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正想离开,忽听有人高叫:“三狗儿!”掉头一看,连走带跑,赶来一个中年妇人。
赵三狗变了脸色,拔腿就跑,中年妇人叫道:“三狗儿!你敢跑?”赵三狗应声站住。妇人赶上来,一把揪住,照他身上就是一顿巴掌,骂道:“孽障,上次偷驴被踢得半死,今天又来跟人打架,你、你要气死我才甘心啊…孽障,畜生。”劈头盖脸,边打边哭。
赵三狗被她揪住,只是原地乱转,躲避要害,却不敢挣扎。妇人打得没了气力,站在那儿,只是痛哭。
赵三狗呆了半晌,跪下来落泪说:“妈,您别哭了,我再也不敢了。”妇人哽咽道:“你每次都说得好听,总是说了又犯。”说着抡起巴掌,又往赵三狗身上打去,忽地手腕一紧,挥不下去。掉头看去,一个腰挎宝剑的少年,一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妇人见他面生,微微一愣,说道:“你…”梁萧苦笑道:“这位大婶,看我面子,饶了他吧!” 妇人呆呆瞧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色,手也慢慢垂了下来。梁萧看了赵三狗一眼,叹道:“你说话算话?真的不偷盗打架了?”赵三狗面色迟疑,看了看三个死党。
梁萧点头道:“三狗儿,我知道你屡屡违背对母亲的诺言,全因你们四人是朋友,他们偷盗打架,你也不能坏了义气?”赵三狗被他说中心思,默默点头。梁萧脸色一沉,厉声道:“你们四个,全给我跪下!”
四人被他眼神一逼,无不心惊胆颤,“扑通”跪倒。梁萧正色道:“我这人最恨谁惹母亲伤心。你们四个跪地发誓,从今往后,不许再干偷抢拐骗、打架斗殴的勾当,要不然,就如此石!”探足挑起一块四五十斤重的大石头,呼地一掌拍出。豁,青石被凌空震成八块,扑扑扑先后陷进地里。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四个少年聚头商议一阵,杨小雀说:“梁大哥,我们有个念头,大哥答应,我们从此不再偷盗;不答应,你本领高强,一掌一个,打死我们吧!”梁萧“咦”了一声,说道:“好,你说来听听!”
杨小雀欲言又止,回望李庭儿。李庭儿说:“我们合计了一下。梁大哥你武艺高强,我们从所未见,是以想拜大哥为师,学习武艺,日后赚取功名,让爹妈从此不再过穷苦日子。大哥答应,我们从此一心学武,再不偷鸡摸狗、危害乡里了。”
梁萧眉头大皱,心想:“我与他们非亲非故,何况年纪相当,怎能做他们的师父?”可见妇人泪痕未干,眼中满是希冀,不由心头一软,说道:“拜师就免了。我打算在这儿呆些日子,有空闲,指点你们一点儿功夫也无不可。”
四人大喜站起,连连行礼。梁萧一转身,忽见中年妇人望着自己,痴痴呆呆,竟似中魔似的。他心里奇怪,还没开口,妇人忽问:“公子姓梁?”梁萧诧道:“不错,大婶有何指教?”
妇人呆呆望他,喃喃说:“真像,真像!”梁萧说:“像什么?”妇人又打量他一眼,苦笑说:“我也许看走眼了,刚才看公子,与一位姓梁的故人容貌相似,可这时细看,又有一些不同。”
梁萧心中起疑,仔细看了妇人一眼,说道:“赵婶,那位故人叫什么?”妇人道:“他叫梁文靖!”梁萧大吃一惊,盯着她说:“你认识我爹?”
赵婶浑身一震,伸手想要拉他,可是一碰手背,又似被火烧灼,仓皇缩了回去,颤声说:“你、你真是他的儿子?”梁萧也猜到了几分,说道:“是呀,梁文靖是我爹,赵婶你…是爹爹以前的乡亲?”
赵婶望着梁萧,脸上神色奇怪,似欢喜,又似感伤,过了好一会儿,才费力说:“你、你爹爹呢?他还好么?”梁萧苦笑一下,黯然说:“他过世好几年了。”
妇人身子一晃,忽地软了下去,梁萧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赵婶回过一口气来,抓住梁萧胳膊,失声说:“你、你说他去世了?”话没说完,眼泪已落下来了。
梁萧叹道:“是啊,他去世快七年了,您从前跟他很要好吗?”赵婶的眼里闪过一丝空茫,喃喃说:“我们是邻居,一块儿长大的。”梁萧不意在此相逢故人,心头一热,扶着她坐下,将父亲的遭遇说了一遍。
众人听完,心中无不惨然,阿雪也是第一次听说梁萧的身世,心想:“我是孤儿,没见过爹妈;哥哥有了爹妈,却又生生失去。这痛苦比起做孤儿还要难受。”想到这儿,握着梁萧的手,也怔怔流下眼泪。
赵婶低头想了想,忽拉梁萧说:“公子随我来!”梁萧不明所以,跟她过去,阿雪也紧随其后。三人走了半晌,遥见一片竹林,林中竹屋青青,捆扎齐整。
赵婶拉开门销,掀开竹门,门内飘出淡淡的竹香。梁萧略一迟疑,随她进门。屋子四丈见方,分隔两间,床柜井然,锄头铁犁斜依墙角,尖头的黄泥干涸已久。近窗处铜盏光亮,尚有一汪清油。窗外竹林茂盛,森森绿意透窗而入,照得人须发皆碧。
梁萧不解道:“这是什么地方?”赵婶手抚桌角,眼中泪花滚动,凄声说:“这是你爷爷、爹爹住过的地方。”
梁萧不觉怔住。妇人眺望窗外竹林,叹道:“那一年秋天,田里麦子才黄。蒙古大汗签军,你爹爹被征做民夫。签军后的第二天,我早早来看,他和你爷爷都不见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就那么急匆匆地走了。后来我也常来收拾,总想他有一天会回来。那时总得有地方睡觉,有地方搁衣服,有个地方看书呀。唉,你爹爹最爱看书啦,你爷爷不让,他就躲在我家后门的林子里偷偷地看,有时忘了吃饭,总是我从家里偷了饭菜给他。”
她沉浸往事,那情景恍然如昨,嘴角不觉浮起苦涩的笑意。转身开柜,柜中尚有几件残破衣衫,她轻轻抚摸,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那一年,我嫁了人。生孩子那些日子,我没法来这儿,这衣衫都叫虫蛀坏了。唉,没法子啊,做了娘以后,就有了许多事,要种地,要喂孩子。渐渐的,我也来得少了,但、但不知为何,我总想他会回来…”说到这儿,忽听得低低的抽泣声,转眼望去,梁萧依着床铺,泪流满面,“扑通”跪在地上,死死揪住她的衣角。
赵婶胸中大痛,忙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只说了几句,也失声落泪。阿雪悲从中来,跪牵着梁萧的衣衫,哭道:“哥哥…别哭啦…呜呜…别哭啦…”妇人历世已深,见二人哭得伤心,反倒强忍悲痛,扶起阿雪问:“你是文靖的女儿?”阿雪摇头说:“我和哥哥是结义兄妹。”
梁萧好容易忍住悲恸,抹泪起身,左右看看,几如隔世。赵婶又说:“你说你要待些日子,若不嫌弃,就来这儿住好了,左右、左右这也是你家。”梁萧想了想说:“也好,山上道观往来不便,我搬下山来住吧!”
赵婶点头道:“去见见你赵四叔吧。”梁萧对她言无不从,随她来到一座竹顶土墙的房屋前,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在门前编竹篓子。妇人叫住他,将梁萧的来历说了,赵四惊喜万分,得知梁文靖去世,又是难过不已。妇人让他陪梁萧说话,自去准备饭食。
赵四拙于言辞,搓着手咿咿呀呀,不知如何安慰。梁萧只得无话找话:“赵四叔在编竹篓子?”赵四得了话茬,忙道:“是呀,说来这个么,还是你爷爷教给咱的手艺。”梁萧笑道:“原来如此!爹爹也会,但我没学过。”
赵四叹了口气,说道:“那片竹林子,也是你爷爷从南方带来的竹种。初时只有几根,后来下了两场雨,呼啦一下,就长成林子啦!嗯,你爷爷最喜爱竹子,常给文靖哥和咱讲,做人要像做竹子一样,怎么长都是直的,还要一节一节地长,时常反省自己。嗯,文靖哥说那叫做什么来着?‘吾…吾什么吾身’?哎,久了,记不起来了…”
梁萧回想一会儿,笑道:“吾日三省吾身?”赵四一拍大腿,笑道:“对,还是文靖哥的儿子有学问!老子有学问,儿子就有学问,看看咱是草包,三狗儿也是草包。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说罢挠头苦笑。
第二十八章 故人相逢 4
梁萧听得满心不是滋味,说道:“三狗儿肯学,我也可以教他读书。”赵四吃了一惊,忙摆手说:“哎,你别说,那混蛋小子不学好,就会跟狐朋狗友瞎混。不学编竹篓,也不种地,偏要当什么官做什么将…你说,他不是失心疯了?”
梁萧道:“人往高处走,他有大志向很好啊!”赵四略一愕然,摇头道:“咱只愿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拿起一根竹子,嚓嚓劈成几条。
两人相对无话,梁萧瞧他编了半晌竹篓子,忽道:“赵四叔,这附近除了你,还有人会编竹子吗?”赵四摇头说:“没啦。北方竹子少,大家都用木头,我这竹篓子也卖不了钱,做买卖还得交税呢!两三天赚一文就不错了。”
梁萧笑道:“我编来看看好么?”赵四笑道:“好呀,嗯,我给你说怎么编。”梁萧笑道:“我瞧过两遍,大致会了。”赵四奇道:“是么?”梁萧拿起那把劈竹刀,寻砂石磨得更加锋利,抖手间,嗤嗤嗤一阵响,竹子被他顺势剖成了发丝粗细的竹丝。赵四看得眼花缭乱,忙叫:“哎呀,不对,太细,太细,要断的!”梁萧摇头道:“我还嫌粗呢!”赵四听了又是一呆。
梁萧想了想,双手拈起竹丝,数十根极纤细的竹丝在他十指间跳舞。编了一会儿,他摸出门道,十指越变越快,落到赵四眼里,那指头就似生了翅膀、满天飞舞。不到半个时辰,梁萧编了一只竹篮,绵密细腻,玲珑剔透,好似掏空了的鸡蛋壳儿。
梁萧挽了最末一个结,笑道:“成了!”扔给阿雪,“送给你!”阿雪捧在手里,好生喜欢,笑道:“哥哥,这个能装花么?”梁萧笑道:“怎不能,薄是薄,可还结实。”
赵四出了一会儿神,拉起梁萧的手,摸了又摸,又看看自家的手,嘟囔说:“没啥两样呀,怎么我看着像是变戏法。”阿雪笑道:“那是哥哥的‘如意幻魔手’。”赵四仍不明白,可他性子木讷,不好多问,接过那个竹篮啧啧称奇:“这东西好看,但不经使,不过,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许喜欢。”
梁萧道:“我也这么想。若用这片竹林,做出比这个还精致的竹器,卖给大户,未必不是赚钱的营生。赵四叔,我们一起做买卖好了。”赵四望着竹篮摇头:“这样的,咱可做不来。”梁萧笑道:“我来做,您帮着卖就成。”赵四听得发懵,脑子转不过弯来。
日已入暮,赵婶招呼吃饭,她杀了生蛋的老母鸡,煮了一锅鸡汤。梁萧召集四个少年,将做竹器的主意说了,让四人专事兜售,所得银钱,五家均分。四人看了梁萧编的竹篮,也觉有趣,纷纷叫好。用过饭后,众人又商议了一个时辰,这才欢喜散去。
寒冬渐渐过去,雪晴了又下,下了又晴。梁萧将如意幻魔手尽数融入竹艺,他一颗心七窍玲珑,巧思百出,技艺渐渐出神入化,所用的竹丝也更加纤细。编制的竹扇、竹篮、竹花瓶、竹屏风等等器具,无不玲珑剔透,妙绝当世,不但远近富户争相购买,就连色目商贾也找上门来。
元人户籍管辖严厉,梁萧不便在外招摇,他每日编完十样,交与李庭儿、赵三狗四人打理。四个小子无赖出身,尽多机灵巧变,生意场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阿雪主理家务之外,也拼命习练如意幻魔手,只想早早学好,帮助梁萧编制竹器。可她天资愚笨,编得总是不成样子,心中好不泄气,偷偷哭了好几回。
转眼到了次年春天。两场春雨过后,田中麦苗抽芽,竹笋尖也从地底悠悠忽忽地冒了出来。这日清晨,梁萧走出门外,瞧向山坡下的空地,四个少年呼呼喝喝,正在那儿习练拳脚。
数月工夫,四人的拳脚内功都已入门,进退腾挪,颇得拳理。编竹习武的闲暇,梁萧也记着对赵四的承诺,从玄音观找来书籍,教四人读书认字。这四人颇有梁萧当年的风范,拿起书本就恹恹欲睡,但迫于梁萧的脸色,不得不强打精神,之乎者也一番。
阿雪正在炉边烧火,见梁萧出门,走到他身边笑道:“哥哥,没想到这四个小无赖,竟也似模似样啦!”梁萧苦笑道:“马马虎虎,就跟你一样,不爱读书。”阿雪脸一红,嘻嘻直笑。梁萧坐了下来,说道:“阿雪,我昨晚做了个好玩的东西,送给你玩儿。”阿雪含笑称好。梁萧取出一只构造繁复、多有机括的竹鸟,笑道:“你猜怎么玩儿?”阿雪打量一下,摇头说:“我猜不出来的。”
梁萧笑了笑,一扬手,竹鸟“扑“地一声,从他掌心蹿起,呼噜噜飞上天去。阿雪目瞪口呆,望着竹鸟叫道:“哥哥,你会虚空摄物吗?”
梁萧摇头说:“这不是武功,这是机械之功。古书上说,鲁班造木鸟,飞了三天也不落地。不过,这只竹鸟儿只飞得了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是古人吹牛,还是我本事太小。”阿雪抿嘴笑道:“自然是古人吹牛!”梁萧白她一眼,说道:“你就会说好话儿。”嘴上埋怨,心中却很得意。
忽听一声锐响,蹿起一支羽箭,“飕”的一声,将竹鸟一箭贯穿。机括一坏,竹鸟一头栽落下来。阿雪失声惊叫,梁萧也微微动气,遥见前方路上飞来两骑人马,一骑冲突上前,不待竹鸟落地,伸手接个正着。见是假鸟,来人愣了一下,抬头望来,满头红发飘扬如旗,正是钦察人土土哈。
两骑人马奔到竹林前,杨小雀四人心存戒心,各自提起棍棒,逼视两名骑士。
土土哈扬声叫道:“梁萧在吗?”梁萧走出竹林,笑道:“土土哈,你一来,就射了我的鸟儿?”土土哈一愣,拿起竹鸟,惊奇说:“这是你做的?”梁萧点了点头,招呼另一个骑士:“囊古歹,你也来了?”
土土哈讪讪下马,挠头说:“我看见一只大鸟,打算射了下酒,谁知一箭射去,却是一只竹鸟儿!”阿雪快步上前,劈手抢过,望着竹鸟,眼圈儿微微泛红。梁萧忙说:“阿雪,这只坏了,我再做一只送你!”
土土哈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雪:“梁萧,她是你妻子?”梁萧摇头说:“不,这是我妹子。”土土哈笑道:“你妹子真美!”他说蒙古话,阿雪不懂,瞪眼望着梁萧,梁萧笑道:“这是土土哈,他夸你长得美!”阿雪双颊绯红,皱了皱眉,转身进屋去了。
梁萧道:“土土哈,你来做什么?”土土哈说:“我早想找你了,可他们总不肯说!”他指了指杨小雀等人。李庭儿支吾说:“他们是蒙古人,我们怕对梁大哥不利!”梁萧微微一笑,说道:“土土哈,你找我做什么?又要打架?”土土哈连连摆手,大笑道:“我可打不过你,我找你喝酒!”
梁萧喜他豪爽,有心结纳,冲杨小雀说:“你们去买酒!”土土哈说:“不用,我们带了酒!”一边说,一边从马上卸下几只大皮囊,“这几浑脱酒,够七八人喝了!”囊古歹也从马上扛下一只新杀的山羊,用汉话笑道:“这只羊也够七八人吃了!”
梁萧笑道:“土土哈,你不会说汉话?”土土哈道:“我听得懂,可说不好!”梁萧说:“我妹子不懂蒙古话,你来我这儿,就说汉话,我去你们那儿,说蒙古话。”土土哈呵呵大笑,用汉话说:“好!”
众人围坐一圈,喝了一阵酒,梁萧问:“土土哈,你是钦察人,钦察离这儿多远?”土土哈说:“远得很,我离开钦察时四岁,来中国已六岁,骑马走了足足两年。钦察的模样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一条大河,叫亦得勒(按:即今俄罗斯境内伏尔加河),河边住了许多色目人,红头发黄头发都有。”
梁萧听得神往,叹道:“天下真大。”他对阿雪说,“待我报了爹爹的仇,找到妈妈,我们一起去钦察见识。”阿雪大喜道:“哥哥说话算数!”梁萧一笑,说道:“自然算数。那时你若嫁了人,让你的丈夫也一同去。”阿雪笑容一敛,低头说:“阿雪才不嫁人呢!”梁萧皱眉道:“不嫁人,做老姑娘么?”阿雪默不作声。
土土哈始终盯着阿雪,忽道:“梁萧,我很喜欢你妹子,我还没娶妻,把她嫁给我好吗?”他是蒙古人,行事直白,婚姻想到便说,全无滞涩。
众人听得一愣。土土哈又说:“我妈常催我娶妻,可我不中意那些蒙古女子。你妹子人很好,我一看就喜欢。若你答应,我用这九匹钦察马做聘礼。”梁萧道:“聘礼不用了,得看我妹子的意思。”顾视阿雪,“阿雪,你怎么说?”阿雪的脸上血色尽失,咬着唇道:“哥哥让阿雪嫁,阿雪就嫁。”土土哈一听,只道大事底定,喜道:“好啊,我跟妈说了,就来迎你。”
梁萧瞧了阿雪一阵,摇头说:“阿雪,你愿嫁就嫁,不愿我也不会强迫,我只想你开开心心过日子。”阿雪眉眼通红,忽地流下泪来,拼命摇头说:“阿雪说了不嫁,我、我就做一个老姑娘…”忽地钻进屋里,放声大哭起来。
土土哈看得发呆,不知如何是好。梁萧略一沉吟,叹道:“土土哈,我妹子不肯,只好作罢!”土土哈一怔,也叹气说:“可惜。”囊古歹奇道:“你们汉人不是三从四德么?父死从兄,梁萧你答应不就成了。”
梁萧冷笑道:“三从四德?哼,狗屁而已。”囊古歹更奇,皱眉说:“你的性子不像汉人,倒像蒙古人。”梁萧淡淡地说:“我妈是蒙古人,我也算半个蒙古人。”他端起酒来,笑道,“土土哈,做不成亲家,还可以做朋友。”土土哈也举酒笑道:“对,做朋友。”囊古歹笑道:“大家这么投缘,不妨交换信物,结为俺答。”
梁萧笑了笑,说道:“何须那些俗套,心中是俺答,便是俺答!”那二人热血上涌,齐声道:“对,心中是俺答,就是俺答!”一时间,七人同声大笑,将碗中的烧酒一饮而尽,又喝酒放歌,闹了半天才散去。
第二十九章 车马辚辚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时常带些酒肉,来梁萧处聚饮。看见赵三狗四人练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觉羡慕。梁萧见状,也让两人一同学艺。土土哈与囊古歹投桃报李,也将骑射术传给众人。
梁萧当日骑射败于土土哈,嘴上认输,心中却不服气。他悟性奇高,精进神速,与土土哈日以赌斗骑马射柳为乐。十局中,梁萧起初胜三局、败七局,月余以后,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一得梁萧指点,如虎添翼,李庭儿四人联手,也往往敌他不过。
二月时光忽忽而过。这天,梁萧正编一把竹扇,忽见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儿四人有说有笑,乘马而来。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经和好,反倒如胶似漆,成了极好的朋友。
六人下马上了山坡,梁萧见他们一脸喜色,放下活计,起身笑道:“什么事这样欢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下圣旨了!签军二十万,大举南征!”梁萧奇道:“南征?征哪儿?”囊古歹笑道:“征宋呗!以往两次征讨大宋,皆有不利,这次圣上下了决心,不灭大宋,绝不罢休。”
梁萧眉头微皱,心想:“好端端的,打什么仗?”他一向淡漠国家大事,懒得多想,“嗯”了一声又问:“你们都签军了吗?”土土哈说:“我和囊古歹都签了,这方圆百里的蒙古人不多,囊古歹的爹爹是这里的百户,我们跟他出征。梁萧,我想托你照顾我妈。”
梁萧满口答应,望着其他四人问:“你们呢?”李庭儿说:“我和王可都是史万户的军户,这次本该我爹出征,可他生病,只好由我代他;王可他爹早年战死合州,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弟弟,所以他也签了。杨小雀和赵三狗不是军户,但因这次征兵太多,十六岁以上的男子,但凡武艺精熟,皆可从军。他们既有武艺,自也顺顺当当地签了。”
阿雪笑道:“大伙儿都如愿从了军,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说得对!我欢喜糊涂了,早知道就该打头苍狼、野猪,让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爱吃阿雪做的饭啦。”说着目光炯炯,望着阿雪。
阿雪脸一红,低头不答。土土哈对她犹未忘情,此次出征,母亲要他成了婚再走,他也没有答应。但看阿雪神气,不觉心头暗叹,满腔喜悦中多了一丝阴影。
喝了一会儿酒,赵四急匆匆跑来,脸上挂着焦急,还没进屋,便叫:“不好了,不好了!”赵三狗迎上去问:“爹,出了什么事情?”
赵四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拨开儿子,拉住梁萧道:“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聪明,最能干,你、你一定要想个法子!”梁萧道:“您老慢慢说!”赵四喘过一口气,惶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西华苑来人说,朝廷签军,签到三狗儿了!”赵四又指杨小雀,“小雀儿也签了,这下怎么办?咱们都不是军户!怎么也被签了呢?”跺着双足,都快掉下泪来。
梁萧瞧了杨小雀和三狗儿一眼,两人心虚低头。赵四又说:“好侄子,你千万想个法子,将这差使儿推了。”梁萧皱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赵四听他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赵三狗一眼,一步一叹地回家去了。
入夜时分,赵四夫妇又带着赵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芦,全家四口来寻梁萧。赵四最着急,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设计推了差使。赵三狗却怕梁萧横插一足,坏了好事,双眼东张西望,十分心神不定。
梁萧沉默良久,叹道:“赵四叔,这事我管不了!”赵四急道:“侄子你这样聪明,怎么会没法子?”梁萧摇头道:“这事我真的管不了,不是我没法子,而是我不愿管。”赵四听得摸不着头脑。
梁萧向赵三狗道:“三狗儿,你想好了?真要从军么?”赵三狗看看父母,红着脸点了点头。赵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扇过去,喝道:“小畜生你懂个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当年活蹦乱跳,一顿吃半头猪的身胚,那一出去,却连骨头也没回来,我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小畜生,你再点头?”一顿拳打脚踢,赵三狗也不躲闪,随他怎么殴打,只是拼命点头。
梁萧叹口气,止住赵四说:“四叔,依我所见,三狗儿年纪大了,见识广了,不会甘居乡下。鸟儿的翅膀硬了,终是要飞上天的,鱼儿的个头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赵四呆了半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战场,刀呀枪的,搪着就完了…”说着老泪纵横。梁萧盘膝床上,合眼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赵四见他不肯帮忙,颓然叹了口气,扶着门踉跄出去。梁萧轻声说:“三狗儿,送你爹回去!”赵三狗点点头,跟在父亲后面。小葫芦奇怪说:“爹哭什么呀?”赵婶叹了口气,只是摇头。阿雪拿了块麦芽糖,塞给小葫芦,笑道:“来,吃糖!”小葫芦欢喜说:“多谢阿雪姊姊。”阿雪将她搂在怀里,说道:“我们去外面玩儿。”看了梁萧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赵婶默不作声,垂头坐在柜边,过得半晌,梁萧睁眼问:“赵四婶,您有话说?”妇人一惊,强笑说:“没,没!我就坐坐!”梁萧道:“好,您坐。”又闭上双目。妇人坐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出门外。
过得半晌,阿雪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轻声道:“哥哥,我将赵四婶送回家了。”梁萧睁眼望着她,目光闪动,许久叹道:“阿雪,你过来!”阿雪傍他坐下,梁萧略一默然,缓缓说:“再过三天,我也要从军出征!”阿雪闻言一颤,小口微张,眼中露出一丝骇异。
梁萧苦笑道:“按理说,我大仇未报,应该一心练好武功,可…”他说到这儿,目视摇晃不定的烛火,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半晌才说,“但我终究放不下他们六个,尤其是三狗儿,他是赵四婶的儿子。赵婶对爹爹一片痴心,爹爹却回报不了她…刚才不论四叔怎么求我,我也决不会动心,可是四婶一句话不说,我就想起了我妈,心里难受得很。”说到这儿,他又沉默良久,叹气说,“我想了许多,还是随他们走一趟。阿雪,我走了以后,你好好对待四叔四婶,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我总会把三狗儿平安地带回来。”
阿雪一语不发,只是那么坐着。坐了许久,恍惚进了里屋,倒在床上睡下。梁萧想着出征的事,只觉大违本性,若为征战误了报仇,如何能让亡父灵魂安宁,再说留下阿雪一人,实在叫人难以放心。他心中十分矛盾,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其后三日,土土哈六人忙着出征,都没前来。梁萧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枪,乘着向土土哈借来的骏马,驰骋演练。诸般兵刃中,短兵器梁萧喜剑,长兵刃中最喜枪。武学有云:“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法飘逸幻奇,最难练好,可是一旦练好,也最难抵挡。梁萧剑法虽奇,但宝剑过短,不宜远攻。枪法于常人固然难练,可武功练到他的地步,触类旁通。剑也好,枪也好,都不离幻奇二字,大可信手拈来,随意变化。梁萧揣摩了两日,尽得枪术之妙,战阵杀敌,不在话下。每到他练枪的时候,阿雪就在一旁观战,神色忽惊忽喜,喜而又惊,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后来到,各带美酒佳肴,摆出一醉方休的架势。众人大呼小叫,端着酒碗,个个神采飞扬。喝了几碗酒,土土哈酒劲上来,高叫:“梁萧,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土土哈这几天老想,若能与你并肩骑马,一同杀敌,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过。”囊古歹也叹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艺,胜我二人十倍,埋没此间,斯可痛也。”
梁萧笑道:“囊古歹,你学了几个汉字,又放文屁了!你们两个今晚来,好似合了伙要劝我从军?”二人对视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梁萧笑了笑,说道:“就如你们所愿!”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脸上,其他人欣喜欲狂。赵三狗叫道:“梁大哥,你真的跟我们一起去?”
梁萧冷笑道:“你们四个猪头,离了我,十九挨刀送命。”但见四人红眉肿眼,不由皱眉说,“不许哭!”阿雪也笑:“是呀,你们一哭,哥哥会不好意思。”
梁萧被她说中心事,面皮一红,回头瞪她一眼。土土哈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梁萧,你说话算数?”梁萧说:“什么话?你当我逗你玩么?”土土哈搔头一笑,对囊古歹说:“跟你爹爹说,我要跟梁萧一队,不去他那儿了!”众人均是一惊,囊古歹皱眉说:“你让我怎么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李庭儿大笑道:“有了土土哈与梁大哥,我们这七人,能当千军万马使了。”
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从了军,都将小名儿去了。李庭儿叫李庭,杨小雀叫杨榷,赵三狗叫赵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酒水,将三人的名字写在桌上。
土土哈道:“再多三人,就是一个十人队,我推梁萧做十夫长。”众人一口同意,梁萧也就不再推辞。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马匹刚卖了三匹,留三匹给我妈,还剩三匹,本想带做从马(按:游牧民族用马制度,数匹马战争中轮流使用,以保持马力)。但梁萧做十夫长,不能无马,我送一匹给你,剩下一匹我俩轮流骑。”囊古歹摇头道:“不用了,我家马多,我牵十匹来,让大家都有坐骑。土土哈,你不许推三阻四,说什么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
土土哈心头感动,抓着他的肩膀,呵呵笑道:“好,这次我不推辞。梁萧既然从军,还请你妈照顾我妈。”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问道:“阿雪怎么办?”梁萧道:“她跟四叔四婶一块儿住。”土土哈点头说:“这样很好,咱们早些打完仗回来,不要让亲人们担心!”梁萧苦笑一下,默不作声。众人得知梁萧从军,无不欢喜,一边谈论战事,一边开怀畅饮。喝到半夜,天上殷雷阵阵,响了片刻,最后一场春雨飘然而至。众人这才尽欢而散,唱着曲子相扶而归。
梁萧与阿雪冒雨收拾好残宴。阿雪多喝了几杯酒,昏昏沉沉,顷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萧起身推开大门,雨水哗啦啦从屋檐落下,好比一道水晶的帘子。西方雷声轰隆,响个不停,便似千军万马从天空驰骋而过。他凝望南方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合上了竹制的门扉。
次日清晨,众人都来梁萧处集合。赵四得知梁萧从军照应,转悲为喜,又着实拜托了一番。
梁萧与众人一道前往西华苑。这座林苑是真定史家的封地。史天泽兄弟随成吉思汗起兵,南征北讨,功勋极著,封地遍布北方。西华苑归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周围万户汉人,全都受他辖制。
林苑居中是一座巨宅,方圆十余里,上有箭垛,其内甲第高耸,连绵不绝。宅前一个平坝,搭了棚子,垒着二十多个打铁炉。百十工匠舞动大锤,人人挥汗如雨,打造弓箭枪矛、铜盔铁甲。还有许多人从苑内搬运谷物,放到大车上面。
宅前是点兵校场,场上人山人海,站满了应征的军士和送别的亲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声四起。这次万户史格在华阴一地征军八百名,加上其他封地所征兵马,共计三千两百人,一律在西华苑点齐。
众人各与亲人告别。梁萧想说什么,可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阿雪,我打完仗,立马回来。”阿雪点点头,转身便走。梁萧见她容色平静,心中隐隐不安:“傻丫头别要做出什么蠢事?”
这时号角声起,七人翻身上马,众家眷退出校场,远远观望。三通鼓罢,众军士各自入列。一阵马蹄声响,苑内驰出一彪人马,为首的国字脸膛,蓄两撇八字胡须,穿着锃亮皮甲,在那儿指点东西,耀武扬威。梁萧小声问:“李庭,这就是史格?”
李庭面露嫌恶,摇头说:“他叫史富通,史万户的奴才,西华苑的总管,是个横行霸道的狗东西!”
第二十九章 车马辚辚 2
史富通吆三喝四,数点兵马。囊古歹早与父亲说好,将自己和土土哈转了过来。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队,自行结合。一旦结成十人队,推出十夫长,若非大将军令,不可擅自变更。十人必须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擅自丢下同伴,必定处以极刑。梁萧队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寻了三名父亲的同袍,年事已长,十人结成一队。
点兵已毕,苑内驰出一名白袍将军,四旬年纪,玉面长髯,修眉大眼,一袭白狐裘的披风,猎猎随风而动。李庭在梁萧耳边低声说:“这才是史格。”
史格目光炯炯,扫视众军,朗声说:“但凡自古名将,大多出身行伍。战场上,强弱尊卑尽以战功而论,一眼就能瞧个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凡有大功,史某必当令其富贵,但如违反军令,杀之无赦。我话不多说,望诸位好自为之。”言毕将众军分作步骑,操演一阵,当日发放兵刃铁甲,在西华苑四周结营驻扎,准拟次日出发,与父亲史天泽会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