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拉起晓霜,慌忙避开。哈里斯一刀逼开二人,伸手抓向赵昺。花晓霜叫道:“糟了。”花生应声纵上,一拳送出,哈里斯只觉拳风扑面,口鼻皆为之闭,顾不得擒人,慌忙闪开。忽见花生俯身抱人,露出破绽,身子一扭,弯刀自下而上撩向他的面门。这一刀出手方位古怪,花生若不闪避,势必被他割中双目,只好无奈跃开。
一时间,二人绕着赵昺进退如风。花生武功虽高,囿于师命,不敢出手攻敌,只是东躲西闪,伺机抢人。哈里斯的断指阵阵抽痛,对这小和尚十分忌惮,他为人滑溜,颇具父风,弯刀挥来挥去,可是并不强攻,只待花生出手抢人,才一阵乱刀将他逼退。赵昺夹在二人之间,只觉四周劲风飒飒,刀光乱闪,不觉又惊又怕,哇地大哭起来。
花晓霜心急如火,移步抢上。哈里斯一刀向她劈出,花生只怕花晓霜有失,挥拳将他逼退。哈里斯眼珠一转,笑道:“敢情小和尚动了凡心么?”花生奇道:“什么叫动凡心?”哈里斯心中大怒:“臭秃驴跟老子装蒜?”口中呷呷笑道:“动凡心就是想妞儿!”忽地一刀劈向赵昺,花生正要阻拦,哈里斯刀锋偏转,又向花晓霜砍去。花生慌忙挥拳相救,哈里斯身子右转,弯刀一横,花生仓促之间,几乎将手送到他的刀上。
哈里斯诡计得逞,东一刀,西一刀,只向花晓霜与赵昺招呼,花生左遮右拦,狼狈之极。哈里斯正觉得意,不料斜刺里冲出一人,将赵昺抱人怀里,贴地滚出。哈里斯一心对付花生与花晓霜,却被旁人拣了个便宜,怒不可遏,飞腿便踢,花生抬腿挡住。二腿一交,哈里斯如中铁柱,裂着嘴向后跳开。
那人一定神,眼见花生敌住哈里斯,心头一喜,背起赵昺发足便跑。赵昺惊魂甫定,认清来人,喜道:“陆太傅,是你呀!”陆秀夫一言不发,匆匆奔近船尾,抬眼一望,忽地怔住,遥见陈宜中站在一艘船上,顺风张帆,向南去得远了。
陆秀夫与陈宜中约好,陈宜中守着船只,自己去救赵昺,谁知这老滑头见势不妙,自顾走了。陆秀夫只觉浑身如坠冰窟,回头看去,火光烛天,元军战舰成群结队地冲杀过来,他不觉两眼一闭,仰天长叹,涩声道:“圣上,事已至此,下臣得罪了。”赵昺不明其意,忙道:“你别说话,快快跑…”话未说完,忽听陆秀夫大叫一声:“苍天啊!”冲上两步,跳了起来,赵昺只听耳边风响,身子已在半空,他不知出了何事,小嘴大张,却叫不出一个字来。
哈里斯与花生纠缠数合,忽地声东击西,向右扑出,挥刀劈向晓霜,花生不知是计,翻身拦在晓霜身前。哈里斯一刀引开花生,忽地向左狂奔。不出十步,见那老头背着小皇帝远远站立,心头一喜,正要上前,忽见陆秀夫纵身一跳,直向海中落去。
哈里斯千里南来,只为这个小孩,这么一来,岂不前功尽弃?他脑子一热,丢开弯刀,鱼跃而出,伸手向那二人抓去,可惜相距太远,他这一跃虽用尽全力,仍是差了半尺。换作他人,势必束手无策,但哈里斯身负古瑜跏奇术,手足关节伸缩自在,一抓未中,大喝一声:“疾!”,手臂暴长一尺,堪堪扣住赵昺肩头,硬生生将他拽了过来。陆秀夫背上一空,不及回望,人已坠入海中。他愤怒之极,双手向天奋力乱抓,才一张嘴,咸苦的海水涌入口里,身不由己地沉了下去。
哈里斯抓住赵昺,狂喜不已,双足一撑,欲要勾住船舷,怎料脚下一虚,竟没勾着,他心往下沉:“糟糕,我一念之差,竟被这小皇帝害死了…”念头未绝,足踝被人抓住,他绝处逢生,向上一瞧,却见花生悬在半空,一手搭在船头,不由喜极而呼:“小秃…咳,小师父,要抓牢些!”
花生见哈里斯去追陆秀夫,也与花晓霜一起赶来,正巧看见哈里斯跳出去捉赵昺。他救人心切,忘了不会水性,跟着跃出,将他抓住。待得此时,才觉不妙,望着碧澄澄的海水,想起柳莺莺先前说过的话,心头好不害怕,颤声叫道:“晓霜,完啦,俺要落水喂王八啦!”花晓霜赶上前来,见三人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但不见了陆秀夫,知道必已落水,不由心中惨然,再看无数宋军士卒在海中挣命,惨呼声响彻云端。一时心如刀绞,不觉痴了。
花生叫了一声,不见晓霜答应,手足发抖,双眼流泪。这时舱板吃不住三人重量,“咔”的一声裂了。哈里斯心头一颤,慌道:“小师父,快带我上去。”花生也不答话,咧嘴直哭。哈里斯哀求数声,眼见无效,顿时焦躁起来,“小畜生,小贼秃”一阵乱骂。
花晓霜听得哭骂声,方才还过神来,问道:“花生你哭什么…”话音未落,便觉背后劲风乍起,掠来掠去,无比迅快,忽听梁萧冷声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让和尚放手,拼个同归于尽!”花晓霜六神无主,听到他的声音,心中大觉宽慰,回头瞧去,梁萧与柳莺莺并肩站立,贺陀罗则脸色透青,与阿滩站在左近,云殊独站右方,五人鼎足而立,相对怒目瞪视。
梁萧目视对手,口中叫道:“花生,拉人上来。”花生仍是不敢动弹,还在落泪,柳莺莺见小和尚却这样脓包,心头火起,怒道:“再不上来,我踢你下去了。”一边说,一边伸足就踢。
花生吃了一惊,不知哪来的气力,反手一撑,跃上船板,顺手将哈里斯与赵昺也提了上来。哈里斯暗中蓄势,一上甲板,飞足就踢花生面门。花生一低头。哈里斯收足不及,正中光头,只觉足背欲裂,不由啊啊惨叫。正想变招,足颈一紧,已被花生握住,内劲由足颈经脉直透过来,哈里斯浑身一软,瘫在船上。
云殊、贺陀罗见状扑上。梁萧与柳莺莺换个眼色,一个抓起哈里斯,一个抱住赵昺。那二人各有顾忌,同时止步。贺陀罗厉声道:“梁萧,你要怎样?”梁萧道:“你不动手,我也不动你儿子。”贺陀罗略一沉吟,叹道:“好!洒家认栽!”梁萧料他口是心非,可是忌惮他的武功,不敢过分相逼。微一冷笑,回眼望去,元军战舰蜂拥而来,便向云殊道:“你号令水手,向南行驶。”
云殊恨得牙痒,但此时兵败如山,赵昺又落入人手,一时无如之何,心想:‘他为何不向北驶入元营?”但觉如此一来,对自己终究有利,想了想转身入舱,命水手扬起风帆。梁萧见船启动,提着哈里斯退入舱内。这艘战船本由海船改造,格局长大,分为三部,前舱起居,后舱储藏,底舱作为水手寝居。
贺陀罗待梁萧入内,方与阿滩进舱,沉着脸坐下。梁萧暗暗发愁:“这老贼的武功又高又怪,留在船上终是祸害,须得想个法儿把他除掉。”双方各怀心事,舱中一时静了下来。
赵昺早巳昏厥,花晓霜施以针灸,他才悠悠醒过来,哭了几声,叫道:“叔叔!”梁萧还过神来,冲他笑笑,握他小住,但觉入手冰凉,瘦小堪怜。赵昺却觉有了依靠,平静下来,问道:“叔叔,婶婶还好么?”梁萧一愣,花晓霜的脸色刷地惨白,柳莺莺也听得分明,秀目中透出一股惊怒。
梁萧沉默然半晌,不忍说出真相,叹道:“她很好。”赵昺奇道:“她很好,怎么不来看我?”梁萧胸中一痛,涩声道:“她没空…我替她瞧你不好么?”赵昺面露失望。柳莺莺冷不丁问:“昺儿,你那婶婶长什么样?”赵昺一怔,想了想道:“她很好看,可没你好看。”又指着花晓霜“比她好看一些。”
花晓霜面无血色,低了头去。柳莺莺却目光生寒,瞪向梁萧,见他低头不语,更当他心里有鬼,越发气苦,正想发作,舱外一声响,仿佛霹雳大作,船身随之震动,微微摇晃起来。
梁萧腾地站起,忽听船尾又是一声响,似是弓弩发射,这么此起彼伏,响了数声。云殊忽地进舱,冷冷道:“鞑子追上来了。”梁萧道:“多少船只?”云殊道:“打沉一艘,还剩十艘,正发炮石过来,再过片刻,这艘船就要沉了。”贺陀罗长身而起,击掌笑道:“各位再不投降,更待何时?”云殊凛然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丈夫死则死矣,岂可屈膝投敌?”贺陀罗为他目光所慑,一时语塞。云殊拂袖出门,梁萧抓起哈里斯道:“我们也去看看。”柳莺莺被战事岔开了话,不便与他算账,顿足,也来到船尾。
是时重云蔽天,北风正厉,十艘黄鹞战船鼓满风帆,向着大船包抄而来。梁萧观望片刻,拾起一张角弓扯满,一箭直奔当头的元船,将那帆上缆绳撕裂一半。元军还没明白过来,梁萧第二支箭如电赶到,将缆绳截成两段。船帆忽失牵挂,哗啦下坠,元军惊怒交迸,齐声叫骂。那船无风可借,忽又来得缓了。
云殊心想一箭中绳已很难得,两箭射在同一方位,难上加难,自己与他几次交兵,骑射全落下风,今日看来,输得真不冤枉!”思忖间,身后哗然大响,回头一看,本船的三张风帆同时落下。云殊心头一沉,只听梁萧厉声叫道:“贺陀罗,滚出来!”一声长笑,贺陀罗自舱内慢悠悠踱出来,拖声拖气地说:“不知平章大人有何吩咐?”梁萧道:“哈里斯在我手里,你不怕儿子送命吗?”足尖抬起,对准哈里斯的脑袋,只要轻轻一送,哈里斯势必头开脑裂、一命归西。哈里斯面如土色,用胡语冲着贺陀罗大叫两声。
贺陀罗皱了皱眉,笑道:“大人当世英才,行事总得讲个理字。方才洒家坐在舱里,可没挪动一下屁股。是了,我知道了,想必是前船那些水手吃里扒外,放下风帆,自己跳海逃走。阿滩,你说对不对?”阿滩笑道:“对啊,对极了。”
柳莺莺啐道:“对你个鬼,你们杀人放帆,还想狡辩?”贺陀罗笑道:“无凭无据,怎可胡乱定罪?姑娘现在说说,不算什么,如果做了大官,金口一开,可要冤杀多少百姓?哈,敢问姑娘,你哪只眼睛瞧见在下杀人放帆了?”他乔张做致,一字一句扣着柳莺莺的话头,柳莺莺明知他杀光水手,放下风帆,却苦于没有亲见,无以辩驳,气得莲足一顿,心中大为恼火。
梁萧一时大意,让他趁乱杀人放帆,眼看敌船逼近,当即扯起角弓,只待进入射程,便发箭射帆。元军吃过一回苦头,变得聪明起来,始终远远缀着,并不过分逼近。
僵持时许,忽听赵昺惊呼:“啊,不好了,海里冒出小山来了!”众人转眼望去,远方出现了一座黑黢黢、光溜溜的小岛,俱感惊奇:“方才波涛万里,怎的多出了一座小岛?”忽见岛上喷起一道泉水,高及丈余,八方喷洒。柳莺莺倒抽了一口冷气,失声道:“这岛会动!”小岛果然缓缓漂移,直向元船逼近。忽听云殊冷笑一声,说道:“什么小山小岛?根本就是一头大鲸。”赵昺奇道:“什么叫大鲸…”话一出口,忽又扁起小嘴,“我不跟你说话?”云殊闻言,满心不是滋味。
元军也看见巨鲸,纷纷骇呼。这些士卒来自北方,对这海中巨兽闻所未闻,顿时张弓乱射。巨鲸挨了两箭,尖声长鸣,沉没水中,再度浮起,已在战船下方.元船轻小,着它背脊一拱,立即翻转过来,士卒如下锅的饺子落入海里,拼命挣扎哀嚎。
别船元军大呼小叫,引弓放箭,那巨鲸再度下潜,出海时将两艘齐头并驶的元船一齐顶翻。元军十分惊惶,一面放箭,一面掉橹回逃。巨鲸时沉时浮,紧追不舍,半晌工夫,元船又被顶翻六艘,仅寸一艘,惶惶若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扯满风帆,逃得不见踪影。这一轮人鲸交战,惊得诸人目瞪口呆。云殊忽向赵昺一膝跪倒,喜道:“圣上洪福,天降神鲸,可见大宋国运未绝,还能补救,哈哈,还能补救…”他数月来连遭败绩,逢此吉兆,激动得语无伦次,两眼忽地流出泪水。赵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云殊大声道:“天佑大宋,大宋决不会亡…”他快意莫名,欲要纵声长笑,怎料笑声说不出的低沉暗哑,好似夜中枭啼。赵昺瞧他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心中十分害怕,紧紧抓住花晓霜的衣衫,浑身不住颤抖。
第四十五章 烟波微茫 3
贺陀罗不料堂堂大元水师,竟被一头巨鲸冲得七零八落,张大一双碧眼,一时难以置信,听了云殊的话,心头一动,心想难道真是天佑大宋?若不是老天弄鬼,为何节骨眼上却来一头大鲸?惊疑之际,忽听梁萧冷笑道:“你说它是神鲸,它可未必认得你大宋!”贺陀罗举目一看,却见那头巨鲸掉了头,忽向大船冲来,不由冲口而出:“什么,它把我们当成敌人?”梁萧哼了一声,脸色铁青。
云殊尽管不信,可见鲸鱼越来越近,也不由心神忐忑。一瞥花晓霜,见她呆望巨鲸,无有防范,不由心想:“圣上清白之躯,就算一死,也决不能与奸贼死在一起!”想到这儿,”呼“的一掌拍向花晓霜。花晓霜一惊后退,但云殊无意伤她,这掌只是虚招,还没用老,右爪忽出,扣住赵昺的肩头,将他抓了过来。左掌圈回,“砰”地接下花生一拳。
花生一晃,云殊也倒退半步,厉声道:“贼和尚!”喝声未落,头顶风声乍起,梁萧一掌拍到。云殊并不后退,身形一矮,挥掌上迎,掌力方接,忽使一招“天旋地转”,立地疯转。梁萧掌下发虚,劲力尽被卸开,变招不及,忽听柳莺莺尖叫,回头一看,柳莺莺踉跄后退,俏脸煞白,贺陀罗一脸诡笑,已将哈里斯夺回。
梁萧弃了云殊,跃到柳莺莺身旁,握住她手,急声道:“没事么?”内力源源度了过去,助她化解贺陀罗的蛇劲。柳莺莺见他面露关切,双颊微微泛红,忽又神色一变,甩开他手,冷冷道:“放尊重些!你有妻子,还来惹我干什么?”梁萧吃惊道:“你说什么?”柳莺莺怒道:“还不承认?小孩子叫你叔叔,又说有个婶婶,哼,叔叔婶婶,难道不是一对?梁萧,我当你是个好汉子,你却当我是笨蛋,是傻子…”说到这儿,眼里泛起迷蒙泪光。梁萧眼看危机四伏、大敌当前,柳莺莺偏偏来算旧账,心中气恼,怒道:“这事以后再说!”柳莺莺叫道:“不成,你不说明白,我便不放你。”反将他牢牢拽住。
贺陀罗见他二人缠夹不清,心中喜不自胜。他奸商出生,精于算计,权衡当前三方,梁萧一方与己实力相当,如果动手,讨不了好。云殊武功虽高,却只又一人,手中多了赵昺,更添无边累赘。若能将他击毙,以赵昺作为人质,又能挟制梁萧等人,可谓一石三鸟。他算计已定,忽地两眼望天,口中打个哈哈,左拳一抬,击向云殊。
这一下变起仓促,云殊不及转念,一缩身,以“归元步”闪避。贺陀罗数度与他交手,对其武功了然于胸,此时占得先手,纵声长笑,左拳横扫,逼住云殊,右手反出,撤下“般若锋”。
般若锋是他自创的兵刃,与之相应,还有一路“大自在天之舞”。贺陀罗珍为绝技,向不轻使。初时与梁、云二人交手,他自重身份,未用兵刃。如今自忖不出绝招,难以速胜,当即“般若锋”凌空一抖,仿佛单刀刀法向云殊劈下。云殊缩身避过,还了一招“魍魉问景”。
贺陀罗手腕陡翻,”般若锋“向前探后勾,又变钩法,锁拿云殊手腕。云殊不料他刀中带钩,慌忙收掌后退。贺陀罗如影随上,招术忽刀忽钩,乍听裂帛声响,云殊的衣襟着了一下,断成两截。赵昺身处斗场,惊得双眼紧闭,只觉气流回旋,刮得面皮生痛,心头一惊,哇地哭了出来。
梁萧恼恨云殊偷袭,不愿相帮,但听赵昺哭声,一颗心顿忽又软了。但觉柳莺莺的手心津津生汗,侧目一看,见她盯着云殊,目透有关切,梁萧心中泛酸,冷冷道:“你嘴里跟我怄气,心里却在意姓云的吧?”柳莺莺脸色一变,怒道:“你胡说…”她眼里泪花滚动,高声又说,“在意他又怎样?你能找妻子,我就不能找情人?你是我什么人,我在意谁,要你来管?”梁萧冷冷道:“不错,你在意谁,不用我管!可你记住了,我不是救他,更不是帮你!”他伸腿挑起地上一杆长枪,迎风抖出,向贺陀罗背心疾刺,朗声道:“白刃对空拳,不害臊吗?”他先刺后喊,枪尖与叫声同时抵达,看似光明正大,其实近乎偷袭。
贺陀罗心中暗骂,“般若锋”反手挥出,旋风一转,绞落枪尖。梁萧不料“般若锋”妙用至斯,赞道:“好功夫!”也不收势,白蜡杆向下一沉,横扫而出,正是宋太祖赵匡胤所创“太祖棍法”。这一招“横扫千军”势如苍龙戏水、野云孤飞,于极寻常的招术中,生出极不寻常的威力。
二人惊鸿矫电般拆了数招。贺陀罗胜不了一路“太祖棍法”,心中焦躁,厉声叫道:“赵匡胤算什么东西?”“般若锋”大开大阖,宛若飞雪满天,刷刷刷异响连声,杆棒节节寸断,顷刻仅余四尺。梁萧大笑道:“中土英才辈出,何只赵匡胤一个?”谈笑间举棒数振,潇潇洒洒脱出“般若锋”,刺向贺陀罗胸口。贺陀罗心道:“好家伙,棍法不成,又用剑法!”这路“归藏剑”远非“太祖棍法”可比,他不敢大意,挥舞“般若锋”,凝神对敌。
云殊挥拳逼退哈里斯,忽听梁萧说话,心血上涌:“奸贼可恶,这句话却说得不假,我中土英才辈出,岂有灭亡之理…”心中激动不已,低头望去,赵昺闭眼抿唇,早已吓昏。他心中暗暗叹息,忽觉大船一震,船上众人无不东倒西歪。云殊拿桩站定,心下骇然:“不好,那头鲸鱼真来作怪了!”
恶斗片刻,两人下盘不稳,各自退开。贺陀罗定住身形,毒念大起:“姓梁的小子坏我大事。洒家得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暴喝一声,“般若锋”横批竖斩,直扑梁萧。梁萧举棒拆了两招,足下又是一震,船身再倾。梁萧动念奇快,借势转身,抢到贺陀罗身侧,挥棒刺向他的“五枢”穴。这招合以天时地利,贺陀罗躲闪不开,长吸一口气,“五枢”穴忽地陷落三寸。梁萧这一棒本已刺到肌肤,忽觉棒下一虚,错愕间,贺陀罗掷出“般若锋”,向他面门飞来。
梁萧不及转念,双腿钉地,上身后疾,忽觉“般若锋”掠面而过,刮得面皮生痛。他避过这一招,心道贺陀罗兵刃脱手,正好趁虚而入,身形未稳,杆棒挽出一个平花,刺向贺陀罗胸口。谁料贺陀罗反手一招,“般若锋”忽又飞回。梁萧收棒不及,“般若锋”寒光数闪,咔咔两声,杆棒断作三截。
贺陀罗这一放一收,正是“大自在天之舞”的杀着,用此破敌,从未有失鲜有不中。梁萧勉强躲过,贴地窜出丈余,他翻身跳起,正想反击,身侧一股劲风忽地袭来。这一掌全无征兆,梁萧只觉腰胁剧痛,身不由己地抛起两丈,直向海中落去。下坠之际,他恍惚看见,云殊立身船头,一手握拳,神色阴沉。梁萧的心中一阵狂怒,一道殷红血箭夺口而出,跟着哗的一声,冰凉海水四面涌来,生生将他拉扯下去。
云殊眼看梁萧落海,心头突突直跳。方才梁萧退后之际,竟将腰胁送到他面前,他头脑一热,忍不住挥掌暗算。眼看这生平大敌遭受灭顶之灾,心中既兴奋无比,又觉爽然若失,不由仰首望天,心想:“苍天有眼!娘亲姐姐、众位同门、方老前辈、大宋千万将士,这恶贼终于死啦…终于死啦…”想着不觉长声大笑,只笑了半声,忽听尖声惨呼,一道绿影自旁掠过,向奔海中冲去。云殊见是柳莺莺,慌忙伸手将她拽住。
柳莺莺昏乱中被他扣住肩膊,欲要挣扎,又觉浑身虚脱,蓦地双膝一软,趴在船舷惨呼:“梁萧…”下方海水碧沉沉的,哪儿还有半个人影。她的眼前一阵晕眩,两耳嗡嗡作响,瞧着海面呆了半晌,忽听花生的呼声若断若续,悠悠传来:“别吓俺…啊哟,晓霜要死啦…要死啦…”又听贺陀罗笑道,“云大人与洒家真是默契。哈,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叫什么来着?对,‘天作之合’。哈,这一掌使得真是绝妙!梁萧这厮。一定不活啦…”
柳莺莺听到这儿,耳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复激荡:“不活啦…不活啦…不活啦…”一时间,心中千针万刺,痛苦难忍,忽地玉掌圈转,回击云殊胸口。云殊避过她的掌势,正色道:“柳姑娘!梁萧大奸巨恶,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柳莺莺纵身跃上,双掌乱挥,尖声叫道:“你胡说!他拼了性命,只为救你怀中的孩子。他是坏人,天下还有好人吗?”云殊心头微微一动,一边闪避她的攻势,一边回想起梁萧的种种举动,也不觉深深迷惑起来。
贺陀罗冷眼旁观,心中乐不可支。心想梁萧中掌落海,必无幸理。那头巨鲸也未再撞击船底,想是船大且沉,不易翻转。鲸鱼这无知蠢物,一受挫折,立刻放弃。如此去了两个麻烦,如果柳莺莺与云殊鹬蚌相争,更是上上大吉。但见云殊神色迷惑,只怕他被说动,微微笑道:“是啊,说起来,梁萧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么颠而倒之地一说,云殊胸中怒火升腾:“你这胡儿就是天大的祸害,你说的好人,会是什么好货色?”他新遭亡国之惨,心性大变,心想梁萧大奸大恶,杀他万无过错,若不是他攻破襄阳,大宋怎么落到今日的下场。一瞬间,满心疑惑抛至脑后,一掌震退柳莺莺,厉声道:“杀便杀了,我云殊做事,从不后悔!”一时抬头按腰,双目凛凛有神。
柳莺莺瞪着他,目光冰若冰雪,眉间青气涌动。云殊凝神防范,两人正当对峙,忽听花生哀哀哭道:“晓霜活不了啦…活不了啦!”柳莺莺侧目望去,花晓霜牙关紧咬,脸色青黑透灰。她这情形,柳莺莺也曾见过几次,心知她必是看见梁萧落海,伤心过度,痼疾发作。
柳莺莺万念俱灰,只想与云殊以死相拼,但瞧花晓霜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我随小色鬼死了,做一对短命鸳鸯也罢了,她若也去阴曹地府,岂不又会缠夹不清?与其让她送命,不如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受罪!”想到这,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忽道:“花生,你左掌按她‘天泉’穴,右掌捺‘阳池‘穴,慢慢渡入内劲,不可急躁!”
花生本已束手无策,一听这话,如获纶音妙旨,他内力浑厚,真气所向,花晓霜的眉宇舒展开来。贺陀罗一心要让两方残杀,当下也不阻拦,饶有兴致,负手旁观。
柳莺莺见花晓霜面色转红,点了点头,又道:“双手换过,左掌按‘阳池’穴,右掌按‘天泉’穴。”这本是花晓霜发病时梁萧常用的法子,柳莺莺不比花生浑浑噩噩,见了一次,立马记住。花生依法施为,“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恰能压制阴毒,不消片刻,花晓霜“喏”的一声,睁开双眼,一望四周,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柳姐姐,他…他在哪儿…”换作平日,她嘴舌再甜,柳莺莺也无动于衷,这时同失至爱,凄徨如一,乍听这声叫唤,不由两眼酸热,身子哆嗦,将她一把搂入怀里,放开嗓子,失声痛哭。
花晓霜呆呆任她搂着,恨不能也如她一般痛哭流泪,谁知此时此刻,身子偏似遭劫后的房屋,空空如也,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种种旧事从心头掠过。少年相逢,同座教算,遭逢强敌,舍身相护,崂山再遇,并肩行医…梁萧一举一动、一哭一笑无不清晰。花晓霜忽觉一阵倦怠,真想合眼一睡,醒来时梁萧又站在面前,为她拭去眼泪。可是这等荒诞念头也难如愿,她分明感觉,柳莺莺的十枚指甲深陷肉中,痛楚阵阵钻入脑海,不住提醒她:“梁萧死了,梁萧死了…”这念头转了几转,花晓霜心口一凉,又昏过去。
柳莺莺觉出她身子变冷,急忙放开,促声道:“快渡内力!”花生应声渡过真气。俄顷,花晓霜身子稍暖,落泪道:“姊姊,你别救我,我不想活了。”柳莺莺面色一沉,起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厉声道:“胡说什么?没心肝的小东西,你不想给梁萧报仇吗?”
花晓霜挨了耳光,一愣神,含泪道:“我武功不好,打不过人。”柳莺莺道:“你不是连韩凝紫都打过了么?”花晓霜低头道:“那是萧哥哥他帮我…他不在…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嗓子一哑,泪水又落下来。
柳莺莺望她哀痛虚弱的神气,一股热血直冲入脑,她按捺心中伤痛,双臂环紧花晓霜,低语道:“没有梁萧,还有我呢,咱们齐心协力,什么也不怕。”花晓霜身子一颤,看了云殊一眼,摇头道:“我…我不成…”柳莺莺道:“你只须好好活着,报仇的事由我来做。”花晓霜仿徨无计,只好默默点头。
贺陀罗见柳莺莺迟迟不动,心觉不耐:“小娘皮啰里啰嗦,成不了大事。”他轻轻哼了一声,道:“阿滩,你去转舵,哈里斯,你去升帆。”二人应命。云殊喝道:“且慢,你要作什么?”贺陀罗笑道:“自是掉船向北。”云殊面色一沉,贺陀罗瞅他一眼,笑道:“云大人,你自忖武功比洒家如何?”云殊一怔心想:“仅他一个,我已不是对手,况且他有两个帮手,我却要顾着圣上…”想到此处,不禁惨然。
贺陀罗哈哈大笑,斜眼望着柳莺莺三人,心中盘算:“这女大夫是‘恶华佗’的弟子,《青杏卷》必在她身上,洒家驻颜长生,也还用得着。这绿衣女郎姿容秀致,实为老夫生平仅见,若是废去武功,收为姬妾,当是人生一大乐事!哈,至于小和尚嘛,身怀‘大金刚神力’,与九如和尚关系匪浅,老秃驴屡屡坏我好事,正要跟他算账,若能生擒小和尚,再遇上老和尚,他可就是一件法宝…”他越想越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脸上微微露出笑容。
花生不住渡入内力,但觉花晓霜体内阴毒渐退,心头大喜,正要一鼓作气,将其降服,忽听柳莺莺低声说:“花生,白发老头要动手了,你千万听我招呼,否则糟糕之极。”花生点点头,忽又憨憨问:“梁萧掉进海里,还能爬上来吗?”柳莺莺叹道:“你能爬上来么?”花生环眼圆瞪,摇头道:“俺掉下去,就完蛋啦!”说到这里,打了个机灵,慌道:“那…梁萧也完蛋了?”柳莺莺眼眶一红,默默点头,花生只觉一股热气直冲眼鼻,眼泪顿也涌了出来。
柳莺莺按捺悲伤,轻声说:“小和尚别哭,莫让恶人们笑话。”花生撇嘴抹泪,说道:“梁萧对俺很好。”柳莺莺目望远处,轻轻叹了口气,忽听花晓霜说:“花生,’九阴毒脉‘十分顽固,你再用内力也没用。萧哥哥教我的逼毒法儿,或许…或许有效,可我还没练,他…他…”话没说完,泪水又流下来。
柳莺莺也想痛哭,可眼下危机四伏,不敢一味伤感。她忍泪含悲,偷眼一看,哈里斯正升起风帆,柳莺莺心头微动,冲花生低声说:“我吹口哨,你与晓霜往桅杆下冲。”花生点头,柳莺莺吸一口气,忽地跃起,挥掌向贺陀罗拍去。贺陀罗正在监视云殊,听见风声,微微冷笑,心想洒家没来动你,你先捋我虎须。一刹那,他提起七成功力,打算杀鸡儆猴,一举制住柳莺莺,威慑云殊,可是还没出手,柳莺莺忽又收掌后跃,轻飘飘落在一丈之外。
贺陀罗一征,心想这女人来来去去,弄个什么玄虚。忽听柳莺莺冷笑道:“云殊,谁要你讨好,你就会暗算伤人么?哼,天下无耻之徒,数你第一!”云殊被她说得莫名其妙。贺陀罗心中却咯噔一下:“是了,姓云的想拣洒家便宜,又来个背后偷袭。哼,女人和尚不足为惧,这姓云的智勇双全,才是洒家的劲敌。”盘算已定,转头微微笑道:“云大人想故伎重施么?洒家可不是梁萧!”
云殊明知柳莺莺挑拨,可也不屑辩驳,冷冷一笑,并不回答。贺陀罗更无怀疑,双拳齐出。云殊错步拧腰,以“惊影迭形拳”应对。
第四十五章 烟波微茫 4
柳莺莺计谋得逞,转身打了个呼哨。花生背起晓霜一跳而起,直向桅杆冲去。贺陀罗瞥见,恍然大悟,待要追赶,云殊也猜到了柳莺莺的心思,存心助她成功,大喝道:“胜负未分,便想走么?”易守为攻,将贺陀罗死死缠住。
哈里斯升起风帆,正欲返转前舱,忽见柳莺莺三人奔来,微微吃了一惊。柳莺莺足下不停,使招“天寒地冻”,双掌上下一合,寒气森森,向哈里斯迎面涌去。哈里斯倒退两步,挥拳应敌。拳掌未交,花生抢到桅杆下方。柳莺莺虚晃一招,向后跳出,娇喝道:“再上一步,我让小和尚击断桅杆。”
哈里斯大惊止步,忽听柳莺莺喝道:“花生,放下风帆。”花生伸手抓住缆绳,啪啪啪三声脆响,手臂粗细的缆绳尽被扯断,风帆都落下来。哈里斯看得横眉竖眼,偏又不敢乱动,忽见贺陀罗摆脱云殊,赶将过来,急道:“父…呃…宗师!不好啦。”贺陀罗最厌儿子称呼“父亲”,故而哈里斯都以“宗师”相称。
柳莺莺冷笑道:“花生,打断一根桅杆。”花生闻言,也不作势运气,顺手一拳,左方副桅轰然折断。贺陀罗两眼喷火,止步笑道:“姑娘何必多此一举?姓云的是你敌人,也是洒家的对头,按照汉人的说法,咱们算是敌忾同仇。只要你们不动桅杆,我贺陀罗对天发誓,决不寻你麻烦!”他花言巧语,一心骗开三人,保存桅杆。贺陀罗为人奸诈无信,于他而言,对天发誓还不及放一个臭屁,放过便罢,从不当真。
不料柳莺莺一挥手,道:“谁跟你敌忾同仇?滚远一些,踏入三丈之内,我便毁掉桅杆,跳海自尽,左右梁萧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眉眼一红,傍着桅杆坐下。
是时舟行海上,四面都是海水,倘若失了桅帆,无风可借,唯有困死。贺陀罗面色铁青,无法可想,忽听哈里斯低声说:“宗师,怎么办?”贺陀罗白眉一拧,冷笑道:“洒家瞧他们能挨多久!走,去储舱看住淡水粮食。”与哈里斯扬长去了。
柳莺莺听得这话,心里咯噔一响:“糟糕,我百密一疏,却忘了‘民以食为天’,没了淡水粮食,怎么挨得下去…”转念又想:“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不活了…”一阵心灰意冷,回眼向花晓霜看去,只见她盘膝而坐,正依梁萧所传心法,运功驱毒。花生则目视大海,神色茫然。柳莺莺轻轻叹口气,心傻人有傻福,总能少许多烦恼。此时平静下来,她又想起梁萧,心中悲不可抑,背着二人,以脸促膝,低低抽泣起来。
僵持了半夜,北风更烈,呼呼作响。贺陀罗拆下三块甲板,当作船桨,与哈里斯、阿滩奋力向前划动。但船体庞大,巨鲸尚且不能掀翻,何况逆风而行,三个人摆弄到东方发白也是白费气力。眼看大船离陆地愈来愈远,贺陀罗大是后悔。早先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船上水手一一抓毙,丢入海中,到这时不禁心想:“早知如此,就该留下几个,人多势众,或能济事…”
三人无可奈何,返回前舱,忽又发现罗盘被人砸烂。要知大海微茫,难辨南北,白日也罢了,夜里没有罗盘,绝难航行。贺陀罗气急败坏,风度尽失,想要破口怒骂,但柳莺莺与云殊都有可疑,不知骂谁才好。气闷半晌,决意占住储仓,断了对头水粮再作计较。
又过一日,贺陀罗几度偷袭,均被柳莺莺发现,无法得手。云殊与赵昺住在后舱,赵昺厌恶云殊,成日哭闹,云殊劝解不了,只好狠起心肠,不加理睬。他存心令贺陀罗大海迷航,夜里震毁罗盘,并偷入储仓,取了数日水粮,伺机逃生。贺陀罗一来全心对付柳莺莺三人,无暇他顾;二来害怕逼迫太甚,云殊来个玉石俱焚,与赵昺同归于尽,是以不与他为难,间或还送去少许清水干粮,花言巧语,诱使云殊变节。云殊清水照喝,干粮照吃,但对投降之言,绝不理会。
这一日一夜,柳莺莺三人粒米未进,饥肠辘辘,口中焦渴。未到午时,花生饥火冲上来,忍不住嚷道:“不好了,俺要饿死了!”柳莺莺道:“男子汉大丈夫,就会说这样没出息的话么?”花生道:“俺是和尚,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柳莺莺恨声道:“你不是和尚,你是秃驴,再嚷一声,我把你当驴宰了吃!”花生不惊反喜,吞了口唾沫道:“说得是,把白毛驴儿杀了,能吃几顿好的。”花晓霜惊道:“那怎么成,快雪那么好!”花生道:“那把狗儿杀了也成,吃一顿算一顿。”花晓霜落泪道:“白痴儿是萧哥哥从小养大的…”花生瞅了胭脂马一眼,未及说话,柳莺莺早已喝道:“你敢打胭脂的主意,我叫你好看!”
花生不由发起狠来,叫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们都有道理!”说着一拳落下,将船板打了个窟窿。柳莺莺也焦躁起来,叫道:“你再嚷嚷,我把你丢下海淹死!”花生气道:“淹死也好,万万不能饿死。俺师父说:‘宁做饱鬼,不为饥汉。’肚里空空的,死得太难受了。”
贺陀罗远远听到,心中暗喜,立马叫阿滩取来干肉美酒,当着三人大吃大嚼,连连称好。花生看得口水长流,贺陀罗举起一块肉脯,晃来晃去,笑道:“小和尚想吃么,要吃就过来!”花生大吞了口唾沫,禁不住站起身来,柳莺莺一惊,叫道:“花生,不许过去!”
花生闻声止步,望了望贺陀罗,又望着花晓霜,问道:“晓霜,你跟俺过去好么?”花晓霜摇头道:“我留在这里陪柳姐姐,花生,你真饿狠了,就过去好了!累你跟着受苦,我也万分过意不去。”花生听了这话,眉毛一拧,面露踌躇,他徘徊数步,忽地一拍屁股,又转回来,闷声闷气地说:“罢了,你不过去,俺也不去啦。”
柳莺莺松了口气,戳了他一指头,骂道:“小饿鬼,算你还有良心。”想到方才的惊险,眉眼微微泛红。贺陀罗诱惑不得,连骂三声“贼秃”,恨恨去了。柳莺莺忖道:“这次好险,小和尚挨过一次,未必挨得过二次。”忽听唧唧喳喳,鸟声喧嚣,抬头望去,一群海鸟在船上盘旋。柳莺莺心念一转,面露喜色,取出“遁天爪”,飞掷而出,“嗖”的一声,白羽纷飞,竟将一只鸥鸟凌空抓了下来。
柳莺莺接住鸟儿,取出匕首,割断鸟颈,喝了口血,递给晓霜,喝道:“把嘴张开。”花晓霜露出惊怖之色,急往后缩,柳莺莺粉面一沉,扑上前捏开她口,将鸟血强行灌入。花晓霜只觉口中腥咸,胸中翻腾不已,转身便吐。柳莺莺本就烦躁,见状怒道:“作死么?”抓住花晓霜,举手就要殴打,忽见她满脸泪水,楚楚可怜,终于放手叹道:“傻丫头,你不吃不喝,怎么与恶人斗,怎么给梁萧报仇?”花晓霜满脸是泪,蜷作一团,颤声道:“我不想报仇,我…我只想跳进海里,一了百了…”柳莺莺见她哭得可怜,胸中一酸,抚着她秀发惨笑道:“梁萧从来舍不得你受委屈,你若当真死了,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欢喜。”
花晓霜身子发颤,纵身扑入她怀,放声哭道:“姊姊,其实我明白,萧哥哥喜欢的是你,可…可我就是离不开他。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但一想到与他分开,我就无比难受。离开爹爹妈妈,我没这么难受,师父去世的时候,也没这么难受…我心里好苦,比死还苦,姐姐…这样活着,真的好辛苦…”
柳莺莺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忍泪叹道:“傻丫头,别说傻话。”花晓霜泣道:“我说得都是心里话。萧哥哥最重情义,别人对他好一天,他便会对那人好一辈子;他不肯让你难受,也不肯让我委屈,只好自己暗地里受罪…”柳莺莺摇头道:“他不知道这样优柔寡断,只会让大家加倍难受么?”花晓霜呆了呆,叹道:“是啊,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他能活过来,我一定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见你们…”但想大海茫茫,梁萧绝无生理,不由大放悲声,泪水将柳莺莺的衣衫濡湿一片,柳莺莺抚着她背,心中凄凉,默然无语。
花晓霜哭了一阵,心力交瘁,沉沉睡去。柳莺莺幽幽长叹,站起身来,眺望无边海水,忽想:“倘梁萧真能活过来,我死也甘愿。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他怎么对我,我也不与他拗气,就算他要娶这个小傻瓜,我也不与他为难…”想到这儿,痴痴流下泪来,过了半晌,她拭去泪水,回望晓霜,心中又是一酸:“傻丫头胸无城府,又弱又笨,若是孤零零的,定会受尽恶人欺辱。难怪梁萧在时,不惜与我翻脸,也要呵护她。”换作日前,这些念头她想也不会想,这时却顺理成章冒了出来。
沉吟一会儿,柳莺莺回头一看,花生拿着死鸟,皱着眉头翻来覆去,不由问道:“你做什么?“花生道:“这只鸟怎么吃?”柳莺莺白了他一眼,劈手夺过,拔了毛,取出火折,劈了些木屑点燃,将鸟烤得半生不熟,与二人分了吃下。到了傍晚,柳莺莺又抓下两只海鸟。
这般熬过一夜,到了次日,柳莺莺又抓两只海鸟。贺陀罗远远瞧见,吹起鸟笛,将鸥鸟远远驱走,柳莺莺无法得手,气得柳眉倒竖,破口大骂。花晓霜却打心底盼着鸟儿飞得又高又远,不再被抓到,可一瞧柳莺莺气苦神情,又觉这念头对她不起,只好眼不见为净,闭目运功。她修练“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逼到两手“劳宫穴”,凝聚成一团团紫黑圆斑,时大时小,变化不定,但不知为何,始终差上一分半分,无法逼出体外。她医术虽高,武学上的见识却很有限,左思右想,难以明白。
柳莺莺骂了一阵,忽见一头鸥鸟展翅纵身,蹿到半空,而后敛翅如箭,射入水里,出水时爪间多了一条大鱼,飞到舷边,啄得银鳞四溅。
柳莺莺心念一动,移步靠近舷边,定睛望去,只见水中鱼影流转,数目甚众,她心中惊喜,放出”遁天爪“,射入水中勾鱼。尝试半晌,竟被她勾上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剖开一看,鱼肚里还有黑色鱼卵。柳莺莺欢喜不尽,烘烤吃了,如此这般,这一日,她接连勾上三条大鱼,果了众人之腹。花晓霜初时不惯饮用鱼鸟血浆,但她生性软弱,被柳莺莺强逼了几次,也只好屈服了。
贺陀罗守着储舱,偶尔前来探看,只盼三人又渴又饿,身软无力,岂料那三人越见精神。柳莺莺肤光如玉,小和尚面色红润,花晓霜也非奄奄一息。贺陀罗惊疑不定,细为查探,发觉柳莺莺勾鱼为食。他本事再高,也无法将海中鱼类一举击毙,眼看着船只向南越漂越远,不由怒气冲天,对两个同伙又打又骂。阿滩生性鲁莽,力主用强一试,贺陀罗却不敢行险,生恐桅杆折断,永无回归陆地之日。
双方勾心斗角,十余日光阴转眼即过。这日凌晨,海上风势忽转猛烈,巨浪一个接一个打上船来。贺陀罗只觉足下晃动不已,当下率众出舱,只见海水如沸,豆大雨点从天洒落。片刻间,空中霹雳闪亮,阵阵殷雷滚滚而来。
第四十五章 烟波微茫 5
花生从未见过海天之威,不由抱住桅杆,面如土色。花晓霜靠在柳莺莺肩头簌簌发抖。柳莺莺也很害怕,但想这二人一心依赖自己,自己稍一露怯,他们只会更是害怕。于是竭力稳住心神,软语安慰。此时风浪呼啸,柳莺莺的言语,花晓霜半句也无法听见,忽见浪来如山,桅杆被风吹得吱吱作响,不由心想:“常言道‘死后同穴’,如果翻船落海,我便可与萧哥哥呆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这么想着,惊恐冰释,呆望惊涛骇浪,再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贺陀罗远远瞧见,心道不好,若任这桅杆摇将下去,只怕船也摇翻了。他但求保住眼前,顾不得将来如何,长啸一声,猱身纵上,谁知还未奔近,足下忽地一绊,低头看去,右足竟被一条绳索套住。敢情柳莺莺早在四周设下机关,贺陀罗不知究竟,一脚踩中,还未抽身,便觉大力拽来,将他下盘拉得一虚。
贺陀罗沉喝一声,力注双腿,镇住身形。不想只一镇,又触动第二个机关,顷刻间,数十支木箭带着疾风八方射来。贺陀罗双手急抡,拨打木箭,终因出手仓促,木箭众多,终有一枚无法打落,击在肩头,虽未受伤,却颇疼痛。贺陀罗自觉颜面尽失,厉声长啸,并指向下一挥,腿上粗绳应手而裂,怎料绳索方断,风声又起,一截断桅势若霹雳,向他身侧呼地扫来。
这三道机关似三实一,有名叫作“鬼哭神嚎三连环”,当日在江上曾让云殊吃过大亏,柳莺莺依样画葫芦,拿来对付贺陀罗。贺陀罗大意之下,竟将这三道机关一一尝遍,眼看断桅来得迅猛,躲闪不及,伸臂一挡,桅杆折断,贺陀罗也被带了个踉跄,立足未定,身后劲风袭来,却是柳莺莺从后偷袭。
贺陀罗连中机关,势子用老,无奈气贯于背,硬接柳莺莺的掌力。柳莺莺双掌击实,如中败革。贺陀罗但觉一股寒气直透心肺,打了个冷噤,喝道:“背后偷袭,算哪门子好汉?”闪电转身,左掌抓出。
柳莺莺一击得手,早已后退,口中低笑道:“我是小女子,算不得好汉!”贺陀罗自觉失言,怒哼不语。他吃了这般苦头,岂容柳莺莺走脱,使出“虚空动”,一晃而上,正要抓拿,忽见柳莺莺目光投向自己身后,面有喜色。贺陀罗连遭不测,已成惊弓之鸟,心中咯噔一响:“糟了,还有小和尚!”匆匆回头,却不见花生人影。
柳莺莺趁机退回,她一个眼神惊退当代高手,心中得意,按着腰咯咯笑道:“你追着一个女人动手,又是什么好汉?是了,你盼着天底下人人作好汉,你却正好做个卑鄙小人。说起来,好汉光明正大,总是斗不过卑鄙小人的。”贺陀罗被她冷嘲热讽,句句刺心,恨不能和一口水将她吞了。方要扑上,忽地一个巨浪打来,船只摇晃甚剧,贺陀罗勉强立定,长吸一口气,忽地直奔花生。
柳莺莺见他连遭重击还能如此矫捷,又惊又惧,高叫:“花生!”本意让花生抵挡,哪知花生被大风大浪惊得呆了,听柳莺莺叫唤,又见贺陀罗扑来,只当要再打断桅杆,当即”呼“的一拳,击断主桅。贺陀罗大笑道:“多谢。”左掌逼开柳莺莺,右拳晃出,将仅剩一根副桅也震成两段。
柳莺莺不料他此来竟为出手断桅,一怔之间,桅杆落地,船只摇晃之势稍稍减缓。贺陀罗消弭危局,又觉心中一凉,寻思桅杆断了,再难返回大陆,瞅了三人一眼,不觉毒念横生:“几个兔崽子阻三阻四,坏了洒家的大事,若不好好炮制你们,洒家姓名倒过来读!”
柳莺莺见贺陀罗目射凶光,急道:“小心…”叫声未落,贺陀罗早已扑向花生,他一心想制住这小和尚,留下两个女子不足为惧。花生仓猝应对,只得施展“无拘泥相”闪过,慌乱中还了一拳,贺陀罗举臂一格,花生站立不住,倒退两步。
贺陀罗迫退花生,手臂却隐隐发麻,叫道:“好贼秃,再接洒家三拳!”抖起精神,双拳连出,拳至半途,东一扭,西一拐,走向百变,如龙如蛇。花生惊惧万分,除了师父九如,他从未遇上这种高手,但九如出手虽重,还不会当真伤他,贺陀罗一招一式蕴藏极大威力,碰着一下,不死即伤。
花生人虽糊涂,武功却高,平日得过且过,紧要时遇强越强。此时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又遇如此强敌,无形间竟激发出浑身潜力,“三十二身相”诸般妙处便如破堤河水,源源不绝涌上心头。
所谓“三十二身相”,本是如来三十二种法相,但所谓佛法无边,如来法相之微,又岂是区区三十二数能够囊括?小和尚使得顺了,举手抬足,身摇影晃,莫不迥异平时,凝若金刚坐地,动如天神行法,变化之奇,便如恒河之沙,莫可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