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瞧着燕池悟一抽一抽的瘦弱肩背,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水笋般的手指头,道:“小燕壮士。”
小燕壮士很受用,眯着眼很有派的点了点头。
凤九前后遥望一番,道:“这个地方前不招村后不近店,不知怎么觉得术法也使不大出,小燕壮士你身上又带了伤需要暂歇歇,不如我们随意说说话。”
小燕壮士被连叫几个“壮士”,很是受用,先前的一丝愤怒跑的山远,难得温和的道:“想说什么,说吧。”
凤九兴致勃勃的凑过去:“其实,我看小燕壮士你是个义薄云天的英雄,有个疑问想请教请教。”话中又凑过去两分,“当年诓东华帝君他入十恶莲花境的事真是你做下的?我从前也一味相信,但今日却觉得 ,这个事儿做得有些卑鄙,不像是你这等义薄云天的英雄使出的手段。”
义薄云天的小燕壮士默了一默,脸上飞起两抹丹赤,瞧着竟似羞惭之意,半响才道:“是、是老子做的又怎的?”
凤九含蓄地表示惊讶。
小燕壮士恼羞成怒地道:“那冰块脸不是个好人,你跟了他,也不见得是个好事!”
凤九含蓄地再表示一回惊讶,道:“你且说来。”
据小燕壮士的口述,将东华锁进十恶莲花境纯属一个误会,他大爷当年 ,其实如同今日一般的浩然正气,同人打架,讲的是一个坦荡,是一个光明正大。
当年,他一心仰慕姬蘅公主,听说姬蘅的哥哥要将她另行婚配,心中十分的焦急。他们魔族一向敬重武力,他觉得,倘若他打赢了东华,姬蘅定将他另眼看待,得了姬蘅的青眼,再去向她哥哥提亲,此事就成了七分。
他使了平生才学,写成一副三寸长一寸阔的战帖托有几分交情的斗姆姥姥捎给东华,七日后得了斗姥回音,道东华回说近日太晨宫中的茶园正值采茶时节,事忙不允。
得了这个信,一方面,他觉得东华的理由托得是个正经,应时采茶对于他们这些斯文人来说一向是大事,但另一面,他又很不甘心因这么一件事误了他同东华的决斗。于是,他偷偷地潜进了东华的太晨宫,受累一夜,将待采的几分茶地全帮他采办了,天明时裹了茶包捎去给东华,想着帮他采了茶,照理他该感动,就能腾出几个时辰来同自己打一场了。怎料东华行事不是一般常理可推,心安理得地接了茶包,面无表情道了声谢,又漫不经心道近日得了几棵香花香树需栽种。他以为是东华考验他,一一地接了,去得田头一看,哪里是三四棵,足有三四十捆树苗晾在地头。他受累两日,又将三四十捆香树香苗替东华栽种了,回来复命。绕不过他事多,又说还有两亩荷塘的淤泥需整饬。他整饬了荷塘,又听他道太晨宫久失修缮,上头的旧瓦需翻捡翻捡,翻捡了旧瓦,前院又有半园的杏子熟了需摘下来…
小燕壮士忙里忙外,东华握着佛经坐在紫藤花架地下钓鱼晒太阳,十分悠闲,他宫中的仙使婢子也十分悠闲,阖宫上下都悠闲。小燕壮士为了能同他一战,忍气吞声地将他阖宫上下都收拾齐整,末了提醒他向他邀战,请他兑现诺言。东华却持着佛经头也没抬:“我什么时候许诺给你了?”
小燕回他:“你亲口说的,要是老子帮你做了什么什么,你就考虑同老子决斗的事。”
东华慢悠悠地抬头:“哦,我考虑过了,不打。”
小燕愣了,他终于搞明白,东华是在耍他。临潜入九重天时,他座下的两个魔使殷殷劝谏他,说东华虽在海内担了端严持重的名头,恐性子或许古怪,他们的君主心眼却实,他还觉得两个魔使废话忒多。如今,真个被白白地戏耍了许久。
一阵恼怒上头,他寻思着,一定要给东华个教训。是夜,便闯了七层地宫拿了被东华封在宫中的锁魂玉,逼他到符禹山同他决斗,璧萦锁魂玉,锁的正是集世间诸晦暗于一世界的十恶莲花境,此中关押的是戾气重重不堪教化的恶妖,倘丢失干系到整个四海八荒近百年能不能太平。
东华果真为了这方玉石追他到符禹山顶,符禹山上摆出一场恶战,东华招招凌厉,他一时现了颓败之相,觉得要不是前些日子同他忙里忙外费了些体力,何至于如此,尤其不过,鬼迷心窍就开了那块玉,将东华锁进了玉中的莲花境…
这一番才是这桩事真正的始终。
话末,小燕壮士叹了一声,叹这桩事后头传出去添在自己身上的一笔污名,气馁地拿了一句读书人常说的酸话总结点评:“一切,其实只是天意。”
凤九憋了许久没忍住,扑哧笑出声,瞧着小燕壮士面色不善,忙正了神色道:“他真是太对不住你了,你继续,继续。”
燕池悟抱剑埋头生了会闷气,复又抬头冷笑两声,哼哼道:“其实老子如今也不怎么记恨他了,他也遭了报应,听人说激怒仇人的最好办法是怜悯他,老子现在,其实真的很怜悯他。”
凤九宠辱不惊的表示,愿洗耳恭听。话毕,面色淡然地朝着燕池悟挪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倾了倾身。
小燕壮士一双柳眉足要飞到天上去:“四海八荒都传闻东华是无欲无求的神仙,老子却晓得他对一个人动过真情,你想不想晓得这个人是谁?”
凤九面无表情地道:“姬蘅。”
小燕唬了一跳:“你怎的晓得?”
凤九在心里咬住小手指:“他爷爷的,真的是姬蘅。”面上仍不动声色:“你请说,我看跟我晓得的是不是同一回事。”
小燕说的,同凤九从前猜的差不了几分,东华他果然是因姬蘅在十恶莲花境的照拂,红线一牵对她动了情,这桩事的前半截她其实比燕池悟还清楚些,因十恶莲花境里头姬蘅照拂东华时,她就歪在一旁瞅着。只不过,那时她是一头不会说话的小狐狸。
她的本心并不想在此等关键的时刻变作狐狸,但她同人立了死约,这个事说来有些话长。
那时,东华提剑前去符禹山同人打架传入她的耳中,她正捏了笤帚在太晨宫前院扫地,立时丢了笤帚急急地奔往南荒,赶着去瞧一瞧到底是怎么个动静,奔出天门才想起不辨方向,幸亏路过的司命肯帮忙,借了她能引路又能驮人的宝贝速行毡,匆匆将她带到战事的上空。
她赶到时,符禹山上已鸣金收兵,只见得一派劫后余生的沧桑,千里焦土间嵌了个海枯石烂的小泽,正中几团稀泥,稀泥中矗了座丈把高的玉山。原应在此对打的二人杳然不知去向,唯有个大热天披着件缂丝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浮立在云头,炎炎烈日下,手中还捧了个暖炉,朝凤九道:“你是来救人的?”凤九看着他,觉得很热。
稀泥中的玉山正是变化后的锁魂玉。东华被关在里头。燕池悟拿不走收了神仙的玉石,将它胡乱一丢喜气洋洋地打道回府了。穿着缂丝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是玄之魔君聂初寅,他路过此处,正碰上此事,隐身留在此境,原本想讨些便宜。
锁魂玉这个东西,进去很容易,出来何其艰难,东华造它原本又留了些参差,例如收了神仙后再难移动半分。聂初寅讨不着什么便宜正欲撒手离去,时来运转碰上匆匆赶来的凤九,有着九条尾巴的红狐狸——白家凤九。
聂初寅生平没什么别的兴趣,只爱收集一些油光水滑的毛皮,他家中姬妾成群,全是圆毛没有个扁毛,也足见他兴趣的专一。寻常神仙相见,都没有启开法眼去瞧别人原身的道理,但在他这里这个礼不作数的。透过凤九虽然还没有长得十分开但已很是绝代的面容,他一双法眼首先瞧见的是隐在她皮相下的原身,和身后的九条赤红且富丽的长尾。
他抬手向凤九:“你是个神仙?同东华是一伙的?你是来救他的?”得她点头,他由衷地笑了:“他已被燕池悟锁入了你脚下的十恶莲花境,要进去,凭你身上的修为是不够的。”说到此处,略顿了顿,更加由衷地笑道:“你愿意不愿意同本君做个交易,将你身上的毛皮和身后的九条尾巴借本君赏玩三年,本君将自己的力量借你五分来救他,你意下如何?”
情势有几分危急,凤九乍一听东华被锁进了十恶莲花境,魂都飞了一半,待飞了一半的小魂魄悠悠飘回来时,只听见聂初寅说要将自己的力量借她五分助她营救东华。天下竟还有这等好人,她想,虽然这一身打扮着实让人肉紧。
她的意下当然甚和,非常感激地点了头,连点了十几个头。照魔族的规矩,这一点头,契约就算成了。一道白光一闪,莫名其妙间毛皮和尾巴已被聂初寅夺了去,她才晓得方才的话自己漏听了极重要的一半。失了九条尾巴其实没怎的,顶多是秃尾巴不够漂亮,但失了毛皮,也就失了容貌,失了变化之能,亏得姓聂的还有几分良心,换了她一顶极普通的红狐狸皮,让她暂时穿在身上。其实也容不得理论,先救东华要紧些。
无论什么时候回忆,凤九都觉得,她当年在十恶莲花境中的那个出场,出的很有派头。
当时,她头顶一团宝光,脚压两朵祥云,承了聂初寅的力,身子见风长得数百倍大,转入十恶莲花境中,扬脖就刮起一阵狂风,张口就吐出一串火球,打个喷嚏都是一通电闪,整一个会移动的人间凶器。
她觉得这样很是气派,很是风流。但,那时东华有没有注意到她这么又气派又风流的一面,多年来并没有求证过。
彼时莲花镜中的无边世界已被东华搭出一道无边结界,结界彼端妖影重重,见得万妖之行。此端不知东华在使何法术。苍何剑立在他身边两丈远,化作七十二道剑影罗成两列,罗列的剑影又不知何故化作娑罗树,盘根错节的长出丛丛菩提往生花,于弹指间盛开凋零,幻化出漫天飘舞的花雨。飘零的花瓣在半空中结成一座八柱银莲法轮,奕奕而动。法轮长转,佛法永生,衍生永生佛法的法轮中乍然吐出万道金光,穿过接天的结界在彼端狰狞发怒的妖物身上一照,隔得近些的要受金光的临照度化,立刻匍匐皈依,瞧着挺漫长的一个术,实则只是一念,连一粒沙自指尖抛落坠地花费的时间都不到。
多年以后,凤九才晓得这个花里胡哨的法术,乃是发自西天梵境的佛印轮之术,意在大行普度之力,以佛光加持普照众生,世间仅三人习得。她当时并不知它这么稀罕,只是激动的觉得,这个法术使起来如此的有派,如果她的陶铸剑也能这么一变,变出七十二把扫帚来,扫院子时该有多么的快。
习得此术的三人,一为西天梵境的佛陀,一为昆仑虚的墨渊,一为她眼前的东华。前两位倒确然一颗菩提心,使这个时一般为的真普度;东华此时使这个,却纯属逼于无奈。要走出十恶莲花境,只有将以锁魂玉圈出的这个世界毁了,倘若不将关在此处的妖物先行处理,毁掉这个世界冲出去时必然也将妖物带出去;但倘若以他一贯的风格将他们一剑灭了,成千上万被灭的妖物集成的怨念又要溢往四海八荒,被有心的一利用,搞不好将天地都搅一个翻覆。总的计论下来,他活蹦乱跳的只有费许多的心思,将这些妖物能度化的先度化了,不能度化的再灭不迟,届时有怨念也不至于那么多,成不了什么大器。岂知度化人实在是个力气活,妖物万万千千又甚众,佛光照完一圈,已费了他八成的仙力,一时体力回复不及,结界外却还有几个不堪度化的活蹦乱跳的恶妖头头。
东华落一回难,着实很不容易,凤九分外珍惜这个机会,欢天喜地的登上了历史的舞台。站在历史的大舞台,她豪情满怀。一来,今日不同往日,她承了聂初寅五分的力,已是一头货真价实的威武红狐;二来,下头东华在看着,她难得在他眼前风光,不风光实在对不起聂初寅诈骗她一回。
她迎风勇猛的一跃腾出东华铺设的结界,妖物们方才被佛光照的有些迟钝,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已经迎来好一串火球天闪,或劈或滚,一劈一滚都是一个准,倒不虚发。你来我往几十回合,素来为非作歹纵横妖道的几个大恶妖,居然,就这么被她顺顺利利的,一气呵成的给灭了。
当然,她也受了些伤,皆是意外,一是喷火时,因这个技艺掌握的不是那么熟练,将肚子上的毛燎了一些,鼓起几个水泡;二是打电闪时,也不是特别的熟练,电闪已经劈出去了抬起的爪子却忘了收回去,将爪子劈了个皮焦肉烂。
她神经有些粗,当时不觉如何疼痛,妖物一灭心一宽,突然觉得疼痛入骨,顺着骨髓转入肺腑,一抽,直直地从云头上摔下来,半道疼晕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掉下来时,正砸在抬头仰望她的东华怀中。
时隔这么多年,凤九还记得那个时候她其实并没有马上醒转过来。
她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的主题如同佛祖舍身伺虎一般,极有道义。
梦里头烈日炎炎,烟尘裹天,碧海苍灵干涸成九九八十一倾桑田。
田间裸出一张石床来,东华就躺在那上头,似乎有些日子没吃饭了,饿的气息奄奄的。
她瞧着他,心疼得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就能说话了,伸手递给他:“要不你先啃啃我的爪子打个尖罢,已经烤好了的,还在冒油,你看。”
东华接过她的爪子,端详半天,果然从善如流地咬了一口,她觉得有点疼,又有点甜蜜,问东华:“我特地烤得外焦里嫩的,肉质是不是很鲜美可口呢?”
他伸手不知拿了一个什么,“我觉得还要再加点盐”话落地,好一把雪白的盐巴从天而降······
她疼得嗷了一声,汗流浃背地一个激灵,疼醒了。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底之人果然就是东华,但握着她那只负伤累累的小爪子的,却是个白裳白裙,没有见过的美人。她的爪子上被糊了什么黑糊糊的膏药,美人正撕开自己的一道裙边,用一道指头宽的白绫罗,芊芊十指舞动,给她一根一根地包她方才威风作战时被烤伤了的手指头。
凤九后来晓得,这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就是传说中的姬蘅,因听说自己做了红颜祸水,引得燕池悟跑来符禹山找东华决斗,抱着劝架的心匆匆赶来阻止他二人的厮杀,半路上却走岔了道不幸错过收尾,又不知怎么一脚踏进这个十恶莲花境,就遇到被困的东华。
多年以后,往事俱已作古,凤九已能凭着本心客观一想,才觉得,姬蘅委实要比她和东华有些许缘分,她从前,却没有深虑过这个问题,那时她窝在姬蘅的怀抱里,眼底现出两三步外东华靠坐的身影,心中早已激动非常,哪里还有什么空闲考虑旁人之事。
其时,距东华在琴尧山救下她已过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来,他们离得比较近的一回是东华在前院的鱼塘钓鱼,她在鱼塘的对面扫地;一回是东华在后院的荷塘同人下棋,她在荷塘的对面扫地;还有一回东华提了个瓷水壶在茶地里悠闲地给茶苗浇水,她在田埂的对面扫地······虽然她其实许多年不曾近前瞧过东华,但是他的模样在她心中翻覆地熨帖了多年,比幼时先生教导,一日三诵的启蒙读物《往世经》还记得牢固。
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俊美威仪自古及今。但失了一些仙力,看上去像刚睡醒的模样,面容中透露出些许慵懒。他懒懒地坐在一旁,撑头瞧着姬蘅水葱样的手指在她火红的狐狸皮间来来往往,默然的神色里,隐约含着几分认真。
姬蘅的手法确实熟练,但魔族单凡美女都爱留个尖尖长长的手指甲,凤九的肉嫩,禁不住姬蘅的长指甲不经意地一戳又一戳,痛得呜呜了两声又哼哼两声。东华虽然打架打得多,战事历了不少,仙根尚幼时负伤也是时有,但包扎伤势这等细致的事倒还从来没沾过,随手挑了几根白绫罗,拿无根水浸了浸又往手上比了比,言简意赅地开口道:“我来吧。”
凤九不晓得他没有什么经验,眼泪汪汪地朝他挪了挪,还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莲花境正是入夜之时,有一些和暖的雾气升腾上来,在结界中一撩,云蒸霞蔚间,虚示了几分轻浮。
白绫罗裹着雾气缠上她受伤的爪子和肚皮。东华的面容瞧着还是一番与己无关的冷静淡泊,指法却比姬蘅要温柔许多,她没有怎么觉得痛,已经包完了。他给她包伤口的模样有一些细致认真,她从前远远地瞧过他在院子里给烧好的酒具上釉,就是这么一副淡漠又有点专注的派头,她觉得很好看。
东华打好最后一个结,姬蘅凑上去:“帝君。你…把她包成这样,她怎么走路啊?”