点了点头,“你就拿这把刀,将姓商的贱人双腿砍断,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让她也尝一尝流尽鲜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宁凝听得花容惨变,望着商清影,握刀的手一阵阵发抖。商清影深深看她一眼,举手掠起鬓发,叹道:“凝儿,动手吧!这是沈舟虚造的孽,他害死了你娘,又把你炼成了劫奴。沈家负你太多,夫债妻还,本是应当,只盼你杀了我,不要再杀别人。你一个沽清灵灵的女孩儿,双手不该沾染太多的血污。”
宁凝呆呆地望着她,往事点滴涌上心头,握刀的手抖得越发厉害。忽听薛耳叫道:“凝儿,主母是好人,你别害她。”螃蟹怪喝道:“狗东西,闭嘴。“上前一脚,踢得薛耳口吐鲜血。鼠大圣拍手怪笑:“踢得好,天部劫奴上次害我们出丑,这一次,要将他们统统杀了。”螃蟹怪点头称是。赤婴子却道:“杀了多没趣味,废了他们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圣奇道:“怎么废神通?”赤婴子道:“‘听几’耳力过人,那就扎穿他的耳朵。‘无量脚’腿力厉害,那就剁掉他的双腿。以此类推,‘尝微’拔掉舌头,‘鬼鼻’割掉鼻子,至于‘不忘生’,呵,得砍掉他的脑袋才行!”
天部劫奴听了这话,无不惊慌失措。螃蟹怪笑道:“赤婴子,你公报私仇,上次输给了人家,如今就要砍他的脑袋?”他一瞅燕未归,想起上次输给此人,心头恨起,赶上前去,高高举起手臂,对准他的双腿,正要劈下,忽觉背心一凉,浑身的气力向外倾泻,螃蟹怪一呆,低头望去,忽见胸口透出一截刀尖。
他还在糊涂,宁凝早已抽回刀去,螃蟹怪扑在地上,转眼掉气。谷缜一边看着,也是不胜吃惊,宁凝出刀的身法形同鬼魅,来来去去,都似站在原地。
沙天洹惊怒交迸,厉声叫道:“臭丫头,你作死么?”宁凝也不瞧他,冷冷说道:“这五个劫奴都是我的好朋友,谁杀他们,我就杀谁。”沙天洹一呆,咽下一口唾沫,忽地转怒为笑:“贤侄女别生气,不就一个劫奴么?杀就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宁凝略一沉默,走到商清影面前,刀尖抵住她的心口,轻声说:“娘的仇不能不报,就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苦笑道:“多谢凝儿…”说着闭上双眼,但觉刀锋透过衣衫,微微颤抖,忽听“当哪”一声,钢刀掉在地上。商清影张眼望去,宁凝双手捂嘴,泪如泉涌。
“凝儿!”商清影柔肠百转,忍不住搂她入怀,柔声道,“好孩子,别哭…”宁凝听了这话,俨然女儿见了慈母,多日来的委屈一时迸发,忍不住抱紧商清影,孩子似的号啕大哭。
宁不空侧耳倾听,起初还能忍耐,至此大为暴怒,厉声道:“凝儿,你忘了你娘的仇恨吗?”宁凝一呆,轻轻推开商清影,抹泪说道:“爹爹,我从小孤苦,是主母一手养大,她真心爱我,我不能害她。”
“你叫她什么?”宁不空暴跳如雷,“主母,哼,主母?这女人爱你护你,不过是她施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地为沈瘸子卖命。好,你下不了手,我来下手。”
宁凝咬了咬牙,大声说:“你也不许动手。”宁不空冷笑一声,大袖一甩,一排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声东击西,引开宁凝,再对商清影下手,不料宁凝目光一转,“轰隆”一声,“木霹雳”炸成粉碎。
宁不空五指成爪,绕过宁凝,抓向商清影面门。宁凝反手勾出,父女两只手绞在一起,宁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宁凝右手缠住。宁不空运劲一挣,居然无法挣开,不由怒道:“凝儿,你为了仇人跟我动手?”
宁凝泪花乱转,大声说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虚才是。”“胡说!”宁不空一振臂,宁凝衣袖着火,一道火线顺着手臂烧向面颊。宁不空一出手就觉后悔,但觉宁凝仍不撒手,心中慌乱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商清影纵身上前,双手拍打火焰,一时间,皮肉焦臭之气四散弥漫。宁凝慌忙放手,转身扶住商清影,定眼一看,妇人双手焦烂发黑,宁凝心底一痛,忽又流下泪水,可是宁不空铁石心肠,运掌如风,又向商清影头顶拍落。
“宁不空。”喝声入耳,宁不空不及回头,便觉巨力天降,他慌忙反掌迎出,两掌相交,宁不空浑身一热,一个跟斗狼狈翻出,惊怒道:“狗奴才,又是你?”
宁凝不用眼看,也知道来者是谁,她不由得长吐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只见陆渐挽着陆大海,左顾右盼,神色惊疑。
那一晚,陆渐跟随宁氏父女,到了二人宿地,一无阻碍,见到了陆大海。老头儿吃罢晚饭,正在那儿睡觉,被人叫醒,还在一味唠叨,直到认出陆渐,这才醒悟过来,一时老泪纵横,祖孙俩抱头痛哭。
依照宁不空的本意,要用陆大海胁持陆渐,逼迫他再为自己效力,可是宁凝百般阻挠,逼着他把陆大海还给了陆渐。宁不空心肠冷硬,偏偏遇上这个女儿,好比遇上了克星。宁凝一掉眼泪,他就心烦意乱,无法固执己见。这时沙天洹也劝说道:“那小子破了‘黑天劫’,修成‘金刚神力’,成就千古奇功,年方弱冠,已能与谷神通争胜,你我的武功望尘莫及。你要杀他固然不易,你要驾収他,比起降龙伏虎还难十倍,闹得不好,养虎不成,反为虎伤。令爱又分明对他有情,你把他留在身边,没准儿做了你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